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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的代表作(下)(随笔)

时间:2024-05-04

□文/邱华栋

雷蒙德·卡佛:《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

1938年,雷蒙德·卡佛出生在美国俄勒冈州一个风景优美的村镇,附近是一条蜿蜒流过的哥伦比亚河。父亲是工人,母亲是餐馆服务员,也做过商店店员。雷蒙德·卡佛小时候是一个胖子,体形臃肿,经常遭到同学们的嘲笑,这让他很受伤。几年之后,他们全家搬到华盛顿州亚基马镇的东边,那里也是一派乡村风光。他最喜欢去附近的小溪和水库里钓鱼。16岁时,他个子长高了,迷上了打猎,经常把他打到的野鸭拿回家给母亲,母亲会把野鸭仔细拾掇好,放到家里最贵重的财产——一个大冰柜里。

高中毕业后,他不想上大学,想离开家庭去赚钱,去追求写作的理想。但他发现父母的关系发生了危机,父亲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甚至可能精神失常,已无力养家。雷蒙德·卡佛的前半生都是非常艰辛的。19岁时他和17岁的玛丽安·伯克结婚,此时玛丽安·伯克已经怀孕了。于是,他陷入家庭生活的沉重负担中。他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养家糊口,先后干过送货员、医院清洁工、锯木厂工人、加油站服务员等等,只要能赚点钱的活他都干,因家里有可爱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

1958年,雷蒙德·卡佛20岁,他决定远离华盛顿州,带着玛丽安和襁褓中的女儿,迁往美国西部加利福尼亚州天堂镇。他到奇科州立学院学习写作,很快,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他师从约翰·加德纳学习写作技巧,并努力维持家庭运转。在加利福尼亚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后来,他到洪堡州立学院学习,并在家里写作。20出头的雷蒙德·卡佛内心里暗藏写作的雄心,可他每天要应付的都是生活的琐碎。妻子玛丽安要照顾孩子,白天上班,晚上要做电话接线员,两个人都在生存线上忙碌和挣扎,两个孩子的抚养无比繁杂,这让雷蒙德·卡佛饱受日常生活的折磨,也为他后来的写作积累了大量的生活细节。

我们说作家都是从生活里走出来的。雷蒙德·卡佛显然是一个明证。现在来看,雷蒙德·卡佛属于那种以少胜多的短篇小说大家。他在短短的创作生涯中留下了71篇短篇小说和300多首诗歌,还有部分散文和随笔,50岁就因肺癌离开了人世。高度风格化的雷蒙德·卡佛,成为20世纪下半叶美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被称为是“美国的契诃夫”。他的短篇小说的高度简约风格形成了一种典范,被称为“简约派”大师,出现了大批拥趸和模仿者。

雷蒙德·卡佛喜欢写作,来源于小时候父亲给他讲的故事。那些故事启迪了小雷蒙德·卡佛好奇的、喜欢探寻人世的心灵。1963年,为了继续锤炼写作技巧,他把所有的家当放到一辆破旧的雪佛兰汽车里,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前往爱荷华城。爱荷华大学有一个著名的作家讲习班,专门培养作家,创办人是诗人保罗·安格尔,他后来和华裔女作家聂华苓结婚了,这个爱荷华写作班是美国具有盛名的写作训练班。在爱荷华写作班里,雷蒙德·卡佛遇到很多同道,大家一起探讨写作技艺,这使他进步很快。在《十二月》的编辑柯特·约翰逊的帮助下,他发表了一些作品,引起了注意。

约翰逊还介绍他认识了《绅士》的小说编辑戈登·利什。后来,戈登·利什发表和修改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花费了很多心血。戈登·利什对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请你安静些,好吗?》《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进行了十分精心的删改和润色,突出了雷蒙德·卡佛的简约风格,直接促成了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风格的形成。直到现在,戈登·利什对雷蒙德·卡佛的小说的修改还存在着争议。雷蒙德·卡佛去世多年后,美国出版了他未经修改的早期稿本、小说集《新手》。无论如何,戈登·利什是个慧眼识才的人,他敏感地发觉了雷蒙德·卡佛的小说的独特性,经过他的删改润色,强化了雷蒙德·卡佛的简约风格,功不可没。

1968年,雷蒙德·卡佛带着妻子玛丽安和两个孩子前往以色列,进行为期一年的考察,玛丽安在那里学习历史和哲学。回到美国后,玛丽安大学毕业,成为一名高中英语教师,这使雷蒙德·卡佛得到了解放,他能够摆脱一部分家庭压力,集中精力写作短篇小说。

1971年,他的短篇小说《邻居》发表在《绅士》杂志上,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随后,他的短篇小说遍地开花。此时,雷蒙德·卡佛也遭遇了一次精神危机,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往后的几年,夫妻关系也逐渐发生了危机,他们开始分居。1982年10月18日,他们在法院正式离婚。几年之后,在他快要离世的时候,他承认他对玛丽安感到愧悔,因为他“留下了所有的成功,而让她不得不站在雨中。”

不过,他的生活和写作向前持续地发展。他来到斯坦福大学作为奖学金研究生进修,又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他认识了黛安娜·塞西利,她成为他的情人。由于和妻子有了罅隙,他更多地依赖酒精,几乎天天喝醉。这个阶段,他的多部小说集出版,成了广受瞩目的小说家。此后的一些年,雷蒙德·卡佛在美国文坛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他的小说集由书商加里·菲斯克乔恩推出了平装本,相当畅销,拥有了更广大的读者群。经过多年的锤炼,雷蒙德·卡佛成为一个短篇小说的绝佳圣手,一个炉火纯青的卓越的文学手艺人,一个创造了“简约派”风格和流派的掌门人。他的作品从题材上看,大都描绘了美国普通人生活中的失意、挫折、困顿和希望。他很擅长婚姻和家庭题材,将在家庭和婚姻中男女的挣扎与寻求出路描绘得栩栩如生,对人生的两难处境,对人性的幽暗地带,都有十分精妙的体察。这与他早年的生活潦倒、困顿、贫穷有关。可以说,正是生活这本伟大的教科书,教会了他以文学手段看待生活的角度和方法。

有时,雷蒙德·卡佛会选择第一人称叙述,比如《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就是第一人称叙事。这个叙事者是个邮递员,他不过是一个观察者,他以所见即所得的方式,将小说的主人公马斯顿一家搬来之后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马斯顿一家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被叙述者不经意地以一些细节呈现了出来。同时,暗示马斯顿一家是受到了“垮掉的一代”的影响的嬉皮士家庭,也将美国1960年代的社会背景巧妙地呈现出来。

雷蒙德·卡佛还是一个绝佳的对话写手。《阿拉斯加有什么?》通篇都是对话。两对夫妇在其中一家做客,吃吃喝喝,品尝大麻,喷云吐雾的时候,其中一对夫妇说他们马上要搬到阿拉斯加去了。于是,一场关于阿拉斯加的谈话就这么展开了。后来,两对夫妇生活里的某些东西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在写这样的小说时,非常善于通过很小很小的细节,来呈现美国人的希望和失落感。

