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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

时间:2024-05-04

□文/凸凹

1.老家

先父生前对我说过,老家在湖北孝感祝家湾魏家畈上湾,离祝家湾火车站很近。从资料看,祝家湾站始建于清光绪三十一年,京广铁路线上。

大堂兄说,孝感离武汉蛮近,当时是个县,现在用作了一个地级市的名。当时的孝感县,好像变成了现在的孝南区还是孝昌区。我们老家当时属祝站区,后来变成了祝家湾镇。我也有很多年没去过了,地名变化很大,我也说不清楚。导航定位,应该是孝南区祝家湾八一村,周围会岀现中塆、下塆、西塆。大堂兄接着说,我插队时,我们老家那个大队叫八一大队,整个大队全姓魏,我们在魏家畈上湾。界河从老家村边流过,河这边是孝感县,河那边是黄陂县。

说来惭愧,大堂兄说,我连曾祖父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我记得爷爷昌字辈,我们父亲那一代荣字辈,我们这一代仁字辈。我们魏家的班辈排序是:中原德绍大,世代永昌荣。仁厚传家久,文章华国兴。

大堂兄的记性和对家族血统的执念,令我深为折服、羞惭。他比先父生前告知我的字辈诗,多了一倍即十代的血脉。

祖父有一弟二妹。弟弟叫坤山,找了个寡妇,带了个儿子,自己没有亲生子女。他后来去了沙洋县,大约20世纪80年代离世。大妹嫁到汉阳,生有二子。一子毕业于河运学校,在长航船上当发报员,失恋自杀。一子在纺织厂当技术工人。幺妹婚后生有一女,女儿尚未成年,她就早早离世了。

看来,曾祖父以降,相对丰茂的,是祖父一脉。

提起祖屋,大堂兄说,我们魏家的老屋,新中国成立前被一场大火烧掉了。烧掉后,祖父决定重修。祖父的两位本房叔伯兄弟永源、永协知道后,告诉祖父,说他们的房子反正都不要了,祖父要图省事的话,拿去住就行。祖父说好,并按双方商谈的价格,付了100个大洋。我们一家搬到重庆后,祖父将房子交给他弟弟坤山住。永源、永协两兄弟,后来也搬来了重庆,一个在长航,一个在南桐煤矿。20世纪70年代,兄弟俩找到祖父,付100元人民币,要回房子,祖父同意了。房子到手后,他们随即以1000元人民币的房价,转卖给了他人。兄弟俩辈分高于祖父,年龄却小于祖父。那座房子好几间屋哩,有院,有天井。

对了,我要告知你,大堂兄说,湖北有两个孝感。你若问川渝地区的人祖籍何处,他们中很多人都会说,是从湖北麻城孝感来的。翻开他们的族谱,也有如是记载。但这个孝感,不是我的老家,它是麻城县孝感乡。在声势浩大的“湖广填川”运动中,孝感乡是全国十余个省移民的集散地和中转站。对了,闻名遐迩的孝感米酒、孝感麻糖,是我老家的,不是麻城孝感的。

1993年4月,以孝道感人的古老孝感一分为二,南部为孝南区,北部为孝昌县。按前边大堂兄的说法,我们老家在孝感的南部。

我们的老家,曾经的孝感县,《天仙配》七仙女下凡的地方,人杰地灵。说起人物,对外乡老百姓而言,最著名的当然是七仙女的董永了。明末清初书画家程正揆、清康熙年间吏部尚书熊赐履、开国上将王新亭和刘震、中国工程院院士黄宗道,都是我们县出的人物。祝站镇官网显示,我们镇上有名有姓的名人,只有一位,夏力恕,清康熙年间进士,摇笔杆子的文人。我在另一个地方查到,清光绪年间进士、任上海道台的余联源,也是祝站人。令我没想到的是,本人的词条“凸凹”,在博雅人物网上,进入了“湖北省名人录”之“孝感市人物”栏。

祝站镇系孝感市与武汉市相连的口子镇,东距武汉天河国际机场十九公里。因曾经的黄陂县现已华丽转身为武汉市的一个区,故咱村与武汉只隔着一条河的距离了。

写到这里,一个意外的发现,让我觉得有点意思:我的一千多公里以外的老家,与我落居的成都市龙泉驿区,竟然有一些莫可名状的联系。

三国蜀汉名臣费祎生于孝感,其墓葬却在龙泉驿。《龙泉驿区志》载:费祎墓“在龙泉驿南里许,年代久远坟茔圮毁,碑迹模糊,唯有费祎二字约略可辨(见民国《简阳县志》。)”而我眼下住的宅子,其位置亦可描述为“龙泉驿南里许”。

