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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上新庄看黑城

时间:2024-05-04

□文/柳喻

1

香荚蒾干枝条上的色泽越来越深,香味儿一点点绵厚起来的时候,春天便来了。这时节,天空中的蓝色不再苍茫得令人发慌,仿佛辽阔悄然间退隐,一种新鲜的蓝拂曦而至。云朵明显变湿润了,带着太平洋赋予的重量,漫至天涯。阳光从古城墙上方倾泻而下,石子街上那一块块厚石砖宛如从岁月深处被唤醒,带着山岭河谷的气息,将一段段光阴浸洇在每一个石窝里。

这是我第三次到黑城。

二十年前,我随单位工作组下乡。工作完结后,车辆沿西久公路返程。远远望见一座古城堡,四四方方,就那么坐落在宽阔的田野里。同行的人告诉我,那是小黑城。我一下子被这名字迷住了。这地方一定是有些来历的。黑城二字陡然将我的思绪带进了金庸和柯南·道尔的世界。青春岁月里的我正疯狂地追逐着金、柯二位大侠,怎么也不肯走出来。有时候我甚至会丢下手边的工作,将周遭的小镇生活想象作迷雾重重的人生孤岛,总想着发生点什么,让我的人生有所慰藉。在生活的细微方面,我时不时会做出一些一意孤行的事来。比如这次,我一面琢磨着黑城二字油然而生的想象空间,一面执意下车,罔顾大家正饿着肚子。最后情愿自己掉队,步行回家。

我一个人沿着小道走了过来。还是乡间平常的小土路,不宽。小道两旁农田里农民们正在除草。一位年迈的牧羊人赶着羊群走了过去。我以为古城墙内是一座废弃的决斗场,或者会看到牧羊人散落的帐篷。到了眼前,才发现是一座小小村落。中间一条端直的土路,两旁古朴不过的房舍。好个旷远而幽静的村居环境。我在村庄里没见到人。估计都下地干活去了吧。两三个小孩在城墙上爬上爬下。我便也爬上去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尽管我心里落寞重重,但黑城二字延伸出来的故事性在我的心里却扎下了根。

应该是十多年前了,家中姐妹们春游去千姿湖。依旧沿着西久公路走。半道上,我执意要带大家到黑城一观。如我当年一般,他们都以为这里面很荒芜。我不说,只在前方带路。待拐过旧城墙,村落俨然入目,大家自然欣喜不已。我心中居然产生了一些成就感,仿佛我创造了一个什么故事。

危房改造工程已进行了好几年,村里很多房舍都焕然一新,村庄主干道已经实现了硬化。和所有的村庄一样,村中小广场上安置了健身器材。远处几位村民坐在阳光下寒暄,其乐融融。我的孩子尚小,在广场上玩了好长时间滑板。我们一行人怀揣着好奇心,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后离去。那情景颇有点将一段时光留在身后的感觉。

那是雨过天晴的一天,原野上四处升腾着气脉。一团团白色雾气从大地上蓬勃而起,如一匹匹马在起伏飞跃。这分明就是古战场的精魂在冲杀不息嘛。如果将自己彻底沉静下来,耳边甚至能听到金戈铁马的交错之声。后来好多次我和别人提及黑城一带地脉腾冲现象,别人都很讶然,表示未曾见过,但那景象在我心里是那样清晰。或许世上的事有些得益于“机缘”二字。那一日,可能是独特的气象条件让我聆听到了古原深处传来的历史之音,让我感知到了一段铁骑突出刀枪鸣的过往烟云。

此番来,也是春天,我居然有了一种回到故地的感觉,心中免不了有些小激动。城墙依旧苍凉,宛如岁月的风刚刚吹过。城墙上的草仍然发散着千年前的气息,荣枯自在风霜里。村口新添了村史碑,黑色的,上面精雕细刻着黑城的前世与今生,立在南城墙入口处,并不突兀。

村庄整洁得有点不像话,是那种看不出打扫痕迹、天然的澄明干净。石砖铺就的街道两侧屋宇全都换了身段。青砖黄梁,是河湟乡村固有的气息。临街全是一间间木结构店铺,并没有整齐划一,而是根据原来农舍的里外进出呈现错落有致的风貌。清一色的木墙、木檐、木门,原色油漆,阳光下格外朗然明亮。店铺和原住民的宅院融为一体,并未做刻意处理,故而呈现出一种天然和谐的新颖之美。

