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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李商隐的巴蜀记忆

时间:2024-05-04

□文/聂作平

1

晚唐时期,中国大陆气候转冷。大中四年(850)和大中五年(851)两年,长安都在九月初就开始下雪。

上一年风雪里,李商隐告别病中的妻子,匆匆赶往徐州入卢弘止幕;这一年风雪里,李商隐安葬了妻子,赶往梓州入柳仲郢幕。他就像一棵无根的浮萍,被命运的潮水冲来卷去,随波逐流便是前定之事。

妻子后事既已办妥,儿女也托给了亲戚,现在,李商隐必须离开——离开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的京华。这座彼时蓝色星球上最壮丽、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它收纳了李商隐青春时期的梦想和骄傲,也见证了李商隐人到中年的悲痛与伤愁。

既然答应了柳仲郢,且收受了他送来的安家费——更重要的是,尽管年过四十,对仕途已经不再抱有多大希望,但李商隐依然得赶往蜀中入幕,因为这是他生存的必需。一咬牙,一狠心,李商隐抛下了三个孩子——其时,衮师虚龄七岁,长女稍大,可能八九岁,小女不过四五岁。

三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本与父亲相依为命,现在,父亲又不得不离开。为了生存,父亲将从此远隔千山万水。那是一个梦魂也难以抵达的遥远地方,孩子们从来没听说过的梓州。

中国诸多省级行政区中,四川是一个最为独特的存在。古人尝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安蜀后安。历史上,四川是建立割据政权次数最多的地方。先秦时的巴、蜀不论,及后的成汉、蜀汉、前蜀、后蜀等均以四川,尤其是以成都平原为核心。造就这种现象的,是四川特殊的地理位置。

四川盆地四面均是铁壁合围的山地,使得四川犹如一个巨型的自给自足的城堡:西部是人迹罕至的青藏高原东南缘;北部是大巴山、米仓山,外围是横断中国南北的秦岭;东部是巫山,东南部是大娄山;南部是大、小凉山及云贵高原。

但是,无论群山的阻隔多么严实,交流始终才是人间正道。千百年来,四川与中原地区的联系,除了通过三峡出川外——其实,在只有帆船的古代,放舟三峡充满危险与变数——更多的,是那些不绝如缕,如同草蛇灰线一样穿越了川陕之间千山万壑的古道。人们把这些古道统称蜀道。

蜀道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蜀道,一般指从成都出发,经过广汉、德阳、梓潼,翻越大小剑山,经广元棋盘关出川,在陕西勉县境内跨过褒河并沿褒河过石门,越秦岭,出斜谷,此后直通西安,全长一千余公里的古道。目前尚通行的108国道的许多路段,正是沿着狭义的蜀道在四川北部和陕西南部的崇山峻岭间不屈不挠地延伸。广义的蜀道包括了名称各不相同的几条古道(它们其实是沟通四川与陕西不同区域的道路),其中,穿越秦岭的有四条: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穿越大巴山的有三条:荔枝道、米仓道、金牛道。

李商隐出长安后西行。

按惯例,亲友们在城外为他举行了饯别宴。席间,李商隐作诗以纪:

百里阴云覆雪泥,行人只在雪云西。

明朝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

从诗中可以看出,李商隐启程那天,大雪刚停,天空阴云密布,尤其是他将前往的长安西边的咸阳一带,阴云显示出还将下雪的迹象。李商隐计算自己的路程:明天早晨,当他梦中还乡时,他将被陈仓的鸡鸣声惊醒。

饯行宴后,亲友们拱手离去,独有连襟韩瞻执意还要远送。李商隐一再劝他回去了,但依依不舍的韩瞻竟一直把李商隐送到了咸阳。

他们抵达咸阳时,咸阳没有下雪,而是雪后初霁,有淡淡的太阳悬在西天。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太阳的光芒已经失去了热量。因为,那是鲜红如血的夕阳: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

在咸阳与韩瞻分手后,李商隐沿着古老的驿道踽踽独行。

两年前,李商隐结束郑亚桂州幕后,曾溯长江而上,打算入蜀求杜悰之助。那时,他走的是水路。那也是他第一次前往巴蜀。不过,他最终止步于川峡间的某座小城,并没有真正深入巴蜀腹地。

这一次入蜀,全是陆路。咸阳的下一站是陈仓,即今宝鸡。由陈仓开始的陈仓道,李商隐并不陌生。

早年追随令狐楚到兴元,以及护送令狐楚灵柩北归,李商隐都曾往来于陈仓道。朝花夕拾,旧路重行,也许,李商隐不仅会想起永不再来的韶华,还会想起令狐楚对他的扶持、眷顾和奖掖——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令狐绹长久的忌恨,难消的敌意和自己再三再四得不到宽宥的委曲求全。

宝鸡一带,峻峭的秦岭群峰与平坦的渭河平原相接。出宝鸡市区西南行,秦岭拔地而起,林壑幽深,千岩竞秀。这里,便是关中四关之一的散关,又名大散关,自古即为川陕咽喉。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便从此经过。比李商隐晚生三百年的陆游回忆平生时,颇为自豪于当年在大散关的戎马生活: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如今,大散关前公路对岸河谷的峭壁上,喷涂着巨大的红字:铁马秋风。

然而,踽踽独行的李商隐没有陆游这份豪情。他更符合马致远小令所描绘的沦落者形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盛夏七月,大散关下的宝鸡城区热浪滚滚,气温超过36℃。半个小时后,随着蜿蜒的公路爬升到大散关高处,气温骤然降至18℃。云雾夹着雨水,雨水追着云雾,空山滴翠,冷风扑面,不由让我打了几个寒战。

