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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东北民间往事(外一题)

时间:2024-05-04

□文/刘小春

天黑透了。屋内,密密匝匝挤满了人。床前的一小块空地上,一名妇女正持着香,恭敬地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祭拜。接着,母亲开始在这小块空地上烧纸。一盏煤油灯在床头的木柜上,发出极其微弱的光。

我们都在期待着,母亲与那名妇女能唤回姑姑的灵魂。这名妇女大有来头。我第一次见她,是七岁那年夏天。她穿一身黑衣,头顶盖着一块红布,手里端着筛子,从屋后公路上下来,径直走进北面的正房内。那筛子里,放着一道红纸写成的符。繁杂的仪式从傍晚一直延续到天黑,但我只记得烧了很多纸,将屋子照得红彤彤的。就是从那天起,母亲开始喊她师傅。旁人则称她们“师娘子”。

从那以后,正房便被母亲设为禁区。白天上锁,晚上才打开。今晚的法事,在老房子的偏屋里做。之所以选这间屋子,是因为它靠近竹林。在农村,老竹林不喊竹林,喊古茅。这是同音字,其实说的是古墓。旧社会里的戏子,或枉死的年轻人,死后不能入主坟,便只能埋进竹林里。谁家的竹林有故事,祖辈自然清楚。所以,今晚做法前,婆婆先敬了古茅。一是求其保佑,另一层意思,是姑姑在出殡时,骨灰盒就放在竹林里的。平时,我们走竹林边时,都会心生恐惧。刚才我还在那里烧过纸,喊过姑姑的魂,这会儿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女师傅已经入定。她坐在床沿上,眼睛不知是眯着,还是完全闭着。灯光太暗,我看不清。但她的嘴唇在动,像是在对谁说话。我曾在婆婆与他人的诡秘交谈中得知,村里的“师娘子们”分为天神和地神两派。女师傅与母亲一派是天神,五叔与雷淑贞是地神。她们成神前,都有共同特征,即能与神对话。而且她们都有兵马,据说这位师傅的兵马,都在后面的太华山上。她们做法时,便要呼唤这些兵马,去阴间“提人”。

这正是我们期待的。所以,我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什么。她神情庄严,脸上的细纹,随着嘴巴的开合而颤动,刚才还很慢,现在嘴巴越来越快。这种场面,我耳熟能详,知道她从刚才的对话,已经转为持咒。她们是通过咒语来呼风唤雨的,母亲曾对我说过。所以,平日里,母亲决不允许我捡咒语说,怕我无意中冒犯神灵,会得各种怪病。

突然,女师傅清晰地喊出一声:“童子上路。”我两个弟弟便爬上床去,从母亲与女师傅的间隙里,我看到两个并排躺下的男孩儿的脚。一方面我庆幸自己不是男孩子,因为女师傅只要阳气足的男孩子走阴;另一方面,我又为没有机会见识真正的走阴而懊恼。去年,姑姑在广东因车祸身亡。一年里,我仅梦过她一回。梦中是个雨夜,她站在一处茅草房前,默默地一句话未说,只定定地望着我。我看不清她的样貌,但我记得她波浪般的长发,蓝色的手工毛衣和那条蓝布裤子。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弟弟已经在汇报一路见闻。女师傅问他,路上的情形如何。他所述是我们门前一条细长的、通往河坝的小路。又喊他继续走,但要默默地走,不能惊动其他鬼魂,见到姑姑时,才能出声。

接着,紧闭双眼的母亲,突然喊出两声爸妈。母亲的声音,原本如黄莺一样,清秀而质朴。此时,却完全地变成姑姑的声音,她脆声脆气,不仅声音像,连声音里的韵调也像。屋内的人,早已泪流满面了。尤其是因姑姑的死亡而迅速苍老的爷爷婆婆。

我已记不清,他们究竟说过些什么了。唯一记得,女师傅说姑姑是枉死。先说小叔的新房东北角,有个蛇窝;又说姑姑走那天,撞上太华山顶黄葛树上的一个吊死鬼。这棵树有四百多年历史,原是建庙时一个小和尚所栽;现在庙子改成学校了。我们每天上学,都在这棵树下玩。这件事后,我再也不敢正视这棵树。甚至在梦游时,常常感到这棵树倒下砸住了我,使我喘不过气来。

