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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一束

时间:2024-05-04

李加建

记梦──怀K.W

偶然打开海外一个网页,听见有人在朗诵我写的诗《记梦──怀K.W》。听着听着,一颗冰凉的泪不禁在眼角旋转,久久掉不出,也拭不干。

K.W,是一个名叫“可慰”的姑娘名字的缩写。可慰,多美的名字,尤其在一个人处于极度屈辱、痛苦与孤独的困境中遇到她的时候!

1961年冬天,正是“大跃进”导致全国大饥荒时期,我好不容易从劳教队在灌县的工地请假回乡探亲。1957年那场民主运动中了“阳谋”之后,我是本市几个“大右派”中最年轻的“极右派”,省内外报刊有长文批判我,本市由市委宣传部牵头,市文联、文化局、报社联合批斗我,时间长达数月,最终以“开除公职,送农场劳动改造”收场,一年后又将我密捕,在看守所关押近一年后,以“右派反改造罪”判处管制三年,强制送劳动教养不定期。这次回乡,就是以“管制劳教极右派”身份,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面目憔悴的形象,出现在阔別几年的家乡的。

在家乡,我已经成了不可接触的祸害。熟人和朋友远远就躲开了,认识我的机关干部、工人、店员,投我以轻蔑的目光。我已经无家可归,母亲和弟弟,寄住在拖了四个孩子的姐姐家里。弟弟已经缀学,靠打临时工养活自己。姐夫是共产党员、中学校长,那时候提倡阶级斗争六亲不认,为了“划清界限”,他已经和姐姐分居。

回到梦绕魂牵的家乡,我成了异乡人。那时候食物奇缺,人们靠极少的供应苟延残喘,看到年老多病的母亲,面黄肌瘦的姐姐和孩子们饥饿的目光,每到吃饭时间,就感觉到我是在抢夺他们口中赖以活命的食物;好不容易请准一次假,感受到亲人的依恋,我又不愿匆匆离开,心情极为矛盾、郁闷。

有一天,弟弟要我和他上街走走,在博物馆前面遇见一群姑娘,其中一位走到我们跟前,弟弟向她介绍了我;说她是中学时的同学,名叫艾可慰。

我并没有把这放在心上。过了一两天,艾可慰到姐姐家里來,我才看清了,这是一个身材娇小、皮肤微黑充满活力的姑娘。她一边闲聊,一边帮母亲和姐姐做些家务,临走时对我说,在我回劳教队的前一天晚上,和她到公园去走走。

大饥荒年代的公园里也一派萧条冷清。昏黄的路灯在光秃的枝枒间投下冷冷的光,把沿湖的路面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我们谈过些什么,总之我知道了:可慰和寡居的妈妈住在一起,高中毕业之后,在一个中学代课教英语(这点,有些令我刮目相看了)。她喜欢文学,爱读我的作品。她要我留下通信地址,说以后要给我写信。

我是一个不可接触的祸害;我们的来往信件要通过检查,你给我写信是完全不必要的。

可慰说她自有办法,硬要我写下地址。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向她告别;她要我送她一程,她家在珍珠山的半山腰。那时候,街区的路灯稀少,山道上更是一片漆黑。

可慰说,我领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以后你……

以后我……做什么?她没再说。

临上山的时候,她牵住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走去。到了半山腰,她停下来,指着不远处一丛树影中一座房屋的模糊轮廓对我说,这就是她的家,她住在前面靠边这间小屋里。“记住”她说,“我窗前是一架垂丝海棠。”

垂丝海棠。你曾经寄托过少女多少美丽的幻梦呵!

我回到劳教队之后,可慰时有信来,以“表妹”的名义。我知道了她常去姐姐家照顾多病的母亲,帮她做饭洗衣服,俨然像一个还没过门的儿媳。

不知怎么的,我已经冷下来的心中又燃起了创作的热情,我想重新开始中断了几年的写作,哪怕仅仅为了一个爱读我作品的人。

这样做是极为困难的。劳教队经常检查搜身,特别忌讳写成的文字;更何况,身边不断增加着绝望中只好投靠国家暴力的告密者。

对困境的挑战,也许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生命能量最好的验证。劳教队出工三班倒,我常在上夜班午夜下班之后,趁极度疲乏的人们昏昏入睡,下夜班的人们走空,便爬到工棚上层空出来的铺位上,就着棚顶昏暗的灯光,写下我的作品。

前途渺茫,现实严酷,是可慰的关切与温情,引我退回到那个曾经给我以生存意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相亲相爱,没有剥削压迫,没有眼泪和血腥。为了它得以实现,我和我的同志们战友们,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就这样,几年里,我写了三部长诗、两部大型歌剧以及一些散文,分别利用出工差到城里的机会,偷偷去邮局寄给可慰,由她保存。

逐渐地,她在信里的柔情越来越浓了,她说,她会一直站在垂丝海棠的窗前,等待我回来;而我也似乎越来越喜欢她。这样发展下去,对我来说是个罪过,对她来说是个灾难。我的命运已经注定:凡爱我者必受伤害。我开始疏远她,拖着不回她的信,或是收到她三四封信才淡淡回她一次。

1965年冬天,全国政治形势再度严峻,报纸上的文章杀气腾腾,预示对文化的屠戮又将开始。我终于咬牙中断了和可慰的通信。

时间又过了几年。“文化大革命”的腥风血雨中,我将自己生命视同草芥。无爱一身轻!

