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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落黄昏

时间:2024-05-04

□文/苟子

春天的太阳是温暖的,一旦偏西,搁置在了西边那团黑蓊蓊的山顶上,整个安子沟就会黯然失色,阴冷起来。坐在那包青石头上放牛的老头儿谢新岳,连连打了两个喷嚏,一挂鼻涕吊在鼻尖上,他欠身站了起来,一捏鼻子,随手就把那黏糊糊的脏东西甩在了柏树丫上,手在地上蹭了两下,就去牵牛绳子。

肥实的水牛还在埋头啃草,不想走,故意将头转向另一边,将尾巴甩了过来。谢新岳侧身撵了两步,弯腰就把牛绳捡到了手上。这时,一颗铮亮的陨石,从西边遥远的苍穹划了一条长长的弧线,不偏不倚直直地掉进了安子沟底。

谢新岳看得真切,一张皱巴巴的脸,异常地惊愕。第一反应就是落祸殃了——整条沟现就他自己和幺女儿谢梅以及何向东三个人,不晓得祸事要发生在哪个身上。

谢新岳牵着牛绳,背着一背篼牛草,幽幽地往家走。偏房的烟囱冒着青烟,谢梅在剁牛皮菜,大黄狗见到他就奔到跟前一个劲地摇尾巴——家里一切都是好好的,只是不见担粪做秧母田的何向东。谢梅说,向东哥去沟口接他的儿子了。

何向东去年才与已去广州打工十二年的老婆办了离婚手续。儿子何理十三岁,初中没毕业就跟母亲去了广州——离婚时,何向东拼命要儿子,儿子何理却不愿意跟他,甚至连面都不愿意见。现在突然回来,着实让谢新岳感到意外,就对谢梅说,你煮一块腊肉两节香肠,请他们两爷子过来吃夜饭。

谢梅说,向东哥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今晚一起吃饭。他说何理这几年在外头混得不太好,等他调教得差不多了再说。

夜饭是面条,里面还埋有半肥半瘦的腊肉。谢新岳吃完,烫完脚就上床了。

夜深人静,鸟都知趣地安歇了,唯有月光存心要与谢新岳老汉作梗,从屋顶那片发了黄的亮瓦上钻进来,搅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人这一辈子,从出生那天起,岁月就在催你老。只是年轻的时候不觉得,过了五十,不知不觉就到了七十。说起来,他谢新岳倒也没经啥大的磨难,尽管只有两个女儿,老婆子前两年走了,也比何向东的妈老汉儿好——那两口子,苦了一辈子,还没熬到六十,一个中风刚三个月就死了,一个吃饭的时候,嘴巴里还含着一坨红苕,往桌下一梭就没气了。

何向东的老汉儿,是跟谢新岳一同耍泥巴长大的老庚,又是同拜的一个师傅学手艺,还是同一年讨的婆娘,同一年生的娃。谢新岳因自己生的是个女,心里十分稀罕师兄生的这个儿,不管在哪儿,一见到胖乎乎的何向东,就要嘟起嘴,在小家伙屁股蛋上那块又黑又大的胎记上使劲吹,吹得“嘟嘟”响。何向东自小就特别机灵,但读书不行,初中一毕业,他老汉儿自己不教他木匠手艺,非要他跟谢新岳学。还说,你不是想要儿子吗?把他给你了。何向东跟谢新岳学木匠手艺,不到半年,就把打眼刨平等基本功学到家了;农忙时节抢种抢收,自己家的活儿没干完也要先帮谢新岳家的干了——唉,再好也是人家的儿。谢新岳不糊涂。怎么变成自己的呢?直到去年,何向东与外出打工十几年不归的婆娘离了婚,这个念头才冒了出来。幺女谢梅,娇小又老实,好的不好找,太孬的又不敢嫁,一晃晃成了老姑娘。何向东忠厚不奸猾,看起来倒也般配。为了把生米做成熟饭,谢新岳借故去厦门大女儿那里耍了一阵,回来还真见实效了——两个人如胶似漆的亲热劲不说,谢梅已经时不时一泡一泡地吐清口水了。他正想喊他们两个去把结婚证办了,何向东的儿子何理却莫名其妙回来了。

想到落祸殃的事情,谢新岳就想,真要出啥事,就落在我谢新岳身上好了,千万别祸害到何向东和谢梅啊。天快亮了,他才迷迷糊糊睡着,梦见一个人沿着安子沟拼命地奔跑——似像何向东又不像何向东。他跟着撵了好长一段路,想看清这样亡命奔跑的人是哪一个,又想问明白为啥这样不要命地跑。他急得他嗓子眼都喊哑了,就是追不上……醒过来,全身都是汗,谢梅在使劲推他:爸,做噩梦了?快点起来吃饭。

夜有多漫长,只有彻夜难眠的人才知道。何向东每翻一次身,床都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尖厉得像匕首,声声扎在心窝上。

怎么想也想不通,自己牵盼了八年回来的儿子,在沟口一见,个头比自己还高,本以为会亲热地牵下手,甚至相拥一下,结果儿子阴森惨白的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进屋后,他忙慌慌地去给儿子煮了一碗荷包蛋,结果人家刨了一口就倒掉了,然后就蜷在床上耍手机,吃带回来的零食。

这也罢了。第二天天不见亮,何向东出去担水灌了秧田回来,发现儿子何理人不见了,家里立柜被翻得乱七八糟,同时,何向东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存折也不见了——里头的十三万块钱,是他辛苦大半辈子的血汗钱啦。

去派出所报警,去银行挂失?登门来看他的师傅加准岳父谢新岳说,算了吧,别把事闹大了。你不晓得他拿这钱干啥去了,万一他是拿去做生意了呢?退一万步说,这钱他拿去真打了水漂,也没啥,权当上辈子欠他的。

中午,谢梅把饭煮好过来喊何向东去他们那里吃饭的时候,何向东正在院坝里修二指宽的竹片,准备烧粪桶架子。谢梅穿过竹林走进院坝,从后面将何向东的腰抱住,一头乌发正好平齐何向东的肩膀。何向东丢下手里的活计,一个转身将她抱进怀里,看着谢梅那双清澈的大眼想说点儿啥,却啥也说不出来。谢梅踮起脚尖,努力贴着何向东的耳朵,娇媚地说,我这两天老是发呕吐清口水,怕是要多一个娃喊你老汉儿了——老大不争气,把我们的老二好好培养成才就是嘛。