“手拿梭子织好锦,千条万线结成眷。万颗明珠我不要,只为董郎心眼好。”《天仙配》中七仙女的这段唱词几近家喻户晓。这就闹了个误会。当龙泉驿向外界骄傲地介绍家乡的历史名人董朗时,大家一头雾水,董郎不是孝感的吗,咋成了龙泉驿的?他们把郎与朗弄混了。不过,董朗还真个算名人,只不过鲜有人知罢。歌舞剧《董朗传》,我是编剧,知道董朗毕业于黄埔一期,北伐时在叶挺独立团任参谋、党支部组织干事,南昌起义时任团长,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任红二师师长、红四军(军长贺龙)参谋长。龙泉驿城区北侧,有一条路,叫董朗路。

孝感是中华四大名桃原产地之一、全国四大桃园基地之一。龙泉驿是国务院正式命名的“中国水蜜桃之乡”,桃花规模居全国十大桃花观赏基地之首。理一下这个桃缘,不定会理出两地桃果的血缘。

2.祖父祖母

大堂兄说,爷爷魏文汉,以前在乡下不叫这名,他是昌字辈,以前叫魏昌勤。祖父的生年好记,1900年出生,如果活着,今年该121岁了。

是啊,爷爷1993年走的,都走了28年了。我说。

先父在世告诉我,祖父参加过共产党和京汉铁路总工会领导的二七大罢工,那时他二十二三岁,热血青年一个。新中国成立后,他加入了共产党,获得过重庆市劳动模范荣誉。他是一名优秀的氧焊工,但电工、钳工、钣金工的活儿,也拿得起。

我跟祖父相处的时间比较多,点位也多,重庆、成都、孝感、万源,都处过。只不过那时还小、还年轻,不省事,几十年过去,现在能够唤醒的往事,真可用捉襟见肘、门可罗雀之类的成语来形容。

之所以有时间与祖父祖母发生交集,是因为父母都在偏远小县城万源上班,且其工作性质又决定他们经常出差,确乎是没时间亲自带三个孩子。于是,学龄前,寒暑假,只要有可能,父母就将我托付给祖父祖母带。此举,自是让父母省了心、省了钱,还让我开了眼界,浓了血缘亲情。

祖父退休后,因技术在手,就被四川省农科院农科所聘去做了几年技术指导工作。祖母也去了,去照顾祖父生活。我当时还没念小学,便在那里玩。农科所地处成都东郊,离李劼人故居菱窠不远。记得堂妹晓玲曾经的工作单位,也在附近。我从龙泉驿到成都市区,经常路过那里。路过那里,总会想起两件小事,一件捡枇杷叶,一件甩石头。

农科所有个园子,长着茂密的枇杷林,风一吹,就有微黄的叶子落下来,到处都是。我便拿着一根祖父做的漂亮铁丝,对着地上的枇杷草刺去。待一根铁丝结结实实串满了枇杷叶,便倒举起来,回家去,对祖父祖母表功。祖母便将枇杷叶从铁丝上撸下来,摊在地上晾干,做引火之物,多了,就直接当柴烧。

农科所离锦江不远,从身边流过的,是沙河。那时,环保意识与监管远没有现在强劲,沙河竟成了两岸居民倒垃圾的天堂。有一天,我在一处倒垃圾的河岸,与小伙伴比赛甩石头,看谁甩得远。我将一块核桃大的石头奋力甩出,石头落在沙河水波中,我却落在沙河堤岸下。好在此处有一堆没被冲走的垃圾,让我顺着垃圾的山坡,滚到沙滩上,来了个软着陆。

祖父皮肤白皙,眉毛粗壮,身材高高大大、结结实实,每当我听见“工人阶级有力量”会立马想到祖父。在《记忆·编年史》一文中,我写道:“祖父有气功,力大无穷,年近九十比试扭扁担,他执单掌,我握双手,竟不能敌。”这事发生在万源县(现万源市)二重层农业局宿舍楼五楼我父母家的客厅。一根扁担横在两人之间,一人左扭,一人右扭,输的一人正是20来岁、血气方刚的我。在万源,我跟祖父聊天,谈到怎样做菜才营养、才好吃,他说了三个字,我记得很清楚。

