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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尖尖脚的姨婆

时间:2024-05-04

□文/钟红英

“老婆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火车来了滚下河……”我顽皮地边跑边念,气急败坏的姨婆踩着碎步来追我。看到她扭扭捏捏、摆摆摇摇的样子,我便更来劲了。我知道姨婆那三寸小脚是根本无法追上我的,所以一点都不害怕。我无法想象在她一生的梦里有多少是关于大步流星、快步如飞的。

姨婆多半是沮丧地折了回去,等我在外面玩够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时,便会缩手缩脚地进到屋里。可姨婆像是啥子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饭菜已摆在桌子上,我饿极了,端起碗就开吃。姨婆做的蒸茄子特别好吃,茄子是她自己种的,打了皮,切成块,放上猪油和盐,上锅蒸熟,再撒上葱。也许是那时缺吃少穿的缘故,那味道我至今难忘。

……

九十多岁高龄的父亲,大病初愈,正坐在书桌前写字,我走近他,他抬起头来,看见我便问:“你这几天又在忙啥子嘛?”我以为他又要责备我几天没去看他,可他接着说:“我在你的朋友圈里看到,你昨天骑车去石桥了!”

“日本飞机轰炸成都时,我在石桥上牌坊当学徒,你姨婆家就住在下牌坊,她家是土生土长的石桥人。”停了停,父亲又说,“你就出生在下牌坊你姨婆家里得嘛。你妈临产时,就住在你姨婆家里,我因工作下乡去了,回来才听说,你妈生你时很艰难……”

我打断了父亲的话,“啥子呢,我出生在石桥?”我只记得我的童年总是来往于母亲工作的石钟和父亲工作的县城,因为父母忙,没人带,我也常被放到石桥姨婆那里,但从来没有谁告诉过我,我就出生在石桥。

毕竟父亲年事已高,我怕他犯糊涂,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去问幺姑:“我是不是出生在石桥?”

“咋个不是呢,生你时我都在。”幺姑的回答很肯定。

“那当时我大姐又在哪里呢?”

“一起弄到石桥去的,你大姐才5岁,没人带,我就带着她在火车站周围玩。你幺叔当时就在石桥中学读高中,更清楚。”

幺姑比父亲小23岁,比幺叔也要小近十岁。大概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那天,幺姑约上幺叔和幺娘带着我,乘公交车到石桥,去看姨婆当年房子的具体位置。

走在石桥的街上,记忆的闸门又从石桥古镇那些残存的斑驳古墙、破旧的木门、老旧的窗棂、枝叶扶疏的古树,还有那些狭窄的小街小巷中依稀可见的青石板路中打开。童年,我曾跑遍了石桥的这些大街小巷,我仿佛看见了姨婆的好邻居邓婆婆和邓爷爷,夫妻俩逢场天在半边街摆摊卖凉粉的场景。两个长木高凳,搭上一个长木板,就是他们的凉粉摊,除了他们站着的那一边,另外三边都摆着给人坐的长凳,摊位总是坐满了人。我每次去了,邓婆婆都会切下方方正正的、厚厚的一大块凉粉,放在我稀脏邋遢的小手上,淋上他们自制的调料。那个年代,大人们都常常是饥肠辘辘,还不用说我们这些一天玩得上天入地的孩童,那个香呀自然是不言而喻。虽然那年代,孩子们都饥不择食,但邓婆婆夫妻的凉粉味道真的是令人永生难忘。我想,如果一直传承至今,一定不亚于今天的月英凉粉。

我们从交通路进去,往右拐,穿过一条小街到了沱江边,那些老屋已没了,只有摇摇欲坠的下栅子门老城门见证着岁月的沧桑。

看到城门,幺姑幺叔也很兴奋。幺叔也刚大病初愈,身体瘦弱,竟然激动地朝城门跑去,近乎喊道:“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就从火车站那里有条巷子下来,大约离城门100米的样子,就是你姨婆的屋子了,屋外面有一个不大的菜地,她种了一些菜,菜园边有条这么宽的路,”他用手比画着,“路外面就是河坎了。”

“我就出生在姨婆家里!为啥没去医院呢?”我急切地问。

“那时哪有条件进医院哦,差不多都是请接生婆到家里来。你妈妈当时在五指教书,快生你时就住到姨婆家里。我当时在石桥中学读书,经常过来帮忙……”幺叔说话间,幺姑插了一句:“我就每个星期天朝这里跑嘛。”