何向东听到这句话,拧巴了许久的心感到莫大欣慰。

接下来的一个月,何向东在谢氏父女的宽慰下,由气愤焦虑转变成了期待,希望何理是把钱拿去投资做生意了。睡眠也较为安稳了,每天挑水灌秧田担粪淋菜——该干啥干啥。

第一个倒春寒来临的那个晚上,西北风刮得呼啦呼啦不停地响,安子沟坍塌没有人住的房子上的篾笆遮被吹落满地翻滚——何理又回来了。

那张惨白的脸还是那样惨白,只是一头卷曲的黄毛变成了一头卷曲的蓝毛,见到何向东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老汉儿。何向东的心微微颤了一下,一股热泪涌了上来,但他抑制住了,期待儿子有更亲近的表现。

何向东一边刷锅一边问坐在床边耍手机的何理,想吃面条还是稀饭,我好给你煮。何理说,你煮你的,我吃的自己带得有。一听这话,何向东的心立马凉了下来,拿着刷把洗锅的手,旋在锅中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放下来。

又是一个失眠之夜。屋外呼啦呼啦的干风刮得一阵比一阵猛,不把房顶掀起来就誓不罢休的样子。也不晓得是不是晚上吃咸了,何向东口干想喝水。翻爬起来,脚刚趿进鞋,隔着堂屋就听到何理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何向东蹑手蹑脚踱过堂屋将左眼紧贴门缝看进去,看到何理的手抖抖嗦嗦地摁出一串火苗在锡箔纸下燎,一丝青烟伴随一股异香窜出来,就扔掉打火机拿起一根吸管吸起来,那样子贪婪极了。

他这是在干啥?——该不会是吸毒吧?何向东想起了电视里看见过的镜头,用手轻轻一推,门居然没闩,开了。

看见父亲突然站在自己床前,何理非但没惊慌,反而满脸笑意地问:老汉儿,你怎么还没睡?还炫耀地又拿出一包跟头痛粉差不多的东西说,这是我们生产出的第一批药品,效果好得很。

我看不是啥子药,是毒品!何向东心里也没底,却张口就指斥。何理笑了,说,老汉儿,你只说对了一半,吃多了肯定有毒,我们做出来主要是制药和做食品添加剂的。何向东的脑袋顿时大了好几倍,声音也大了好几倍:我那十三万,是不是你拿去打水漂了?

何理仍嬉皮笑脸,纠正说,不是打水漂,是投资。何向东愤怒了,我不管你是做啥子,我只希望你快点给我还回来!

何理收起笑脸,不温不火地说,你声音小点好不好,生怕别人听不见?实话告诉你,我们现在的投资只够建厂房和买设备,还差买原材料的钱。我晓得你还有十三万,能不能借给我?保证半年之内连本带息还给你。

不可能!何向东回答得斩钉截铁,气咻咻地摔门出来拉了一泡尿,回到自己的床上眼睁睁到天明。

安子沟是隐没在川中浅丘地带的一个偏远山村。经过无数次的自然灾害和战乱,从荒凉凋敝到繁荣,过中有些什么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千百年来循环往复过多少次,因极其渺小,没有历史记载无从知晓。最近的一次,相传明末清初张献忠带兵路过此地,半夜起来大便,随手抓到一种树叶擦屁股,结果那树叶是火辣叶,让他的屁股奇痒火辣针刺般痛——盛怒之下,这里便成了张献忠屠杀四川的第一个村寨。清王朝将战乱平息之后,施行大规模的湖广填四川大迁徙运动——谢何两姓的祖先,是被官府捆押双手,用绳索一个套一个送到此的。他们先是掩埋已腐烂的尸体,再搭建茅屋,开始勤耕细作。经过长达三百多年的繁衍生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安子沟已有农家48户206口人。

谢新岳从七八岁当放牛娃儿开始,就知道田土的金贵。做梦都没想到,到了古稀之年,安子沟居然会蜕变成三个人一条狗一头水牯牛的村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血淋淋的斧头从何向东手里甩出去,悠然飞进猪圈,在猪圈上空旋了一个很好看的圈后,诡异地掉进粪坑,“咚”的一声,便了无声息。

狗日的,刚才不是恶得很嘛,怎么就不开腔了?哼,想跟我斗——你娃还嫩了点!

一分钟前还咆哮如雷的何理,居然就这么歪躺在床上,乖乖投降了?何向东万分不信。直到看见一汪血从床里边浸了出来,才吓得他立马扯亮灯——只见何理两个眼珠子睁得牛卵子大。何向东慌忙将手伸到他鼻子前一试。没有任何气息。何向东脑子一下蒙了,却又不甘心,嘴里骂道,你个狗日的,不是恶得很吗?上回偷走了我十三万,是老子大意了,这回还想要老子这十三万,不给你,就翻箱倒柜到处找,找不到就拿起刀子逼问老子为啥要换密码,还骂老子!你娃厉害,怎么连老子一斧头都遭不住?

愣了愣神,何向东跨出门槛,四周环顾了一下——这本该是鸟儿啁啾、山鸣谷应的季节,屋子死寂,院坝死寂,村子死寂,连对面书房嘴嘴上师傅家的大黄狗也没任何声气。

于是,何向东放开嗓子歇斯底里大喊起来: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把短命杂种给杀了!

山鸣谷应。回声悠远绵长,来自三个不同的方向。何向东以为自己这么一喊,很快就有人来。

可是,没人来。

整个安子沟,就只有他和师傅师妹三个人。他们父女俩完全可能在沟上头做啥事,听不到。

从晨光熹微到太阳明晃晃从竹林缝钻进来,少说也有一个小时了,还是没有任何人来。何向东烦躁到了极点:老子就不信没有人来!上嘴皮咬着下嘴皮,他拨通了110。

孰料接线员听出是他后,竟不紧不慢地说,你都给我们打了两次虚假报警电话了。第一次你说你儿子要杀你,我们赶来啥事都没有;第二次你说你儿子吸毒贩毒还要杀你,我们赶来啥都没有找到。今天你是第三次打报警电话了。如果你真把你儿子杀了,我们欢迎你主动来派出所自首。如果没有,你就消消气,把父子关系处理好。

何向东火冒三丈,歇斯底里地吼道,老子杀了人,居然没人相信!“呼”的一声将老鸭壳手机一扔,砸中了竹林深处的一个蜂子窝。一大团蜂子嘤嘤嗡嗡立即盘旋在他头顶。他一下子蒙了。这东西一只两只他真还不害怕,可这一大群拥来,就让人吃不消了。怎么办呢?用水淹倒是个好办法。他用眼四处扫了一下——锅里是昨晚堆着没有洗的碗,干巴巴的没有一滴水,水缸里也是干的。小心翼翼来到堰塘边,非但没有水,全是干裂之后那种纵横交错极不规则的龟纹。