祖父笑着说:多把油。

那是缺肉短油的年代,但相对万源大多数人,我们家还好。

我们家还好,功在先父。在我的所见所闻中,外号魏大炮的先父,光明磊落,一生都在为公,只有为家族做的那点“捞油水”的事,算是为私。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中期的事了,全国吃食紧张,四川愈甚。先父利用去浙江一带采购、押运果苗的机会与便利,在当地买了些猪肉猪油。他将私货塞进麻袋,夹藏火车皮果苗中,躲过沿途检查,安抵万源家中。有油水当然不能独享,这是先父的脾性。在火车停泊重庆站时,他让住在重庆的祖父祖母等亲人,也取了些去,分享他浓郁的泛着油光的家族情。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年代,万源城镇居民凭票购物,每人每月的一张肉票,要么购一斤肉,要么购半斤油,二选一。

祖父离开省农科所后,与祖母回到孝感乡下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两位老人主要住重庆,再后来,在三个儿子家走动,轮流住养。

大堂兄继续说,爷爷识文断字,但读过私塾没,跟谁学的,我不知道。他在乡下务过农,但很早就出去了。武汉、上海、南京、太原等地方,都去过。后来,经人介绍,进入汉阳兵工厂,在药厂,也就是火药厂上班。酬金可观,每月80块大洋,在军队当个脑袋挂裤腰带的连长,也就100来块。再后来,日本人打来,时年38岁的爷爷,即随汉阳火药厂,辗转踏上内迁之路。先是迁湖南辰溪,后又迁重庆。1939年底,到重庆后,爷爷在地处江北刘家桥的军政部兵工署21兵工厂上班。后来,他和几个要好的工友离开国民党兵工厂,跳槽到裕丰机器厂,再纺织机械厂。新中国成立后,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建兵工厂,需要技术工人,裕丰机器厂那时也正从嘉陵江边整体搬到杨家坪,并改名为空压机厂。爷爷自此进入空压厂,再没挪窝,直到退休。

十几天后,大堂兄从长沙打电话给我,说他这次去重庆,见了几位大伯父生前的朋友,他们的父亲就是跟祖父一起跳槽的工友,他于是就祖父当年为什么从兵工厂跳槽,专门咨问了他们。他们的回答很简单,跳槽嘛,薪水高呗。

大堂兄电话里说,祖父跳槽去的两家工厂,是资本家开办的私营企业。当时,婆婆、你爸、幺爸都到了重庆,姑妈已嫁到汉阳,只有我的父母还在孝感乡下,一大家子的生活用度,包括你爸和幺爸的学费,都需要爷爷一个人扛,薪水低了,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我在网上查民国时期重庆的裕丰机器,没有查到,但查到了外资办的裕丰绸厂。不知是大堂兄的记忆有误,还是网络不给力,真相失了踪。

祖父所在的汉阳兵工厂,是晚清洋务运动代表人物张之洞到湖北后主持创办的军工制造企业,原名湖北枪炮厂,1892年动工,1894年建成。几经扩充,计有枪厂、炮厂、枪弹厂、炮弹厂、炮架厂和火药厂等分厂,雇用工人约1200人。武昌新军打响的辛亥革命第一枪,是“汉阳造”。抗日战争,无论国民党军队,还是八路军、新四军和游击队,大量使用的,是“汉阳造”。

时间进入1938年。攻陷了上海、南京的日军,开始进犯武汉三镇。兵工厂职工自此开始在敌机疯狂轰炸与警报声不断响起的环境中,不是在防空洞躲炸弹,就是在车间开动机器生产枪支弹药和炸弹。

武汉沦陷前,国民政府决定将汉阳兵工厂分两路撤离搬迁,一路重庆,一路湘西山区。机具、材料、图纸和人员,上了汽车和轮船,悲壮的迁徙,拉开帷幕。祖父所在的火药分厂走的湘西路线。也就是说,我们家族血缘的一脉,自此离开祖地江汉平原,向莫名的远方伸展过去,以期在未来开枝散叶。

火药分厂是五六月间开始向湘西搬迁的。从汉阳码头出发,溯长江而上,折转西南方,穿过八百里洞庭湖,在湖南沅陵泊了船。一路上,船队遭到日军飞机的扫射与轰炸,敌机也遭到中国空军和随船押运部队的阻拦与打击。在沅陵,简易兵工厂刚响起机声,便被日军更加玩命地狂轰滥炸。生产不能停,于是开始搭假厂房,调虎离山。生产与敌机,玩起了躲猫猫游戏。不久,在距沅陵六十多公里的辰溪,找到一处极隐蔽和安全的厂址。于是,辰溪兵工厂,即“军政部兵工署第一工厂”诞生。1939年9月,工厂一分为二,一部分原地生产,一部分再度内迁,出洞庭湖,逆长江至重庆。