姑姑去世后的两年里,家里常做这种仪式。这种仪式,有个非常专业的名词叫“回门”。但无论做多少次,姑姑也永远回不来了。这是几年后,我才真正明白的道理。她真的死了,不管我们想多少办法,请多高明的神仙,她也回不来了。

回门,是师娘子最厉害的功夫。据说,做这样一场法事,要消耗她们的功力或寿命。所以,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才三十岁的年纪,就病歪歪的。故而,她每次在正房内做法,我都会产生一种随时会失去她的恐惧。

如果说,母亲是从精神上营造出一个幽冥世界的人;那么,父亲则是将现实与非现实融合起来的人。

盛夏的一个傍晚,夕阳还未完全落定,光照在院坝的边缘,堰塘的水面上是金色的霞光。父亲将唢呐拿在手里,从屋后竹林的小坡下来,他没有急着进屋,而是与院坝里乘凉的母亲和婆婆说话。每次打锣鼓回来,他都会讲些诡异的事。果然,他凑近压低了声音说:“下午一点左右,在主户家屋后的玉米地里,见到三个没有人头的东西。”

父亲肯定被吓到了。瞳孔里有清晰的恐惧,脸上的肌肉在恐惧中抽搐。自他做唢呐匠的那天起,丧葬里见到的死人,可能自己也数不清。今天死的,是村里一户姓莫的男主人。那户人住在公路下的山洼里。这里树丛密集,人户远离,我们去朱镇时偶尔会走这条路,后因胆怯这条路上的阴森,选走屋后公路,或爬树林下的窑坡,以绕开这条路。逝者才四十岁,却已病了十来年。曾有人说,这座房子地势低,又被欺在茂密的柏树林里,不利于男主人的病情。但有何办法呢,这座土坯房还是祖上留下的,靠种地的微薄收入,连病都看不起,更别说再造一座房子了。

昨日中午,女主人来请锣鼓队,眼睛是干巴巴的。可能是流干了,与爷爷说好出丧的时间后,她神情平淡地招呼家中的妇女,今天过去吃酒。中午,家中妇女们去吃酒时,父亲和叔叔们已经在那里吹打开了。当天温度达35℃以上,父亲鼓起的腮帮子两边,汗水像水一样往下流。他的旁边,是个黑漆漆的门洞,里面传出女人们的哭声,不用看也知道,棺材就在这间堂屋里,里面装着可怜的男主人。过了今天,就有人接替他的位置了,他的堂兄,一个四十岁还没娶到老婆的男人,正在帮着忙前忙后。人们都说他该瞑目,老婆和两个孩子有人养了。

树林外,阳光晒得路面金光闪闪。但树林中,尤其这座草房附近,却透不进一丝阳光,阴森森的,营造出恐怖的气氛。院坝和旁边的自留地里,搭着十来张桌子。有个先生模样的人,正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写礼。吃饭的功夫,有人陆陆续续地去了。

吃过饭,写过礼的村民,陆续回到家中。但父亲的唢呐队,则需要吹到傍晚。西南农村的丧葬非常烦琐,锣鼓队不仅要办得热闹,还要负责帮死者擦身、穿衣、入殓。最开始做唢呐匠时,父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总是抢着去做这些事;见过一些诡异的事后,每次便躲在后面,喊其他人做。今天,是三叔为死者穿的衣裳。父亲在说玉米地里的三个无头鬼时,三叔也从小路上下来了。

父亲问他看到没有?他说看到了。

当晚,我们各自怀着恐惧睡下。关灯后,房间瞬间陷入黑暗里。屋顶的一盏琉璃瓦,透进朦胧的夜色,屋后的坟地里,传出鬼冬瓜的叫声。鬼冬瓜是川东农村的叫法,学名叫猫头鹰。传说,村里有人将死,或刚死,夜里便会出现猫头鹰的叫声。婆婆说,这是鬼差在拿人了。