自去年立冬过后,差不多半年了,老天就没舍得下过一滴雨。坡上地里的麦苗才尺多长就开始抽穗扬花了,坡脚下干田里的油菜不足半人高就侏儒般地开花结籽了。院子边古井里的水,也只有巴掌深,努力打上来,也才勉强够煮饭,喂牲畜灌秧田必须到五百米远的踏水桥河里去挑。

日他妈!杀人抵命,横竖都是死,何不来个痛快的——可是,去年喷洒秧苗剩下那点儿甲胺磷,全给师妹了。

他心一横,想干脆去方圆十里唯一能淹得死人的踏水桥自杀。于是立马转身飞奔而去。他一路跑着,额头和脸上火辣辣的痛越来越剧烈,到后来他几乎麻木了,只模糊看到自己在地上的影子滚圆得像个皮球。

一阵子之后,因为心慌、呼吸急促、手脚酸软,他奔跑的速度开始慢下来。他觉得自己可能跑不到踏水桥就会死——突然又不想报应来得这么快了。哪怕多一小时、半小时也行!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还不是行尸走肉,大脑还有那么点儿意识,眼前的村庄还是他熟悉的两个椅子湾合成一条沟的样子,错落叠加的田野还是他所熟悉的田野,只是由于长期没有人耕种,到处杂草丛生。

他很想停下来歇一下,可又觉得屁股后面有一只穷凶极恶的虎豹在紧追不放。他见坎就跳,见坡就冲。到后来脚给不上力,弹跳不起来了。

当何向东顺沟而下朝踏水桥方向拼命奔跑,累得上气接不上下气的时候,师傅家阶沿上拴着的大黄狗突然气势汹汹地蹦跳着狂叫起来。他一下子从迷糊中惊醒过来——自己明明是顺沟而下奔踏水桥去的,怎么鬼使神差把方向搞反了,跑到师傅家来了?更奇怪的是,这条大黄狗非但不像往天那样摇头摆尾地亲昵他,还把他当贼一样想挣断链子扑咬。

他想捡根棍子扔过去,手臂却轻飘得不行。他一侧身,闪进偏房的牛圈,却一个趔趄歪倒在爬满苍蝇的牛粪坑里。腥臊味腥辣味,毫不客气地从鼻孔耳洞钻进他的胸腔肺腑。他手在空中虚抓了好几下,才从牛粪坑里爬上来——呜呜哇哇乱吐一通,直到吐出一团血丝,心里憋闷的难受劲才缓解了些。

不冷不热的太阳光支离破碎地从竹篱笆缝隙穿透进来,射在何向东身上。何向东庆幸牛屎泥浆把满脑壳的蜂子撵走了。但大黄狗仍一声紧接一声地对他狂叫不已。

何向东想从后门进去找水洗澡。那扇低矮的门正好吱呀一声开了,是师妹,何向东刚想喊,谢梅一眼看到他,就像见到了鬼,惊慌失措地将手里端着的洗锅水劈头盖脸向他泼过来,又迅速一百八十度转身,一路大呼小叫着奔左边竹林那条小路跑了。

何向东不管她,一心只想找水洗澡。

水缸里有半缸水,灶台上的大铝锅还在冒热烟——何向东的心下暗喜。他赶紧兑好半桶热水,提到猪圈后面的厕所里,用水瓢舀着从头到脚一遍一遍地淋。墙洞里放着一块香皂,他没有客气,抓过来就在脑袋颈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一桶水用完,灶上大铝锅里的水又热了。将浑身上下又清洗了一遍,何向东才发现自己没有干净的衣裤。

前面的门就在这时候“嘎”的一声开了。何向东想肯定不是师傅就是师妹回来了。不料却是他们父女俩,手里还拿着家伙。

幺妹,怎么不见人了?贼人是不是偷了东西就跑了?

爸,我亲眼见他进了屋的。多半是躲到屋里那个角落里藏起来了!

“唰”,黑黢黢的屋子里那盏昏黄的灯被扯亮了,同时被扯亮的还有师傅声如洪钟的喊声,贼娃子——快跟老子出来——不然,老子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了!

何向东立即答道,师傅别大惊小怪,是我——向东。可他的嗓门干涩,声音在喉咙里打转,就是出不来。他听见师傅吩咐师妹赶紧把灯关了,说贼娃子藏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小心贼娃子使用暗器先对我们下手。

咔嚓一声,屋里又恢复了原有的阴暗。

师傅——幺妹,你们——别大惊小怪,是我——何向东。请——帮我——找一身干净的衣服。这回的声音倒是发出来了,但嘶哑得像一团闷屁。

何向东屏住呼吸,侧耳感觉到师傅师妹没有听懂他的话,更没去帮忙找衣服,而是手里都拿着家伙蹑手蹑脚地经过灶屋一步一步紧贴厕所而来。他怕挨误伤,便掀开低矮的门帘,夺门而逃。

这回没有跑错方向。顺沟而下,可等他憋着一口气飞奔到踏水桥,看到河边浑浊杂乱的水草,一头扎下去自杀的念头又没了,甚至胯下的阳物也不知羞耻地高扬起来。他羞赧得无地自容,顺手捡起一块蛇皮口袋,捆在腰杆上。

太阳不冷不热,把何向东的影子浓缩到面筛那么大一团。怎么办呢?何向东想起先前报警时女警察说的自首。

自首就自首。

何向东转身奔往镇派出所。裹着蛇皮口袋,光溜溜地一口气奔跑了五六里,居然没有碰见一个熟人,这让何向东很庆幸。只是蛇皮袋子掉了五六次,严重影响了他奔跑的速度。他晓得,距双河镇派出所还有两里多不到三里,但他跑不起来了,脚酸腿软,眼冒金星,浑身乏力,还又渴又饿。于是,他就近找了个大石包坐下。刚坐下,就有个东西从背后岩坎上滚落下来,在他脚边倏然停住——瞪眼细看,居然是个柚子。他心急眼热,猫腰捡的速度跟用手剥皮的速度一样快,一个柚子转眼便被他消灭了。吃最后一口的时候还被呛到了,干咳完,他感到自己又有了继续前行的力气。