李商隐翻越大散关的时候更加寒冷。那是深秋时节,秦岭已经降雪。风雪中独行的李商隐不由想起亡妻——以往,每到秋天,她总会给他织寒衣,并托人将寒衣送达。然而,从今往后,再大的风雪,再难逾越的冬天,也不会有人织寒衣寄寒衣了。顾念及此,李商隐泫然涕下: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赶路时,有一天,李商隐偶然看到一只鸳鸯。中国文化语境里,双宿双飞的鸳鸯是恩爱夫妻的象征。李商隐再次想起王氏,他借鸳鸯而写心声——尽管锁在金笼,并非鸳鸯所愿;但如能雌雄同在,用自由作代价也在所不惜:

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

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

李商隐这首诗,让我想起另一首诗——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最著名的作品: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在裴多菲那里,生命<爱情<自由,若是为了自由,生命不足道,爱情也不必惜。但在李商隐这里,为了爱情,自由也可放弃。并非李商隐不需要自由,而是如果能与王氏长相厮守,他宁愿牺牲自由,成为锁在笼中的鸳鸯。

裴多菲只活了二十六岁,短暂的一生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烧,所以他更向往为自由而战的激情人生;而李商隐年过四十,历尽世事沧桑,看惯人间冷暖,所以他更看重与爱人举案齐眉的平淡岁月。

自关中入蜀,沿途地势险峻,古迹点缀,旅途中的李商隐总与若干历史往事迎头相遇。一路上,他吊古伤今,既为先人往事而感慨,也为自身沉浮而担忧。

大散关南下,经阳平关入蜀,沿途分布着众多三国遗迹。广元以北的筹笔驿,故老相传,诸葛亮多次驻军于此,并在这里草拟了给后主刘禅的《出师表》。

寻访筹笔驿之前,我从百度地图上查到,它位于嘉陵江东岸的几座大山之巅。然而,实地考察时,沿着狭窄的山路寻了老半天,终无所获。次日,颇不甘心,遂再度前往,才发现百度地图是错的——广元一带的川陕驿道,大多时候都顺着嘉陵江南下。作为一座重要驿站,筹笔驿怎么可能设在距离嘉陵江好几公里的山巅呢?果然,在江岸公路边,在一只高大的变压器下,我终于找到了文物部门立的碑:筹笔驿遗址。

筹笔驿遗址旁,有一座顺公路分布着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北来的嘉陵江在夹岸高山的簇拥下浩荡南征。遗址不远的东北方,梅溪注入嘉陵江,并在河口冲积出一片百十亩的平坝——很可能,李商隐时代规模宏大,除了驿舍还建有两座亭子,甚至附设了一座武侯祠的筹笔驿,就坐落在平坝上。古代的驿道与现代的公路均从驿侧经行,筹笔驿一直是川陕之间的重要驿站。后来,宝成铁路经行嘉陵江对岸,108国道和G5高速则从大山东面划过,筹笔驿方才渐渐被人遗忘。或者说,从此只活在唐宋以来诸多文人墨客的诗文里。

所有关于筹笔驿的诗文中,影响最大的首推李商隐这首七律: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自凤州(今陕西凤县)而南,经今天的徽县、略阳、宁强、广元,驿道大体与嘉陵江相伴而行;到了昭化以南的望喜驿,嘉陵江折而东流,驿道偏向西南。一路走来的李商隐似乎对终日相伴的嘉陵江颇为不舍,他登上望喜驿楼,感慨水之东流,他之南去,俱是身不由己:

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

今朝相送东流后,犹自驱车更向南。

告别嘉陵江后,李商隐入剑门,穿剑山,过武连,在行经梓潼和巴西(巴西治所在今四川阆中,辖今阆中及绵阳一带)时,他曾寻访司马相如读书台和谯秀故居,然而年代邈远,人非物亦非,空余传说:

梓潼不见马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

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唯有是寒芜。

唐朝开元年间,朝廷在今四川设剑南道,治所成都,管辖今天的四川盆地大部分地区;三十多年后,复将剑南道分为剑南西川道和剑南东川道,前者治所仍设成都,后者治所设梓州(今四川三台)。

三台县城名为潼川镇。在唐代,这座嘉陵江支流涪江边的小城,既是县治,也是州治,还是节度使治,相当于一身兼县城、州城和省城三职。

李商隐一生志存高远,却始终沉沦下僚,这自然是极大不幸;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先后服务的几任府主,从令狐楚到王茂元,从崔戎到郑亚,从卢弘止到柳仲郢,都因敬重他的才华而对他不薄。入东川节度使幕不久,柳仲郢将他由记室提拔为节度判官,不久又表荐为工部郎中,品级由之前的正六品升到了从五品。

有意思的是,李商隐的老乡兼偶像杜甫在蜀中依严武时,严武曾表他为工部员外郎。李商隐的工部郎中,相当于建设部司长,杜甫的工部员外郎,相当于建设部副司长。也就是说,最终,李商隐的品级比杜甫略高。不过,这只是一个虚衔,并非实任。

上司的关怀、淳厚的民风和优质的蜀酒,慢慢抚慰着李商隐的亡妻之痛。更令他欣慰的是,梓州城外的牛头山上有一座草堂,那是杜甫曾经的居所。李商隐诗学杜甫,尤其是沉郁顿挫的七律,可以看出他对杜诗的传承和发扬。王安石晚年特别喜欢李商隐,认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惟义山一人而已”。

杜甫从秦州狼狈逃往蜀中,先后在成都和梓州居住。天下诗人例到蜀,在蜀五年多,老杜生活相对平静,迎来了创作高峰。现在,他在梓州居住的草堂,与李商隐的住所近在咫尺。想想杜甫的艰难苦恨,再想想他留下的那些星斗般的文字,或许,李商隐将会在寂寞中获得一丝丝安慰。

2

这年七夕节,李商隐在梓州节度使府度过——唐制,幕僚与府主同住。七夕,这个中国传统节日,美丽而又凄凉,据说被天河阻隔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通过喜鹊架成的鹊桥相会。

