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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在阿坝

时间:2024-05-04

□文/占巴

在寂静的月夜,开车穿过上百公里的雅克大道,是一种独特而深刻的旅行体验。因为不是交通要道,你看不到习惯于夜间行驶的长途货车,望不见牧人的白帐篷,甚至遇不到一头落单的牦牛。路过那些牧民定居后几十年里仓促形成的小镇,人和车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你能看见的只是车灯射出的两束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白天炙热的阳光下,那一片片流动的云彩和遍地的花海、牛群、帐篷,以及草原上冰凉凉的风,入夜后,都被造物主设计的黑夜给收走了,藏住了或者说隐匿了。

巧的是今天恰逢十五,月如银盘,明亮的月光一展千里,远近起伏的山峦、牧场、天空都散发着不同的微光。这种时候,适合一个人冥想、沉思,对着月亮、草原和黑夜,平静地去反省一切。没有任何事物的干扰,像一个独居的牧民,在微弱的篝火和月光之间,品着烈酒,微醺着记起一个地方、回忆几个亲人,想起几段往事……而此刻正驱车穿越雅克大道的我想到了阿坝。

阿坝县与松潘相隔三百多公里,比松潘至首府成都还要远个四五十公里。2022年3月17日农历十五这一天,我和父亲天没亮就从松潘出发,为的是赶到阿坝县郎依寺参加我舅舅能措的格西典礼。

开了七个小时车后,我和父亲终于在下午五点到达阿坝县城。那是一个周遭没有树木,只有大片土地和土房的县城。我们疲惫不堪地吃了顿自助餐后,就找了一家有监控的酒店休息了。第二天上午,在朗依寺的大殿广场上,我们被大风刮得睁不开眼,头发上,耳朵里全是灰尘。捱过下午四点,冗长的典礼一结束,顾不得与舅舅能措告别,我和父亲赶紧钻进车子,匆匆往松潘赶。谁料,路上遇到了一起车祸。

省道302线上,大货车排起了长龙,急着赶路的轿车越野车在强行占道穿插。我把车停在一排低矮的道班平房前熄火后,问了一个穿反光背心的老头才搞清楚,前方的盘山路上,一辆下行的闷罐车翻车了。司机开着车头,撞开防护栏,滚了下来,把巨大的油罐留在弯道上!什么时候通车,鬼才知道!面容黝黑的老头拉长了音调解释。看着他杂乱的眉毛,我不耐烦冒了句脏话。老头厌恶地转过头去,好像很后悔这么热情地跟我对话。

副驾驶上沉默寡言的父亲下车,点了根烟。我百般无聊,只好掏出手机,浏览能措的格西典礼。我照了大概二三十张照片,每一张画面都很乱,混乱拥挤的现场,使我糊里糊涂拍下了许多人的后脑勺和手机。删掉大部分照片后,我对其中几张照片进行加工,调色、裁剪、放大,总算稍稍满意了。

画面中,能措站在郎依寺大殿前,手举神箭,头戴法帽,身披黄色法衣,脚蹬绣有祥云的松巴鞋,神情显得从容、自在。同他一起毕业的二十三名格西表情各异,有的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面部却十分僵硬,眼睛里透露着不安;有的亲人在底下喜极而泣,他们站在高处一眼就瞧见了,久经修炼的格西们也顾不得庄重,眼含起热泪,频繁眨眼。无数颗黑脑袋上,我观察众格西,自始至终发现唯有能措的心、能措的眼、能措的胸怀,静得像一面的湖水。不管底下站着的几百上千号僧俗信众,高喊多少遍令人身心震颤的“尕瓦——嚷”(吉祥的日子),向天空挥撒星辰般的隆达,他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不见终于熬成正果的狂喜与忘我,也看不出长于穷苦家庭的孩子天生的自卑与孤独。那久久纹丝不动的端庄仪表,看得我内心一阵战栗。