2

黑城坐落于祁连山支脉拉脊山北麓,离西宁市区三十公里。这里也正是河湟大地向青藏高原隆起的提升段。路一直向更高处延伸。受高海拔气候的影响,河湟乡村那种杨柳依依村边树的温润风貌在这里有了明显变化。树变得随性起来,仿佛正沿着小路漫步,一下子,空气的形质变了,周身出现了一种地旷天高的气象,恍然到了牧区似的。远处,依旧是庄稼地,白杨树依然那么挺拔,而空气和空气上方的天空却大着眼睛告诉你:你已站在了分水岭上。你的前方和后方说不定是两个时空在交融。如果选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的话,只能是“清朗”了。

黑城北望徐家寨全然一副农业区村庄固有的样子,而被黑城隔开的一片片麦田,却吐纳出一种清朗风情,总感觉这里应是牛儿羊儿马儿思归的所在。登上黑城古城墙四顾,不由叹服这里的地形之胜:茫茫一片辽阔的原野,四围青山遥遥环顾,连绵不绝。近野南部山岭于原野中平起,带着草原、树林挺向门旦峡一带。清晨或蔳暮时分,拉木垒山峰层峦叠嶂,如影似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理想之境在这里完全可以实现。

黑城的黑,据说起源于其城墙的颜色。这一点我甚不以为然。筑城乃就地取材,这里家家户户的庄廓院和黑城并无二致,也没听说把谁家的宅子叫黑院。城也非随口所叫之地,冠之以城定然和驻防有关了。抑或是我心存期冀,坚信“黑城”二字所彰显出的艺术之美吧,总想着其能架构出一个风云故事来。黑,实乃包容万物之体,而城又颇具骨感之象。想象一下吧,如果一个地方叫黑村,黑庄,黑湾,那有多少意趣?多半是人们懒得取名,看见个黑色的东西,敷衍一下就成。而黑城不同,它藏着故事,有着立体挺拔的架构之美。

青海河湟地区因地理位置特殊,为进藏第一阶梯,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中原农业政权与草原牧业政权向来在河湟一带你进我退,打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除在编正规军挥麾千里的征伐外,民间因争抢良田物资等而起的游击战也从未消停过。在这种大的争夺环境下,土匪、剪径之流也大力助长了起来。这样,河湟村庄便不仅仅是村子了,而是一个个层层抱团的保护体。受常年战乱影响,也是因为战争的需要,古湟中大地村庄的形成因素很大一部分和驻军有关。村庄的取名断无诗情画意一说,而是响当当的刀枪不入体。我稍稍统计了一下,仅今天的湟中境内,村庄以营为名的就有小二十家,什么合尔营、伯什营、端巴营等等,一大把。而且,我还发现,这些以营为名的村庄,其民风明显要稍微彪悍一些。

寨子不同于普通的村庄,虽未形成城的格局,但总体上已形成了规模,有了完备的村寨体系。一般也有城墙、城楼,防御体系相对完整。湟中地面上凡叫寨的村落都是大村,诸如葛家寨、谢家寨、田家寨等等,甚至有将一个自然村划分为两三个行政村的。在湟中,这样的村寨有十余家。

一个小小村落,如今看来无非院落、良田之属,千百年来村名冠以城的很少,据我所知,只有黑城、花勒城、石城三家。新城是后起的,不算。花勒城和石城在共和镇,是宗喀巴的族裔地,是另一番故事的存在。黑城明晃晃地位居青海湖道要津上,是护卫西平府的前沿阵地。她的故事带有明显的河湟正音味道。

关于拉脊山其名,因非汉语表意名字,故而有因文化疏离而产生的多层意象。显然,这是藏语音译,又经过不断演变转音后才被官方认可,因此也就出现了用藏语也无法准确解释的地方。这样的好处就是一座烙刻着多民族血脉的山峰慢慢演变成了据说,甚至是传说。我倾向于其源于“拉则”一说。

有一种说法是令人信服的,也见于西宁地方志提及的《宋史》等文献记载。修史的人明显乃一介儒生,骨子里流淌的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底蕴。他心中的山想来更近于山水派。他见此地多溪流、平畴,翻译古唐伯特语中的山峰“拉则”时,便认真取了个雅致的名字,很美,叫“溪兰宗山”。“兰宗”源于拉则,而“溪”本为方位上的西,他嫌俗,直接从大地特性上,取为“溪”。于是,西拉则山进入《宋史》,成了溪兰宗山。这名字也符合宋人的审美。这是拉脊山最雅的名字。可能因太雅了,与当地粗犷的民风不贴合,故而没有承续下来。千百年前的黑城,得益于溪兰宗山,因此在典籍中有“溪兰宗堡”之名。雪域之巅,一座用于军事防御的城堡用溪、兰二字命名,一下子掩去了大兵压境的决杀气场,而有了琅嬛之质。