1973年深秋,我请假回了一趟家乡,听可慰一位朋友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位朋友说,她和另外一个姑娘与可慰,是最好的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她们常常晚上一起躺在山坡上,对着天上的星星谈自己的心事。“文化大革命”一来,全国疯狂,告密成风,可慰耽心她的知心朋友里有人出卖她,惶惶不可终日。此时,她的家人正在给她介绍一个对象:共产党员,某单位的科长。这当然是一个求生存的稳当的疵护。

对于我这边,可慰已经彻底绝望,在巨大的恐惧压力下,终于有一天,她走进了学校党委办公室,向“组织上”交待了她和我的交往,但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她把我寄给她保存的那些作品,密封进一个瓷罐,埋在了她住家的珍珠山上。

不久之后,她嫁给了那个科长,而她两年之间全白了头发。一次突发的疾病,她在医院很快离开了人世,她的朋友们还来不及赶到临终的病床前送她。

她留下了一个一岁不到的小女儿,还留下了那个埋下瓷罐的地点之谜,至今无人能够破解。

我听到这里,泪水倒灌进胸膛,成了翻腾的烈火。可慰,我回来迟了;可慰,我有话要对你说,可我怎么说?

我全身颤抖,拿不起笔,便对讲述此事的那位朋友说:“拿纸和笔来!我讲,你记下。”

泪光中我看到了可慰哀怨的笑脸。

可慰,你听着──

让这焚化的诗笺

纸钱儿一样翻飞

那窗下的垂丝海棠

也该在这青烟中枯萎?

你悄悄地走了

人世依旧在繁忙

我能向何处追寻

那一闪即逝的星光?

高旷的心,柔弱的翅膀

注定你深沉的哀伤

平庸的生活,灿烂的才华

酿成你莫名的惆怅

你把年轻白发的秘密

带进了阴暗的墓里

秋夜的荒草根下

化作寒虫的低语

你去得太早,我来得太迟

临终的床前没有我诀别的位置

大海的波涛击碎了多少幻梦

留给我几丝凄苦,几片回忆,几页残诗……

我真想叫你:起来,起来,起来

让我把你心上的浓云一把拂开

含笑咀嚼个人的痛苦

昂头面对这严峻的年代

我多想呵,有那么一个地方

不管是地狱还是天堂

我们将再度相见,看人类

心上照满明亮的阳光

不多久,我在梦里看见可慰,她推开压在身上的泥土……

醒来之后,我写下了另一首诗:

记梦——怀

昨夜,我梦见你含笑走来,

把身上的泥土轻轻推开。

你说,那一天去得过于匆忙,

把心遗落在人的世界。

你说,那边是无际的虚静空茫,

无始无终,没有欢乐与忧伤;

你说,这下才体味到“死”的含义,

那儿,长不出一芽幼嫩的希望。

于是,在孤寂中你回首人间,

连斗争的痛苦也使你留恋;

你说,这下才懂得了“生”的真谛,

为了良心,勇于去迎接苦难。

我不知道,这用一生的代价换来的是否真理,

只可惜,你懂得它已经为时太晚;

既然你没有把自己燃成一支烛火,

只是沿路散下彩虹的碎片。

哎,窗前的星光,枕畔的朝霞,

你为自己生命绘过多少图画?

那一颗心,你生前交给了谁?

走遍梦境,你向何处寻它?

回去吧,回去吧,

趁曙光的帷幕尚未拉开,

别尽在这凄冷的眉月下徘徊,

别滴下泪珠让河水凝冻,

让飘忽的夜雾把你的行踪掩盖。

呵,安息吧,安息吧,

让我扯一片白云盖上你的眼睛,

拈一朵雪花的微笑缀上你的双唇,

我会让年年三月扫墓的花环,

给你带来人间的音讯。

──1973年初冬

1979年春天我平反回来之后,知道可慰的丈夫已经携她的骨灰回了他的家乡安徽,可慰的妈妈还在本市。我去看望了老人,彼此唏嘘不已。80年代初,可慰的女儿从安徽来看望外婆,还特地到我住的地方来看望了我。我不知道,是谁给她讲的她妈妈和我的关系。我努力从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上寻找可慰的影子,却大大失望了。

又过了这么些年。可慰曾经住过的珍珠山上,那些葱郁的树林早已荡然无存,形状丑陋的水泥建筑物压满山坡。垂丝海棠和瓷罐早已被推土机的铁铲击得粉身碎骨。可慰和她的一片痴情,是永远不复存在了!

今夜,听到互联网上朗诵这首诗的声音,我一下明白了:可慰原来活在我的诗里,她已经超越国界,穿越时空,在世世代代善良人们的心里,引起共振……

──2008年8月2日深夜。

在富顺寻找家乡

1936年春天我出生在富顺城里,童年也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富顺是与我生命紧密相连的家乡。而今,走在这些色彩和喧嚣流淌不息的面目全非的街道上,我望着它,它望着我,彼此都感到十分陌生了。

我们家,住在如今经过改造叫作“老街”、当年叫作“后街”的一家店铺后面一个院子里。从一条长长的甬道进去,是一个由两边厢房和高一层的正屋围成的长方形的院埧。院埧正中过道两侧,各有一个花台,其中栽了两株紫荆花树。正屋后面是个小天井,连着后面两层的楼房。依稀的儿时往事,便浮沉在这样的空间里。

1940年日本飞机对县城的两次轰炸,只留下一些片断的血腥的记忆:河街上一片瓦砾,冒烟的断柱,染血的残垣,以及披麻戴孝锥心泣血的未亡人。这以后,我们家搬到了东门河对岸,如今叫作“东湖乡”当年叫作“津浦乡”小街背后不远的农家院子里。

抗日战争后期,尽管日本军队步步向四川逼近,日本飞机倒是再也没来轰炸过了,小城又似乎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宋代古城墙护卫着城里步态从容的人们,以及他们默默享受的悠闲岁月。

这时候,我们家在城里文庙左边开了一家茶馆,檐下悬一个木雕的茶叶,上面写着“德记·建国茶号”。茶馆长方形的前厅里,摆放着两行木制方桌和条凳,靠里墙边砌了个烧开水的灶台。从灶台另一边踏上几级石级,便进入这茶馆的后堂了。后堂里是一间过厅,连着小天井,以及天井后两间小屋,那是账房先生工作、住宿和堆放杂物的地方。