《他们不是你的丈夫》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咖啡店和家里。多琳是一个女招待,她丈夫厄尔是一个推销员。有一天,他跑到妻子打工的咖啡店看妻子,结果,邻座两个来就餐的男人对他妻子的肥胖身材的评论和调笑,让他非常恼火。他跑了,后来他买回来一个体重秤,让多琳经常称一称,让她减肥。最后,多琳果然减肥了,厄尔又跑到咖啡店,冒充顾客,去让别的男人评价他老婆现在的身材到底怎么样。小说就这么以不断出现的生活小波澜来作为推动,将一对非常平常的美国夫妇的烦恼和生活,以淡然的感伤和幽默感表现出来。

《小东西》很短,可能是他最短的小说,翻译成中文只有几百字,描述了一对夫妻在吵架,他们在吵架的同时,在拉扯着一个婴儿,小说的结尾暗示他们把婴儿给拉扯死了:

“她要这孩子啊。她使劲抓住婴儿的另一只胳膊。她抱住了婴儿的腰,往后拽着。

但他也死不放手。他感到那孩子正从他手上滑脱出去,他用力往回拽着。就在这一刻,事情终于有了了结。”(《小东西》,于晓丹译,《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第49页,花城出版社)

雷蒙德·卡佛给自己的小说所起的名字,其中一部分是带有诗歌的意象和提问方式,比如这些:《真跑了这么多英里吗?》《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水泊》《我打电话的地方》《没人说一句话》《把你的脚放在我鞋里试试》《亲爱的,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毁了我父亲的第三件事》《人都去哪儿了?》《不管谁睡了这张床》《请你安静些,好吗?》《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所有东西都粘在了他身上》《还有一件事》《怎么了?》《你们想看什么》《需要时,就给我电话》。

一般情况下,小说的题目是进入小说的一把钥匙,同时也显示作家本人的叙述风格。上述这些题目都很抓人眼球,提问句式的篇名在小说史上并不少见,但像雷蒙德·卡佛这样如此集中地使用提问式作为篇名还比较少见,由此形成了雷蒙德·卡佛很重要的一种风格。

在看到上述题目时,读者总是暗自叫绝,真棒!一个作家真有才华,从小说题目就可以看出来。读者一边看一边想:真跑了这么多英里,是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会这么问?人在谈论爱情的时候到底在谈论什么呢?为什么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水泊?会不会淹死人或者房屋进水?我打电话的地方在哪里?难道是高速公路上的求救电话吗?没有说一句话的原因是什么?他们是在什么场合不说一句话的?把你的脚放到我的鞋里试试,是男人说的还是女人说的?他们是什么关系?亲爱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一句话?你们为什么要去跳个舞?我父亲是怎么被第三件事毁了的?那第一件、第二件又是什么?人都去哪儿了?他们去干什么了?不管谁睡了这张床,这张床和睡它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假如我不想安静呢?看见了细小的东西要干什么?你出去就出去呗,为什么要告诉女人们?所有的东西都粘住了他什么,那是什么东西能粘在一个人身上不下来?肯定不是所有的东西,对不对?桌子椅子能粘在人身上吗?电视机可以粘在人身上吗?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什么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们想看什么?——是谁在发问?需要时,就给我电话——可假如我不需要我就不打电话呢?

你看,这就是读者在看到这些题目的直接的反问式反应。雷蒙德·卡佛还有一些小说题目,起得也非常简约,带有符号性和象征性,比如下列题目:

《凉亭》《大教堂》《野鸡》《大象》《山雀饼》《自行车、肌肉和香烟》《肥胖》《邻居》《收藏家》《小事》《距离》《严肃的谈话》《平静》《维他命》《小心》《大厨的房子》《发烧》《羽毛》《箱子》《亲密》《牛肚汤》《差事》《柴禾》《梦》《汪达尔人》《谎话》《小木屋》《哈里之死》《主意》《父亲》《夜校》《学生的妻子》《鸭子》《信号》《杰瑞、莫莉和山姆》《六十英亩》《取景框》《纸袋》《洗澡》《大众力学》《粗斜棉布》《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软座包厢》《保鲜》《火车》《马笼头》等等。

这些题目,有的是食物、药物和动物,比如山雀饼、牛肚汤、维他命、野鸡、大象、鸭子,有的是物品,比如自行车、香烟、箱子、羽毛、柴禾、纸袋、马笼头,有的是地点,比如凉亭、大教堂、大厨的房子、六十英亩、夜校、软座包厢等等,有的是人物,比如邻居、父亲、学生的妻子、收藏家、杰瑞、莫莉和山姆、咖啡先生、汪达尔人、哈里、修理先生,有的题目是状态,比如距离、亲密、洗澡、保鲜、信号、主意、发烧、差事、肥胖、梦等等。

这么一看,我们就会发现,雷蒙德·卡佛的确是观察生活的大师,就是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写作灵感,给他带来了多角度的视角,给他带来了由此演绎出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故事。这么多题目,里面的象征、隐喻、符号、指代、借用等等,都能找到一条通向小说的路,同时,也是通向人类生活秘密的谜底。一句话,万物有灵,万物的秘密都藏在眼前你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里。

雷蒙德·卡佛足够生动和简朴,他不设阅读的门槛,欢迎着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他是那么的亲切,就像他的小说题目那样在呼唤你,让你觉得他一点都不陌生,就像是你熟悉多年的一个邻居。

雷蒙德·卡佛的诗歌篇幅短小,善于捕捉瞬间情绪,营造精巧的意象和象征。雷蒙德·卡佛的300多首诗歌都收入了诗集《我们所有人》中。阅读雷蒙德·卡佛的诗歌,有两点是需要注意的。一是他的部分诗篇带有叙事性。再有一点,就是他的诗歌的风格和他的小说一样,同样十分简约。我们来看看这一首《忍痛大甩卖》:

“星期天大清早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外面——

儿童顶篷床和梳妆台,

沙发,茶几和台灯,一箱箱,

各色各样的书和唱片。我们搬出厨房用具,带闹钟的收音机,挂着的

衣服,和一把一直陪着他们

被他们叫做‘舅舅’的

大安乐椅。

最后,把餐桌也抬出来了,

他们在桌上摆好东西就准备开张。”

(见《我们所有人》第一册第33页,舒丹丹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

假如我把这些诗句按照叙述文来进行不分行排列,就是这样的:

“星期天大清早,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外面——儿童顶篷床和梳妆台、沙发,茶几和台灯,一箱箱各色各样的书和唱片。我们搬出厨房用具,带闹钟的收音机,挂着的衣服,和一把一直陪着他们、被他们叫做‘舅舅’的大安乐椅。最后,把餐桌也抬出来了。他们在桌上摆好东西,就准备开张。”

你看,是不是和他的小说的片段简直难以区分?所以,一个小说家假如写的诗歌具有叙事性的话,那么就可以作为小说片段来欣赏了。

我更喜欢他另外一首、我觉得特别具有雷蒙德·卡佛的风格和味道的诗,《我的乌鸦》:

“一只乌鸦飞进我窗外的树里。

它不是泰德·休斯的乌鸦,也不是加尔威的乌鸦。

不是弗罗斯特,帕斯捷尔纳克的,或洛尔迦的乌鸦。

也不是荷马的乌鸦中的一只,饱食血污,

在那场战争之后。这只是一只乌鸦。

它永远不适于生命中的任何地方,

也没做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它在枝丫上栖息了片刻。

然后展翅从我生命里

美丽地飞走了。”

(见《我们所有人》第一册第208页,舒丹丹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

雷蒙德·卡佛的诗歌,在叙事性部分表现得很有幽默感,场景逼真、具体,很生活化,在表面单纯、简约的意象背后则隐藏了丰富的含义。比如,上面的这只“乌鸦”,实在象征了太多东西。但你也可以说,它什么都不象征,它真的不过就是一只乌鸦。