“那时候,石桥河边的上码头下码头有不少带篾蓬的木帆船,光着脚、赤着身的纤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河边的沙地上,留下一串一串脚印,后来纤夫的活逐渐被汽划子给代替了。那时,学校搞勤工俭学,组织我们到河坝头去筛沙石、挑石头儿,捶广耳石(鹅卵石)……”

幺姑幺叔在不停地述说着,是对着我,仿佛也是在对他们逝去岁月的追忆。虽然我呱呱坠地的老屋没了,被开发商圈起来的地方,也仅能看到少有的几处歪歪斜斜的双层老木楼。但背后老旧的火车站,前面静静流淌着的沱江,还在述说着时代的变迁,那些幼年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是呀,在成长记忆的长河里,有着数不清的往事,欢乐的、悲伤的、惊讶的,可笑的、有趣的甚至冒险的,而短暂的童年时光更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难忘记的。就在那个通往火车站的坡道上,我同几个小伙伴坐在路中间玩耍,突然“吱——”的一声,一辆载货物的大卡车在我们面前戛然而止,司机从车上跳下来,脸都吓白了,对着我们大声吼道:“找死呀!”其余的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好险呀,幸好师傅的车技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几个娃儿咋个跑到路中间去耍麻,等下把你们的大人叫来收拾你们,不然以后不长记性”……正当我们吓得不知所措时,几个家长已气冲冲地赶来,我看见姨婆踩着三寸小脚,气喘吁吁地近乎跑着过来,抓着我就是屁股上几下,然后又紧紧地抱住我,哭着说:“猴儿,你要是出了啥子事,我咋个向你妈老汉儿交代嘛……”

……

幺姑指着铁路那边的小山,说:“你姨婆和阿婆大概就出生在那里,离石桥街上很近。你阿婆识字,就在石桥街上读的书,她嫁给你阿公到了石钟。当时我们家的铁匠铺里,给顾客写上姓名、取货时间之类,全是她写的。”

“那阿婆也是尖尖脚哦?”我问。

“那当然,她们那个时代的女人如果不裹脚,别人要笑话,嫁都嫁不脱。”

我的阿公和阿婆在我出生时,已在3年困难时期相继因饥饿害肿病离世,我只在父亲那里仅有的几张黑白老照片里看到过他们。

姨婆是我阿婆的姐姐,也就是我父亲他们七个兄弟姐妹的亲大姨。关于姨婆坎坷的身世,我是自幼从大爷、幺姑、幺叔、二姑,还有我的父亲那里零零碎碎听来的。姨婆出生在一个比较殷实但仍需努力的小地主家庭,不幸搭上封建社会漫长缠脚陋习的末班车。我那时看到的姨婆就是一个弱不禁风、摇摇欲倒、脚步不稳的尖尖脚老太婆,这个影像真实又迷茫,贯穿我整个幼年时光。

小时候在姨婆家时,常常同她在一个木盆里洗脚,看到她五根脚趾只剩下了大脚趾,其余四根都藏在下面,我总是非常好奇,觉得姨婆那双小脚太稀奇古怪了,还不时用我的小脚去逗弄它们。长大了才知道,在中国旧封建时期,女子从四五岁起双脚就用布帛缠裹起来,使其变得又小又尖,当时人们不论男女,都认为脚小为美。尤其对男性来说,小脚具有性的吸引力,他们欣赏女人拘谨纤婉的步态,用“三寸金莲”一词来赞美女性的小脚美。这真是以摧残女性肢体正常发育的行为,来满足男权社会畸形的审美观,这种毫无实际效用又使女性极端痛苦的事,却在那个时代普遍流行,成为社会风俗,绵延近千年。

清朝被推翻后,孙中山正式下令禁止缠足,到了五四运动时期,缠足更成为各派革命运动和激进分子讨伐的对象。可惜,姨婆和阿婆她们那一代女性都没赶上,成了中国最后一批尖尖脚女性。岁月,像火车一样飞快,知道姨婆从幼年开始就被裹束双脚,不仅在实际生活中有种种不便,而且在整个裹脚过程中,要承受多大的伤残痛苦呀。我小时候用稚嫩的声音嘲笑姨婆的尖尖脚,能用幼年不谙世事来原谅自己吗?