隆重的格西毕业典礼结束后,能措被手拿鲜花的僧人们簇拥着,在呼啦啦的大风中走向他的僧舍。巷子水泥路两侧站着长长的队伍,这些人中有和我一样远道而来的亲戚,也有当地僧舍主人家的家族亲人。不断纷飞的桑烟里,能措穿过向他致祝福词,献上绸缎、哈达的人群,走到僧舍大门下。我离他很近,手上的绸缎、哈达被几个僧人收走后,我拿起手机就拍了张照片。在照相的瞬间,不知怎的,我的注意力停在了他年少时被玻璃弄瞎的左眼上,在众人欢呼的时候,我鼻子一酸,情不自禁落下几滴泪水。

在车上盯着手机,心情很乱,有时候一张照片也能让我这样的人动容。我是个性情中人,很容易就被感动。这种情况到底是善良还是愚笨,我估计二者都有。愚笨的人通常善良,伶俐的人又常常冷漠,而我感动过后,又会把这件事情铭刻在心中。

我和能措之间也有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那件事发生2008年的夏天。那一年,我在老家那条穷山沟里仅有的一所中学里读初二。学校离我家八九公里,作为偏远村子来的寄宿学生,我们这些孩子经常会受到离学校近的那些学生的霸凌。能措天生神力,十七八岁就能抬起拖拉机半个机头,一旦学校里有人欺负我,我就请他帮我讨公道。记得有一次,三个看我不顺眼,单挑又打不过的学生,想了个损招。他们叫一个小男孩把我骗到一间寝室,然后反锁上门,从背后偷袭我。我一拳打裂了前面一个小子的嘴唇,后面一个小子无耻地拉住了我的手,被我打中嘴巴。头发常常呈爆炸形状,脑袋长得像藏獒脑袋的那小子,嗷嗷地抡起铁畚斗,照我头砸了几下,我瞬时头破血流。纠缠中,宿管气喘吁吁地打开了门,这时鲜血早已打湿了我的衣领。我没有多想,就给能措打了电话,他和七八个僧人抄擀面杖冲到了学校,把当时的校长老师、派出所民警和乡政府干部都吓坏了。如惊弓之鸟的校领导一再表示好好解决事情,能措他们才肯离开学校。他走出学校大铁门时,转过头对我说,不要怕、不准哭。虽然,那次我的脑袋受了三处伤,缝了七针,但我真的没流一滴泪。这么一说,可能读者朋友绝对不信。你们也可以不屑地讽刺我,说我会编故事。可我的的确确获得了极大的勇气,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那名手发抖的年轻医生在我头皮上缝针,扯线的撕裂感,那感觉就像头发被人一根根拔掉。

几天后,父母来学校看我,几个老师在他们到校之前就恐吓我,让我自己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乱说话。我头上包着纱布,还隐隐感到恶心,想必是有轻微的脑震荡。但为了不让父母难受,我戴了顶毛线帽子,换了身牛仔服,站在学校铁门口没有出去,担心走近了他们会看我伤口。父母隔着铁门问了伤情,我说没事,父亲暴怒,他嚷着要把这烂学校拆了。我劝他别生气,我一点事情也没有,父亲后来说了什么,我俨然忘记了。我记得回到老师们的办公室后,他们以为他们虚张声势的做法吓到我了,可我并没有一丝一毫害怕的感觉,反倒内心释然了很多。在我看来,能措影响了那时的我,包括现在的我。我躺在车座椅上想,他在郎依寺十几年如一日学习,能够守着青灯黄卷、清规戒律,忍住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完成了难以想象的无数次考试和辩论,在父母相继离世后,还能坚持修行、学习,也许正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勇气和韧性。

能措在阿坝待了十几年,而我仅仅去看过他一次。说起2021年的阿坝之行,也是无心之举,我和妻儿自驾游,漫无目的地行驶,却到了阿坝。那会儿正值夏天,草原上阳光明媚、繁花盛开,沿途能看见放牧的少年骑着马圈牛的场景。我戴着墨镜,把着方向盘,听着丹拿音响里飘出来的肖邦《遗作》,在低矮的云絮下,穿过空旷的红原,爬上缓缓的阿依拉山,进入草场丰茂的阿坝地界。正午,到达阿坝县城后,我翻出一个久不通话的号码,随手拨了过去。电话那头的能措,听说我到了阿坝,高兴地走到寺院门口来接我们。他向监课的铁棒喇嘛请了半天假,带我们游览了郎依寺大殿外墙上的壁画,大殿内部镀金的佛像,顺便拜见了历代高僧的灵塔,然后带我们到寺内最高的佛塔顶部,在无数镂空的佛像前,点了数盏酥油灯。参观完寺院,他请我们一家人到他的僧舍喝茶,烧茶的时间里,我指着他床榻边码到天花板上的书籍,惊叹道,我那面书架上的书,跟你的书比起来简直少得不能再少了。他笑了笑说,我们在这里主要就是学习,你工作那么忙,看书的时间很少,可以理解。在他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我和他聊了好几个小时,欢声笑语不断。