雷蒙德·卡佛很容易就能学习。这是因为雷蒙德·卡佛给自己设定的出发点就低:“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期望值很低。在这个国家里,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

他容易学习,但并不是你很容易就能学得好。你可以拿他的小说来作为起步的训练。不过,这里面有一个陷阱,因为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表面上看似非常“简约”,可是实际上他又是非常复杂的。所以,学习雷蒙德·卡佛,可以先把小说写满,然后再做减法。这个时候不要以为你做完一次减法就和他一样了。你再加上去,再写满,然后,再做减法。来这么两三遍,你才可能真正达到简约。这个多和少、繁复和简约之间的关系,是要反复训练的。因此,雷蒙德·卡佛还是不容易学习的。要达到他的高度是很难的,这里面隐藏着多和少、复杂和简单、明亮和阴影的关系。

进入1980年代,雷蒙德·卡佛的声誉上升到了一个巅峰。他两次获得国家艺术基金奖金,三次获得欧·亨利小说奖,还获得了布兰德斯小说奖、莱文森诗歌奖等,1988年入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

1987年的9月,雷蒙德·卡佛被查出罹患肺癌。10月1日,做了第一次切除手术。手术比较成功,雷蒙德·卡佛认为他躲过了一劫。在他的一生中,他都相信好运气不断降临到他身上,比如,遇见了妻子玛丽安和写作最初的导师约翰·加德纳,在《绅士》杂志上发表作品并结识了编辑家戈登·利什,酗酒多年但最终成功戒酒,后来还与女诗人特斯·加拉格尔相爱,一起生活并获得了斯坦福大学重要的施特劳斯奖学金,这些都是他认为发生在他生命中的奇迹。现在,即使他抽了20年大麻和40年的烟,他认为自己最终会逃离肺癌。

1988年6月,雷蒙德·卡佛与特斯·加拉格尔结婚。奇迹没有发生,这一年的8月2日,在这一天太阳刚刚升起的凌晨,雷蒙德·卡佛就离开了人世。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天堂》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对很多人来说似乎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的获奖理由是:“对殖民主义文学的影响,以及对身处于不同文化夹缝中难民处境毫不妥协且富有同情心的洞察”。在这句言简意赅的授奖词里,包含了古尔纳的作品最重要的元素和信息:殖民主义与难民的命运。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是一位来自桑给巴尔岛、用英语写作的英国作家,1948年出生于桑给巴尔岛一个老城区。英国曾是桑给巴尔岛的保护国,该岛现在是坦桑尼亚的一部分。从地理上看,桑给巴尔包括两座大岛和一些小岛,自公元一世纪起,几百个班图人部落先后从撒哈拉沙漠以南和非洲中东部内陆地区向桑给巴尔移民。而阿拉伯、波斯和印度的商人也随着季风,乘坐大船来到东非海岸,进行香料和象牙贸易。后来,在一战结束、德国战败的背景下,由于巴黎和会通过《凡尔赛条约》对德国殖民地进行了再分配,现在的坦桑尼亚的大陆部分坦噶尼喀就此变成了英国的殖民地。1964年,桑给巴尔岛和坦噶尼喀组成了坦桑尼亚联邦。

1969年,古尔纳和他的兄弟一起拿着旅游签证远赴英国。由此看来,古尔纳也算是坦桑尼亚裔作家。1976年,古尔纳在伦敦大学获得教育学士学位,此后在肯特郡多佛市的阿斯特中学任教。1980年,古尔纳回到非洲,在尼日利亚拜尔大学任教,同时攻读英国肯特大学的博士学位,1982年获得博士学位。1985年,古尔纳受聘于英国肯特大学,担任英语文学教授,重点研究后殖民文学和非洲文学。

古尔纳虽然以英语写作,但他的母语是斯瓦西里语。他的小说中的对话保留了不少斯瓦西里语的词句。桑给巴尔和东非的历史与社会文化,是古尔纳多部小说的底色,《古兰经》《一千零一夜》的影响与元素也依稀可见,这说明了古尔纳的多重文化背景。

迄今为止,古尔纳一共出版了10部长篇小说:《离别的记忆》(1987)《朝圣者之路》(1988)《多蒂》(1990)《天堂》(1994)《赞美沉默》(1996)《海边》(2001)《遗弃》(2005)《最后的礼物》(2011)《砾心》(2017)《来世》(2020),三十年写下的10部长篇小说显示了他在文学创作上的稳健步伐:不快不慢,不多不少。在这些作品中,古尔纳大都从被殖民者自身的视角和记忆,讲述欧洲殖民主义影响下的个人命运的多舛。此外,作为大学教授和文学学者,他还编辑有《非洲文学论文集》两卷本,广泛且深入地探讨了20世纪以来重要的非洲作家的作品,为世人了解非洲文学作出了学术贡献。

2022年9月,古尔纳作品的第一辑中译本面世,包括《天堂》《来世》《赞美沉默》《最后的礼物》《海边》5部长篇小说,这使古尔纳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中国读者面前。此前,他的作品中只有零星的几个短篇被翻译成了中文。在这首批5部中文版古尔纳的长篇小说中,《天堂》和《来世》是两部相互关联的作品,追溯了20世纪早期东非人被欧洲殖民者奴役和压迫的故事。

小说《赞美沉默》和《最后的礼物》则聚焦于移民欧洲后第二代人的身份危机,探讨了非洲移民的出路何在。《赞美沉默》描绘小说主人公试图融入英国都市新生活,可一边是回不去的家乡,一边是难以融入的他乡,进退两难之间,主人公活得身心俱疲。《最后的礼物》描绘身在异乡的漂泊者的孤独与挣扎,揭示出原生家庭不可摆脱的深远影响。最终,主人公找到了自我发现之路。

小说《海边》可以看做古尔纳的自传性叙述,最能体现出他对于身在欧洲的难民处境的关注。小说以多视角的叙述手法,揭开主人公奥马尔背井离乡的原因,将小到家族恩怨、大到殖民主义在欧洲的败退联系起来,描绘出宏大历史背景下的个体命运。

在一段视频里,他语调平稳地向中国读者推荐说,要想进入他的文学世界,最好就从《天堂》和《来世》这两部小说入手读起。

他的《天堂》在1994年出版后,同时入围布克奖和惠特布莱德奖。对大多数欧洲读者来说,非洲仍旧是一片陌生的大陆,《天堂》让欧洲读者看到了非洲人的历史面貌和当代社会百态。虽然最终没有获得布克奖,也使他获得了广泛的关注。

《天堂》的故事背景设置在20世纪初的东非,一个名叫优素福的少年被一个做商人的“叔叔”带到了繁华之地,也就是小说中象征性的“天堂”。其实他是被父亲卖给商人阿齐兹的。优素福以打理花园来偿还父亲所欠的债务。小说的题目“天堂”最早来源于波斯语,本意是指花园。优素福看到“叔叔”阿齐兹家的花园,认为那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随后他逐渐发现,人间天堂根本就无处可寻。