溪兰宗堡太过宋人气,估计也只熬过了宋朝。经几度兴衰,明时,为固边防,重修旧堡,取名“清平寨”。这或许是明朝政权骨子里平民出身的体现吧。于村寨而言,这的确是一种理念上的命名。清时,旧寨荒芜,又在原址上重修,黑古城之名便从此流传下来。这里面的“古”,有着千年的古意。

由堡到寨到城,由名字的演变可见此地身份在渐次隆升。不光驻防,大约也是商贾打尖、进行茶马交易之所在。

人们在认可一个名字时,其实是有心灵取向的。有些地方,官定的名字往往会被民间所废弃,这是因为命名未能遵从心灵的归属。这是一种最失败的命名。而有的名字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叫了起来,如同是从土地上生出的一般,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叫着叫着慢慢便有了故事,如黑城。

不过,说真的,溪兰宗堡这名字可真不错。我很喜欢。

3

古,有时候也可理解为“故”。古别于今,而故则能运化出新来。黑城静悄悄卧于平畴垄畔,而平畴外,离其昔日的外郭不远,一右一左,或者一上一下,乃为上新庄、新城二村。由此可见,这一带曾历经几次大规模的战略性转移。黑城曾几度废弃,又几度起复。所谓的新庄、新城其实是因故城而来。这也是民间将黑古城这一称谓延续下来的缘故了。这是一段不能抺去的历史,是故城,也是古城。人们无法忘记她曾经的荣耀与身份。

沿上新庄西行,过一段小山坡,便走进了昔日的边墙外。风光大不同,半坡式村田,牧野近在咫尺。走过周德、班隆二村,离边墙越来越近,几乎是沿着边墙走。最后,只跨过一段坎坡,黑城便跃然在目。

这段坎坡,我们跨过时,是那么自然,仿佛多少年来,人们就是这样迈边墙而过似的。边墙之西,虽也有良田之属,而村庄却是用经幡、桑烟迎接我们的到来。整个村子悠悠然,听不到喧嚣之音;边墙之东,村庄明显带出五方杂处的味道来。显然,这一带边墙隔开的乃是汉藏两家烟火。这边墙虽历经沧桑,早已斑驳零落,而从其时断时续的根基上看,想来昔日也不十分宏伟。这墙哪怕就是在刚刚筑起来的年代里,断乎也是防不住真正的勇武之师的。这无非是牧野的官方分界而已。

我总疑惑刚刚我们迈过的坎坡其实并不是边墙塌圮后的一截缺口——这缺口委实有些大。它应是昔日的一个通道,说不定当年还有简易的城门也未可知。边墙外有水渠遗迹。瞧,我们的古人们一贯秉持着城池相依的护卫理念,哪怕是在这万古如斯的荒原上,骨子里的理念一定要符合方圆才行。坎坡外便是响当当的黑城。驻守在此的将士们日日在此操练,慢慢也居家过起了烟火日子。溪兰宗堡,清平寨,城头一举大王旗,有本事的放马过来。在横绝不通的城墙外驻防是没有意义的。唯有这里连接着要地。有通道,一切才行得通。那么,我们刚才跨过的坎坡一定就是一条通道了。我一步步向黑城走近,这一想法也一步步坚实起来。我回望刚刚走过的地方,依稀看到了一场立碑会盟,也依稀听到了茶马互市的吆喝声。是呀,不远处便是马场,那千年前的青骢御马,说不定有不少是从这里奔向中原大野的。

沿南川河一路南行,可通青海湖南道。上新庄、新城二村依河道而建,这符合古人筑村的理念。黑城稍稍远离河道,孤零零存于原野,似乎她就要那样孤着,做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唯有沿着边墙走一回,才能明白此地筑城乃其必然。黑城的几度被废与其驻防意义上的力量削弱有关。只需站在坎坡回望,我们马上便明白,这黑城,昔日的溪兰宗堡,六百年前的清平寨,其实是汉家烟火在青海的一个界点,甚至可以说是起点。

而今,边墙蜿蜒,墙西依然是经幡随风舞,墙东却是耕读传家久的所在。这边墙曾隔绝了汉藏两家烟火,如今却同属小小一镇。经过专家们几番考察,湟中境内的边墙已勘定为明长城的一部分。历史的云烟,说不尽的风云变幻,道不尽的金戈铁马戎戎月,现在却是小小一镇里的你侬我侬。