牛郎织女的爱情已经足够不幸了。但是,在李商隐眼中,他们却是值得羡慕的——牛郎织女毕竟还能一年相会一次,而他和王氏却幽明异路,人鬼殊途,永远不可能再见。李商隐越是羡慕牛郎织女,他内心的酸楚就越强烈——他疑问,如何才能将生死茫茫不相见的永别,换成牛郎织女的一年一见: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李商隐对亡妻的深情,身为上司的柳仲郢自然知晓。他既为李商隐的深情而感动,也担心他溺于这种深情不可自拔。于是,他派另一个幕僚张某转告李商隐,他想在官伎中找一个色艺俱佳者送给他,做他的侍妾。大约是李商隐婉拒了,柳仲郢又慎重而正式地给李商隐写了一封信,再次表达了他的心意——那个色艺俱佳的官伎,名叫张懿仙。

府主亲自安排,一片好心,李商隐自然记在心里。他回了柳仲郢一封信。这信,就是收在李商隐文集中的《上河东公启》,河东公,即对柳仲郢的尊称。信中,李商隐非常坦诚地写道:

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或小于叔夜之男,或幼于伯喈之女。检庾信荀娘之启,常有酸辛;咏陶潜通子之诗,每嗟漂泊……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况张懿仙本自无双,曾来独立;既从上将,又托英僚……诚出恩私,非所宜称。

就像李商隐文集中保存下来的,他撰写的其他应用文一样,这封信也文辞优美,用典丰富,当然也由此对当代人产生了极深的阅读障碍。究其大意,是婉谢柳仲郢好意。他先说妻子刚去世不久,孩子很小,自身多病,还沉浸在对王氏亡故的悲痛中。他以前虽写过一些绮艳之词,出席过一些声色场所,但并未做过任何风流之事。况且,张懿仙才艺双绝,影响很大,岂能独归自己?

入梓州幕几个月后,柳仲郢派李商隐出了一趟差——目的地是李商隐此前十分向往的成都。

李商隐此次出差,乃是代表剑南东川道,与剑南西川道协商处理一桩案子。

这桩案子的情况,李商隐在他的文章里有较为详细的记载:剑南东川道的姚熊,与剑南西川道的阿安在西川境内斗殴,阿安吃了亏,不待当地州府判决,即向御史台控告。御史台发来文书,要求东川节度使派人到西川,与西川方面会审。

时任西川节度使杜悰,就是前文说过的李商隐曾想投奔的那位他称为七兄的远亲。借此出差机会,顺利办完案子后,李商隐拜谒了七兄。

对这位时人颇多微词的远亲,李商隐仍然寄托了相当期望——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是幻想。终其一生,李商隐总是不切实际地对那些身居高位者心存幻想,很有可能,这是他少年时受知于令狐楚的后遗症。令狐楚对他的奖掖、提拔、帮助,以致使他误以为原本属个案的小概率事件乃是普遍的大概率事件。他忘了他的前辈韩愈曾说过“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是故,李商隐总是碰壁,总是一腔热望被迎头浇下一瓢接一瓢的雪水。最终,受伤的只能是他——敏感、软弱、富于幻想,这样的人不受伤谁受伤?

秀才人情纸半张,李商隐一介书生,要想交好杜悰这种既贵且富的达官贵人,唯一的办法就是献诗。这也是唐人社交的常态。在成都期间,李商隐和杜悰应该见了不只一两次面,他赠送给杜悰的诗也有好几首。

从政治派系上说,杜悰属于牛党,此时,李党早已随着李德裕贬往崖州而灰飞烟灭。为了讨好杜悰,李商隐在送给杜悰的诗里大量粉饰,甚至为了歌颂杜悰,不惜中伤他原本十分景仰的李德裕。

这中间,虽有李商隐的苦衷,但如此做派,的确让人对他的两面性和软弱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比如冯浩就严厉批评他“丑诋名臣,无聊谬算”。

李商隐的吹捧,并未换得杜悰的帮助,甚至连假惺惺的承诺也没有。“弱植叨华族,衰门倚外兄”,当李商隐在诗作中,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希望杜悰看在亲戚份儿上拉他一把时,杜悰只是礼貌而冷漠地虚与委蛇:喝酒可以,聊天可以,帮你改变命运可不成。

此次成都之行,对李商隐来说,本来任务是办理案子,那是公事。至于私事,他最看重的,显然就是与杜悰的见面,并得到杜悰之助。其次,则是顺道拜谒两位他毕生最崇敬的人: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杜甫。

纪念诸葛亮君臣的武侯祠与杜甫留在成都的草堂近在咫尺。在筹笔驿时,李商隐就盼望有朝一日能到成都武侯祠一游——所谓“他年锦里经祠庙”是也。武侯祠里,高大阴森的柏树给李商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无独有偶,几十年前,这些柏树也给杜甫留下了深刻印象。

李商隐为这些古柏写了一首《武侯庙古柏》,内中一联“大树思冯异,甘棠忆召公”,许多年后的当代,后人把它书成对联,悬挂在武侯祠左侧的一座小院门上。

杜甫草堂距武侯祠直线距离不过两公里,可以想象,李商隐由府城西出,拜谒了武侯祠之后,下一个目标一定就是杜甫草堂了。杜甫的仰慕者和追随者来到杜甫曾经的居所,隐然便有一种朝圣的意味——更令后人叹喟的是,他们同样命运坎坷,同样颠沛流离,同样不为时所重。在他们生前,他们的诗作,很大程度上,相当于面对墙壁自说自话。