那时候,国民党县政府在编的人员远远不及我们现在一个乡政府多,县城里的很多政治、经济、文化活动,实际就在茶馆里。人一进茶馆,无分贵贱,一律受到“幺师”热情招呼、接待。除了特别受人爱戴的尊者、长者(他们不一定有权有钱)往往会被推上座之外,你可以随意挑一张桌子坐下来,泡一碗茶甚至只要一碗白开水,或解渴、或消闲,贩夫走卒与学者官员同坐一条板凳的事,是并不稀罕的。

一杯热茶喝下去,醒脑清心,人与人之间便沉浸在平和、温馨的氛围里。心暖起来,话也就渐多:天南海北、前朝后汉、乡风民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神鬼怪异、修心养性、天文地理……繁浩多釆的中华文化,就这样传承与普及下来。

那时候,全城只有一个由寺庙改建的剧场,偶尔演出川剧、放映黑白电影,茶馆就成了日常的娱乐中心。持续时间长的,是“说评书”。茶桌上另放一个小条桌和一张椅子,便是出演的舞台。所谓“说书”,就是讲故事;所谓“说评书”,则是既“讲”故事,同时也对所“讲”的故事加以“评”论。一块小黑板上写着所讲的内容,大多是有关各朝代历史的“演义”,以及《封神榜》《西游记》《水浒传》《薛仁贵征西》《荒江女侠》《蜀山剑侠传》等神鬼怪异惩恶扬善故事,且往往是“连台数十本”,分几十次讲完。说书人身着长衫,踏上方桌,往小条桌后面的椅子上一坐。只见他轻挽双袖,端起条桌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清清喉咙,拈起那块小小的惊堂木往条桌上一拍──“叭!”满茶馆的嗡嗡嘤嘤之声,就立即沉入了地底。随着说书人面部表情变化的喜怒哀乐与声音的抑扬顿挫,渐渐把听众引入一个早已消失的时空之中,与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剑仙侠客、痴男怨女同命运共呼吸,不知不觉让他们的灵魂浸润进听者的潜意识之中,如毒瘾一般连听几十场不忍舍去。

常来茶馆演出的曲艺品种,还有“金钱板”“清音”以及拉胡琴唱小曲和变戏法的流浪艺人。唱“金钱板”的两手用三块长竹板,敲击出快慢高底不同的节奏和音调,伴他演唱内容大致与说评书相同的小段子。唱“清音”的多为年青的女人,她一手拈瓷盘一手持竹筷,在瓷盘上不同部位,伴着唱敲出幽雅动听的音律与节奏。演出的内容多为一些抒情小品,衣着高雅表情端庄,如大家闺秀。至于那些拉胡琴唱小曲的,多是一些沦落风尘的苦命女子,她们面目憔悴却浓妆艳抹,唱的也多是低俗色情的“小寡妇上坟”和“十八摸”之类,看着听着,也不由人就心酸起来。

到晚来,闲人更多,茶馆前厅便有城里的业余川剧爱好者们,拿来他们自费购置的川剧锣鼓以及打击乐器丝弦乐器,将茶桌并拢,人围成一圈,不用化妆,按戏中角色分配演唱川戏,这叫作“唱围鼓”。这些业余演唱者之中,不乏技艺高超的人,于是,沉雄的、清越的、宏亮的、幽怨的声音,便召来了往古那些命运各不相同的灵魂,在城里幽暗的街巷之中悠悠行走,走进一些人的梦里。

茶馆的后堂里相对安静。这里常有一些文化层次较高的“猜谜语”和“扎诗条子”的活动。所谓的“扎诗条子”,就是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条下端做一个纸套,将一叠写着前人诗句的纸条插进纸套里。每张纸条上各写一句不同的诗,每句诗中一个词或短语有几种不同的选择,由“扎”“诗条子”的玩家下注,正确的答案则挡住在纸套里。比如,一句“桃花依旧笑春风”,在“春风”一词处并列了“行人”“南浦”“春风”“宫墙”等等几项,待人们下注完了之后把纸条从套子里抽出来,露出下端的答案,“扎”中了的便有奖。我因为从小母亲就教我背诵诗词,有时也就去“扎诗条子”,赢一点小额钱买糖果吃。

很多啇业交易,当时也是在茶馆里进行的。你会看到茶桌上有两个人,伸出双方的袖口,对接拢来,彼此的手在其中拿捏。这是保护商业机密的独特方式:他们是在用手指头代替言说的数字,讨价还价,商讨着成交的价钱。这里丝毫没有“商场如战场”的杀伐气氛,有的是协作的微笑和茶水留在舌上的芳香。

更为有意思的是:针锋相对的民事纠纷,往往也搬到气氛祥和的茶馆里来解决,名之曰“吃讲茶”。双方共同协议,请来当地德高望重者作仲裁人(他们不一定有权有钱),一同坐下喝茶,各“讲”其理,直到彼此都口服心服,求得合情、合理、合法的完滿解决。这种方式,少了法律的冷峻,多了人情的温馨,是从根本上有利于整个社会和谐的。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国民党政府专制独裁日益强化,加紧控制社会舆论,茶馆里也贴出了“休谈国事”的告示。一“囯”的人民,不准谈“囯”事,可见这“国”也心虚到什么程度了!