旧时代,做女人难,做寡妇更难。姨婆深受伤害的不仅仅是裹脚,还有她的寡妇身份。我在父亲那里看到过一张有姨婆的黑白合影照片,从那照片中,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曾有的风韵。姨婆三十多岁时,应该被我叫做姨公的付姓男人就死了,那是怎样的打击和哀痛呀!从那开始,姨婆过着漫长的守寡孤寂生活直到去世。

旧时的石桥是水陆运输要道。民国初年开始兴盛,成为简阳的商业中心。据说,姨婆是她母亲带着姐妹俩在石桥码头坐船走亲戚时,被付姓撑船人看上的,那时姨婆还不到16岁。他们走完亲戚回到家,撑船人就带着媒婆和聘礼上门来说媒,小伙子一表人才,还很憨厚。后来了解到,小伙子先做纤夫后撑船,还置备了自己的篷篷船在沱江跑货运和客运。虽然船不大,但依小伙子的勤劳肯干,家境定会变得越来越殷实。姨婆的父亲同意了这门婚事,接下来就是挑选吉日成亲。于是,姨婆像所有旧时代的女人一样经历了传统的中国婚礼仪式:说媒、定亲、聘礼、迎娶、拜堂、喝交杯酒等等,姨婆在红色的“囍”字、红色的丝带、红色的花和新娘红衣的渲染中,便为人妻了。成亲后小夫妻俩夫唱妇随,恩恩爱爱。姨公很快就将临江下栅子城门大约一百米处租住的房子买了下来,结婚第二年姨婆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姨公出事那天,还到河里给家里水缸挑满了水。姨婆是抱着儿子看着男人穿着自己刚给他做的新鞋,从摇摇晃晃的跳板走过去,最后和两个学徒将跳板收到船上,老练地将篙一撑,船就似箭一般离开了岸,然后扬帆远去。

这样的情景,一个月里会有无数次,看着男人离开,没几天又看着男人的船靠岸。这一次是沿资阳、资中、内江顺水而下,几天后,算着时间该返回了,姨婆一样会站在岸边眺望。可是一天又一天,在片片帆影中,始终不见男人的船影子,最后是一年又一年,船和人从此都杳无音讯。

这事我问过几次,都说,肯定是船出事了。幺姑说,那个时候出了事,你去找哪个嘛。从此,姨婆就成了寡妇,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

后来我的阿公将姨婆接到了石钟去生活。听父亲他们说,因为家里开着铁匠铺,阿公心好,除了家里的一大家子人,还供养了好几个无依无靠的亲戚。就因为这样,解放时划成分,才被划成了中农。但是,最终姨婆也没在石钟待得住,因寡妇身份,老有人说闲话,说阿公还供养大姨子。

倔强的姨婆又回到石桥她自己的家里,靠给码头上的那些船工洗衣服、洗麻袋和缝缝补补为生。那时,石桥作为川内四大古镇码头,人流南来北往,下栅子城门沿江灯火辉煌,舟楫如梭,桨声昼夜不歇。我不相信,作为一个女人,姨婆就没有过春水一般的柔情,只要轻轻一招手,春天就会如花盛开。我也不相信,就没有一个多情的壮年男子没有向姨婆吐露过真情,她不过是用缠脚的那一股子蛮劲,把她个人的一切欲望给死死地勒住了,以一个烈女的面目立于人世。

那个时候的石桥码头,为了活命,寡妇带着儿子再嫁的不是没有,可我的姨婆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也许还有对姨公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爱的宣言。她就这样在艰难、痛苦和禁欲的束缚之中,独自刚强地将儿子养大,并给儿子娶了媳妇,也有了付家的孙子。可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没有给姨婆一丝喘息的机会,后来儿子死了,孙子也死了,具体怎么死的,父亲他们也说不清楚。反正只留下儿媳同她相依为命,她把儿媳当成自己的女儿,坚持要她再嫁。听幺姑回忆:“她那时没了儿女时,总想到石钟我们家来抱养一个,大家都不愿意去,那时你阿公打铁做生意,家境相对宽裕,我那时还小,她一来,大姑二姑都躲起来了。媳妇开始不愿意改嫁,说要一直跟着她过,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坚定的婆婆,答应改嫁,但有一个条件,不管嫁到哪里,生的第一个孩子都弄回来跟着婆婆姓付。后来她媳妇嫁到简阳梨花沟,那男的姓蒋,我们喊蒋老表,人很好,每年梨儿熟了的时候,就会挑一挑到石钟来给我们吃。他们生的第一个是女娃子,送到姨婆家,取名叫付桂芳,后来毕业于西南音乐学院,分配到乐山五通桥教音乐,据说她还有两个妹妹在杨春坝梨花沟。”