据母亲讲,鬼常出现在三个地方。一是刚死了人的家里,鬼去拿人的;二是有新生儿出生的家里,鬼去投胎的;三就是坟地或野外。但只有火焰低的人才能看到。父亲是极具阳刚之气的人,但常言道,总走夜路总要遇到鬼。所以,他每次打锣鼓回来,讲一些诡异的所见时,母亲并不会为他开坛设法。若父亲说他感到浑身软绵绵的,总也提不起精神,母亲才会打开正房,做个简单的法事。

母亲先点上一炷香,敬完菩萨后,将香插进桌上的香案里。接着在烧纸时,念一些咒语,并将燃烧的纸,放在一只盛着半碗水的上空,等烧完,纸灰会在水中形成只有母亲才能看懂的图形。她由此能说出,是在哪个具体的地方着了道。这一点,我从她所有的法事里,都听对方说对对对,就是那里,所以我深信不疑。母亲会喝一口含着纸灰的水,喷在父亲脸上,再让他将水喝得一滴不剩。多数时候是这样,只有少数时候,她会请卦。因请卦的次数极少,我只能记得卦分乾坤两种,具体是何道理,便不得而知。

正是这晚,我从父亲嘴里得到一个震惊的消息。他婚后第二年,母亲生下一个死婴,那只小尸体被装进粪兜里,喊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提到太华山脚下的乱葬岗埋葬。据说,死婴是怨灵来讨债的。下葬前,被这个庄稼汉一锄头挖成两半,断了她的道行。隔年才生下了我。所以,我算是家中的长女。因前面坏过一个孩子,我出生时,家里举行了多种农村常见的祭祀仪式。祭灶、祭门前竹林中的古墓、祭屋后墓葬区里的祖先、祭天地,一直忙到夜里十点多。

几年里,同样的情况在家族中不断重演。三叔家接连死了两个婴儿,四叔家死了一个,都以同样的方法,葬进了乱葬岗。

我问父亲:“那可是个人呢,怕不怕。”

“怕啥?死了就是一坨肉。”父亲睁着眼,望着床顶的帷帐说,那上面还放着两个接漏的脸盆。事实上,这个被处决的孩子,已然成为父亲的噩梦。他有一本周公解梦的书,那里面说梦见小孩,是犯了小人,得受气。所以,每梦见小孩的那段时间,父亲做事都小心翼翼的。

在我幼年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是有鬼论者。以他们为代表的,发展缓慢的中国农村,将其视为一种精神寄托。久而久之,演变成一种类似玄学的、偏门的、不被公认的现象。这种现象,在父亲因病去世后的这些年,仍然疯狂地存在着。

当时是深秋。地里的小麦,刚冒出嫩芽。一大早,母亲和婆婆便忙着准备头七祭祀的物品。因父亲病逝的当晚,睡在堂屋外。当晚,全家十几口人全部搬离堂屋,挤在离堂屋两百米外的一间砖瓦房里。

避开回秧,是农村的小孩子,从小就知道的规矩。据母亲讲,头七这天,鬼差会押着父亲的鬼魂,回来与家人做最后的告别。作为东道主,家中要准备一桌好酒好菜,以招待鬼差们。这桌好菜就摆在北面的正房内,正是父亲出殡的这间。母亲摆好菜后,又在八个席位上,摆上酒杯,并斟满白酒。因为是晚上,我去时,被母亲大声呵斥,并让我马上走开。所以,我只见到母亲一人忙碌于房间内,香、蜡、纸钱,都已在房间里点上烧开了。屋外,从正房一直到堂屋门口,都被奶奶用筛子筛上了烧尽的柴灰;鸡鸭等家禽,也早被关进笼子。据说,人死后就变成小鸡子了,鬼差押着父亲回来过,便会在这些走过的柴灰上,留下类似鸡鸭的脚印,以及押解父亲的铁链的链扣。

做完这一切,便关掉所有灯,去到那间暂时栖身的砖瓦房。

砖瓦房共两间,窗户都没有安装玻璃,开着灯的情况下,窗外是黑洞洞的。我整晚都处在惊恐中,听着一屋子真睡或假寐的呼吸声,从被窝里露出眼睛来,偷看窗外的情形。

父亲回来了吗?

他会不会拐个弯,来这扇窗户上看看,正好看到我从被窝里小心露出的眼睛?