一辆警车嘀呜嘀呜鸣叫着从他身边疾驰而过,铺天盖地扬了他一身土。龟儿子,老子x你妈!他骂完才反应过来,那是警车啊,里面坐的不就是自己所要找的警察吗?于是,他又飞奔起来,边跑边喊:等等我,我要跟你们自首……但声音还是闷在心底,冲不出来,冲出来的只是两声喷嚏。

拐了一个大弯,何向东看到了提灌站,再往前走是一个椿树葱郁的大院子,一条黑狗从里面窜出来,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往河边去了。

他觉得奇怪,这一路,以往赶场都会碰到很多熟人,会不停打招呼,今天却静得出奇。他抬眼远望,看到双河镇派出所的大马路上,密密麻麻围了很多人。

出大事了?肯定是出大事了!师傅早就说过要出大事,却没有人相信——就像土地承包到户那年,沟头的谢麻子与唐舅娘争土边,谢麻子把唐舅娘打死了,高峰山下来化缘的一个老道说,造孽啊造孽,再过三十年土地撂荒都没人种——当时谁也不相信。

何向东抬脚小跑。其间蛇皮袋又掉了好几次。到了派出所跟前,他刚想问旁边的老太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就“呼啦”地往外拥。何向东一头雾水。他身边几个人突然惊声高喊:打癫子——打癫子!

等他明白大呼小叫是针对自己的时候,已有好些拳头砸在了他身上。他赶紧死死地护着蛇皮袋子,边跑边埋怨自己脑子进了水——衣服裤子家里有的是,为啥不先回去换上再出来?

要回到安子沟找衣服穿,有两条路:一条是刚才来的路,绕踏水桥十七八里的水泥路,才修好不到一年,到双河镇赶场或办事骑电瓶车,都走这条路;一条是不足十里的近路,走七八里土路,翻一个垭口就到了,他前三四十年不论是读书,还是赶场,都是走这条路。

何向东选择走近路。走着走着,满头满脸火辣辣地痛,先前因慌忙忽略了,此时卷土重来,并且似乎格外猛烈了。好在刚才那些当他是癫子打的人,撵他几步,见他跑了也就没有再猛打穷追了。快要过那片椿树葱郁的大院子拐弯走上小路的时候,他看见一条花裤衩和一件洗得快发白的蓝色涤卡中山服,正飘飘摇摇地挂在路边的铁丝上。天助我也!他眼一热,抬眼小心地左右瞄了两眼,见没有人,迅速扯下来,顺坡跑到一个没人的沙凼里,一边穿一边在心里念,我这不是偷,就借我穿一下,明后天就还回来。

顺着弯来拐去的坡路往上走,何向东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样子滑稽得像个小丑。

太阳偏西不再那么晃眼了,何向东眼前满是挂满果实的柚子树,成片成排地在荒草丛生的地里高出一截。熟透的柚子掉落在地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有的堆叠在一块儿久了,腐烂了,发出一股臭味。这种景象,这些年在周围这些山沟很常见。何向东捡起一个柚子,又剥了来吃。这时候,他满脑壳的痛似乎好了点,心想尽快到家,把那个狗日的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

何向东越往前走发现路越来越难走。才一年,原本就窄的小路,竟就被疯长的杂草遮蔽得严严实实了,甚至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稍不注意就踩虚了,就有可能摔到坡脚底下去。稍踌躇了一下,他选择回头走大路。

老天爷有大半年没下雨了。

乌云在安子沟上空翻滚了一下午,一夜之间就被呼啦啦的风吹得了无影踪。谢新岳一直处于浅睡眠状态,又有两件事让他万分焦虑,一是上午村主任何阳打电话说,镇上要征用他们整条安子沟的水田改建鱼塘;二是天旱太久,地上到处都是裂缝,一旦遭遇大暴雨,山岩、土埂、田坎甚至房子,都有可能被冲毁掩埋。

那晚后半夜,风吹打屋外篾笆遮“扑哒扑哒”的声音逐渐弱小,谢新岳才恍惚睡着。他梦见自己与一个似熟非熟的男子从坡顶一前一后沿着蛇形小路往坡脚走。继而,又是攀岩。起初,斜度较小,后来越攀越陡,几乎就是笔直,怎么努力也翻不上去——在潜意识里,他知道这是不祥的征兆。心里一急,就醒了。

谢新岳想继续睡,又睡不着,就没精打采地翻爬起来。揉了揉干涩的眼,感觉头晕晕乎乎的,背着背篼扛起锄头,就去后山坡了。

东边的天空有晨曦,山湾里头有晨雾,只是坡脚下的茅草上没有湿漉漉的露珠。谢新岳扛起锄头开始寻找土埂的裂缝,挖些酥软湿润的泥土填满、扎紧、夯实。他想在真正的大暴雨来临之前,把沟上沟下所有的裂缝都一个不留地筑牢,尽可能让可能的危害降到最低。只是这条呈Y字形的安子沟,单就沟顶两个并排的椅子湾,排查夯实,没有十天半月完不成,更别提顺沟出去的上百亩台土了。

他知道活儿再多也是急不出来的。就从自家的土埂田坎做起。每弄完一处,心里就松一口气。他一鼓作气连续夯实了五处,背心出汗了,肚子也饿了,有些奇怪谢梅还没喊吃早饭。他没有多想,随手捡起一个柚子掰开,边吃边抬头望天,看有没有下雨的可能——头顶上空没有一丝浮云,东边天际的云霞正在一点一点地燃烧,近旁的草丛中时不时有野鸡扑腾,有野兔窜出。

终于传来谢梅的呼喊声,声音惊慌又急切,像不是喊自己回去吃饭,而是说家里来了贼人。

这年头会有什么人跑到我们这偏远的山沟沟里来偷东西?大大方方给他一百斤粮食,也值不了几个钱。该不会是何向东那不争气的儿子招惹来的吧?想到此,谢新岳眉头一皱、一惊,勾腰拖起锄头就顺坡而下。跑到沟口,见到谢梅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反而镇静下来,说,不要怕,一个蟊贼哪是我的对手。

当他们父女俩赶到家,看到被撵出来的那个男人赤身裸体地从门前飞奔而过,脑袋肿得像个瓜瓢,脸上青一块紫一团像癞蛤蟆,觉得简直是撞了鬼。

片刻之后,惊魂未定的谢梅对谢新岳说,老爸,我看屁股上那块又黑又大的胎记好熟悉,有点像向东哥。

离家越来越近,何向东的脚步越来越慢,心里越来越紧张——早上那一幕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他想起师傅三个月前说的落祸殃的事,很后悔,恨自己为啥没能像以往那样再忍一忍,更恨那龟儿子不但不跟他这当老汉儿的服软,还乱骂人,还拿刀逼他。

堂屋门是开着的,灶屋的门也是开着的。跟他早上慌里慌张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何向东直接进了堂屋,跨到左边自己的睡房,找出衣裤穿上,再到灶房,把大铁锅洗刷干净,再把水缸里仅有的水舀到锅里烧热,把先前穿过的别人的衣服和花裤衩洗了,浑身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风吹竹动,屋里的光影暗了起来。水烧开了,何向东坐下喝了一会儿水,觉得心上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呼地从板凳上站起来,跨进儿子住的那间屋。扯亮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人不见了,床上地下干干净净的!