这时候,茶馆里悄悄地流行开一首歌,歌名叫作《茶馆小调》:

“晚风吹来天气燥呵,/东街的茶馆真热闹,/楼上楼下客满座呵,/“茶房!开水!”叫声高,/杯子碟儿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响呀!/瓜子壳儿辟厉拍啦/辟厉拍啦满地抛呵/有的谈天,有的吵,/有的苦恼,有的笑!/有的谈国事呵,/有的就发牢骚。//只有那茶馆的老板胆子小,/走上前来细声细语说得妙,细声细语说得妙:/诸位先生!生意承关照,/国事的意见千万少发表,/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起了麻烦你我都糟糕,/说不定一个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这小小的茶馆贴上大封条。/撤了你的差来不要紧呵,/还要请你坐监牢/最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喝完了茶来回家去,/睡一个闷头觉,/睡一个闷头觉(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满座大笑,/老板说话太蹊跷,/闷头觉睡够了,/越睡越糊涂呀,/越睡越苦恼呀,/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的谈清楚,/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混蛋,/从根铲掉!/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的谈清楚,/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混蛋,/从根铲掉!”

果不其然,不准老百姓以“言语”来表达心意的“国”,终归就让人民解放军以“武器”来表达民心的方式推翻掉了。

如今的“茶坊”“茶楼”,与往昔的茶馆相比,无论在功能、设施、布局等等方面,都已经大不相同:高档的茶坊富丽堂皇,茶资昂贵,坐在宽大柔软不知是什么织料铺垫的座椅里,抿一口几十元一杯的香茶,且感到有帅哥靓妹服务员随侍左右,那种高人一等的幻觉,是很难不产生的。轻柔的钢琴声,似曾相知的弹奏者,这一切使人内敛和沉默,不知为何想到了薩特那句话:“他人就是地狱”;至于中、低档的茶坊茶楼,共同的印像是杂乱、喧嚣,电视机、麻将桌、发嗲发狠的空话大话假话竞相加大音量想要盖过旁人,只有一旁推销“耳聋助听器”那个胖人暗暗心喜。

──2008、1、14

天堂在哪里?

1

小时候因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全家迁至乡下,与一户农民共居在几间破瓦房里。那时候物质匮乏,生活条件极差,便有老人向我讲述天堂,说是那块地方气候四季如春,江山景色如画,人人和谐相处,年年五谷丰登。看来,这地方确实适于人的居住,便问老人:这地方在哪里?老人伸手上指,答曰:在天上。

我抬头向上望去,渺渺云天,无梯可攀无路可通,便问老人:怎样才可以进入天堂?答曰:不整人害人,多做好事,死后就可以升入天堂。

听到这话,我心里凉了半截;不过,细想这老人说的也是实话:他一辈子作个老实农民,辛勤劳动,凭血汗养家糊口,不但没整人害人,而且尽受人压迫欺凌,这样的人,该符合天堂居民的入户条件了吧?可他这不还是一身褴褛面有莱色坐在我身边?看不出有一点“候补天堂居民”的迹像。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忍受饥饿寒冷压迫欺凌,因为,他相信,这么个活法,死后他是可以进入天堂的。

正如现在已经招聘为“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的成龙先生所说:“中国人是需要管的”,几十年前向我讲述“天堂”的那位老人对此也持同一观点。天堂没人管,那还怎么成其为“天堂”呢?老人说,管天堂的那位最高领导一把手叫做“玉皇大帝”。关于这位“玉皇大帝”究竟怎么治理他的臣民,怎么动用他的专政工具?老人语焉不详,只说他有七个漂亮的女儿(这点,当时还是小孩的我尚无多大兴趣),还说王母娘娘的园子里的蟠桃个个都有缸缽大(这就不免使我心向往之了)。

后来上小学了,会读《西游记》《封神榜》了,逐渐了解到这“天堂”里也并不那么干净和谐,神和神佛和佛之间照样充斥着尔虞我诈,天兵天将也照样嗜血成性。至于那王母娘娘的蟠桃嘛,没够上一定的高级別(起码也是厅局级的吧?)你还真是连园子的大门也进不去的!

吁─—哪里才有那气候四季如春,江山景色如画,人人和谐相处,年年五谷丰登的天堂呢?

1947年,我入读自贡市蜀光中学,这是一所全川闻名的极富民主精神的学校。当时国民党一党专政个人独裁进入了末世疯狂期,面对民生凋蔽民怨沸腾,政府依旧横征暴敛,军警加强血腥镇压。蒋介石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作法,正是在帮助中国共产党“颠覆”他的“国家政权”。

这时候,一支歌曲在青年学生中广泛传唱,歌曰:

山那边哟好地方

富人穷人都一样

你要吃饭得劳动哟

没人为你作牛羊……

其余几段歌词,大体描绘了这“山那边”已经实现了历代中国人所梦想的天堂生活。这“山那边”,自然指的是延安;创造这个天堂的,自然是以延安为中心的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

我终于不用“死后”,活着就找到天堂了!

于是,我加入中共地下组织所领导的进步学生运动,去刷标语贴传单,去组织秘密集会,去游行示威,成了当时“颠覆囯家政权”的危险分子。

于是我穿上军装,告别亲人、学校,选择了“用步枪发言”的生涯。这时,党教导我:为了实现这共产主义人间天堂,我得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直至献出生命。

毛主席说:“干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哦?“天堂”与“死”又碰头了!

通往这样天堂的路,是需要尸体来铺垫的;不但要敌对者的尸体,有时还可能搭上自己。

为了其他活着的人能进入这地上的天堂,一己的牺牲,当然是值得的。那时候我想。

2

1957年之前,正是共和囯朝气蓬勃时期。我在青山岭地区剿匪征粮战斗中几经危险,却也未曾像一些战友那样,通过“死”与“天堂”联系在一起,于是分外庆幸,分外高兴,在1956年初写了一首《我们在地上建造天堂》的歌词。记得那歌词中有这样的句子:

车轮在不停地旋转

熔炉在不断地闪光

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着我们

我们在地上建造天堂……

此歌词由当时的东北音乐学院院长、“文革”中替《毛主席语录》谱曲的李劫夫作曲,在中央广播电台每日向全国听众教唱。随之各地为之作曲的竟有几十人。我自己当时自是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向着这自己描画出的天堂大步走去,滿怀虔诚,滿腔热情,满脑袋浆糊,一头撞在伟大领袖毛泽东1957年的“阳谋”上。经过二十多年专政脱胎换骨修理虽也达到了体裂肢残,头脑却还没有完全清醒。一直走到五十四岁为止,拐一个弯,摸到石头过河之后,进入了当今盛世。