我惊恐万状的心,产生各种想象。我想到,父亲曾如此害怕见鬼,现在却与鬼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害怕吗?会不会像以前跟我讲鬼故事时,手打着哆嗦,脸颊抽搐,眼睛里有一层被恐惧染上的迷雾;他知道自己现在也是鬼吗?那只患有脉管炎的腿,还需要拐杖吗?我开始纠结,在他下葬那天,建议把拐杖放在他的坟上。一个声音在心里说,做鬼肯定不需要拐杖。另一个声音又说,万一还是需要呢?这个纠结后来被母亲解答了。隔壁村上一个腿部残疾的男人,在路过时,看见了这副被桐油打的锃亮的拐杖,他遗憾地对母亲说:“要是这副拐杖不扔在坟上的话,我可以出一百块钱买下来。可惜了……”他说这些话时,眼睛里的不舍非常明显。母亲为这一百块钱抱怨了几天。但我愈加确定,父亲亲手打磨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都该由他带走的,这是属于他的遗产。

我在惊恐和思虑中,度过了难忘的一夜。很多年后,忆起这一夜的情形,又为当时感到的恐惧而羞愧。这是我父亲,一个把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交付与我的人。即便是变成鬼,又怎会吓我或害我呢?那以后,我便不惧鬼。真又何妨,假又何惧?那些逝去的人们,何尝不是谁谁的亲人。

第二天一早,母亲和婆婆便去收拾,并检查柴灰上留下的脚印。有的,母亲指着柴灰上一路认过去,有鸡脚印,也有铁链子,酒杯里的酒也浅了一点,“你爸回来过。”她肯定地说。

从柴灰上的鸡脚印,确认父亲回来过,这本身就匪夷所思。某次,唯物主义思想的袁勇先生,对我说:“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应该是这些师娘子达成的装神弄鬼的默契,以忽悠世人,达到赚钱的目的。”

从出生便浸润在有鬼论中的我,这句话很难触动我精神世界的一点皮毛。许多年后,在一次共餐中,我问母亲:“你现在还去给人治病吗?”爷爷抢话道:“去嘛,马上就当封建迷信抓起来。”我偷偷望向母亲,以为她会反驳,或解释点什么,但她一脸安静地吃饭。

迷途的羔羊

娥要出神。

全家人严阵以待,守在西面的歇房内。一张烂掉床架的大床,和一台存粮的木柜,占据了房间的主位。本就局促的空间,挤进几个人后,其余看热闹的人,就将门口堵死了。

祭祀进行到一半,张婆子突然哽住了。喉咙里发出连续艰难吞咽的声音,瞳孔放大,双手轻微地颤着。婆婆见状,立即轻声请示。她盯着床上双眼呆滞,面带笑意,嘴里仍在叽叽咕咕的娥,心里着实有点发怵。在抬头望向张婆子时,眼中一晃而过的某种卑微和愚钝,立即被张婆子尽收眼底。见其不开悟,张婆子只好放开嗓子,低语道:“各路天兵天将莫要怪罪,主人家马上出来打点。”

婆婆当即明白过来。掏出折叠整齐的手帕,快速翻开。里面是一沓零碎票子。她取出最大的一张,刻意伸到张婆子面前,并说了几句求情话,才塞进张婆子的上衣口袋里。这样一连塞过四次后,张婆子发力了。

她眯起眼,急促地喊:“找口罐子来,从娥身上剪块布塞进去。”一个黑、矮、老、丑的壮汉,赶紧听命行事。他翻过娥的身子,十五六岁柔软的腰肢,在他两年的摧残下,现在像块冻僵的猪肉。腿则完全伸不直了,像蜘蛛一样蜷缩在胸前。他好不容易翻开衣角,剪掉一块内衬上的废料,就被一股腥臭味熏得皱紧眉头。不仅是他,满屋子人都闻到这股味道,有人开始收紧鼻子。装好罐子后,他依从张婆子指令,扛着一把锄头踏进了夜色。两个兄弟紧随其后。夏夜,星光照着四合院。院中几排晒面用的竹架,在夜风中咯吱作响。