我们谈天论地,上聊人类诞生,下议战争疾病,恨不得把几个小时当作几天时间来用。我说,有一本书叫《人类简史》,前不久我刚看完,书里写了人类的祖先是从非洲大陆走出来的,我们藏族人的祖先一部分也有可能是非洲人。他点点头说,藏族古籍里写道,最初,世界为空寂无垠之体。后十方风起,形成大海,再后须弥山(冈仁波齐)拔出海面,四周形成四大洲。南部有瞻部洲,其中心是雪域吐蕃,为什么说吐蕃是中心,那是因为吐蕃地高、山多、积雪不化,而周围河水都源于此地,并由此向外流出,所以被认为是中心。

见我在倾听,他继续说:在人类诞生之前,藏区就有了三部分地区划分:上部为阿里三围,由雪山与石山环绕,像一个池沼;中部乌斯藏四如,是山岩与水流相击之地,像一条水渠;下部拉热秀周,为森林草原之区,像一块平坦的田地。关于人的起源,许多藏史书,如《王统世系明鉴》《西藏王统记》《贤者喜宴》《雍仲苯教史》《柱间史》里都有“猕猴与罗刹女结合”的传说。这就说明藏族的智者们也早就知道,人由猴子演化成智人,最后优胜劣汰慢慢演变成人的。只是我们的历史都被赋予神话色彩,读起来比较有戏剧性。

能措微笑了一下,然后收敛表情,说起藏族历史。他专注的神情、流利的口齿,寥寥数句便使我对藏族史有种拨开云雾见明月的奇异感觉,也产生了一山更有一山高的敬佩心。自他嘴巴的一张一合中,古老的象雄文明一兴一衰,聂赤赞普和他的天神之子们从天上下来,又回了天界。吐蕃王朝在雪域崛起,松赞干布、赤德祖丹与心怀雄才大略的赤松德赞并称“祖孙三王”,他们象征着吐蕃的鼎盛时代。我插嘴道,我对赤松德赞有好感。能措说,赤松德赞确实是一位明君,可后来的藏王和上层人士沉迷于权力,导致祸乱频发。他认为,朗达玛被刺事件是藏族历史的一个分割线,直接导致了后来平民起义,吐蕃没落,将藏地推入分裂割据时期。随着古格王朝慢慢消失,藏地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王。到了元明清时代,王朝统治下的藏地,逐渐形成了成熟的政教合一制度。

能措说,无论以前如何,最好的时代是今天。新中国成立以后,藏族穷人才有了土地,种上了自己的粮食,国家也在变强大。我点了点头,把话题又移到了很久以前,祖师敦巴辛饶米沃佛改良原始苯教时的故事。说到这个,能措又详细解释了过去的“苯”和现在的“本”。那个求同存异、互相融合的几百年历程,让我连连叹息。

一旁的妻子在我身后席地而坐,倾听着我们的谈话,不时低头呷茶,看一眼在屋外草坪上捉蝴蝶的儿子,没发出一丝声音。说完了历史,我问能措阿坝县的由来,他说阿坝县名说法多样,民间说县城从空中俯瞰,仿佛一面鼓,中间很平坦,四周群山突起,向南流入大渡河的阿曲河,向北注入黄河的贾曲、夏客曲,弯曲似吊鼓的绳带。但还有一种说法是,松赞干布率大军征松州迎娶文成公主,占领松州以西地区后,曾从吐蕃腹地阿里一带移民到此驻军,这些人自称“阿里洼”(喻指阿里人)。我说郎依寺的主持嘎让罗珠嘉措在一档纪录片里说道,阿坝的藏语谐音“阿洼”,阿指的是鼓,洼指的是人,意思可理解为鼓人或打鼓的人。我很奇怪鼓人这个称呼,他说鼓是苯教密宗法器,佛苯斗争时期,苯教信徒为了保护自己才这样对询问的人说的。但这样说也有可能不准,他说历史中的很多事情都是后来写历史的人杜撰和注解上去的,加上藏族历史神话与现实混合,有许多人变成神的传说,这叫现代人怎么去辨别真伪呢?