童年的迁徙,意味着离愁。我的童年,总是来往于石钟、石桥之间。我到了石桥,怀念石钟,想念我的妈妈、姐姐和弟弟;我回到石钟,又会怀念石桥,想念对我娇宠有加的姨婆。我每次去到姨婆家,姨婆会每天让我坐在她两腿之间的小凳子上,很细心地给我梳头,短头发时就扎两个鬏鬏,头发长了就给我编独辫,李铁梅那种独辫。她总会在给我梳头时埋怨我的母亲,说我母亲一把我接回去就把头发给我剪了。记得有一次,从姨婆那里回去,母亲又要给我剪头发,我哭着不愿意,说姨婆让别剪。后来母亲又软硬兼施地诓我,一会儿说剪了头发就给我糖吃,一会儿又说,我的头发可以卖钱,一听说我的头发剪下来还可以卖钱,弟弟不高兴了,坐在门槛上嘟着嘴说,做女娃儿好安逸哦,以后我的头发也要留长,可以卖钱,还有糖吃。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是因为母亲太忙没时间给我梳头,或许,我那从小就爱臭美的习惯还就是姨婆给我惯出来的。姨婆的确很爱好,即便是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她总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最后将花白的长发挽在脑后成一个光滑的小纂纂。幺姑说,她在禾丰中学读书时,姨婆给她缝过一件中式阴丹布一边扣的衣服,她穿着小小巧巧的,很合身。到学校去,在宣传队里,同学们都抢着穿,都说很好看的古典美,演喜儿时就穿那件衣服。

大人们都说我小时候很倔强,在姨婆家总和她斗气,姨婆从来没同我真生气,老是那么宠着我。但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已记不清因为什么事在姨婆家里又哭又闹,吵着闹着要回我自己的家,记得姨婆还是第一次对我发这样大的火,“好!好!好!送你回到你老汉儿那里去!”说完,姨婆怒气冲冲,羸弱的身子摇摇欲倒,踩着尖尖小脚出门了。一会儿就叫来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车夫身穿一件白色粗布短褂儿,姨婆把我拖上车,像是给车夫交待了些什么。我还在大声地哭闹,车夫拉着我就飞跑起来。从石钟到石桥12里,石桥到简城8里,一路顺沱江而下,所以当时的石钟人说“下去”,都晓得是去简阳县城。石钟在河东,石桥和老县城都在河西,那时交通不发达,人们一般都步行,有时也乘船走水路,只有石桥到简城才有黄包车,所以姨婆直接送我到我父亲那里。

成渝公路石桥到简阳县城,中途有一棵现在都还站立在老地方的古老的黄葛树,夏日碧绿的树荫如一把天然的大伞。到黄葛树恰好是石桥到简阳县城的一半,树下有凉水摊摊,路边有供路人歇脚的石桌石座,路的外面是清凉宜人的沱江。步行的人、挑夫、拉黄包车的车夫等等,总之路过的人无论再怎么拼命赶路,都会在这里歇一脚,喝一杯凉水。小时候跟着大人走路走累了,大人会说快到黄葛树了,便变得轻松起来,跟着大人加快脚步。到了黄葛树,坐下来,歇一歇,大人给买杯凉水,大杯的两分钱,小杯的一分钱。一般小娃儿都喝小杯,但有时如果大人心情好,也会奖赏你一杯大的,凉凉的,甜甜的,一饮而尽,接着饶有兴趣地听来来往往的大人扯着嗓子吹牛。就这样,一拨人走了,一拨人又来了,就像人生的驿站,在走走歇歇中,我们也在岁月的流逝中长大了。