在古尔纳的小说叙述中,有着一种难得的狄更斯式的冷静和精确。他的小说语言有着英语文学古典式的严整和现代性的鲜活。他也很善于运用内心声音和多角度的叙事来呈现复杂的人物心理。《天堂》这部小说最精彩的地方是第三章“内陆之旅”这一部分。小说借助优素福前往非洲内陆的旅途,见识了非洲大陆的神奇和光怪陆离。这一次的旅行中,他也遇到了一个喜爱的姑娘,可这个姑娘后来却被迫嫁给了他的商人叔叔阿齐兹。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管理花园的花工哈姆达尼与优素福的一番对话,是小说的点睛之处。哈姆达尼的母亲是奴隶,他自出生起也是奴隶身份。阿齐兹的妻子在出嫁时把哈姆达尼带到了阿齐兹家。服务多年之后,女主人想把恢复自由身作为礼物送给哈姆达尼,但哈姆达尼拒绝了。

优素福十分不解,便跑去问他为什么拒绝,哈姆达尼回答:

“他们把自由当礼物送给我。她的确如此。谁跟她说过她有权这样?我知道你所说的自由。我从一出生就拥有那种自由。当这些人说你属于我,我拥有你的时候,就像雨过天晴,或者一天过去太阳落山。第二天早上,不管他们喜不喜欢,太阳都会照样升起。自由也是这样。他们可以把你关起来,给你戴上镣铐,践踏你所有的小愿望,但自由不是他们可以夺走的东西。他们即使毁掉了你,还是远远不能拥有你,就像你出生那天一样。”

哈姆达尼的话,让优素福对自己的命运进行了深入思考。在小说的结尾,遭到不实指控、不知未来何在的优素福,看到一队德国殖民者的士兵队伍经过,就果断地在夜幕下追随而去。小说在这里就结束了。优素福后来的命运,在2020年出版的小说《来世》中又有精彩的继续。《来世》的故事发生于一百多年前的非洲,并延伸至欧洲,讲述了几代人的聚散与悲欢。由此,我们能看到古尔纳的小说重新定义了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对非洲的影响。特别是在后殖民主义语境下,古尔纳对此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聚光灯打到了古尔纳的身上,给我们带来一个新的文学空间与天地。不仅对中国读者而言古尔纳是陌生的,对全世界甚至对英语世界的很多读者而言,古尔纳也是相对冷门的作家。从题材上来讲,他的10部小说作品,一半是写在英国的非洲裔移民的生活,一半是写他的故土与祖先居住地东非人的生活。古尔纳自己说了,我们如果想迅速靠近他,最方便之门就是从他的两本书开始读起:《天堂》和《来世》。

可以说,古尔纳的作品呈现了非洲大陆和欧洲大陆的复杂连接。从更广大的、开阔的图景来看待,他的10本小说呈现了非洲大陆和欧洲大陆间一百年来纠缠在一起的关系。他把重点放在了一战、二战以及当代难民的历史图景,书写非洲大陆和欧洲大陆之间极其深邃的、痛苦的、复杂的关系,通过文学,书写了记忆与现实的纠缠。

文学作品能带给我们很多陌生的经验与见识,这些陌生的东西会唤起我们自身的生命体验,文学作品最神奇的地方就是,不管这本书写的是哪儿,只要写的是人类,他的经验就是我们的经验。古尔纳也是这样的作家,在未来50年也会被继续阅读与评价。他贯通的是20世纪到21世纪非洲大陆与欧洲大陆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不仅过去发生过,在未来还会继续发生。正因为如此,他将是文学史上一处鲜明的路标。

迈克尔·翁达杰:《英国病人》

迈克尔·翁达杰1943年出生于斯里兰卡。这个国家曾是英国殖民地,1948年获得独立。斯里兰卡是印度洋上的一个岛国,和印度隔海相望,主要民族是泰米尔和僧伽罗。僧伽罗语和英语是使用最广泛的语言。迈克尔·翁达杰的父亲经营茶园,是个农场主。11岁时他跟随母亲到英国伦敦就读小学和中学。1962年,他从英国来到加拿大,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后来在多伦多的大学教授英语文学,并开始写作。1967年,迈克尔·翁达杰出版诗集《优雅的怪物》,接着他又出版诗集《七个脚趾的人》(1969)《我学会了用刀的技巧》(1979),曾获得加拿大最高文学奖吉勒奖。

迈克尔·翁达杰是一个文体家,他的作品中出现了拼贴、杂糅、互文的丰富形式。1970年,他出版了一本跨文体作品《小子比利作品选集》,以美国十九世纪出现的草莽英雄小子比利作品集的名义,将诗歌、散文、照片组合在一起,运用后现代的拼贴手法,把历史传说、作家想象、文体杂糅弄在一起,探讨了美国梦的暴力特征,获得当年的加拿大总督文学奖。

1976年,他出版纪实小说《经过斯洛特》,继续在文体上的探索。1981年,迈克尔·翁达杰出版了自传小说《世代相传》。它带有迈克尔·翁达杰鲜明的个人风格:对历史人物和材料的精确把握,对形式感的痴迷和对片段叙述的热衷。《世代相传》很像是一部由文字片段所描述出来的老电影,那些在迈克尔·翁达杰的家族树上生长的祖先一个个地宛如生动的水果,停悬在历史深处,被迈克尔·翁达杰用摄影机拍摄、剪辑成充满了趣味和诗意的纪实片,以爵士乐的节奏呈现出来。

身为加拿大新移民,迈克尔·翁达杰多年后才开始触及加拿大题材。1987年,他出版小说《身着狮皮》,以加拿大多伦多为背景,将视点聚焦在几个来自芬兰、意大利和马其顿的欧洲移民身上。迈克尔·翁达杰翻阅历史资料时发现,1920年代,有一个加拿大百万富翁安布罗斯·斯莫尔,曾神秘失踪。这引发了他的文学想象力,在历史书中消失的默默无闻的移民们才是多伦多历史的真正创造者。小说虚构了和失踪的百万富翁多少有些联系的人群,他们有工人、打工者、革命者等等,他们在历史和资本的夹缝里生存,围绕着一座大桥的建设,演绎一出非官方记载的历史和人生戏剧。

《身着狮皮》这个名字来自古代巴比伦的神话传说史诗《吉尔伽美什》,说的是英雄吉尔伽美什在朋友死去之后,独自披上狮子皮浪迹于荒野之中。一个人身披狮皮,独自面对荒野,加拿大荒野气息带给了迈克尔·翁达杰灵感,这个书名有着诗歌的意象,斑斓、强悍和粗犷的气息扑面而来。

1992年,他的长篇小说《英国病人》出版,这是他影响最大的作品,因改编成同名电影而享誉世界。《英国病人》的故事背景放在二战后期,地点是意大利佛罗伦萨北部一个废弃的别墅里。在二战期间,那里是一座临时战地医院。小说中出现了四个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构成了小说最重要的情节,迈克尔·翁达杰紧紧围绕这四个人展开了叙述。这四个人是:一个全身烧伤的神秘人物,被其他三个人称为“英国病人”;印度锡克族工兵辛格;护士汉娜;汉娜父亲的老朋友、英军特工卡拉瓦乔。这四个人由于战争的原因,都聚集在那座废弃的残破别墅里。其他三个人搞不清楚这个全身都是绷带的伤员到底是什么人,对他的底细也不清楚,因此,轮番地和他谈话,试图搞明白他的身份和受伤的原因。