我觉得跟能措聊天,自始至终都很舒服。他回答历史中某件具体的问题,措辞很客观,没有妄自评价,也没有说哪种说法是对或是错。他只是把我追问的事情关键点讲出来,然后让我自己细嚼慢咽,这样的对话让我感觉很舒服。

聊到最后,能措说他明年三月将完成所有考试,获得格西学位,我向他表示了祝贺。他邀请我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我犹豫了,没出声。直到他送我们到停车场,临分别之际,我才答应他,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到阿坝参加他的毕业典礼。

这次我来了,兑现了承诺,然后又走了。一切那么的匆匆,好似一阵风,不,是风中的叶片,来去我自己无法控制,只能任由无法预料的生活来决定我的去留。

时间过了六点,堵车已经两个小时了。我在车里无聊透顶,便翻开能措给我的礼物《朗依寺2022年毕业格西论文集》,在书的54页,我看见一张拇指大小的能措照片。查了查资料,百度百科里只有藏传佛教对格西的解释,格西是“格威西联”的省音,意为“善知识”。一般僧人要刻苦学习,精通“五部大论”,再通过层层严格的辩经考核,才能获得“格西”学位。

能措的格西学位,学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来回时间仓促,我也没来得及问他。但他能在阿坝州最大的雍仲苯教寺院获得格西学位,必定是受了许许多多无法言说的苦。我不知道这种苦是何种无法忍受的苦,犹记得弟弟曾说过,每天五点起床背书,每周每月都有大小各种考试,老师指定的学习书籍,你要口齿清晰地把书中每一句话,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这样的学习量令人无法想象。在那些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冬天,在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的夏日,坐在庄严肃穆的课堂里,循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轨迹,一起同去的人吃不了苦,受不了寺外五色五音的袭扰,像一片叶子,随风随阿曲河纷纷离开了。能措像一棵四季常绿的柏树,根植于地下,任凭风吹雨打,稳住了心神,完成了学业。不知他在辩经场挥洒了多少汗水,才在一次智慧争锋中,博得上座考官的欣然一笑。要知道,他只比我年长一岁。

如今,能措名列“格西”,以后有可能成为某座佛学院、某个寺院的老师、主持和法台,也有可能云游天下,成为一名了无牵挂的行脚僧。无论如何,他变成什么样,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无人能够干涉。我只希望他学有所成之日,能以十世班禅大师等高僧大德为楷模,在不断变化的社会中成为爱家乡爱国爱教的典范,这是我对他最大的期望。

想到这儿,车窗外响起了警笛声,我转头一看,警车闪着警灯,一点点逼退占道行驶的车子。右侧司机们不怀好意地笑着,纷纷下车望风。我放平椅子,仰面盯着天窗外蓝得令人眼花的天空,想起了弟弟。

我的弟弟罗吾也曾跟舅舅能措一起到阿坝县郎依寺求学,他在郎依寺生活学习四年,那时他的法名叫仁青敦智。他离开郎依寺后,仁青敦智成了他发表诗歌时的笔名。可他出生时,取的名字叫罗吾彭措。

也许名字没取好,所以人生才时常包含忧虑。我常常这样取笑他,同时也给他取各种各样的歪名。我们的兄弟感情是真挚的,嬉笑打闹从不记仇,无所顾忌。他属鼠,比我小六岁,小时候更是胆小如鼠。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孩子和奶奶在家,那晚恰好遇到了月食,我们对着天空咒骂天狗,弟弟却害怕得全身发抖。还有一次,我们去林地里捡蘑菇,我模仿野兽的声音,把他吓得大哭。他长到六七岁时,就被家里人送到寺院里,跟着我爷爷学习藏文。小学到初中,他一直都是边学习寺院里的藏文,边兼顾学校里的功课。他的汉字写得很差,笔画常常走形,虽然藏文学得好,可惧怕担任寺院经师的叔叔那种过于严厉的教学方式,他曾几次与朋友结伴逃走。最远的一次,他和朋友逃到了县城,家里人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后来还是他和朋友自己走回来的。他回来后,被父亲和叔叔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让他跪着看米拉日巴成佛的电视剧。也许,那时候,他压根没有想过成为一名僧人。