既然是“盛世”,过去的各式“天堂”都黯然失色了。我们有太多的“世界第一”,从高楼大厦、吃喝嫖赌直至憨吃儍胀数据,都可以进入《世界吉尼斯纪录》。

于是,“天堂”之说,便久已不提。

3

5.12汶川大地震,天崩地裂,尸横遍野。凡是亲身经历或事后目睹过那酷烈惨象的人,我想此生都无法忘记:那大片大片垮塌的学校,那成堆成堆遇难孩子们的书包,那从废墟泥石中伸出的幼嫰的手,那刚差一步就能逃离死亡却被水泥板拦腰砸断的少女……几分天灾?几分人祸?悲痛与忿懑无可寄托,于是,“天堂”之说又起,地震之后群情激荡大量涌现的诗歌,绝大多数都是如此。因为,这虚拟的“天堂”之内,再没有地震,再沒有恐惧,再没有豆腐渣工程,再没有面带微笑的酷吏,再没有……

把孩子们的冤魂送入这样的“天堂”,与其说是为了让遇难孩子们的灵魂安息,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这些负疚的幸存者的心理平衡。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善意、好心,造出这样的“天堂”,其实质都是一种不敢直面严酷现实的逃避。

4

然而,这天上的“天堂”毕竟是虚幻的,人们毕竟是活在地上的现实生活里,有朝一日他们醒悟了,这“天堂”的幻梦是不足以维持“和谐、稳定”的。

1956年,我滿怀虔诚,滿腔热情,滿脑袋浆糊写下了歌词《我们在地上建造天堂》,五十三年之后,有人有目的地、有计划地、十分理智地在“地上建造天堂”了。5.12大地震一周年之际,除了例行的按程序操作的悼念仪式,灾区处处是有组织的音乐、舞蹈活动,充斥着“多难兴邦”的欢歌笑语。近日,四川一大报登出一条报道,其中有这样的文字:“汶川绵阳都江堰共浴阳光美术作品展览上,最多的作品就是笑脸”。

记不清哪位大人说过:“素质教育从孩子抓起”。真是不负厚望,在这同一篇报道里还有这样一段:

在这个学校的展台上,12岁的任煜楠的一幅作品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这幅名为《粉碎伤痛的记忆》的作品用4幅画阐述了主题:在第一幅画里,一台电脑正在用金山毒霸查杀“5.12记忆存在病毒”,画面上,一行小字:扫描中,发现“悲伤”、“恐惧”病毒,立即删除……其他三幅也分别用橡皮擦掉、用扫把扫掉伤痛以及将伤痛扔进垃圾桶。

呵,毕竟是天真的孩子!历朝历代想用删除、擦掉、扫掉记忆的强势者,不过证明他们只是一个妄人而已!

最为彻底、最便捷的作法是将保存记忆的脑袋从脖子上摘掉,这倒是一个无法在天上和地上“建造天堂”的补救措施。

可把众人的脑袋都摘掉了,谁来替你干活呢?毕竟四川人聪明,有人便号召学习“猪坚强”。猪同志的脑袋,只关注食槽里的猪食是否充盈,同时,这猪脑也是红烧、清炖的美食,吃了可以滋阴壮阳的。您啦,吃饱了往沙发上一坐,剔着牙咂着嘴,往电视屏幕里去找“天堂”去吧。

--2009.5.31

我与一个疯子的游魂相遇

(一)

茅台酒和梦搅在了一起,蒸发出了一团团云雾。

云雾消散之后,露出了历史之墙赭色的板块。

板块上一个缝隙之中,溢出了一缕游魂,如烟。

我一伸手,把它捏住。

嗨,我逮住你了!

別怕。我不会伤害你。尽管我和我的难友们,在你的折磨下整整挣扎了二十多年。

正如中国古代一个哲人所说:“察见渊鱼者不祥”,我和我的难友们为了这“察见渊鱼”的目光,已经“不祥”了很多年。我完全有资格、有能力,看透历史,看透你和我自己。

分别几十年之后,我们又相遇了,哦,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岳指导员?岳政府?岳毅?

不!这些称谓都不是真实的你。你已经成了一个被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疯了的游魂,游弋在一个个历史时段之间,无所皈依。

(二)

你一悸,醒来。不用看桌上那个小座钟,你知道,时间正好是早晨六点整。

这已经是很多年来养成的条件反射,你伸手到枕头下面摸那个褪了色的铜哨子,准备站到窗前向专政对象们吹出起床的哨音。

可你慢慢地又把手缩了回来。

窗户外面,下着濛濛细雨。

老君洞监狱修筑在劳改茶场西山的半山坡,四周石砌的高墙,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靠山这面,右侧是看守兵的岗楼与其下面一个关押严管犯的石洞,左侧高于院坝几十公分的平台上,是一列管教干部住的平房。院子左面和对面也是平房,那是厨房和堆放物资、工具和就业勤杂人员等的住处。右面石墙上一扇大铁门,终日锁着。

我不由得不佩服,当今中国知识分子在帮助政府镇压异己方面表现出来的热心与智慧。如果你不注意,从大铁门进来一看,除了岗楼之外,这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院子;可谁知就在院坝左边与对面平房阶沿交接之处,有一道石级,通向下面一列石头的牢房。也就是说,关押人的牢房在院坝地平面之下,局外人根本无法看见。那往上通向院坝来的石级,又狭又陡,即使犯人暴动想往上冲,只要有人持一根大棒守在石级出入口,想冲上来的人也只能落得个脑浆迸溅的下场,更何况还有武警的枪和刺刀!