在这里吹吹风其实很好。

4

这次来,我们干脆在村子里住了两天。我住的人家几乎纤尘不染,是那种从来不见打扫却处处透着洁净的感觉。家中酿青稞酩溜酒,故而宅子里总是带着一种清洌的酒香味儿,不醉人,倒让人心境愉悦。小院南隅木廊下,摆了一排多年不用的旧坛子,用红绸子盖着。我以为里面是酒,却是空的,酒香依旧撩人。农家平常的厨房,烧锅上面大蒸笼闲闲端坐。问主人,方知酒是一茬茬酿。这两天正赶上青稞的发酵期。像时间一样,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几层厚棉被下,四五口大缸,蒸熟的青稞正做着孩童时代的梦。粬味儿缠绵着春来大地的气息隐隐而出,是醇厚即将蓄势待发的感觉。没有看到出酒。若能看到酒从青稞上一点点走来,想来我们会激动莫名。现成的酒倒是喝了一小杯,没有辛辣味儿,不上头。屋主老妈妈很健谈,讲酿酒的整个过程,简直是一部酒谱,可以拜师的那种。

到黑城的第二天,于鸟声中醒来,再不肯睡。回到土地上后,我在城市里产生的困乏症一扫而光,不肯浪费哪怕一分钟时光。在这里,每一缕阳光我都想拥抱一下。我用水扑了两下脸,胡乱抺了点油便走了出去。走在鸟声里,心便也脆生生起来,身体一下子变得轻快了。

已经有人在我的前方。这是莫道山行早,更有早行人的地界。不敢喧嚣,挥挥手算是招呼过了。我们依旧沿着村子走了一段路。城墙,石子街,青砖木门,赶去上学的孩童,时光在这里不再紧促,而是舒筋展骨,活出了自己漫长的模样。

这一天,我们步行去了加牙村。加牙二字不知出处,据黑城村老人讲,这一带整个叫加牙。这么说,黑城是加牙的一部分了。不过,在行政区划上,加牙村是黑城的北方邻居。我们走访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手工藏毯艺人杨永良的传习所。是新起的屋宇,砖混结构,四五间房。几架结实牢固的铁机梁。杨永良夫妇二人在机梁上忙碌。屋子里散落着手摇式纺车和各色手工染就的毛线。颜色不鲜亮,是古朴的自然色。据说这样染就的颜色只会越洗越新鲜。机梁上是半成品卡垫,藏八宝已织了一半。杨家夫人鲜言寡语,任凭我们各种问,只简单报以点头或摇头,手不停放线、结扣、过线。许久,织得一毫米。她编织的哪里是地毯呀,分明是将山中岁月打成经线、纬线,织成了芳草如茵。从格尔木来的儿童文学作家唐明斥资买了一块大毯,暗八仙浮雕,原色织就。她很开心,仿佛她白捡了一段厚重的好时光似的。这种手工藏毯也确实是满载着生活质感的厚重物件儿,能用一百多年,而且毛色会越用越新。

黑城村村史馆正在修建中,只简单陈列着村中一些影像。颇为意外,我在这里看到了村中各家族的谱系图。一百年前,地产商人丁冰清用二百两白银从民国政府手里买下了黑古城地产,然后陆续分售给当地农户。从此,黑古城脱去南川营驻防的樊篱,从官方走向民间。一段段金戈铁马的岁月就这样消遁在历史中,战争的烽火变成了更为坚不可摧的人间烟火。村民住在这样一个四方城里,久而久之,性情便带出些闲淡疏朗来。我们来的这三日,家家门户大开。或者这里素来便是夜不闭户吧。

这几日是南川高地上的孕花季,花尚未开,万物正在大地深处萌动。许久未降雨了,空气有些干燥,午后会起风。我们白天到周边山野村庄走访,回去时总是带着一身的泥土气息,可只要拐过古城墙,脚踩在黑城村石子街上,我们的心便会静下来。这是一种承载着历史风月的沉静。短短三日,大家或缄默不语,或侃侃而谈,全都心中有了故事的样子。而黑城,带着历史的烽烟一路走来,确乎拥有这种天然的磁场。海北来的小说家索南才让远离大家,独自走在小街上,时不时低下头,在小本子上写上几句。他已经入境了。他写得久了,一只山雀从他头顶飞过,落在了身旁石砖上。这是第三日清晨的事。黄风天彻底过去了,阳光正无限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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