护士汉娜,年方20岁,父亲和母亲都在战争中死亡,因此她痛恨战争,悉心地照料这个“英国病人”。后来,她逐渐了解到,“英国病人”是一个著名的地理学家和考古学家,名字叫奥马尔希,他是一个匈牙利贵族,在北非沙漠中考古的时候,爱上了一位有夫之妇凯瑟琳,被发现他们关系的凯瑟琳的丈夫驾驶飞机撞击,结果,凯瑟琳受了重伤,生命垂危。为了营救凯瑟琳的生命,这个考古学家离开营地,前往英军那里寻求帮助,被英军认为是德国间谍。为了能够营救凯瑟琳,他逃脱了英军的控制,又被德国人俘虏。为了营救在山洞中等待他的凯瑟琳,他以地图和地理资料和德国人作了交换,换得一架飞机,他驾驶飞机去接等待他的凯瑟琳,带着她冒险驾驶飞机离开沙漠地区。但在飞行途中遭到盟国军队的攻击,飞机落到沙漠里,起火爆炸,奥马尔希侥幸生还,凯瑟琳却死去了。浑身烧伤的奥马尔希被护士汉娜营救到那座破败的别墅里。这些都是他自己讲出来的。在汉娜获得了他的信任之后,他才开始给她讲述上述的生平和爱情经历。

最后,“英国病人”死去,间谍卡拉瓦乔也死去了,工兵辛格和护士汉娜之间却迸发了爱情,他们一起离开了那座废弃的别墅——临时的医院。

《英国病人》出版后,获得了1992年英语布克奖,使得迈克尔·翁达杰成为国际瞩目的一线作家。《英国病人》具有典型的迈克尔·翁达杰的叙事方式,就是打乱时间的顺序,将事件作为时间的点来重新编织故事,以片段的形式和人物关系纠结的方式,紧密地结构作品。《英国病人》获成功,是因为它聚合了多种元素,首先是战争元素,可以说这是一部广义上的反战小说,战争使书中的四个人物和没有直接出场的其他人物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其中很多人面临死亡的威胁与考验;其次,小说对欧洲殖民主义也进行了反思,第三,爱情元素在这部小说中得到突出强化。尤其是对两个主人公的爱情描述,打动了无数人。这场爱情被迈克尔·翁达杰写得壮烈和华美,因此,《英国病人》混合了战争、历史、爱情、背叛和死亡的多重元素,使它成为一部杰作。

迈克尔·翁达杰的作品题材跨度很大,2001年,他出版长篇小说《阿尼尔的幽灵》,说的背景是斯里兰卡。斯里兰卡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1980年代中期后爆发了全国性的内乱,政府军、南方反政府军和北部分离主义游击队形成了互相厮杀的三股力量。这部小说就是以那个年代血腥的战争为背景,呈现这个岛国所经历的战争创伤。

2007年,迈克尔·翁达杰出版小说《远眺》,小说的背景是1970年代的美国。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主要人物活动在美国加州和内华达州,他们是一个家庭的成员:安娜姐妹、安娜姐妹的父亲和一个孤儿库柏,这四个人的命运非常复杂地纠结在一起,将家庭内部的纷争、困苦和暴力阴影呈现得相当完备。其中,加州农场的景象和生活,在迈克尔·翁达杰的笔下被描绘得栩栩如生。孤儿库柏后来在内华达州赌场行业成为职业赌徒,其赌博业的专业性描写使人猜测迈克尔·翁达杰本人可能就是一个赌博高手。小说的第二个部分则把叙述的地点挪到了法国南部一个偏僻的地方,这个时候的安娜已经成长为一个学者,她在研究法国历史上一个不太有名的作家,她自己的生活也开始和这个作家发生了奇妙的联系,小说在这里继续分岔,那个法国作家的生平开始以虚构的方式进入小说中,一直到这条线索结束,小说也就结束了。

迈克尔·翁达杰两次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他认为自己既是亚洲作家,也是加拿大作家,但他首先是一个英语作家。作为“后殖民文学”的代表作家,迈克尔·翁达杰带有跨越种族、国家和文化的特征,他也自觉运用这种跨文化身份和跨文化意识,实践着自身“生于此地却居于彼处的国际混血儿,终身都在为回归或者离开故土而奋斗”的命运,为我们写出一部部好作品。

大卫·格罗斯曼:《到大地尽头》

大卫·格罗斯曼1954年1月25日生于以色列耶路撒冷。他的父亲是波兰移民,母亲是以色列本地人。父亲喜欢读书,后来担任图书管理员。这影响了格罗斯曼,他从8岁时就开始阅读文学作品。其中,犹太作家肖洛姆·阿莱汉姆的作品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使他从文学作品很早就了解了犹太人的文化特性。他就读于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的哲学和戏剧专业,曾在以色列电台做过多年的编辑和新闻评论员。

大卫·格罗斯曼一直用希伯来语创作。自1980年代以来,在40年的时间里,他出版有长篇小说《羔羊的微笑》《锯齿形的孩子》《迷狂》《她的身体明白》《证之于:爱》《到大地尽头》等十多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还出版有《在黑暗中写作:关于文学和政治的随笔》《黄色的风》《在火线上沉睡:和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对话》等十多种散文随笔集、非虚构作品、童书和剧作等,著作十分丰富。他的作品已被翻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30多种文字在全世界出版发行。除了获得过以色列的一些重要文学奖,他还获得了多项国际奖项,包括德国绍尔兄妹文学奖、意大利弗拉亚诺奖、格林扎纳·卡佛奖、蒙特罗奖、伊斯基亚国际新闻奖,2017年,他的小说《一匹马走进酒吧》获得国际布克奖。

大卫·格罗斯曼和以色列的阿摩司·奥兹、耶霍舒亚等小说家一样,具有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他关心当代以色列社会面临的各种问题,像巴以关系这样的敏感政治主题,不断以文学面貌出现在他的笔下。

大卫·格罗斯曼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羔羊的微笑》就涉及了约旦河西岸问题,并将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作为主人公。而他广受赞誉的长篇小说《证之于:爱》,则深刻描绘了纳粹大屠杀中的犹太幸存者,如何从黑暗的记忆中走出来,重新获得生活勇气。《证之于:爱》描绘一个9岁儿童莫米克最终成长为作家的漫长历程,深入挖掘和探索大屠杀和纳粹针对犹太人的暴行的根源。莫米克这个主人公的经历与大卫·格罗斯曼本人十分相似,最后,所有噩梦般的故事汇聚成一个关键词:爱,这个关键词汇是大卫·格罗斯曼所依赖的并能够去融化仇恨和历史创痛的唯一良药。

他晚近的小说《一匹马走进酒吧》继续探讨了巴以之间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关系,将一种可能的前景描绘出来。大卫·格罗斯曼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到大地尽头》。这部小说是他最为厚重的作品,小说的写作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2006年,在他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他20岁的小儿子乌里作为以色列国防军的一员,正在以色列与黎巴嫩之间爆发的战斗前线。这场以色列和黎巴嫩的战争被称为“第二次黎巴嫩战争”,黎巴嫩则称之为“七月战争”,发生于2006年7月12日,起因是黎巴嫩真主党突然袭击以色列,并俘虏了两名以军士兵,以色列随后展开“正义打击”军事行动,两国交战。一个月之后的8月12日,在即将停火的几小时之前,大卫·格罗斯曼的小儿子乌里在黎巴嫩南部阵亡,永远定格在了20岁。