穿过南面的竹林,沿着小路向河边走至一处地垄边,几人轮流挖出一个一人深的大坑,并将罐子埋了进去。这叫“收净”。听婆婆讲,是用大地的纯净,收掉娥身上的污秽。四十九天后,再去将罐子挖出来,放至娥的床下,才能出神。

这次收净,以未挖到埋着娥衣角的罐子而告终。不仅如此,病却更重了。原本腿只是弯曲,现在变成只能蹲在地上走路。娥的婆婆这才大呼上当。她偷偷从远处请来师娘子,想要“收拾”一下张婆子,以出口恶气。与张婆子不同的是,这个师娘子是男人,长相粗犷,驼背,一双三角眼也不知是眯着,还是本就如此,你看他时,总觉得那对眼珠子不停在眼缝里打转。这一次,他省略了烦琐的祭祀仪式,一把将娥从床上拖下来,指着她的脑袋念起了咒语,接着,揪住她的头发,向床板、柜子、墙壁上撞去。挤在房间的几人,自动退到门外,他施展的空间更大了。跳起来,朝娥弯曲的腿踩下去。

娥的哭声,从草房里传出来。院坝里站满了村民。她们毫无保留地流露出对娥的同情,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泪。

“没办法的,要治病呀。”

“忍忍吧,忍忍病就治好了。”

“这娃儿造孽哟。”

“神出来就好了。”

为娥治病出神,花去不少钱。这位老丑的男人,怎么也没想到,两斤猪肉娶到的十四岁女人,怎么就突然变为这样。这令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不打到她鲜血淋漓,难解心头之恨。这种恨,像被点燃的炮仗,随时在心里炸开。农活不能干,做面不能帮,算不得是好女人,但他又舍不得,晚上该干的事还是得干。

再见娥,是在秋天。她正蹲在院坝里捆柴。腿还是那样蜷着,像被困住的猴子。

散乱的头发,遮盖住半张脸。稚嫩的眼神中,像蒙着一层迷雾。这是精神病人最明显的特征。不过,那时还没有精神病这个概念,人们沉浸在迷信中,以鬼神与暴力治疗这可怜的小女人。

最近她很乖,老男人放她在院坝里劳动。中午,院子里空空荡荡,一堆未捆完的竹枝,还散乱地躺在地上。这让老男人火冒三丈。但这股怒火只能压制住,在抓住娥扔进那间只有一张床、一台柜子的房子里后,他才能放肆地发泄。现在,他没有心情吃饭,转身不紧不慢地朝雷家浜走。他遇到村里的妇女,笑着跟她们招呼;男人们则随便闲聊几句;尽量显得平常一些。他知道娥逃回娘家去了。以前,娥也逃过几次,每次都被丈母娘捆着手送回来,丈母娘眼里有责怪,但不敢说,他心知肚明。今天,他要积攒许多力气,等将娥抓回来,狠狠地打不可。他没想到的是,腿都站不直,像个乌龟似的,这女人仍然想着跑。

但是,当他在花盐坝河边擒住娥时,并没有打她。反而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像扛包一样扛了回来。进屋后,他将娥扔在地上,自己则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着她。他的心一片空白,暴力并未使这个女人屈服,这使他突然产生一种挫败感。本计划抓回来后,一定要狠狠地惩罚她,但挫败感使他突然手软脚软。半晌,他起身朝门外走去,从那条叫黑虎的狗脖子上,取下一根两米多长的铁链。狗养熟了,这养老婆跟养狗一样,拴久了也就熟了。他为自己这个聪明的想法,感到豁然开朗。那以后,这扇门便一直挂着锁。上锁后的娥,再也没踏出过那间屋子,就像凭空消失的风,只是在这间屋子里停住了。

第二年夏天,娥生下一个男婴。

当时是深夜,娥发作得很快,只轻轻地哼了几声,孩子就出来了。老男人将她衣裳尽数脱去,露出光滑的身体,只留着一根布条做的月经带。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方便喂奶,怕糙布会影响孩子的吞咽;另外,女人有了孩子,脖子里便有了一条隐形的绳子;老男人决定给娥一些自由。他将铁链从娥的脖子上取下来,温柔地理着她已经结成饼状的头发,又亲了亲孩子的脸,笑着对娥说:“莫把娃儿压到了,一哭就要喂奶。”