永泰元年(765),杜甫离开成都后,他的草堂被西川节度使崔宁之妾任氏改为别墅。后来,任氏舍宅为寺,名为梵安寺,又名草堂寺。几十年后的大和四年(830),李德裕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他手下的从事张周封找到了草堂旧址,并记载称:“浣花亭在州之西南,有江流,至清之所也,其浅可涉。故中有行车,甫有宅在焉。”但不知为什么,过了二十多年的大中九年(855),即李商隐成都之游后三年,卢求在寻找草堂时说,“杜员外别业在百花潭,台犹在”。就是说,此时,杜甫草堂已毁,只有遗址台基尚存。

如同迟暮美人脸上偶尔闪过的矜持,尚能让人隐约联想起她曾经的青春风华一样,李商隐造访的,多半也是锦官城外翠竹丛中的草堂遗址,但这并不妨碍李商隐对偶像的缅怀与追忆。在不绝如缕的缅怀与追忆中,李商隐能够感受到先贤的力量通过文字源源不断地传送而来。萧条异代不同时的大师,因为文字,俨然成为隔代知己。离开成都的饯行宴上,李商隐效仿杜甫七律,留下了一首著名诗篇——王安石晚年,把这首诗一再吟咏,击节赞叹: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首联说人世间哪里没有离别之事呢,但当此干戈未定之际,暂时的分别也更让人忧心。颔联写时局动荡,朝廷派到吐蕃的使者还在雪山之间没有回来,看不到和平迹象;松州一带边境,驻有大量殿前军——殿前军,守卫宫殿的禁卫军,即神策军。颈联谓与会诸人,有的对时局很清醒,有的却漠不关心,如同江上的晴云和雨云那样掺杂在一起。尾联感叹,国运既然如此,幸好还有文君美酒可堪安慰,可堪送老。

怀着对杜悰的深深失望,李商隐回到梓州向柳仲郢复命。时为大中六年(852)春天。没想到,两三个月后的初夏,李商隐与杜悰又见面了。

这次见面,不是成都,也不是梓州,而是渝州。渝州即今重庆,唐初属山南道,开元时属山南西道,后又划入剑南东川道。

原来,朝廷将杜悰由剑南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调任淮南节度使,由白敏中接替西川节度使一职。剑南东、西川不仅毗邻,且时分时合,加之杜悰东去淮南,必然途经东川,便派人向柳仲郢辞行。

柳仲郢接信后,未免要尽地主之谊。不过,杜悰由蜀去淮,不从梓州经过。因此,柳仲郢便委派李商隐,让他代自己去渝州为杜悰饯行——杜悰由成都出发,水路经岷江而下长江;李商隐亦由水路经涪江而入嘉陵江,之后抵达渝州。

欢送杜悰的宴会上,李商隐再次赠诗——他再一次固执地寄希望于杜悰。

李商隐两度向杜悰求助,显然,不是为了在杜悰幕府谋职。毕竟,此时他在柳仲郢幕中颇受重用。他的目的,在一首小诗里表露无遗:

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

好向金銮殿,移阴入绮窗。

诗的前两句,李商隐以柳自喻,哀叹自己寄居东川;后两句则明确表示,希望杜悰汲引,回到京师,在朝廷任职。

杜悰虽是驸马,但外放地方,并不在朝,他如何帮助李商隐回京呢?一个说法是,李商隐希望杜悰出面,疏通他与令狐绹之间久已冷淡的关系,以使令狐绹回心转意。

昔年出则连舆,止则连席的少年知己,此时已因诸种原因而形同陌路,需要借助另一位高官转圜才有可能让几乎打翻的友谊小船正常行驶,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可惜,聪慧如李商隐,他没有看到这种悲哀。或者说,他即便看到了,但为画饼般的前途所迫,只好假装没看到。

若是,这悲哀将加倍。

3

东川幕第三年秋天,李商隐的朋友杨本胜自长安而来。杨本胜告诉李商隐,他之前曾见到衮师。李商隐激动不已,急忙打听儿子的近况。

其时,李商隐视若掌上明珠的衮师八岁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幼年失母,父亲又长年游幕在外,他和姐姐妹妹只好寄养在亲戚家。随着年岁渐长,初通人事,他向杨本胜哭诉对父母的思念。

寄养的亲戚对他似乎不太好——李商隐前往梓州不久,连襟韩瞻就外派果州任刺史,是故,衮师三姐弟有可能从韩瞻家转寄其他亲戚家。即便没有转寄,韩瞻不在,韩家人对这三个孩子显然不如往昔。衮师八岁了,还未发蒙读书。身子也消瘦羸弱。异乡的青灯下,杨本胜与李商隐剪烛夜话。李商隐听罢,心中的悲凉与无奈如同潮汐奔涌,却只能化作平易忧伤的诗句:

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

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

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

话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

我一直以为,不论杜甫还是李商隐,他们作为大诗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们用充满韵味的文字,真实而深刻地记录了人生的哀愁、人间的凉薄,以及被命运屡屡痛击的人顽强坚守的执念,还有与执念仅一墙之隔的绝望。

终其一生,李商隐是寂寞的。仕途寂寞,远大的政治理想如同画饼,一辈子不挂朝籍。生活寂寞,尽管年轻时有过丰富多彩的爱情,但中年以后,与知音兼妻子的王氏聚少离多;尔后王氏骤然远去,更让他倍感孤寒,“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艺术寂寞,虽然他在当时已有一定诗名,但与他的才华和成就完全不成正比,他缠绵悱恻的爱情诗,多少年来一直被人误读……

梓州虽然相对安宁,但此时的李商隐四十已过,中古时期,无疑衰朽之年。加之体弱多病,仕途失意,他开始从儒家转向佛家,企图通过宗教获得灵魂的慰藉。他自述说,“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刻意事佛。访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然而,真正剃去三千烦恼丝出家为僧却是不现实的,他还有儿女要抚养,他对仕途并未完全绝望。他只能做一个居士,时时与僧侣往来,听他们讲经说法。