正在写作的大卫·格罗斯曼希望用文学表达爱去保护创伤,但是眼前的现实中总是令人窒息。在回忆丧子之痛时,格罗斯曼这样写道:“那是一个周日的凌晨,差20分钟3点,我们家的门铃响了。门外的人通过对讲机告诉我,他来自部队……我下楼打开门,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乌里不在了。”

他忍着悲伤,完成了《到大地尽头》:“这是同巨大的悲伤对抗的方式。我感觉被扔进了无人的地带,唯一能够让我接受儿子的死亡并继续生活下去的方式,就是把这场灾难写出来。”他还为乌里写了一本诗体小说,名为《摆脱时间》。

生活在被复杂的历史境遇纠缠的当代以色列,面对战争和恐怖事件的阴影,是以色列人多年的生活常态。这在《到大地尽头》中被充分地表现出来。《到大地尽头》描写一位以色列母亲因害怕收到儿子的阵亡通知书,决定与旧情人一起逃离家门,进行一场心灵安慰之旅。小说的主角奥拉是一个简单的家庭主妇。她心地善良、温柔敏感,总是将家庭安稳视作自己最大的幸福,但世事总不按她设想的发展。她既没有力量阻止暴力和恐怖主义的突袭,也改变不了所爱之人的意愿,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生活发生可掌控的脱节,以此来“阻止”厄运的降临。促使她离家出走有一个事件,那就是奥拉的儿子奥弗被临时通知立即上前线参加军事行动。可实际上,奥弗距离从以色列国防军退役的时间只有几天了。于是,在极度恐惧与愤怒中,奥拉离家出走,前往以色列的北方加利利地区,她是想躲避开随时可能降临的、儿子奥弗在战场上死去的消息。与她同行的,是她昔日好友和恋人阿夫拉姆。小说中以回忆和对话,还有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展现了奥拉对家庭和恋爱的回顾,这也是一个母亲对战争和家庭的深刻反思。生活中的奥拉总是要两个儿子不能坐同一辆公交车,因为她很害怕他们会在同一起恐怖的人体炸弹袭击中一起死去。她更害怕半夜三更,儿子的阵亡通知会不期而至。这几乎是很多以色列人的噩梦。在山中,奥拉为儿子奥弗祈祷的情景十分感人。

小说中还塑造了几个阿拉伯人的形象。第一个阿拉伯人是奥拉的好朋友、出租车司机沙米。沙米的谋生工具是出租车,载运各种人,包括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他的工作和遇到的事在小说中都具有象征性,存在着一种阿拉伯人与以色列人相互谅解的可能。小说中还有一个阿拉伯人,他被怀疑为恐怖分子,遭受了不公正的羁押。奥弗所在的部队战友恰好是对这个阿拉伯人进行拘禁和盘问的执行者。在对无辜的阿拉伯人两天两夜的拘禁审问之后,奥拉不断追问儿子,这样的拘禁有哪些不对的地方,可能会有什么结果。奥弗感到了尴尬和无以应对。奥拉的深入询问,体现了大卫·格罗斯曼所具有的人道主义精神。

《到大地尽头》2008年出版以来,相继获得法国美第奇外国小说奖、德国君特·格拉斯基金会信天翁文学奖、英国《犹太季刊》温盖特奖。2010年,大卫·格罗斯曼荣获德国书业和平奖。可以说,《到大地尽头》是一段回顾生命之旅,在爱与交流、回忆与叙述中,即使一个人想要到达大地的尽头,可来路之上,无尽的人生风景、家庭的羁绊和亲情的佑护,亲人的召唤和死亡的阴影也如影随形。小说的叙事绵密,回忆和现实缠结在一起。结尾是这样描述的:

“这时奥拉从他的怀里抽出身子,在她那边的岩架上躺了下来。她把双膝抬到腹部,把脸颊放在伸直的手掌上。她睁着眼睛,却一无所见。阿夫拉姆坐在她身旁,手指悬在她的身体上方,几乎没有碰到她。一阵微风带来了墨角兰、蔷薇的芬芳和忍冬的香甜气息。在她的身子底下,是凉爽的石头和整座山,巨大、坚实,绵亘无尽。她想:大地的外壳是何等单薄啊。”

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的宿怨由来已久,建立一个和平相处的共识是十分困难的,这方面,作家能够发挥独特的作用。大卫·格罗斯曼通过《到大地尽头》这部作品,表达了他对巴以冲突的和平愿望。大卫·格罗斯曼说:

“以色列应该与巴勒斯坦、叙利亚、伊拉克和黎巴嫩保持和平,这才是长远之计。在讨论政治时,我们要记住:我们所面对的另一方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可能成为他们,他们也可能成为我们。我们应该对他们的境遇给予更多的同情。

我支持巴以两国方案,希望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两国并存,有友好的关系、共同的兴趣,两国人一起做生意,建立联合大学,一起研究冲突的起源,一起举办文学节……这个梦想很简单,却很难实现。因为暴力已经让很多人难以摆脱恐惧,恶性循环很难被打破。单方面宣布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这个决定是无效的。巴以双方的领土问题、定居点问题、耶路撒冷问题、难民问题等等,都需要双方协商解决,需要双方妥协、让步,才能最终实现和平。只有学会让步,我们才能成熟,你成熟了,你的对手才会成熟,你们才有更多机会达成共识。”

谷崎润一郎:《细雪》

谷崎润一郎1886年7月24日生于东京。幼年时,父亲经商失败,家道中落。在亲友的资助下,谷崎润一郎念完了中学,1908年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系学习。大学三年级时,因拖欠学费退学在家,开始文学创作,并与作家小山内薰、岛崎藤村共同创办《新思潮》文学杂志,在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刺青》《麒麟》,从此登上日本文坛。1916年,30岁的谷崎润一郎与石川千代结婚。谷崎润一郎曾在秋香塾攻读汉文,能写汉诗。1918年,他前往中国东北、北京、天津、汉口及江浙等地观览,写下《苏州纪行》《秦淮之夜》等游记文章。1934年到1941年,他将日本文学经典《源氏物语》翻译成现代日语,译文广受赞誉。1949年,获得日本文化勋章。

谷崎润一郎的写作与日本关西地区密切相关。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之后,他从东京举家迁往京都。京都和大阪地区的山川风物与人情世态,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也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在关西地区,江户时代的“町人文化”保留得很好,从关西地区的传统日本女性身上,谷崎润一郎发现了一种温柔、典雅的古典美,让他很受震撼。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之后,谷崎润一郎厌恶战争,以翻译《源氏物语》和写小说来间接表达对战争的抵触。经过认真细致地准备,从1942年到1948年,他创作了三卷本长篇小说《细雪》,出版之后引起巨大轰动,受到广泛好评,至今也是日本文学的经典之作。之后,《细雪》曾在1950年、1959年、1983年三次被拍成电影,五次被拍成电视连续剧,在日本家喻户晓,有着广泛的影响力。

谷崎润一郎属于日本“唯美派”文学潮流的代表作家,他的生平有很多传奇故事,也引发过很大道德争议。他的作品数量多、质量高,风格独特,涉及各类文体,如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掌小说、散文、游记、诗歌、评论、剧作、翻译等等,他都能驾轻就熟,是一位卓越的文体家。晚年的谷崎润一郎身患多种疾病,1958年突发中风,右手麻痹,改用口述方式继续创作。他曾在1960年代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1965年7月30日因病去世,葬于京都。