弟弟读到初二,叔叔和父亲把他送到了几百公里外的阿坝郎依寺,那年我才参加工作,也不懂这种教育方式的残酷,心里只替他感到高兴。我不知道的是,弟弟去郎依寺之前,他的两只耳朵鼓膜都已穿孔。每年寺院的寒暑假,弟弟穿着一身绛红色的僧衣回来,我只是觉得他个子长得飞快,从没察觉他越来越瘦。每次,他离开家,离开松潘,坐车回阿坝,我都会提前买车上吃的饼干饮料,早起送他去车站赶车。那时候,我还没有买车,天蒙蒙亮,我就得扛着铁箱子,背着装满土豆和其他什么东西的袋子,从租房的地方,步行几公里,满头大汗地赶到车站,接着又帮他把行李清点好,装进车子,看着瘦弱的他坐上大巴车离开,才慢慢走回出租房。每次他离开,我的内心都会涌起一股酸楚。现在看来,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把他送到几百公里外,人生地不熟的大寺去学习,这种做法确实让人无法接受。

然而,弟弟学业精进,在朗依寺佛学院年轻学生中逐渐崭露头角,我曾亲眼见弟弟与后来获得格西学习的舅舅能措辩论十几分钟,两人谁也不让谁的精彩局面。可惜,在朗依寺学习四年多后,弟弟决定还俗了。当然,这其中除了复杂的家庭因素,艰苦的学习生活环境也是他决心离开寺院的重要理由之一。听弟弟说,他每天五六点早起,完成固定经文背诵,还要给寄宿的主人家准备一日三餐,早晚都活在别人的监管之下。据他说,主人家还有个歧视外来学生的僧人,蛮横霸道不讲理。弟弟的绝望想必也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他铁了心还俗后,我还坚持劝过他一段时间,终究还是没有劝住。父亲送他去红原读高中,我省吃俭用,每月给他六百元生活费,有时明知道他饿着肚子,可不到寄钱的时间,我也会狠下心不给他生活费。如果说,他当僧人时,我对他的疼爱可以表现出来,那他到红原读高中后,我就把所有的疼爱收了起来,转而严格起来。我曾说过,你考个大专就别读了,考上本科,我就供你。没承想,他居然真的上了本科线。我起初不相信他考上了本科,直到我和他去网吧填志愿,看到他上了西南民族大学的录取分数线,我才觉得这一切不是梦。他的未来是一片光明的。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报了阿坝师范学院。

四年的寺院时光磨炼了他,也成就了他特殊的气质。从弟弟这些年的表现看,他确实比同一年龄时期的我,活得冷静理性得多,写出来的东西也比我好。我喜欢他的诗歌,比如2017年4月7日在红原县藏文中学读高中时写的《月光下》:月光轻柔地抚摸大地/远处/起伏的山群/也随着我的思绪,起起伏伏/明媚的月,是你的眼/惨淡的云,是我的愁/北飘的孤风,穿梭在起伏的山间/北飘的孤风,始终没带走那片惨淡的云/若能化为风,若能化为云/若能随风远去,若能架云远飘/我宁愿抛弃这一切/随云远去,同风消散。

还有,2021年6月在汶川阿坝师范学院读大三时写的《野百合》:我与黑夜相约/在无人问津的夜半/悄悄把野百合摘了去/在河水吟唱的小镇里/人们听不见野百合的呼喊/我喜欢野百合/就像沉睡在河流臂弯的小镇/捧在手里的野百合/却不再绽放/或许是光阴收回了怜悯/你我忘却了慈悲/星光洒落肩头的时候/忘记打开心扉/可野百合拥有宽恕/它在睡梦中绽放/在阳光温暖大地之际/温暖了已经干瘪的灵魂。