祖父到重庆后,进入21兵工厂之前,是否随厂在巴县鸡冠石和重庆鹅公岩待过,是否从药厂调到枪厂,不得而知。

大堂兄是个地道的重庆仔,但言谈中,我听到的是巴渝山水与荆楚大地同构的口音。他说,爷爷的技术蛮好,是一名技师,在空压厂当过车间工会主席。婆婆比爷爷小五岁,叫陈双桂。她的母亲生了双胞胎,两个女子,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的婆婆。双胞胎中,婆婆是姐还是妹,我不清楚。那位姨婆,是什么情况,也不得而知。婆婆没念过书,一辈子相夫教子,是位家庭妇女。

经大堂兄一说,立马反应过来,双桂之名,不就是双胞胎的赋义吗?

祖母说话,一口浓郁的湖北音。祖母瘦,背有些驼,可以看出,年轻时身形如何的漂亮。脚,缠过的,很小,走路小碎步。先父对我说过,祖母的家庭出身为富农。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因战乱,祖父一个人在外边打拼讨生活,祖母带着四个孩子在老家乡下忙农活,分居八年后,才与祖父在重庆团聚。

祖母是1989年走的,从万源走的。电话中得知噩耗,我从20多公里以外的工作地白沙工农区疾疾赶回。

二重岩农业局宿舍楼下的小院里,祖母静静地睡在灵床上。地上靠墙摆满了花圈。收放机转动的哀乐,被空气一传递,稀释得更加广大、浓郁和深重。一个简易的告别仪式,在这里进行。我哽咽着致了悼词。悼词主要表达了四层意思:一是对祖母勤劳善良一生的赞美;二是对祖母抛下我们匆匆离去的不舍和疼痛;三是对祖母表决心我们会继承她的遗志好好活下去;四是对祖母去往天堂的祝福。仪式毕,灵车沿川陕路向殡仪馆火葬场徐徐开去。我手捧祖母遗像,站立车头,任峡谷河风把悲伤打在脸上。

参加葬礼的除了我们家父母和儿子儿媳外,还有从重庆赶来的幺伯父、大堂姐(她正在重庆出差),从武汉赶来的姑父。

祖母进入八十寿龄后,应该是患有一定程度的老年痴呆症。家里大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家母在灌县(今都江堰市)生下我后,祖母只身一人从重庆乘火车去探视。在成都火车站上洗手间,将带给家母的东西托付给一位慈眉善眼、笑眯眯的中年妇女照看一下。中年妇女说,大姐,去吧,我给你照看,没事的,你一百个放心。祖母躬腰点头,用他乡遇故知般的充满感激的声音说,你真是个好人,谢谢,谢谢!

待祖母出来,连人带物,哪里还有影儿?祖母找遍了火车站,还是一无所获。祖母携带的东西是老母鸡、鸡蛋和醪糟等。闻之色变的三年困难时期指1959到1961。而我的出生时间,距这一时期,只有两三个月之遥,其困难之厉,可想而知。这样说吧,我外祖母张丽君,就是1958年饿死的,距那个要命的时期,或许也只有两三个月之遥。只是,她的死傍前,我的生邻后。

时年五十七的祖母,哭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妪,又像个懵懂小孩。当年都江堰出生的那个男娃,都快步入花甲了,依然能听见他那比他还小三岁的祖母的哭声。祖母的哭声太强大了,以至于那男娃去年秋天写的一首名为《血缘的上游》的诗,都不能绕开它。

祖母在万源养老时,除了二重岩农业局宿舍楼,之前还住过后山坡张家湾的一处像农房却住着城里人的院子。院子呈手枪形,一条坡路从院坝穿过,下连城边水库,上达坟冢满目的后山松林。院子住有三户人,左王姓人家,右马姓人家,我们住中间。显然,这是新中国成立前地主房产,没收后,分割在穷人名下。这个阴暗但宽敞无比的住处是单位房,还是单位租的?我们住在这里,是因祖母到来、原房不够住,还是与祖母无关,我不得而知。此前,我们家在盖家坪,宿舍只有十几平方米大。此后,我们搬去的离这个院子只一墙之隔的农业局张家湾宿舍,有三个小房间,分两处,一个房间在楼房里,一个房间在平房中,总共不到30平方米吧。