这是一个充分体现专政的严酷与隐蔽的独立王囯。岳毅,岳政府,岳指导员,你就是这个独立王国的王!

像这样设计巧妙的独立王国,西山上还有好多个。1973年秋天,四川省公安厅劳动教养筑路支队解散以后,一百几十名解除了劳教的101队右派分子,就由你带队押送到这里。

原来的劳改中队队长和几个刑滿就业的犯人留了下来,他们懂茶叶生产技术。你根本不把这个中队长放在眼里。你是这一方国土的王!

你的王权权杖,就是这个铜哨子。(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

现在是1979年春天。铜哨子在你手里,可已经不用你来吹响了。

(三)

这个铜哨子,曾经辉煌过,而且威力无比。

一部长着铁嘴钢牙的、强悍专横的国家机器,借着这个铜哨子,发出它的声音:(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这声音震得天摇地动,今人胆颤心惊。

21年之前的1958年夏天,你吹起哨子(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把一百几十名右派赶向川滇边境的险山恶水去开山修路。(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天刚发亮,你把他们从家人团聚的梦里撕扯出来;(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晚饭过后,你把筋疲力尽刚躺到铺位上的苦役者硬赶出工棚列队听你长久的呵斥和训示……有一次工地爆破之后,一个名叫李方鑫的劳教右派正在悬崖上处理危石,你在下面一吹哨子,吓得他失手摔了下来,跌在乱石堆上血肉模糊,你却说他的死是他自己违反了支队制定的《安全守则》……

李方鑫,原先是一个县公安局副局长,中共党员。

而你,岳指导员、岳政府、岳毅,十多年前,只不过是军阀阎锡山手下专门关押共产党员的“感化院”中一名看守。

阶级斗争理论帮了你的大忙。你被“起义”之后,出身成份好,靠拢政府,表现积极,不但入了党,而且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者与体现者。在此期间,由于你对这些“反党”的前共产党员、解放军军官机关干部和学校师生的残酷迫害,为了工程进度不惜让他们不少人摔死病死体裂肢残。为此,当地驻军和区政府送给你一面写着《劳教之光》的锦旗,你甚至得到了公安部赏赐下来的、印得有“优秀政工”字样的绒线衣和汗衫。

当年败在共产党手下的反动军阀阎锡山死后如果有知,定当含笑九泉。

21年之前的1958年夏天,你吹起哨子(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那是多么美好而又光辉的岁月!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

(四)

现在是1979年春天。上午十点刚过,你送走了最后一个“改正”了的右派,独自站在窗前。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青石板铺成的院坝,空荡荡地,反射着钢灰色的冷冷光泽。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这院坝里,曾经站满了在你专政之下的右派分子。(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出工集合,点名集合,晚上学习集合,临时开会训话集合。他们站滿一个院子,衣衫褴褛,神情沮丧,列队在低于队部台阶几十公分的院坝上。你俯视这一群杂色的动物,用最刻毒的语言对他们谩骂、嘲笑、奚落和侮辱,尽情倾泄你对文化与文化人的怨恨。宠大的国家机器,威严的党,现在已经简化与凝聚于你一身,你就是政府,你就是党,你手中掌握着决定我们生死存亡与我们家属命运的绝对权力。

上午十点刚过,你送走了最后一个“改正”了的右派。临分手时,你真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

他在敞开的大铁门前停下来,转过身直望着你的眼睛,你不禁心中一悸;你等待着他对你的咒骂和奚落,出乎意料,你从他的目光里,看出的却是对你的鄙夷和怜悯!

几秒钟后,他转身跨出大铁门。你望着他跨进公路边等待他的黑色小轿车,车尾喷出一股白烟,飞驰而去。

一阵晕眩。

(五)

这种晕眩并非从今天开始;它早在一个半月之前就已经发生。

那一天,场部通知你赶去领一份文件,那是一个从“中国共产党宝兴县委员会”寄来的信封。你拆开来抽出一张“红头”公文纸,标题是《中国共产党宝兴县委员会对陆清福同志错划为极右分子的改正结论》,文件中决定对陆清福同志“撤销原处分,撤销开除团籍处分,撤销取销候补党员资格的处分,恢复政治名誉,安排适当工作,恢复原工资级別……”

呵,陆清福!这不是我所管辖的101队拒不认罪、最顽固的反改造分子么?前天我还在大会上训斥过他呢!第一个“改正”的怎么竟然是他?

第一次晕眩便由此开始。

岳指导员,岳政府,岳毅,你真不愧是“劳教之光”;在我们面前,你就是党,你就是政府。党和政府变险了,你也得跟着变。林彪有句金玉良言:“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在这里,重要的是跟着变脸。

我得承认,我真想像不出你急匆匆赶到采茶工地,向那个经常被你训斥的反改造分子说出“陆清福同志,恭喜你”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晚上全体集合,你当众宣布他“回到人民队伍”,今后就在干部小厨房和你们一起用餐,他不领情;让他不再出工劳动,他断然否定;你请他走上台阶站在你旁边,向下面列队的众右派讲讲他得到“改正”后的感受和感恩。他声明绝不和你站在一起,就在院坝里转身对着他的难友们说出了下面的话;

“难友们!

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之中,我们结伴走上了一条人生最漫长、最泥泞、最令人不堪回首的路!

“当我们出发时,都知道那是一条不归之路!是一条用血汗和人的尊严铺就的、任人践踏的路!

“我们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在不归之路上跋涉。也是那沉重的‘十字桇给我们以毅力、勇气,鼓励我们走到尽头!沉重的‘十字架是母亲的眼睛,妻子的泪,婴儿的啼哭!

“多少同伴倒在不归之路上!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死不瞑目!