字里行间透着忧伤,也有对未来生活的迷茫。我经常和他通电话,分析他的心理,也告知他一些人生的经历,如何正确看待有些人、有些事,希望对他成长有所帮助。我反对过他还俗,现在也支持他进入社会,有些时候更希望他尽快成长起来,比寺院还要残酷的现实生活,是不会给人太多犯错的机会。有时候一件小事就能让一个人崩溃,甚至对生活彻底失去希望。有时候,也可能因为一件小事,改变一个人一生的方向。普通人的天平上,左右重量的不是自己,而是素不相识的别人。我总是在想弟弟那时候虽然讨厌寺庙生活,却没有跟同到郎依寺求学的朋友一样偷偷跑到成都,跑到拉萨打工,是胆子小,还是他从小遭受的棍棒教育的威严,让他认命?我感觉他每长一岁,就会隐瞒我们一些事情,一次他在阿坝骑摩托,过一个弯道时车失控了,整个人飞了出去,差点摔死。那年他放假回来,我发现手上还留有很长的伤疤,严厉地责骂了他。

今年,他大四毕业了,考上了马尔康市法院,听说正在田里锄草的母亲接到电话,听到这个消息,扔掉锄头,喜极而泣。

堵住道路的油罐终于在天黑前被清理走了,车队移动后,我在阿依拉山、雷达山超过一辆辆车,急速飞过安曲镇。窗外暮色四起,大地苍茫,草原、牛群,赶牛的牧人骑着马在山丘上停留片刻,转而消失在阴影里。

草地黑夜里的星辰渐次明亮起来。

说到弟弟,不得不提到曾经关心帮助过他不少次的人,我另一个在阿坝县安家的舅舅曲巴。她是母亲的弟弟,二十几年前他离开家乡,到草地几个县流浪,后来上门到阿坝县一户善良的人家为婿,如今已经是两个女孩的父亲了。

在我的记忆里,舅舅曲巴曾在我家暂住过一段时间,听母亲后来讲,他与哥哥不和,常常争吵,父母就让他住在我家,跟村里人到森林里打猎,用猎物换钱生活。父亲给我买过一把半自动步枪玩具,他玩了一次,就把我的枪栓拉断了,为此我恨过他一段时间。他离开我家后,十几年音信全无,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初中都已经毕业了,他和一个壮汉背着四大包从别人手里低价购买的旧动物皮,来松潘售卖。后来,他们又转而做起了古董生意,现在成了阿坝县有名的古董商人。

他看老东西看得准,新东西又会用古法做旧。天珠、珊瑚、天铁、念珠以及现在禁止买卖的象牙制品等等昂贵的奢侈品,他用手摸一摸、搓一搓,就能辨真假、出价格。他梳着偏分头,挂着一串珠子,背着一个小包,加上肤色黝黑,满口流利的草地方言,说他是松潘人没人会相信。我曾问他,新东西做旧不怕别人找麻烦?他说古董市场真真假假,跟做人是一样的,人有真有假,至于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那就是一种学问。

他的说法我不认同,可是依稀回忆他多年流浪的生活,他那样的状况也不难理解。听人说在草地县上门当女婿,不勤劳,不管有没有孩子,都会被无情地赶出家门。他前十多年在阿坝摸爬滚打,肯定吃过不少苦头,挖贝母、放牧、卖苦力估计什么活都干过。后十几年又给自己修房子,养育孩子读书,做生意,也许也经历过上当受骗这种事情。他的谨慎、他的机灵,也可能是从自身的经历中慢慢学来的。我既不佩服,也无排斥,只是深藏在血脉里的亲情,使他也成了我挂念的一个家人。