有论者认为,谷崎润一郎有着深厚的“恋母情结”,他的母亲是一位日本传统女性,对母亲和女性的崇拜是谷崎润一郎的写作动力和不竭源泉。在美学追求上,他不仅有崇拜女性、极端唯美主义的趋向,而且由于他写了一些惊世骇俗的畸变人物,突出了人物施虐与受虐的病态快感,在残忍的情节中展现女性美和畸恋美,还有“恶魔主义者”的称号。日本文艺美学中也一向有“以丑为美”的源流,到了谷崎润一郎笔下,又有了令人惊叹的表达。

在一些作品中,谷崎润一郎极力礼赞官能性之美。他曾受到过王尔德、波德莱尔等欧洲唯美主义作家诗人的深刻影响,这使得他的作品在日本文学中独树一帜,深刻影响着日本文学的走向。到了晚年,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卍》《钥匙》《疯癫老人日记》等作品,令人瞠目结舌地体现了他的美学追求,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我们来看看他的代表作《细雪》的情况。《细雪》日语版分为三卷,规模较大,中文版译者周逸之在《细雪》的翻译后记中,有这么一段话,能够让我们很好地理解这部小说:

“《细雪》是一部规模宏大的小说,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关西地区中产阶级家庭的婚姻恋爱生活,涉及历史、地理、语言、宗教、民俗、风习、交通、饮食、建筑、服饰、医药、旅游、诗歌、戏剧、舞蹈、音乐、电影、绘画、园艺、工艺美术诸多领域,以及赏樱、赏月、捕萤四季行乐,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阪神大水灾、关东台风等自然灾害……”

如此包罗万象的一本小说,经过几十年的检验,可以说是一部日本文学中的瑰宝。《细雪》的时代背景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地点在日本关西地区,人物是日本世家大族莳冈四姐妹。这四姐妹的故事演绎出绵长悠远的人生故事,就像是一场场春雨和细雪,在一年年的四季中轮回上演。

莳冈四姐妹分别叫鹤子、幸子、雪子和妙子。老大鹤子,嫁给辰雄后生活稳定。她是一家的长女,端庄大方,温良贤惠,肩负家庭的责任要多一些,每天操心的都是家里的各种事情,似乎终日劳作不停。二姑娘幸子婚姻稳定,最操心两个妹妹的婚事,对雪子和妙子关怀备至,却老关心不到点子上。两位待嫁的妹妹是小说的主角。雪子是三姑娘,就像她的名字那样纯真、美丽,洁白无瑕。在门当户对观念的影响下,雪子不断相亲,也没有找到意中人。三十岁过后,不得不嫁给一个富户当了继室。四姑娘妙子性情刚烈,敢于寻求自我解放之路,对门第婚姻大胆说不,勇于私奔,又敢于离开那个不成器的浪荡子。可她和一位地位低下的男子相恋同居之后,就被无情地赶出了家门。虽然如此简单叙说这部小说的人物和故事大概,我们也能看出,这部书的长处在于细处,其摇曳缤纷的叙说和大量关西地区的风俗和器物描写,是一种别样的东方美学的展现。

《细雪》中,第一主角是雪子。这是和书名相对应的,也是谷崎润一郎精心塑造的女性形象,凝结了作家关于日本关西女性古典美的所有理想。小说中,雪子这个文学形象塑造得非常成功,她具有日本传统女性的品行,也有自己的局限,比如对门当户对的婚姻的坚持,五次相亲,接连失败是小说中最重要的情节主干。因此,她也反对过妹妹妙子的自由恋爱,竟然赞同妙子和一个纨绔子弟结合。

妙子与雪子像是一面镜子的两面,她深受现代女性独立思想的影响,会制作偶人,也擅长缝纫,有一技之长。她不愿意受到传统观念的束缚,20岁时与浪荡子奥沺启恋爱私奔,轰动一时,还上了当地报纸新闻版。后来,她的几次恋爱选择都带有离经叛道的意味,逼迫周围的环境和家人接受她对生活的勇敢选择,妙子也敢于承受她的选择所带来的各种打击,用于面对生活,是一位十分果敢的女子。由于她是四姐妹中最小的妹妹,按照日本习惯,她也叫“细姑娘”,这就和书名的《细雪》产生了呼应——这部小说的真正主角,是雪子和妙子。

品读《细雪》,会发现四姐妹的形象塑造十分成功,鹤子、幸子、雪子和妙子因此成了日本文学中的经典人物形象。性格就是命运,四姐妹的不同性格,使她们的人生选择通向了不一样的结果,也殊途同归。同在一片天空下,天空之下无新事,小说中,岁月流逝的感伤,赏樱时节的淡淡忧伤,妈妈离世时带给四姐妹的悲痛,随着四季的流转和人生的轮回,无尽的美感与淡淡哀愁令人叹息,读者感受到一种日本关西地区的自然美和人性美的不断展现和凋零。

在《细雪》中,谷崎润一郎下笔从容细腻,将东方人对四季轮替的感受书写得无以复加,春花秋月,夏收冬藏,各种人物活动在时间的幕布上,显得极其生动。他也擅长人物的心理描写,小说中插入不少与四季和情感有关的日本和歌和俳句,以此来衬托人物的精神世界,使得物我相映,构成了一个绝妙的东方古典美的世界。在小说的上卷第23节,有一段关于赏月的描述,体现出了这部小说的美学特征:

过了二十号,就是赏月的中秋之夜了。贞之助提议说:“今天晚上我们集体写一封信寄给雪子吧。”大家一致赞成,晚餐后,贞之助、幸子、悦子、妙子四人,坐在楼下日本式房间的缘廊里,缘廊上已摆好了赏月的供品,他们叫阿春磨墨,随后展开卷筒信纸写起来。贞之助写了一首和歌,幸子和悦子写的类似俳句,妙子对这些都不擅长,就对着月轮悬在松间的景色一挥而就,画了一幅水墨写生画。

庭中松郁郁,静待丛云流逝尽,展枝揽圆月。贞之助

圆月下,唯缺一人影,惹情思。幸子

二姨呀,今夜在东京,看月亮。悦子

随后就是妙子的水墨画。幸子的“圆月下”那首俳句,最初写作“缺了一人影”,悦子那首原写作“二姨呀,在东京看见,月夜啊”,都由贞之助做了改动。最后贞之助说:“春丫头,你也写一首吧。”阿春立刻拿起笔,出人意料顺利地写了出来:

团团月,开始看得见,出云中。阿春

从上面这一段可以看出,阅读《细雪》,可能会唤醒我们在阅读《红楼梦》时的那种欣悦感。甚至可以说,《细雪》是一部小型的《红楼梦》。假如《红楼梦》是“金陵十二钗”,那么《细雪》则是“关西四姐妹”。《细雪》中弥漫的东方式唯美,能够让中国人也感同身受。这种美感在东亚人的身上自唐宋代以来就是贯通的,这也是谷崎润一郎的《细雪》成为经典的原因之一。

本·奥克利:《饥饿的路》

尼日利亚文学是非洲文学中强劲的一支,她向世界贡献了图图奥拉、阿契贝、索因卡等享誉全球的作家,而且后继有人,本·奥克利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小说家。1991年,本·奥克利凭借长篇小说《饥饿的路》获得英语布克奖,年仅32岁。