“现在看来,不归之路似乎有了尽头,但是母亲的眼睛已经瞎了,妻子的眼泪已经干了,婴儿的啼哭变成了埋怨。不归之路的尽头是:枯籐老树昏鴉,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明天,我依旧上山采茶,但愿我们所采的茶能泡制成清心、明目的佳品,让那些蒙蔽的良知,被茶汤涤净!

“未离开前,我依旧是老君洞的就业人,仍然做就业的活,吃就业的饭,坐就业的监!

“我是一个被强奸者。

“我不可能对强奸者敬表谢意。如果我昧着良心,唱出干瘪的颂歌,那就是自己对自己的嘲弄!

“谢谢同伴们的关爱!”

铮铮铁骨,一句句掷地有声!

同样,在这里,我得承认,当你听到他在众人面前说出这番话,而你又不能把他关进岗楼下的石头棺材,连反驳训斥也不能够的时候,你头脑里在想什么?心中是何滋味?

我唯一能知道的,是你又一次晕眩。

(六)

你,岳指导员,岳政府,岳毅,当我面对着你这一缕游魂,我该怎样看待你、对待你?

几十年了,每当想到你,真应了死人挽联上的一句话:“音容宛在”。

矮个、宽肩、方脸。背着手,偏着头,嘴角一丝嘲弄的冷笑,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和角度,紧紧盯着我们。

在你的主持下,制造出了枪斃二人、判刑多人的“反革命组织马列主义同盟”冤案(被杀者中有一个人是当年逃出国民党渣滓洞监狱的中共地下党员);你想方设法延长我们的劳动时间,增加劳动负荷,不让我们好好休息;三伏天炎阳下不让我们午睡,定下高定额来回跑步抬卵石两百箩;夜里两小时学习之后你再集合训话到半夜……每当你把我们折腾得筋疲力尽奄奄一息的时候,你背着手,偏着头,笑得十分得意,几乎就是艺术家欣赏自己完成了的作品那种神态。

折磨人的过程就是你的审美过程。

这也难怪。你们的日子过得也苍白、单调。

二十多年风风雨雨,穷乡僻壤,险山恶水,炎热严寒,你背着手,偏着头,紧紧跟着我们。你很少离队回山西老家,这么多年我只记得你的家属来过一次:一个身着黑衣挽着裤腿的黄脸婆,以及穿着寒伧,从半人高依次矮下去的三个农村孩子。你们执行专政的几个干部,和我们不同的只是:你们住平房不住工棚和囚室;你们小厨房可以占用我们大厨房的粮、油和副食品;你们不劳动,无聊就打瞌睡;你们来去自由,但也只限于每年七天的探亲假期。

岳毅,你孤单的游魂呵,二十多年风风雨雨,穷乡僻壤,险山恶水,炎热严寒,你和我们一样,远离了城市的繁华,家庭的温馨,朋友的团聚;你和我们一样,老了!

而生命过程是不可重复的。

1979年春天。上午十点刚过,你送走了最后一个“改正”了的右派。再不用你来吹响的铜哨子,现刻就躺在你面前那张粗木条桌上。二十多年里,它从没有显得像今天这样无奈与颓唐。镀镍的哨身已经失去光泽,且有几处镀镍层脱落了,露出了原来灰暗的铜皮。

望着这只哨子,你突然想到你自己。

一下失重,你感到地转天旋。

二十多年来,你依附于这部铁嘴钢牙的国家机器,听从它的意志去镇压它的敌人,想不到,今天它会掉过头来狠狠咬你一口。致命的一口。

(七)

1979年,我早已经离开了西山劳改茶场,只是在去年听人说,你疯了,就在那年夏天你送走最后一个“改正” 右派之后。

你整天颠三倒四神智不清。你级别太低没有资格进疗养院调养治疗。无奈,你的上级只好派两名武警一路挟持你回山西老家去。

一上火车,车厢里拥挤不堪人来人往。你亢奋了,摸出铜哨狂吹,大声喊“集合!集合!”

众人停下来,静下来,全都转向你。

你一下泄了气,放下哨子向他们挥挥手,说道:“不集合了。全都、完了,散了!”说罢颓然跌坐下来。

一个旅客说:“这人疯了!”

你彻底疯了。

后来呢?

后来?回家不久,就死了!

(八)

一缕游魂,飘荡如烟。

別怕。我不会伤害你。尽管我和我的难友们,在你的折磨下整整挣扎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里,我们把青春年华铸进了长存的隧道桥梁和漫长的路基,把辛酸悲凉结为了思想的硕果,以死亡和痛苦锻打出钢铁的意志,以别恨离愁养育出对人的悲悯;而死者,则使一部贫血的历史变得庄严而又沉重。

你呢,游魂?

哪里是你安身、安心的坟墓?

—2010年7月12日。闷热的晚上。

地下阅读

1

“地下”这个词,指的是“在地面之下”,这是连小学生都懂得的;直到我十二岁读中学二年级那年,才知道这“地下”一词,还包含了“隐蔽地”“秘密地”“不能公开的”这类意思—因为,这一年,我接触到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简称“地下党”。

略去几十年国共两党分分合合的历史不说,在国民党执政的中华民国辖区内,一个政党被逼得来只好处于“隐蔽地”“秘密地”“不能公开的”状态,这就足以看出这个执政党的个人独裁一党专政是如何可恶、可恨了。

正是出于对国民党政府个人独裁一党专政的痛恨,我投入了“地下党”所领导的学生运动,在进行当今所谓“颠覆囯家政权”的活动同时,开始了我的“地下阅读”。

仿佛记得,当时国民党也有个“中宣部”,不过,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好逸恶劳,对书报的审查控制远远不如我无产阶级细密严格,当时的书店和图书馆里,不但公开出售与借阅苏联的革命文学作品,而且还能找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的著作。《铁流》《青年近卫军》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些书,我都是在图书馆借来看的。