见鬼了?难不成我没杀死他,他活过来跑了?何向东蒙了,定了定神,想出门去打探一下吧。

安子沟蜿蜒崎岖的山形和丰茂的植被,在川中丘陵地带极不多见。何向东跨出门站在茂密的竹林边上往下瞭望——这里地处Y字形的沟中间,一条路向沟上一条路向沟下,往上是左右两个椅子弯,往下是S形的沟谷。

一团黑云涌到头顶,天更暗了。何向东没有时间再犹豫,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安子沟的制高点——两个椅子弯交叉凸出的书房嘴嘴上去观望。

书房嘴嘴是大集体时代生产队长吹哨子出工收工安排农活的地方,放开喉咙喊话,家家户户都能听见。何向东极力睁圆肿胀的眼睛,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来回搜寻——左右两个椅子弯,除了师傅家的房子安然无恙,其他五家人的空房子垮塌得只剩几根石柱头杵立着,沟下一里多长十几家人的房子,也是东倒西歪、要垮未垮的。视线之内,没有一个人影晃动。

汪、汪、汪——何向东侧身回头,看见师傅家的大黄狗在朝着坡背后烂泥沟的方向叫,村主任何阳手扬一根木棍子,直直地朝大黄狗撵去,师傅谢新岳从屋里跑出来吼了一声,大黄狗才趴在院坝边不吭声了。

不知何阳在跟师傅说啥,两人站在院坝中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说得很攒劲。

按辈分,何阳跟何向东是本家兄弟,原来还好,可他当上村主任才两年,就变得让人讨厌了。前两年到处圈地,与人合伙种百亩花椒树,搞大型养猪场养羊基地,等把上面的扶持项目款骗到手,又搞别的花样。前几天,他碰到何向东,说某个领导看上了安子沟独特的地形和丰茂的植被,要把整个沟的水田全部租赁下来修鱼塘。修鱼塘可跟种花椒树不一样——种花椒树,一旦不种了,拔了就可以种粮食;修鱼塘,是把整个沟的良田深挖五米,一旦不养鱼就会彻底废弃,再想还原种稻谷,涉及水的灌溉和排放,就成了天大的问题。今天多半是在找师傅说这事吧。

大黄狗又将脑袋抬了起来,左右观望,发现了何向东,就蹦到院坝边狂吠起来。何向东像往常那样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大黄狗左右撂了几下尾巴,就原地坐下不吭声了。

何向东想打听一下他们看到何理没有,也想搞清楚他们两人到底是在说什么,就慢悠悠地挨了过去。

只听何阳说,谢木匠谢表叔,我想不明白,不要你栽秧打谷,就跟发退耕还林款一样,这稻子补偿款每年提前就会打到你家的银行卡上,为啥还不同意?跟你明说,只要安子沟十五家人同意签字了,你与何向东两家人是挡不住的。

何向东听到这话,怒火一下就上来了,把打探儿子下落的事也忘了,几步冲上去,揪住何阳的衣领使劲一搡,何阳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何阳看见何向东一颗肿胀的脑袋,似人似鬼样,有些惊慌,一骨碌翻爬起来,骂骂咧咧着跑了。

师傅谢新岳却不惊慌,冷冷地问,你是哪个?到这儿来做啥?

何向东满脸困惑和委屈,师傅,我是何向东啊。他的声音仍是嘶哑的。

谢新岳看了看他,一脸狐疑。

这时候,矮小瘦弱的谢梅甩着长辫子从灶屋里跑了出来,指着何向东急急地对谢新岳说,爸,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他就是向东哥嘛!边说边扒下何向东的裤子,喊谢新岳看那块胎记。

何向东眼一热,泪水从肿眯眯的眼角滚了出来。

谢新岳示意何向东到堂屋坐下,也没多问,就去里屋端出一个药盒,扳了四颗阿莫西宁胶囊,一颗散利痛,递给何向东,要他吃下去。何向东摆摆手,说,刚吃了。

谢梅端出来一盆热水,把何向东喊到院坝边上,令其低下头,彻彻底底地把何向东的脸和脑壳洗了一遍。完了,何向东就随谢梅进灶屋煮夜饭,等把面条端上桌,天已经全黑了。

何向东边吃面条边把自己失手砍了孽障的事说了,对回来不见尸首一节,很是疑惑。师傅和师妹没有接话,只说没看见何理。

谢新岳说,这种孽障,跑了也好,死了也罢,不管他了。转头说起何阳说的改建鱼塘的事,表示坚决不答应,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不签字!又对何向东说,谢梅可能有了,等过两天你身上的肿消了,带她去镇上的医院检查一下。

晚上的月光和着呱呱呱的青蛙声,奏出一片安详和宁静,似乎白天的躁动与惊恐都是臆想的。谢新岳没有让何向东回家去,怕他胡思乱想睡不着。

跟以往每天的早晨一样,谢新岳睁开眼睛一骨碌翻爬起来,就牵着牛背起背篼,不声不响地上坡去了。只是这天他没走多远,就在房后的半山腰上。

沟里出奇地静。偶尔也能听到布谷鸟的布谷声和从踏水桥方向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老天不下雨,不冷不热的风也还是有的,时常吹得不远处那一排坟茔上五颜六色的坟飘纸吱吱地响——那是去年清明节,大女儿从厦门回来,给她爷爷奶奶和她妈上坟时挂上的。每回看到,他都要问自己,人活着到底有啥意义?沟里的百余座坟茔,大多数儿孙都在外地,十几年了,都没有人回来祭拜一次——真不敢想象,自己二三十年之后,会不会也是这般凄凉。

谢新岳也有半年没有到这里来了,茅草和黄牛刺恣肆疯长,比人还高,要是手里没有锄头撑开探路,寸步难行。他把牛牵到坟跟前那片嫩绿的草地上,照例将牵牛绳盘在牛角上,让其任意啃草,自己则扛起锄头开始排查这条自家房背后最近最大最险要的土埂。