那天,车夫拉着我疯跑,不知是不是拉着我一个小娃儿太轻松了的缘故,那天的黄包车车夫居然例外地没在黄葛树下歇脚,一口气将我拉到了我父亲上班的单位门口。我熟悉地走了进去,父亲不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向来对我们都很热情的叔叔阿姨们,那些父亲的同事,没有一个人理我。我走到父亲宿舍门口,那个办公室通往食堂的狭窄巷道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了很久。直到晚饭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去往食堂,就从我身旁走过,恐惧和饥饿令我直发抖。我开始想念姨婆温暖的怀抱,我开始后悔不该同姨婆斗气,我抱怨姨婆为啥那样义无反顾地将我送走,我已记不清父亲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后来才知道,父亲出事了,因有人揭发他有历史问题,被罚去劳动改造干杂活,同事们必须同他划清界限,否则说不定哪天自己就遭殃了。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被送去姨婆家。没多久,母亲将我送到贾家太平公社两河乡表姐家待了半年多。等我回来时,路过石桥,我吵着闹着要去姨婆家,可大人们告诉我姨婆已经死了,他们给我讲死了就是再也看不见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触及死亡的影子。后来我长到15岁,母亲去世了,那又是我生命中第二次直面死亡,那是痛彻肺腑的伤感。再后来我见证了更多的死亡,我恍然明白原来死亡就是一抔厚厚的泥土,我因此多次问起姨婆的坟在哪里,二姑幺姑她们说就在石桥附近哪个弯弯里,时间长了,他们也不晓得具体位置。多少个夜晚,我梦见我叠着一只只弯弯的纸船,满载我的祝福与思念,乘着如水的月光,顺着流淌的沱江河流,捎给我长眠的母亲和姨婆——我那具备20世纪70年代妇女的很多特质,勤劳、端庄、善良的母亲,我那给了儿女无私母爱的母亲,我那顽强地与命运和病痛抗争的母亲,还有我那用一双辣椒似的小脚走过怎样艰难人生的姨婆。

前几年,听到比我大十几岁的表哥的一段叙述,才终于打开了我多年来藏在心里的一个结,姨婆那天送走我,不是姨婆不要我了,是姨婆病了,当时她也不知道我父亲出事了。在姨婆家最后的日子里,我已隐隐约约记得姨婆乳房上经常裹着药用纱布,那时医疗条件差,人们也没有多少医疗常识,都说那是她乳房生疮,其实后来大家才明白,那就叫乳腺癌。送走我以后,姨婆的健康每况愈下,母亲在那里照顾了很久,还把表哥叫去帮忙,所以表哥对那一段过往很熟悉。表哥说,你母亲是很耐烦很细心的一个人,姨婆那乳房上洞洞眼眼的,还发臭流脓,你母亲每天用温开水给她擦洗,然后把药纱布塞进一个个洞眼里,痛得她喊天喊地,急了还骂人。后来弄她到石桥镇医院,医生也没办法,你母亲就想方设法地减轻她的痛苦,你二姑、幺姑她们也经常来帮忙。大概没多久,姨婆就走了。

我终于明白了,当时为啥母亲将我送去表姐乡下家,把弟弟送到成都双流大姨家,因为姨婆病了。

岁月如一条长长的河流,从绿地流向森林,从小溪流向海洋,从明月流向冰山……尖尖脚的老太婆对于如今的年轻人来说,可能简直就是一个神话,那个旧时代、旧风俗的影子,早已因姨婆她们这一辈的离世彻底流向岁月长河的远方。

我的姨婆在苦难的人生中没有绝望,她把命运弄皱的生活,用自己的信念一点一点地熨烫平整。她饱受裹脚旧时代的煎熬,小时候我常常听到她同邻居邓婆婆叨叨新社会的好,在生活的磨难中,她还会坚信未来还有今天这个时代,遗憾今天的这个时代她没有看到。而我却在对姨婆的怀念中,对往事的追忆中,有了从不谙世事的稚嫩到经历人生诸多磨难之后的顿悟。十多年前,我曾患上同姨婆和母亲一样的病,同样的疾病带走了姨婆,带走了母亲,却没能吞噬我的生命,我常常真诚地感谢我们现在的生活,感谢命运。

尖尖脚的姨婆早已作古,而我的故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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