天完全黑下来以后,月亮已经升至半空了。将瓦切、麦洼、色地零零星星的灯光抛在脑后,车子像一叶孤舟驶入夜下无边无际的月光之海。笔直的道路在车灯下伸展,路浮在海浪上,车子在浪花上摇摆不定,最后没入一斜土丘。绕过那土丘,路笔直向下,车往一个巨大的天坑驶去。到了天坑中央,我发现宽阔的草地在月光下变成了沉默的没有浪花的黑海,四下夜色浓稠,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在夜空下化成了行走的线条。一种灰由浅到深,渐变后,由近前的草叶直袭深灰色的天幕,直至照亮半个星球的月亮。我发现月亮周围有一层光圈,光圈放射出无数灰暗的光,这是区别于深灰和黑色之间的一种色调,不同于浅灰,淡黄中掺杂了墨汁,呈现出人类无法调制的月光灰。草原的自我素描,展现在眼前,我被迷住了,不知不觉车速也慢了下来。我拍了几张照片,感觉内心深处的野兽似乎要在月海的颤动中苏醒,内心深处的悲痛也要被如水的月光唤醒。在日干乔停车休息时,我想迎着月亮吼叫,我想对着草原高歌一曲,我甚至想脱掉衣物,幻想在月下裸奔。可我发现我的脑子还尚存一丝理智,尽管身体想那样放肆,脑子却不允许。它说,看,月亮那么的美,草原那么的安静,我任何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可能会引起远处动物们的不安。沼泽里的鱼,草丘上的禽类,洞里的旱獭,地表浅处无数正欲破土的花草,我们谁也不能惊动。我们得悄悄地欣赏,悄悄地离开。

车子里,父亲看着前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醒了。我发现他对窗外的月亮并不感兴趣。他可能根本不喜欢黑夜,或者根本不喜欢与他的儿子独处,因为黑夜让他眼睛看不见草地的色彩,黑夜让他犯困,黑夜让他不安。那些好听的军旅歌曲《骏马奔驰保边疆》《小白杨》《人间第一情》,在这个夜里竟让人觉得有些无趣、觉得烦躁。

面对车灯之外的黑夜,父亲想起了他当兵时,在夜里站岗,听见骡叫拉枪栓的时候?他想起了某件不堪回忆的事情,还是在心里杜撰一件以假乱真、值得讲给后代的事情?还是在想他的孙子?不知道。那一刻,我能想到的是,他不想跟我说话,可能是他在某种层面讨厌我,我喜欢直面问题,毫不避讳地问一些问题,比如他欠别人多少万,他今年想怎么挣钱还钱这种不招人喜欢的问题。我没有姐姐那么聪明伶俐,不会捡一些他喜欢的话说给他听。在只有我和他,没有网络的时候,他感兴趣的是他的烟,一根接一根有形状的纸烟,被他点燃,被他吸到肺里,化作烟,化作灰,最终被掐灭塞进烟灰缸。

他当兵在阿坝县的几个小故事,昨天路上就讲了,今天回来的路上,他没什么可讲的了。军旅生涯是他人生中最精彩、最难忘的记忆,零零碎碎的,我听了无数遍,但从来没有听过完整的版本。有时,我觉得他讲故事,还没我母亲讲得好。不是他口才不好,而是他心思不在讲故事上,他讲某个片段或许只是为了向我炫耀,亦或许是想通过他经历的某件事,让我吸取教训。可我没听见完整的故事,就无法相信其中的某一件小事。我想听到他的稚嫩、他的成长、他的膨胀、他的毁灭,然而他没说,我也没问。一路上,他不是在沉默,就是在抽烟,连一个字也不说。我敌不住困意,抱怨了两句,我的话像扔进大海里的石子,毫无反应。他像灵魂飞远的肉体,坐在一旁,我换了首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边开车边想象四十年前的父亲。

一个偏远藏寨里的孩子,家中五个孩子里他排行老大,给合作社放过牛,也给合作社耕过地。1980年,他报名参军了,村里人骑着马送他到区上,他告别不停用头帕抹泪的母亲,离开了村子,离开了河谷,走到了区里。到了区里,他坐上四个轮子的车子,离开了热务沟。汽车辗转到另一条河谷,沿着公路行驶半天后,他们到了县城。下了车,他和几个晕头转向的伙伴,被动作干练的武装干事推到一处宽敞的广场上。武装干事让他们与其他乡镇来的人站成一排后,跑步进入新兵方阵。听到整队的口令,他听不懂汉语,只能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转圈圈。站了半天,听了一堆讲话,疲惫的他和那排队伍里的人分到了衣服,他们被武装干事带到街上一间雾气腾腾的房子里,一听才知道要洗澡。城里的新兵在大池子里洗澡有说有笑,他却像个大姑娘,害羞地退到角落,一件件脱他的脏衣服。