凭他跟泥土打交道几十年的经验,排查这种大的裂缝无须在悬岩边挨个挨个去找,沿土边三四十公分看裂纹就可以分辨得出来。刚走几步,就看到蚂蚁从一段厚实的贴线草丛中成群结队从土埂外往里边爬。他循着蚂蚁的路径,很快就发现三处二指宽的裂缝,相互间距还不足十米,心上后怕得咚咚直跳——真出现垮塌,自家的三间瓦房会被全部掩埋。

按说,填补这样的裂缝也不费事,用钢钎把缝隙两边凿宽到锄头把子进得去,再一边填土一边夯实。可谢新岳今儿个就是不得劲,眼皮也不停地跳。他每填几锄泥进去,就要抬头往沟底下观望一阵,确定没动静没事了,再继续夯土。谢梅喊吃早饭的声音从书房嘴嘴传过来时,他撂下钢钎锄头,把牛绳子拴在一根树篼上,就急慌慌往家走。

在偏房转角的路口,正好碰到何向东去踏水桥担水灌秧田回来,样子极其沮丧。谢新岳的内心微微一颤,想何向东心里煎熬难过,是正常的,但自己不能显露一丁点儿负面情绪,免得把一家人都压垮了。

那张比自己年龄还要大的黑黢黢的八仙桌上,摆放着两大碗红苕稀饭,一碗嫩豇豆腌制的泡咸菜,比往天早上还多出了六个滚烫的咸鸭蛋。谢新岳看到何向东扒饭慢条斯理没有了往天“呼呼呼”的狠劲,就说向东,身体不舒服,就歇息两天,秧母田缺水,我下午去担几挑就是。何向东没吭声。

吃完早饭撂下碗,谢新岳回到半山腰把牛绳子解了,继续一锄一锄挖土填裂缝的时候,回望沟底,看到何向东仍一趟一趟地去踏水桥挑水灌秧田,所不同的是,挑着空桶出去晃晃悠悠的样子,没有以往快。

当谢新岳将第三条裂缝整利索,往沟底回望的时候,看见村主任何阳带来了四个人,扛着测绘仪器,背着黄皮箱进沟来了。将正沟田改建鱼塘,动真格了?

不妙的是,他看到何向东慢慢悠悠地朝那个穿T恤衫牛仔裤戴遮阳帽正猫腰测绘的年轻人走去,伸手就把架子上的测绘仪抓在手上。穿T恤衫牛仔裤戴遮阳帽的年轻人转身扑上去夺,脚底一滑摔倒在了田坎上。

谢新岳没顾得拴牛,拖起锄头顺坡而下,冲到田坎将何向东一把拉到自己身后。

很快,镇派出所接到何阳的电话,开着警车赶到了。

派出所所长陈高辉跟何阳是同学。当何阳指着何向东跟陈高辉述说事情的经过时,谢新岳插话道,他是我未过门的女婿,这件事跟他无关,你们想做啥子冲我来!

陈高辉刚进乡政府工作的时候,到安子沟收猪只税,被谢新岳用扁担撂倒在水田里过。这事过去二十多年了,谢新岳也老了,陈高辉后来当上警察受过特训,擒拿过不少罪犯,但今天一见他这气势,心里还是有些犯怵,脸上堆出笑,语气尽量柔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谢大爷,都几十岁了,火气还那么大?有啥事,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嘛。

陈所长,你们是官是牛蹄子,我们是小老百姓是蚂蚁,你们轻轻一脚都会把我们踩死。

陈高辉仍满脸堆笑,你看你女婿把杨技术员打伤了,你总得让条路,让我们把他弄到医院去治疗才对吧。

谢新岳斜眼一看,这个杨技术员右边嘴角血肉模糊,半边脸上都沾着泥,样子着实不堪,就示意何向东后退两步,让出一截路来。陈高辉侧身一挥手,他手下的三个人就跑过去把杨技术员搀扶着上了警车。

陈高辉啥话也没有说,只是别有意味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坐上警车,猛地一关车门,走了。

谢新岳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滋生出小小的胜利感。但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再三强调,事情不可能这么轻松就过去了,必须预防更坏的情形。他说,整条沟两百多亩土,近七八十亩田,要让我们三个人勤耕细作都种完,肯定是办不到的。坡高路陡的就彻底撂荒,三台土四台土种懒庄稼,种芝麻花生黄豆,不用施什么肥,到季节只管收就是;一二台土地厚土肥离房子近,种小麦和玉米;干田里,收了菜籽栽秧子。要是没有特别大的自然灾害,一年也有个三五万收入。如果把沟里的田全部搞成了鱼塘,我们的收成和收入将损失多半。别说我们还要想把这个要垮不垮的房子拆了重修一遍,恐怕顿顿吃红苕稀饭都困难。

暴风骤雨是在第三天晚上开始下的。一天一夜没消停,不但把马溪河灌满了,把踏水桥淹没了,还把何向东家后面的土坎冲垮,泥和石头蜂拥而下,将他那三正一偏的石柱头瓦屋轰然推倒,掩埋了大半。

安子沟山体多处滑坡,树木连根拔起,东倒西歪倒在地面。好在谢新岳有预见,防备工作做得扎实,一二台土里的麦穗和干田里的油菜籽,有少数匍匐倒地,因早过花粉期,收成不受影响,秧田里的秧苗虽然被淹得只剩丁点毛尖在外面,毕竟时间短,天晴两天也就回黄转绿了。

但何向东心中的焦虑,还是被师傅谢新岳看得真真切切。谢新岳对他说,你与谢梅差的就是个结婚证——等空闲了,你们两个拿身份证去县里领了就是。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不要见外——房子垮了,就安安心心在我们这里住。等到下半年,我把这些年积攒的钱都给你,不够就找谢梅她姐借点儿,你想修一个啥样的房子就修个啥样的房子。

何向东望了一眼师傅,泪水涌出眼角,没说话,连点了两下头。

安子沟两户人家三个人再加一头牛一条狗——这样的光景差不多有十年了。谢新岳心里明白,要想回到人口总量超二百时的热闹时光,在自己有生之年,肯定是看不到了。

看到何向东背背篼敦实健硕的身影转过屋角,谢新岳心下再次认定,把幺女谢梅的终身托付给他,是正确的选择。他的人生经验是:不怕生错命,就怕得坏病——当农民,不可怕,怕的是贪生怕死,好吃懒做。