梓州公园所在的牛首山,是三台城区西侧的一座孤峰。牛首山以北,与之遥遥相望的,是另一座绵延得更广的孤峰,凤凰山。我穿过城区几条街巷,来到凤凰山东麓。公路在山坡下变得极为狭窄。舍车步行,我沿着浓荫密布的山路爬了十多分钟。山路左侧崖壁上,有两处摩崖石刻,一处是:琴泉胜境。一处是琴泉——后面应该还有字,但山崖从泉字旁边断裂,后面的文字便被删除了。又拐两个弯,路旁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布满苔藓:琴泉寺。石碑之上一百米处,山凹相对平坦,坐落着一片红墙黄瓦的建筑。是一座寺庙,也就是石碑所说的琴泉寺。站在琴泉寺正殿前的台阶上,透过林木缝隙,大半个三台县城尽收眼底。

琴泉寺,唐代称惠义寺。宝应二年,亦即广德元年(763),官军收复河南河北那个春天,杜甫有过一次惠义寺之游。那天,梓州李刺史(杜甫与他在绵州认识)邀请了邻近三个州的刺史同游惠义寺,杜甫亦受邀作陪。李刺史而外,其余三个刺史分别是阆州王刺史、遂州苏刺史和果州李刺史。

杜甫看到的惠义寺,“莺花随世界,楼阁寄山巅”。我到琴泉寺时,春天早过,莺与花都不见了,山巅的楼阁,显得颇为破落。一对像谈恋爱的男女,从山门口拾级而上,拉扯嬉笑,让这座荒寺多少有了一些人间的生意。

这座古老的寺庙,不仅有过杜甫的身影,还有过李商隐的身影。并且,李商隐与它的关系更加深厚——大中七年(853),李商隐从自己的薪水中拿出一笔钱,在慧义精舍经藏院修建了五间石壁,并“金字勒《妙法莲华经》七卷”。

作为一个虔诚的居士,李商隐既然在惠义寺修建了藏经的石壁,显然,他应当经常来寺里。李商隐时代,三台县城自然远比现在小得多,惠义寺所在的山峰,已属城郊。站在惠义寺山门前,他能够眺望到大半座城池,烟树迷离,街巷纵横,人歌人哭,岁月流转,李商隐的内心,到底会因佛祖的加持而趋于宁静,还是会因联想到生命的无常而更加黯淡?

好佛之人,必然会与和尚有较多交道。考李商隐在梓州期间,有几位方外之交。一个姓华,李商隐称他华师;一个姓氏不详,李商隐称他臻师;还有一个,李商隐称他明禅师。

华师夜间不睡,白日出游,衲衣竹杖,悠然自在。有一天,李商隐去拜访他,他又出门去了,小小的寺庙,院门深锁,回廊幽静,秋后的太阳懒懒地照着院子中的一株杮树,在台阶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孤鹤不睡云无心,衲衣筇杖来西林。

院门昼锁回廊静,秋日当阶杮叶阴。

臻师本在梓州某寺修行,与李商隐结识后,他要前往外地另一座寺庙。李商隐写了两首诗赠他,为他送行。他在诗中问臻师:愣伽顶上清凉地,善眼仙人忆我无——你到了愣伽山那样的清凉之地后,是否还会记得我呢?

对方外生活的向往也好,对佛家教义的研习也罢,李商隐的种种挣扎,仍然没有使他太过忘情——他既无法忘记王氏,更无法忘记远在长安的儿女。

大抵来说,人在顺风顺水时容易相信自我,相信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在逆境中,则容易相信命运,相信前定,相信虚无缥缈而又无处不在的神。

大中六年(852)闰七月。这年七夕,李商隐又一次想起了牛郎织女。因为闰七月,这一年就有两个七夕,那牛郎织女是不是就可以多见一次呢?他在诗里说,牛郎织女要通过喜鹊搭桥才能相见,今年既然闰七月,有两个七夕,希望喜鹊们莫辞劳苦,多搭一次桥,以便成全牛郎织女的相思——对牛郎织女的祝愿背后,隐隐流露的,是诗人失去爱人后的哀愁,以及因这份哀愁而带来的柔软良善:

绕树无依月正高,邺城新泪溅云袍。

几年始得逢秋闰,两度填河莫告劳。

4

柳仲郢雅好文学,作得一手好诗——这恐怕也是他欣赏李商隐的最重要原因。就好比同样雅好文学,酷爱作诗的严武,虽然生性暴虐,偏偏对杜甫情有独钟。

柳仲郢作了一首八韵十六句的古风,内容是吟哦细雨。李商隐作了一首诗相和。不过,李商隐名义上写雨,其实在自叹身世:丧妻之痛,离别之苦,种种忧愁,时刻萦绕心间。

通读李商隐诗歌不难发现,他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大自然的风吹草动,固然会引发他的身世浮沉之感;人世间的聚散分合,更是让他特别容易陷入悲愁的泥沼不可自拔。

秋天来时,大雁南飞;斜阳返照,云生城头,李商隐联想起自己在这座川东小城已经生活了三年,而死者已矣,生者却不得不为了生计抛下幼小的儿女游幕乞食,一生未开的襟抱看来永远也难开了:

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断正长吟。

人间路有潼江险,天外山惟玉垒深。

日向花间留返照,云从城上结层阴。

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

自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实行双休制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了每上五天班就休息两天。同时,一年中的元旦、春节、清明、五一、中秋和国庆还要放时间不等的节假。

那么,唐人如何休假呢?