孩子取名叫波。意味着好日子要一波一波地传下去。老男人祖上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辈,父亲一连生了四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去年生肺结核死了。另外两个还是光棍。现在,他为家族生下一个男孩,这令他的情感瞬间膨胀,从未像今天这样澎湃过。所以,他对娥的态度,也温柔慷慨起来。娥蜷了两年的腿,在生产这天,自然而然地伸开了。神智也清醒许多。这令老男人更加兴奋。

那段时间,娥每天都能吃到肉。大概是猪肉的香味,使她愚钝的大脑活了过来,她抱着怀里的婴儿,将头挨过去,两个稚嫩的脸庞挨擦着,娥的眼中露出慈母的柔光。

有了孩子后,老男人不打她了,娥算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某年秋天。天阴,草房外的竹林里,传出稀疏的风声。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老男人将几个包裹放在门外。娥又被拴起来了,只能从一扇狭小的窗户,看清院子里波的模样。院中几排用来晒面的竹架上面,意外地没有挂满晾晒的面条。她隐约有种不祥之感,拖声哑气地喊:波——娃——,波——娃——,每喊一声,喉咙里积压的痰液就发出咕咕的声响。波走到门口,这条幼稚的,刚读到初中,就恨不得马上出去闯荡的小狼狗,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娥,看着他的母亲,刚说了一些孩子气的告别话,就被老男人喊走了。娥立即明白过来,波是要走了,她听见他们在向邻居告别,她爬到门口,但铁链将她拽住了,只能趴在那道齐膝的木门槛上干号。

从地里回来的邻居阿呆,在经过院子时,帮她打开了铁链。待她追至屋后的马路上,波娃却早已不知去向。她无助地站在风里。秋风灌进她的口,喊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飞沫,眼角却是干的。

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傻了。前两年,老男人想和一个寡妇结婚,两人合谋要将她毒杀。若就此死掉也好,可不知为何,他们最终没有下手。这件事在村里不算秘密,娥因此重新被锁上了铁链。但她并无多少对生死的情感,麻木的神经使她很少思考,该如何应对生活中的变故。现在,她倒希望自己糊涂起来,可脑子却从未有过的清醒,老男人带孩子走了,她觉得自己像被遗弃的狗。

最后一次见到娥,已是2020年春节。

听说,波娃成婚后,媳妇亲自去张家湾接娥。那时她才知道,波是去了一千八百公里外的上海。后来她随孩子在上海居住。今年,他们是回乡过年的。

过去的十年里,娥随改嫁的母亲与张家湾一个臭名昭著的跑摊匠生活。有人说,娥去张家湾的第一个晚上,跑摊匠就将她摁倒了;对于这“一家三口”的同居生活,旁人三缄其口,言辞闪烁,寥寥数语,句句惊心。

娥的儿子,那个叫波的青年,回乡新修了楼房。此时他正在门前的自留地边上打一口井,机器轰隆隆地响,泥浆从井里抽出来,从路边的窨井流向百米外的花盐坝小河。这几天,总能见到娥坐在树荫下,树外的阳光金灿灿的,洒在远处的田野里,天上流淌着云,几条金线似的光,穿过树荫落在露台上。川东北的冬天气候很暖,每天傍晚都有几支雁队从北往南,鸟儿们大概歇在阆中的锦屏山上,或是嘉陵江支流的河边石缝里。搞不清楚。但早晨,它们又从南往北,往嘉陵江下游飞去。娥说起她看到的这个现象,以她一天书也没读过的脑子想象,知道这些鸟儿也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便讲给孙儿们听。波高兴坏了,决定砍掉院坝里那棵树,因为它差不多盖住了二楼的露台。砍掉后,让整个天空都露出来,娥可以一整天坐在露台上,看天、白云、大雁、高山。早晨起来,娥就发现了这棵断头树。树头倒在旁边的自留地里。

今晚是除夕。炮仗声,像要炸掉整个村子似的,吓得猫狗都藏进了草垛里。我站在路边,望着在楼顶逗弄孙儿的娥,心中百感交集。曾经那个迷途的羔羊,仍然相信人间美好,不曾对阳光和星星产生仇视和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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