谢新岳弯腰,把刚抽了半截的烟在地上捻熄,顺手就捡起阶沿上刚编了一半的背篼继续编起来。

谢梅打小受老汉儿言传身教,是个勤快人,洗碗喂猪,这一系列做完了,就来到院坝边的洗槽前搓洗衣服。

这几天的大黄狗没有拴,吃饱了就任它到处跑,时常把野鸡野兔追得满山跑。这时候,不知啥人从沟底来了,它在书房嘴嘴上一路叫着跟到往家里来。声音一声比一声凶猛,坡那边都听得到。

谢新岳正想放下手里的活计出去看看,一抬头就见三个穿警服的脑袋一前一后从书房嘴嘴冒了上来。走在前面那个矮胖矮胖的中年男子是陈高辉,后两个一老一少不认识。

谢新岳对谢梅说,不要怕,他们问啥,都说不晓得。

大黄狗一路追撵到院坝,紧紧靠近谢新岳身边,狂吠劲儿一刻也没减弱。不知是不是真把三个警察吓倒了——他们迟迟疑疑,等谢新岳把大黄狗喝住蹲坐在阶沿上不动了,才走进院坝来。

谢梅埋着头,专心致志搓洗衣服。谢新岳目不斜视地舞弄着手里的篾条。派出所所长陈高辉没介意,仍堆出笑脸递上一支烟,说,谢大爷,我看你一辈子都在忙,歇一下,抽支烟。

谢新岳是方圆十里的精明人。他顺手接过烟没点燃,夹在耳朵上,用手指了指阶沿上的两根板凳。陈高辉知趣地端过来,他们仨就依次在板凳上坐下来。

陈高辉仍是满脸堆着笑,指着脸黑红黑红的中年警察跟谢新岳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县公安局的李副局长;指着另一个瘦高个儿说,这是市公安局的刘警官。他们两位是来找何向东的。刚才我们去他家了,房子垮了,人也不晓得去哪儿了,就来问问你。

下暴雨前一天,我还看到何向东在担水兑茅厕,不晓得他今天去哪儿了。谢木匠仍旧手脚娴熟地舞弄着手里的篾条,停了一下又说,我担心他被埋在屋里了。

谢老头,我不是批评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陈高辉收住笑脸,严肃地说,一个村子,就你们两家人,他家房屋垮了不见人,你该跟我们打个电话报告一声噻。

我X你个先人板板,你以为你是个好人啦?遇到房子垮了人死了这些天灾人祸,我们不自认倒霉,还跟你报喜啊?谢新岳翻脸骂道,今天已是暴雨后的第四天了,要不是市上县上的领导有其他的事找来,你会自觉下来查看灾情?你——你——你,给老子有好远滚好远。

谢新岳的脸板得比说出的话更难看,但他下逐客令的方式不算过分,只是把手里正编的背篼抱起来气愤地砸了一下。

谢大爷,谢老人家,你别急嘛,有话好好说嘛。县公安局李副局长抬抬屁股,笑着递上一支烟,说,来,点燃,把气消了才好说话。

谢新岳没客气,又接了。

我跟你说实话,何向东的儿子何理,一个星期前在市西山公园涉嫌抢劫强奸杀人,还涉嫌制毒贩毒。我们已在全国通缉,初步锁定他就窝藏在双河镇。如果何向东回来了,请他及时跟我们联系,劝他儿子自首。说罢,李副局长掏出了他的名片,谢新岳爽快地接了。

柔美的月光一点都不懂人的心事,被石柱头的小青瓦屋挡在了外面,而坐在昏暗灯泡下的三个人都知道大难临头了。尤其是何向东,反复说,都是他自己的事,他去投案自首。谢新岳吼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拿什么去自首?这种事要是放在一百年前,亲爹和一个家族的族长完全有权处置祸国殃民的孽子。不说远了,最近这段时间,你尽可能不要被外人看见,凡是警察陌生人来,能躲就尽量躲。我们上不靠天,下不靠地,最要紧的就是自己保护自己,不误农事,把庄稼做好,把种庄稼的手艺一代一代传下去。

他们前半夜商量了很久,后半夜啥时睡着的一点都不知道。是大黄狗站在书房嘴嘴上猛烈的叫声,把他们惊醒的。三个人站在房背后的大樟树跟前望过去,十几个警察带着一条警犬围着何向东坍塌了的房子在打转转。

何向东将茫然的目光望向师傅。谢新岳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说,你快点去后面坡上躲一下。他们一会儿就会到我们这里来。何向东嘴唇嚅动了好几下,终究将话咽了回去,转身就消失在植被茂盛的后山坡上。他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见十几个警察和一条警犬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把自家那片坍塌的房屋翻找了个遍。让他最纳闷的是,那条警犬紧紧围绕离他屋跟前最近那块灌满水的水田,转了好几个圈。等到警察撤走,他才感到饥肠辘辘饿得慌,没等谢梅打手机喊他吃饭,就往家里来了。

谢梅煮的是面条,每碗里都卧了两个荷包蛋。刚把面端上桌,谢梅就见何向东侧身进来了。谢新岳说,正要跟你打电话,赶快吃,吃了你赶紧收拾东西去后山坡的蛮子洞暂时多待几天。等我把这帮警察应付过去,再回来。吃饭每天谢梅给你送,衣服她晓得洗。记住,发生天大的事,你都不能露面。

何向东仍是一脸茫然,目光不停地在谢氏父女脸上扫来扫去。谢新岳说,你现在是我的女婿,半个儿了,这件事必须听我的。吃完了,收拾铺盖棉絮赶紧走。

十一

谢新岳真像是个能掐会算的高人。谢梅帮何向东收拾好铺盖棉絮,将他送到后山坡的树林里,折转回来没多久,村主任何阳就带着派出所所长陈高辉一行五人,又来到了院坝边。

大黄狗没有咬,因为被何向东带走了。谢新岳依旧在编那个没有编完的背篼,任凭何阳怎么样介绍这个是苟镇长那个是党委廖书记,都没抬一下头。

苟镇长身材高挑,短发方脸,穿牛仔裤牛仔衣,是个看上去非常干练的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她笑着跟谢新岳打招呼,说我们是来跟你商量签协议建鱼塘的。大爷,你说说,不投入劳动力不投入生产成本,就能得到相同的收入,哪点不好嘛?