我们先大体回顾一下历史。先秦时期,并无休假一说。到了汉代,开始执行休沐假——休沐,按其字面意思,就是休息洗浴。当然,休沐假只给官员,普通老百姓轮不上。汉朝规定,“吏员五日一休沐”,即上五天班,休息一天。到了唐朝,五日一休改为十日一休。不过,每逢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元旦等节日,另外放假。此外,皇帝的生日、孔子的生日和老子的生日也可放一到三天。

如此算起来,唐朝官员的假期也不算少。那么,假期里他们干什么呢?当然,休息洗浴自不可少。更重要的内容,其实是同僚之间的宴会。

唐朝官员的宴会,基本可分三种:其一是皇帝赐宴。皇帝赐宴也分三种,一是大酺,相当于国家法定狂欢节;二是节日赐宴;三是其他情况赐宴。唐朝国力强盛,政治环境较为宽松、开明。皇帝赐宴时,案上水陆杂陈,各种美酒应有尽有。并且,做东的皇帝鼓励大家放开喝,喝得尽兴。如唐玄宗时的一次宴会,不少大臣喝醉了,玄宗便赐醉者以床褥,“肩舆而归,相属于路。”玄宗本人在诗中也称“曲终酣兴晚,须有醉归人”。

其二是会食。会食相当于今天各单位的工作餐。上自省部中枢,下到县级衙门,都办有食堂,同事们天天一起进餐。不过,与工作餐不同的是,唐代的会食非常丰盛,且有酒。比李商隐早一辈的诗人柳宗元在《盩厔县新食堂记》中说,“筵席肃庄,笾豆静嘉,燔炮烹饪,益以酒醴,始获僚友之乐。”

其三是同僚聚会。对官员大吃大喝,尤其是用公款大吃大喝,现代理念下显然不允许。不过,在唐代,朝廷却鼓励官员吃喝,甚至由政府拨给专项经费,并由皇帝下诏倡导——比如玄宗就下诏:“百司每旬节休假并不须入曹司,任游胜为乐”。“每至假日……赐钱造食,任逐胜赏”。“今朝廷无事,天下大和,美景良辰,百官等任追胜为乐”。晚唐时期,虽然国事蜩螗,但源自开元时代的流风犹存。

作为地方官,除了没办法参加皇帝赐宴外,其余的会食和同僚聚会,与京官比起来,一点也不少,乃至更多——这些异地任职的官员,除少数人外,大多数的家属都没有跟随。身在异乡,同僚之间酒食征逐,也算是对无法得享天伦之乐的一种补偿吧。

李商隐参加过无数次这样的宴会。在卢弘止徐州幕时,他曾经很享受。比如有一次雅集,酒至半酣,他当众高唱《梁父吟》,然后又跳起了一曲《鸲鹆舞》——在美酒的催化下,他仿佛回到了意气风发的青春岁月。如此的爽快与奔放,考诸李商隐一生,尤其是他中年以后,几乎绝无仅有。

在梓州柳仲郢幕,同样有众多名目不一的宴会,李商隐当然也会出席。然而,他再也找不到两三年前在徐州时的那种快乐了——彼时,他对未来还有幻想;而今,所有幻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灭了。

一天晚上,李商隐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夜宴——如此盛大的夜宴,多半是柳仲郢举办的。席上,照惯例,有官伎唱歌跳舞囿酒。这种红油添香的声色场所,李商隐自然不陌生。但是,李商隐却不快乐。酒宴归来,他写了一首五律《夜饮》:

卜夜容衰鬓,开筵属异方。——卜夜即卜夜卜昼的缩写,指夜以继日地宴乐。诗一开篇,李商隐用卜夜来表达了对这种宴会的厌倦:连续不断地喝酒,我的头发已经白了,人也衰老了,更何况,这筵席是在远离家乡的异地呢?

烛分歌扇泪,雨送酒船香。——酒船非船,乃是一种大型酒器。宴会上,官伎跳舞,她们手里挥动的扇子,使得烛光摇动,烛泪纷飞;外面在刮风下雨,把酒船里美酒的醇香四处吹送。

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江海即江湖。我在江湖漂泊多年,到梓州也三年了;放眼天下,却战乱不休,党争不息。

谁能辞酩酊,淹卧剧清漳?——尾联相当于对首联的解释。首联说了,自己年老体弱,还在夜以继日地参与饮宴。尾联则说,既然天下种种如此,人生种种如此,那谁又能不淹卧一隅,借酒浇愁呢?

作为历史悠久的古城,三台至今还保留着一段城墙和东门城楼。只不过,有些地段的城墙被扒去了一大截,矮矮的,像地主家的土围子。至于东门城楼,变成了生意清淡的茶园。城门前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碑前,两个农妇在卖菜。看到我走近,她们一齐期盼地问:买青菜吗?新鲜的。至于杜甫或李商隐留在这里的屐痕,早已被时间之河溅起的浪花冲得一干二净。

第一次去三台时,游罢梓州公园,看罢老城墙,天色已晚,我和田勇决定在县城住一宿。晚饭后,我们沿着涪江边的绿道散步。临江草坪上,回荡着热烈的音乐,一群中老年妇女在跳广场舞。远处,一座巍峨的廊桥连接起涪江两岸,灯光将它衬托得十分壮观。

由三台县城沿涪江上溯三十公里,是三台下辖的老马镇。老马镇位于涪江东岸,一条小河从镇东北的山谷里流淌而出,绕过老马镇所在的涪江冲积扇,于镇外注入涪江。这条河,叫九曲河。李商隐的唐代,叫西溪。

这条窄窄的小溪两岸,春天来时,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菜花和翠竹掩映的农舍炊烟升起。一千多年前,西溪是李商隐时常前往的郊游之地,李商隐为它写了好几首诗,诗题中直接有“西溪”的就有三首——如今各地都在打造历史文化,如果有关方面将李商隐写西溪的几首诗勒石立碑,竖于西溪之滨,当是一桩美事、雅事。只是,如今的三台人,恐怕知道李商隐曾在他们家乡栖身数年的已经不多了。