下水前,他把衣服小心地卷好,放在一旁。他不敢把衣服里面露出来,他知道衣服缝合的地方有成群结队的黑虱子白虱卵,他的内衣棉裤就是移动的虱子窝。他和一个叫顿之的后来成为挚友的伙伴,洗完澡,趁别人不注意,把贴身的衣服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理完头发,洗完澡,他穿上梦寐以求的绿军装,戴上了还没有配上帽徽的绿军帽,穿上了没有补丁的新胶鞋。

走在县城大街上,他感觉脚不是自己的脚,他脚下踩到的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棉花团。他步伐轻飘飘的,满脑子都是那个年代备受尊敬的英雄军人形象,街上那些比乡下姑娘脸还要白、身材还要苗条、头发还要短的女学生,三三两两站在街边,热烈地看着一米八几的他,其中一个还把另一个推搡到他要经过的路上。他这个农村来的笨小子,居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别人的动作,绕开那个女学生,径直走了。也不怪,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美好的军人梦。

在松潘停留几天后,他和许多新兵坐上卡车,在敲锣打鼓声里,驶向了他们憧憬的军营。他们坐了一天车,到了一个地方,一问那里不是他们当兵的地方。武装干事告诉他“途中休整”。夜里,他看了永生难忘的一部电影,一部施工队挖了坟山,夜里鬼怪出来开推土机吓人的恐怖片,他着实吓得不轻。他的新兵战友们也受到了不同的惊吓,夜里他们不敢上厕所,只能挤在一起憋尿,好多人都尿到了床上。

第二天他们又坐了一天车,结果还是“途中休整”,就这样到了马尔康的刷经寺镇,原阿坝军分区旧址,然后又转车到红原“途中休整”,再去了阿坝县。父亲新兵训练的三个月时光,就在阿坝县的独立营。他去之前,阿坝县的驻军还是独立团,他到了阿坝县之后,百万大裁军,团变成了营。

新训结束,父亲各项科目表现优异,而且因为枪法奇准,没有留在阿坝县,而是回到了气候条件更好的马尔康刷金寺。他在那里挖过厕所、砍过干柴、开过荒,还当过领导的警卫员。自卫反击战打响了,父亲写过血书,却没有去成,我常常替他惋惜。他说,要是去了,有可能死了,也有可能成了英雄,一辈子也不会活得这么憋屈。我认同他这句话,这是我们为数不多能达成共识的地方。

父亲在军营里错失了两次改变人生的机会。然而,他在军营里也有许多快乐的时光。八几年的某个秋天,他带着一个班,那时候他是班长,他带着他的人到阿坝县收青稞。那个秋天,雨水很多,他们刚下地割一会儿青稞,天就下雨了,他和战友们就躲到草棚子里。这样割了好些天,也休息了好些天,那种不用训练的日子是幸福的。他说,县城里女学生还要来青稞地里借他们的针线包,到了还针线包的日子,他发现包上绣着精致的花儿和感谢的字样。我很难体会到那种幸福,也无法想象身穿军装是什么感觉。

昨天,在阿坝县城,我与父亲步行了四十分钟,想走到他当兵的营区大门口。可是,走到天都黑下来,路灯都亮了,也没走到他一直念叨的地方。后来他说不走了,风太大了。我提议我们去吃自助餐,他同意了。我发现喜欢吃肉的他并没有吃下去多少肉,只喝了瓶小歪嘴。吃完饭回来的路上,他回头看了眼营区的方向,然后说,那时候走完阿坝县城只要十分钟,我“哦”了一声。他强调,真的只要十分钟。我装作没听见,往前走去。

夜里,躺在那间膻味弥漫的酒店床上,我梦见了一群长翅膀的牦牛,在天上围着太阳飞。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不切实际的梦,也许生活中的压抑在夜里的释放吧。天刚刚亮时,我醒了,还想起了一句话来总结父亲的大半辈子:老理想主义者的活化石,痛苦而可悲的残骸,过去时代仍然鲜活的伤口。

车子经过尕力台,一路往下驶去,一个小时后,我们看见了明亮的松潘县城。摇摆不定的灯火,让我恍然觉得,这一刻,阿坝,又变成了一个远方的地名。好像我并没有去过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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