谢新岳抬头侧身,一双不昏花不浑浊的老眼盯得苟镇长端庄秀气的脸有点挂不住了,才回答道,妹崽,我不管你是镇长,是好大的官,我只想问一句,啥时候把观念转变成让老百姓不劳而获啦?如果普天下的人都不劳而获,十三亿人,国家养得起啊?我只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别人的田土我不管,但我家的谁也不许动。

苟镇长说,别个家的,虽然都在外地打工,但都把协议签好了,通过微信发给我们了的。大爷,就剩你家的三块田,一块在最上边,一块在最下面,还有一块在正沟的中间,你不签我们没法开展工作。

谢新岳缓了一下口气,说,好歹你也是个大学生,你听我好好跟你说:土地下放到户那会儿,你们喊我们种经济作物黄麻,还在乡场口开了麻纺厂,我们确实见到了效益。后来喊我们种苎麻,等长到你这么高,砍了刮出来,又不晓得拿到哪里去卖。过了两年又喊我们种麻竹笋,全是占用的一台土啊,等我们把白生生的竹笋扳出来,你们又喊我自己担到城里去卖。城里人又不是牛又不是猪,天天顿顿吃这个啊?再后来,又喊我们种柚子。柚子确实是好东西,我们自己都想吃。我们想,肯定卖得脱——妹崽,你长了眼睛,天天跑田坎,现如今咋样?这方圆十乡八里,哪个土里头院子边,不是烂柚子?你们的心里怎么就看得过意?还有,前几年让我们种核桃树,我们没种的时候,能卖到二三十块钱一斤,也相信是好事,可等到我们的核桃出来一上市,八块钱一斤的干核桃都没人要。今天你又跑来要我们养鱼,难道我们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鱼塘还少吗?

苟镇长重重地咳了两声嗽,说,大爷,我晓得你担心的是你家的田改造成了鱼塘,不种水稻没米吃。你的顾虑对,也不对。我们国家主产大米的地方在东北,在长江中下游地区,那里水稻亩产高达八九百公斤,我们这一带的亩产也就四五百公斤——改建鱼塘是市县主管部门根据市场需求评估后做出的决议。我们相信你是明事理、分得清是非的人。我们的工作,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那个胖胖乎乎一直没说话的廖书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顶出一支递到谢新岳手上,说,大爷,我们不逼你,我们的意见你好好考虑一下。

谢新岳没有客气,伸手接过烟依旧夹在耳朵上,望着他们一行人悻悻离去,一句“慢走”的客套话都没说,心里倒是又有了点小小的得意。

十二

晌午了,何向东被谢梅用手机喊了回来。见谢新岳悠然自得地编他的背篼,知道自己回来了头都没抬一下,就确信平安无事了。

谢梅已从梁上取下一块腊肉,把肉皮子用柏树丫反复烧,直到烧得起泡了才丢到水里用丝瓜布使劲擦洗,呈现出黄亮亮的皮色之后才掺清水放进锅里煮。

何向东心领神会地去菜园地里掐回来一把蒜薹,进到灶屋,与谢梅一个烧火一个转灶,不一会儿,猪吃的煮熟了,人吃的也煮好端上桌了。

谢新岳放下在编的背篼,说,好久都没沾酒了,向东今中午陪我整两口。何向东一口应承,就找出酒,与师傅一人一口喝起来。

酒是50多度的纯高粱酒,老界寺垭口赵老板小灶酿出来的,加枸杞大枣冰糖浸泡有两三年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想到拿出来喝的。今儿不知是因为心里憋屈还是痛快,父子俩都喝得二晕二晕的,在床上一躺就睡着了。此起彼伏的鼾声从各自不同的房间传出,与山沟里一声紧接一声的蝉鸣合奏出了一曲山沟光景曲。

迷迷糊糊中,何向东和谢新岳被谢梅惊慌失措地摇醒,听到大黄狗又从书房嘴嘴传来的狂叫声。他们悄悄隐在房后面最高的樟树底下看,一辆挖掘机正在坡脚下第一块水田里边放水边作业。

何向东和谢梅紧张兮兮地把目光投向谢新岳。谢新岳面无表情,说,向东,你立马去蛮子洞藏好,即便发生天大的事,也不要出来。我跟谢梅过去对付就是。何向东迟迟疑疑,没反应。谢新岳脸色一变,吼道,你给我快点走!没时间跟你废话!

何向东一扭转头,迅速消失在通往蛮子洞的树林中。谢新岳父女俩一人扛起一把锄头,一前一后出现在警察们正在忙碌的田坎上。

田是他们前两天才翻犁过的,由于开了缺口放水,大部分犁坯子已暴露出水面。谢新岳走到缺口前,用锄头勾来一块大石头,再勾两三锄泥就把水扎住了。一个小个子警察跑过来,直呼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把缺口打开,别耽误我们执行公务。谢新岳回答说,我们这块田还没签协议,你们要执行公务请到下边那块田去。警察个子高,不胖也不瘦,看样子不到三十岁,看也不看谢新岳一眼,猫腰就将缺口掀开了。谢新岳没等他抬头,一锄头过去,就把他四仰八叉地顶翻在水田里。

何向东并没有遵照谢新岳的命令躲到蛮子洞去,他就躲在屋后坡上的树林里,密切窥视着田坎上的一举一动。当他看到那个滚倒在水田里的警察狼狈地爬起来的瞬间,心里还暗自窃喜,转眼看到四五个警察从田坎两端一步一步向谢氏父女逼近,其中两名把谢梅手臂死死夹持住,另两名还没等师傅把锄头举起,就眼疾手快扑了上去,将师傅摁倒在田坎上。

何向东不明白师傅为啥要这样。大黄狗也不敢近前,只能在田坎对面的半坡上跑过来跑过去疯狂咆哮。终于,他按捺不住,呼的一下跳到房子边,拖起一把长长的锄头奔了过去。

他这回奔跑起来的脚步跟半个月前裸奔的脚步有极大区别,上回飞奔的脚步踩在地上绵软无力,这回却步步生风,弹跳起来一步顶十步……他一边跑一边喊,你们还没签协议,赶快给我停——停到起!但他的声音嘶哑,没人听得见。他跑到距最近那台挖掘机十来米远的时候,脚踩在了一个烂柚子上,一个扑爬栽下去,鼻子嘴角磕出血来。但他没感觉到痛,只想快点奔过去让那台疯狂的挖掘机停止作业。然而,就在他想爬起来再跑那一刻,他看到田中间那台挖掘机,高高伸长的臂膀慢悠悠地扎进田里,挖起一根胀鼓鼓的蛇皮袋子,在高高扬起的瞬间,袋口散了,一颗棕色卷曲头发的人头划了一道好看的弧线,在白得刺眼的太阳光下,诡异地扎进了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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