西谚说过,性格即命运。李商隐的性格,敏感中夹杂着固执,懦弱中透露出坚忍。他的性格如此矛盾:既骄傲又自卑——骄傲于才华,自卑于出身。长年沉沦下僚,造成了他的敏感多疑,有时又未免自怨自艾,乃至自伤自弃。

农历二月初二,唐人有出郊踏青的习俗。这一习俗,据说最早起源于成都,称为踏青节。

大中七年(853)二月初二,李商隐参加了踏青节,踏青的地点就在西溪之滨。从李商隐留下的诗作推测,他似乎是坐船从梓州出发,溯涪江而至西溪的。早春二月,北方还是天寒地冻,南方的梓州已然春日气象:东风吹暖,艳阳当头,花开柳放,蝶舞蜂飞,有人在无边春色里吹起了玉笙,一切都是春天柔美可爱的模样: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明媚春光里的踏青,似乎惬意安乐;然而,春光却一不小心便触动了诗人的乡思乡愁,漂泊之感油然而生,而无情的新滩水声根本不懂诗人心事,转瞬间化作满天风雨,倍添愁绪: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西溪只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两岸风景其实不算殊胜,但李商隐对它情有独钟。他多次前往西溪。踏青节那天的出游,显然有同僚做伴。此后,李商隐还曾独游西溪。

某一天,李商隐带了些酒食,出梓州城来到西溪。他行吟溪畔,感慨西溪景幽,对此美景,却无人可以共饮。他自认苦吟如柳恽,临歧路甚于杨朱——杨朱歧路的典故,李商隐在他的诗里多次使用,这似可看作他的自况:一生中,他常常面临人生歧路,不知如何选择而又不得不选择,终至在选择间进退失据。幸而,西溪上空飞翔的野鹤与溪边生长的古松可以相伴——野鹤与古松的相伴,表面看是在自我安慰,实则是更加强烈的孤独,略同于后人的“泪眼问花花不语”。末了,诗人再次自我安慰:我客居天涯,身多疾病,寂寞其实比欢娱更好。

近郭西溪好,谁堪共酒壶?

苦吟防柳恽,多泪怯杨朱。

野鹤随君子,寒松揖大夫。

天涯长病意,岑寂胜欢娱。

李商隐不仅白天游西溪,还曾有过夜游。

那是暮春时节,陷于文牍事务的李商隐担忧春光消退,于是在黄昏时赶到西溪——这一次不是坐船,而是骑马。斯时,月色清澄,溪水新涨,云层中,复有几颗星星在闪烁:

东府忧春尽,西溪许日曛。

月澄新涨水,星见欲销云。

溪畔,柳树才长出嫩绿的枝条,松树似乎比前些日子更高了——柳树和松树,引发了李商隐对自身处境的联想:

柳好休伤别,松高莫出群。

军书虽倚马,犹未当能文。

“柳好休伤别”,一语双关,既指溪边之柳,又指府主柳仲郢。古人分别,习惯折柳。这么好的柳树,不要把它折下来作为送别之物。言外之意,柳仲郢对我很好,我不会离开他。松是诗人自比。“松高莫出群”,正因为出群,所以他遭受了妒忌——这大约也是李商隐不快乐的重要原因之一。“军书虽倚马,犹未当能文”,意指他撰写公文,像阮瑀那样倚马可就,可其实他根本没把这当作什么大不了的事。这说明,居柳幕时,同事中有妒忌者,认为李商隐不过会写公文罢了,因而李商隐才有此义愤之语。

川南宜宾市北郊,有一山名崔科山。山麓,有一峡谷,谷底清泉流淌。北宋时,诗人黄庭坚流贬至此,凿石为池,称为流杯池。

其实,不独宜宾有流杯池,其他地方也有流杯池。流杯池的创意,出自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流觞曲水”。唐时,严武在巴州凿有流杯池;李商隐时代的梓州也有流杯池。只不过,与宜宾流杯池保存至今不同的是,巴州和梓州两地的流杯池早就荡然无存——或者说,它们仅见于文字。从李商隐作品推测,梓州流杯池也在西溪附近。

二月二日踏青节之后,三月三日,是古人的另一节日:上巳节。上巳节时,古人于水滨聚饮,以祓除不祥。

这年春天,李商隐作为柳仲郢手下重要幕僚,随同柳一起训练军队,直到上巳节后的三月十日才有空闲前往西溪流杯池。此时,木兰花期已过,柳絮飘飞,山野间,回响着杜鹃的啼鸣:

身属中军少得归,木兰花尽失春期。

偷随柳絮到城外,行过水西闻子规。

5

温庭筠是晚唐文学又一重镇,与李商隐齐名,合称温李——同时,李商隐也与杜牧齐名,合称小李杜。不过,李商隐虽然写过两首诗赠杜牧,杜牧却没有一字回应,两人当无深交。

温庭筠不同,他与李商隐有着极为深厚的友情。

温庭筠生年有多说,其中一说与李商隐同龄,都生于元和七年(812),太原人,原名岐,字飞卿。与李商隐出身世代小官佐吏家庭相比,温庭筠出身要显赫得多。不过,那显赫已属多年前的往事了——他的先祖温彥博,唐朝初年曾拜相。温庭筠以才思敏捷著称,他应试时,八叉手而成韵,世称温八叉。