尼日利亚历史悠久,有举世闻名的诺克文化、伊费文化和贝宁文化。这些古代文化在非洲独树一帜。尼日利亚素有“非洲黑人文化诞生地”之称。尼日利亚的诺克文化就是非洲最古老的文化之一。1943年,在尼日利亚中部乔斯高原边缘一个名叫诺克的小村庄,人们挖掘出一个赤陶人头像。之后,在尼日利亚中部北抵扎里亚、南至阿布贾、西达卡杜纳河、东接卡齐纳河的大约8万多平方公里范围内,相继发现了160多件风格相同的陶器、陶塑、青铜雕塑、象牙雕刻、铁制品、木雕、石器以及人与动物塑像等。诺克文化约起源于公元前10世纪,兴盛于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1世纪之间。诺克文化的产生和兴盛标志着非洲已从石器时代进入铁器时代。

尼日利亚的另一种古老文化是伊费文化。伊费是尼日利亚西南部的一个城镇,也是全尼日利亚的一个宗教中心。历史上,这里曾是强大的伊费土邦所在地。1938年后,在伊费出土了大量铜制品和陶器。其中以8世纪的手工制品最为生动,再现出人类铜雕艺术发展的一个高峰。伊费出土的工艺品做工精细、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可以说是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绝无仅有的艺术佳品。经过考古学家测定,伊费文物已有1000-2000年的历史。除了上述两种古老的本土文化,尼日利亚还有活着的约鲁巴文化传统。

本·奥克利1959年出生于尼日利亚一个乌尔霍伯族家庭,父母属于当地殷实的中产阶级。在很小的时候,本·奥克利就受到约鲁巴文化神话传说和民间口头文学的影响。幼年时,本·奥克利来到伦敦就读小学,18岁在艾塞克斯大学攻读比较文学。本·奥克利属于早慧的作家,19岁时,就写出了长篇小说《鲜花和阴影》,此书1980年出版。1981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内部景观》,描绘尼日利亚内战结束后社会的分裂与动荡局面。

1991年,本·奥克利出版了长篇小说代表作《饥饿的路》。这是一部相当厚重的作品,小说出版后,获得了广泛好评,摘取了英国布克小说奖。小说共分三卷8个部分52章。小说以尼日利亚约鲁巴文化中关于阿库比的传说作为核心意象展开叙事。所谓“阿库比”,指的是尼日利亚因医疗条件差导致婴儿死亡率比较高,于是,这些夭折的孩童就发展成约鲁巴文化中不断转世的幽灵儿童阿库比,他们在幽灵国王的命令下,不断投胎到人间,又在未成年的情况下,夭折成为转世的孩子,这就是阿库比的传说。而且,阿库比们在投胎前都已经在冥界商量好了,一旦投胎到人世间,就要尽快脱离人间苦海,重新回到鬼魂的世界里去。阿库比就这样不断地往返于幽灵世界和现实世界。

《饥饿的路》中的叙事者和最重要的主人公,就是一个阿库比。在小说的一开始,他投胎到一个尼日利亚穷苦人的家里。父亲曾经是英国雇佣军士兵,参加了在缅甸的反对当地民族独立运动的镇压行动,退伍之后在家里当工人。母亲是一个小商贩,平时主要靠卖生活用品过活。一家人虽然贫穷,但生活还是祥和平静的。父母亲也很爱这个孩子,因此,投胎到这家的阿库比就不忍心离开他们而重新回到冥界,和其他阿库比一起欢聚。但是,其他的阿库比就经常来纠缠他,要他尽快离开人世。他终于得了重病,处于死亡状态,被父母亲装进了棺材里。结果,幽灵国王怜悯他的父母的仁慈与和善,就又让这个阿库比还阳了,他从棺材里复活,引起了大家的惊奇。父母就给他起了一个和《圣经》中死亡四天又复活的拉撒路接近的名字,叫拉扎路。母亲则昵称他为阿扎罗。

整部小说就是通过阿扎罗的遭遇和他的视线,来审视和呈现尼日利亚的历史、现实政治和文化的矛盾。就这样,阿扎罗被冥界中其他的阿库比不断催促、诱惑和纠缠,同时,他又参与到尼日利亚的当代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形成了两个世界对阿扎罗的拉扯,也形成了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和张力。阿扎罗一方面要不断抵挡化身为功力越来越强的阿库比的引诱,同时,他还经历着尼日利亚动动荡不安的现实生活的洗礼。他亲眼看见了尼日利亚穷人党和富人党之间的争斗,看到了帮凶们的嘴脸和普通人生活的悲惨,苦难不断降临到他父母和周围的人头上。阿扎罗看到现实世界被巫师所统摄,世界陷入权力所带来的混乱中。

小说中,阿扎罗的父亲是一个孔武有力的搬运工,后来参加拳击比赛,在一场比赛中受伤死去。在小说的最后部分,他的灵魂回到了家中。

小说在这里点题,阿扎罗最后决定,不再返回冥界,而是要在人间那条饥饿的路上奔走,决定在人世间成长,去接受人所面临的各种挑战。

从总体气质和风格上说,《饥饿的路》是一部非洲风格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这部小说几乎将现实世界和鬼魂幽灵世界完全混淆起来,在篇幅、气氛和细节上等量齐观,也就是说,人和鬼的世界是平行的,大量的阿库比在两个世界之间自由穿梭,带有强烈的魔幻色彩,令人惊奇和震动。它对尼日利亚的现实,对整个非洲的现实处境都做了深入挖掘和批判。在小说中,阿库比本身就是一个隐喻,象征在20世纪非洲国家纷纷独立后,人民争取人权、民主、自由和富裕梦想的夭折、诞生、再夭折、再诞生,象征着非洲人民为了美好生活不断在现实面前碰壁,又不断地再生,充满了希望的现实。

在小说中,路也是一个巨大的象征。《饥饿的路》这个书名,来自索因卡的一首诗《黎明之歌》:“可能你不会走了/那时饥饿的/道路在等待。”在小说中,路是一个活的物体。小说的开头写道:“起先是一条河。河变成了路。路向四面八方延伸,连了整个世界。”

父亲在阿扎罗小的时候就给他讲,大路之王的胃口特别大,人们要给他不断地献祭,才可以满足它的贪婪,因此路上才有那么多车祸。如今,由于大路王吃了带有毒性的祭品,发了狂,开始吃掉树木、石头、房屋和更多的人。在这里,大路王实际上象征西方殖民主义者带给非洲的那条所谓的“现代文明”之路,这条路是以血腥和贪婪、资本和罪恶为本质修建的。因此,这部寓意丰富的小说还带有对非洲发展方向的观察和警示。

本·奥克利显然借鉴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非洲土著神话传说、《圣经》故事等等,在这几个强有力的文化体系支撑下,本·奥克利写出这样一部意蕴丰富的小说。

《饥饿的路》获得成功之后,本·奥克利接连出版了多部以非洲约鲁巴文化为基础,展现非洲独特历史和现实面貌的小说,如《非洲挽歌》(1992)《魔幻之歌》(1993)《神灵为之惊异》(1995)《危险的爱情》(1996)《无限的财富》(1998)《星书》(2007)等。

本·奥克利的创作根基在非洲诺克文化、伊费文化和贝宁文化,以及约鲁巴文化传统,他以非洲民间神话作为创作出发点,结合尼日利亚的现实和历史,编织出花团锦簇、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说来。并且,他还吸收借鉴了《圣经》传说,是神话原型文学理论在非洲文学中的一种呼应。他已经出版了10多部长篇小说和一些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文学评论集。作为非洲裔英语作家,他一直居留在英国,担任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文学教授,讲授非洲文学和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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