在地主大院住的时期,我不是上小学就是在上初中。这里,我能清楚记得的与祖母相关的事,有两件,均与吃有关。

有一种特别能下饭的咸菜性质、佐料性质的食物,名字多多,霉豆腐、豆腐乳、腐乳、猫乳等,万源称红豆腐。之所以称红豆腐,我想盖因在霉豆腐皮上沾裹有一层红辣椒末吧。有的还会再加裹一层青菜叶,即便这样,依然叫红豆腐,而不叫青豆腐。万源人吃红豆腐,用筷子从坛罐里夹出,直接吃就是,祖母不一样。祖母会往盛了三五块红豆腐的小碗倾倒一点菜油,将红豆腐半淹,然后放入蒸锅,坐在灶炉上蒸。蒸透后的红豆腐,热气腾腾,闪着亮晶晶的油光,那香喷喷的气息像鱼钩,钩住了我们的味觉。有了祖母的红豆腐和蒸碗中的油水,本来只吃两碗饭的,这下就得多添半碗了。

我问,婆婆,红豆腐怎么还要用油蒸呢?祖母用湖北话答:好吃么,我们孝感都这样做的。

我相信,整个万源县,几十万人,如此吃红豆腐,只我们一家。

再一件是先父对我们兄弟说的一句话。当时,祖母、父母、我们仨兄弟,正围桌吃饭。我们仨兄弟,六眼圆睁,精准狠地对着桌上的菜肴频频出击,狼吞虎咽。先父看不下去了。

先父说,你们还年轻,这辈子还有多少好吃的等着你们哩,何必急这会儿,跟老人抢呢?

祖母说,细娃嘛,长身体,让他们多吃点。我这把年岁了,多吃了有什么用呢?

饥饿年代,吃,是最大的真理。但从先父的声音里,听到了先父对祖母的孝,那是孝感的孝。但从祖母的声音里,听到了老人对裔孙的爱,那是爱骨肉亲情的爱。

祖父祖母生育四男一女,金阶、玉阶、满阶、堂阶和汉英。夫妇希望生个金玉满堂,老天还真遂了他们意,真让他们生了个金玉满堂。遗憾的是,老天只管生下来的事,不管长上去的事。长大成人,还得靠人独自去完成。满,九岁上,因一场意外,夭折了。后来,几家人的经济事实证明,金玉的确没能满堂,但家家户户的堂子里,金玉总是有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终究是能够过下去。

大堂姐给我讲了三伯父遇到的那场要命的意外。她说,她听婆婆说的,三伯父与姑妈在老家抬萝卜,过一道沟时,摔倒了,却一直不能治好。死之前,三伯父对婆婆说,妈妈,儿要走了,再不能帮家里做事了。婆婆最疼她的三儿了,说他又听话,长得又乖,偏偏是命薄。

我闹不明白,曾祖父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取名,为什么一个按字辈取,昌勤;一个不按,坤山。祖父为什么要给自己改名,是什么时候改的,老屋失火前还是失火后?从字辈诗看,我们的先祖是崇文的。从祖父改的名看,他更是崇文的,虽然他从事的兵工、火药职业,是尚武的,且是最尚武的那类。

印象中的祖父祖母,两人都爱整洁,随时都穿得干干净净的。祖父风度翩翩,行如风,坐如松,腰板永远都挺得直直的,有一种硬汉和练家子的气场。祖母有一张黑白照片,一直让我迷恋。她端坐雕花木椅,两肘倚扶手,头戴防寒绒帽,身着丝绒对开长衫。气定神闲,清雅冷艳,雍容华贵,时间退回去四五十年,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版之民国范儿。

1993年祖父在重庆过世火化后,其骨灰盒与祖母的骨灰盒,合葬在了湖南常德兵器工业部华南光电仪器厂公墓园。祖母的骨灰盒,是先父与家母从万源捧至重庆,又捧至湖南的。祖父祖母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齐扑扑在现场参加下葬仪式,默念祷词,含泪向地下的他们深深鞠躬。

与军工兵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焊工祖父,最后把自己的骨殖焊在了军工兵器的土地上。作为军属的祖母,也让自己长眠在了军工兵器的属地上。

写到这里,突然意识到,如果说祖父是“军一代”的话,那干了一辈子军工的大伯父夫妇、幺伯父夫妇,就该是“军二代”。而参过军当过兵的小堂兄、二弟、三弟以及干了二十三年军工航天工作的我,就该是“军三代”了。

繁体字军九画,简化字军六画。从繁体到简化,一门三代在军字里繁衍、前行,血脉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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