温庭筠为人狂放不羁,恃才自傲,与人交接时,语多讽刺,人缘关系相当差。他一生屡试不第,游幕多年,后来做过方城尉和国子助教之类的芝麻官。其潦倒,可能还要甚过李商隐。

有意思的是,像李商隐一样,温庭筠也和令狐绹有着深厚渊源:温庭筠本与令狐绹交好,并希望得到他的举荐。不想,却因两件事重重地得罪了令狐绹:其一,宣宗喜爱《菩萨蛮》词,而温庭筠乃作词高手,令狐绹暗地里请他捉刀写了几首呈给宣宗,并告诫温庭筠不足为外人道。没想到,温庭筠很快将此事告知他人。其二,令狐绹不知玉条脱这个典故的出处,向温庭筠请教。温庭筠告诉他出自《南华经》,并讥讽说,《南华经》也不是什么生僻之书,相公公务之余,也应该读点书。两件事惹得令狐绹极为恼怒,举荐自然泡汤。以后,温庭筠历尽坎坷,多次向令狐绹写信,哀哀求助,但是,令狐绹始终不应。晚年,温庭筠检点往事,作诗称:“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

离开长安后,温庭筠漫游江南。至扬州,为小吏所辱。脸被打伤,牙被打落。他向令狐绹控诉,令狐绹却认为小吏无罪。及至令狐绹镇淮南,又令人当众羞辱温庭筠——以令狐绹对温庭筠的态度看,他对李商隐还算给面子。

文学名声上,温李齐名,人生命运上,温李相仿佛。他们互为参照物又互为镜像,在对方身上,既看见了自身的才华与潦倒,也看见了自身的骄傲和不合时宜。

李商隐初到梓州,温庭筠有诗寄来:

一水悠悠隔渭城,渭城风物近柴荆。

寒蛩乍响催机杼,旅雁初来忆弟兄。

自为林泉牵晓梦,不关砧杵报秋声。

子虚何处堪消渴,试向文园问长卿。

诗中,温庭筠把李商隐称为弟兄,可见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在梓期间,李商隐有两首诗寄给温庭筠。

一首题为《有怀在蒙飞卿》,“有怀”好理解,就是有所思有所想,飞卿即温庭筠。那么,“在蒙”是什么呢?可能也是李商隐某个朋友的字,但如今已不可考。若是,则这首诗的题目表明,李商隐要借诗向在蒙和飞卿两位朋友倾诉:

薄宦频移疾,当年久索居。

哀同庾开府,瘦极沈尚书。

城绿新阴远,江清返照虚。

所思惟翰墨,从古待双鱼。

首联讲自己官职卑微,身多疾病,惯于离群索居;颔联用庾信、沈约典故,意指自己像庾信那样哀痛,如沈约一般消瘦;颈联写梓州景物,时节应是暮春或初夏,树阴初成,但距自己的居所还远,惟江边落日常照着我孤单的身影。尾联希望在蒙和飞卿多写信来,同时还希望经常读到他们的诗文。

李商隐把在蒙和飞卿相列,多半在蒙与飞卿也是朋友。李商隐和温庭筠交往既深而多,共同的朋友也远不止在蒙一个。比如,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卢献卿。

卢献卿,范阳人,字著明。卢献卿虽中过进士,仕途却非常不得意,他赋闲时,漫游南方,在今湖南郴州境内染病。病中,他梦见有人赠了一首诗给他,醒来后,非常清醒地记得诗句乃是:卜筑郊原古,青山惟四邻。扶疏绕台谢,寂寞独归人。做了这个梦十来天,卢献卿便去世了。地方官将他葬于近郊,时值初夏,其情其景,与他梦中所得之诗描绘的完全一样。

远在梓州的李商隐得知卢献卿去世的噩耗后,不胜悲痛,他写诗寄给温庭筠,既哀悼他们共同的老友早逝,又不无为温庭筠及自身悲伤之意:

昔叹谗销骨,今伤泪满膺。

空余双玉剑,无复一壶冰。

江势翻银汉,天文露玉绳。

何因携庾信,同去哭徐陵?

光阴倏忽,东山犹叹其晚。一晃,李商隐就在梓州柳仲郢幕生活了五年。这是愁苦多于欢乐的五年,人事萧条的五年,悲欣交集的五年。

时间到了大中九年(855),李商隐四十四岁了。这年十一月,霜风凄紧时节,剑南东川节度使兼梓州刺史柳仲郢奉调进京,任吏部侍郎。作为幕僚,既然府主调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李商隐和其他幕僚一样,只能是树倒猢狲散,各奔各的前程。

离开梓州前,同僚们有过一次欢饮,相当于散伙饭。席上,照例有官伎把酒,同僚们逢场作戏,甚是欢愉,独有李商隐颇为落寞,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

君缘接座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卧病竟无憀。

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这不是李商隐第一次告别巴蜀。

早在七年前,李商隐结束桂林郑亚幕后,曾经饱含希望地从江陵溯江而上,打算到成都投靠远亲杜悰。但是,随着逆流的客船从荆楚进入巴蜀,他越来越忐忑不安。然后,在今天三峡一带的某座小城,他犹豫了。因为他不敢相信那位刻薄寡情的远亲真的会施以援手。恰好就在此时,妻子从北方捎来家书,委婉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时值仲秋,征雁横空,落叶萧萧,屏障般的群山挤压着小小的孤城。每天,昏黄的太阳在巴掌大的天空晃一晃便消失了。急不可耐的雨,争先恐后的雨,从傍晚点滴到深夜,从深夜点滴到天明。游子怅然若失,以诗代笺,回答远方的妻: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于是,他中止了前往成都的行程,结束了那次未遂的求职之旅。他只想赶紧回到北方,回到故乡。那里,有爱人在终日依门怅望。

然而,七年过去了,当他又一次离开巴蜀返回故乡时,妻子早已不在了,她长眠地下已经五个年头,墓木已拱。其情其景,就像极其赏识李商隐的白居易的诗句说的那样: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每个人都是命运的西西弗斯,每个人都不得不推着自己命运的巨石上山。梓州幕罢,李商隐离开巴蜀,前往长安——他将又一次经过来时的路,又一次见到嘉陵江、剑门关、筹笔驿、大散关……而命运,依旧如此坎坷、艰难,不可捉摸。在李商隐的晚年,在岁月的高处,风雨,一如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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