真正要“隐蔽地”“秘密地”阅读,“不能公开的”书,是从当时共产党控制的“解放区”传过来的毛泽东、刘少奇等人的著作和其他一些文件资料,比如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以及新华社的社论和文章。它们直指囯民党一党专政个人独裁祸国殃民,主张实行宪政保障人权,号召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起来,为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独立富强的新中囯而斗争。

这东西不像提倡尊孔读经,直接威胁到国民党政权的稳定,特务机关只要知道谁在读这类东西,肯定就会来抓人;幸好那时囯民党还没懂得号召老百姓“靠拢政府”,告密者并不普遍,我们这些“地下阅读者”才能逃过一劫。

这一类遭禁的读物,大体有三种形式:一是从“解放区”辗转传递过来的小册子,纸质低劣、印刷粗糙,且数量极少;二是在国民党统治区秘密蜡纸翻刻、油印订成的小册子;三是单张蜡纸油印的传单。它们都是通过单线联系的秘密渠道传递。

“地下阅读”当然不能公开,最适宜的地点当然是僻静无人之处;但这样的地方在学校这种环境里很难找到,而且拿着一本书老躲着别人,也容易招来特务的怀疑,后来,干脆就往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不引人起疑心的地方跑。小册子的封面,写的是当时公开出版物的书名,大摇大摆地躺在宿舍床上看。校长办公室的楼顶转角平台,竟然有几次成了我们小组讨论的场所。

当然,一旦被发现,那后果肯定是严重的;但那些纸上的正义之声人权之声使我们热血沸腾,那消除一切剥削与压迫的共产主义理想,使我们愿意为它的实现而献出生命。

真理,绝不依靠刺刀推行;

它有时只能逆向刺刀前进。

那时候,我认为这些纸上的声音宣示的就是真理。它们决定了我的生命价值取向,使我选择了以步枪射击方式面对人间邪恶发言,十三岁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可悲、可笑的是:我没能有幸滿怀虔诚满腔激情地为这纸上的真理之声在战斗中献出生命,而是由于当年对这真理之声天真幼稚的误读,1957年整风中反倒成了“反党反人民”的年轻大右派,葬送了22年整个青春。

2.

“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在四川省公安厅劳教筑路支队劳动改造修筑宜珙铁路,工地在巡场地区。一天,荣任过军阀阎锡山改造共产党员的“感化院”看守,而今又来改造我们的岳指导员宣布:破四旧,收书。除了毛主席著作,其他的书一律收缴!当问及老祖宗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书怎么办时?答曰:一律收缴。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就是毛泽东思想,有了这个,还要走他们的弯路干什么?

有段时间,武斗加剧,原材料供应不上,修路处于半停工状态,除了派很少一部分人出工,作些维护工作之外,没轮到出工的大部分人,整天从早到晚,便是反复诵读、学习讨论“两报一刊”社论,背诵“老三篇”,言必先引用一段《毛主席语录》。它们都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话就是真理。谁若不表示虔诚拥护、流露出扺触情绪,轻则挨批挨斗,扣上“反改造”帽子,如果再有言论行动,“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罪名难逃,铁定坐牢,弄不好就掉了脑袋。

我不由得想到当年“地下阅读”时的情景—

真理,绝不依靠刺刀推行;

同理:依靠刺刀推行的绝非真理。

持续性的精神折磨使人难以忍受,于是,我决定去偷收缴了的书。

这些书,存放在食堂旁边一间用竹篾芭作墙的小屋子里。

夜深人静,星月无光,我悄悄潜行到小屋一侧,用改刀慢慢拨开篾芭条,伸出两个指头从夹缝里钳住一本书,小心翼翼拖了出来。

第二天,趁工棚我们工班大铺上一时无人之际,我把昨晚偷的书从垫褥下取了出来,一看,是德囯音乐理论家该丘斯所著的《和声学》。这当然不能公开阅读,只能在学习时间背靠墙壁,双腿蜷曲坐在铺位上,膝头放一本《红旗》杂志或报纸,用毛泽东思想遮住德国人该丘斯。

没有任何乐器而要作和声练习,我可能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当今世上第一人。这本《和声学》,伴我度过了大半年枯燥的的时光,使我终身不能忘记。

当然,我这第二次“地下阅读”,风险比第一次小了许多,纵使被发现了,也不过批斗几番,戴上个“反改造”的帽子,不至于判刑的;因为我读的这本该丘斯写的《和声学》书中,他强调了“主弦律”的重要性(他写这本书的时候,当然一点也没有预料到这点正合乎我们中宣部的主张),所以可认为“大方向是正确的”;不足之处是他还讲了“和弦外音”存在之必要,这就和我们要求“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相悖了。考虑到他是外国人,没学好毛泽东思想,基本上是个认识问题,以后改了就好。

3.

如今欣逢盛世,“地下阅读”可能就真正绝迹了。

作出如此臆断,理由如下:

1),禁读范围和种类,已有明细帐目,且时时添加、更新,以利快速操作。

2).地面,我出入境海关是铁壁铜墙,空中,强大的天网封锁严密,还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女士在2009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前,回答记者提问时说的:“啥叫‘书报检查制度?”

能够通过这些关卡过滤的东西,当然就无需去“地下阅读”了。

于是,风调雨顺,囯泰民安。

-2010年8月5日夜半。

雷林逝世两周年祭

1,

这几天我一直在等待一个邮件,我在等待雷林的朋友们给我发邮件来提醒我:11月1号,是雷林逝世两周年的忌日。

现在,已经是10月31号深夜了,明天,也就是两年前雷林突然永别我们的日子,但说及这件事的邮件,一封也没收到。

诚然,雷林的朋友们之中,有的人因为有急迫的事务要处理,一时顾不上这个,但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人都把这忘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对这世界寄托过一个个美好的希望,又一个个破灭,失望。为亲人、为朋友挣扎到了五十岁,却突然死去。一撮灰尘,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我们的生活中,从人们的记忆里。

想起来,真感到人生的无奈与无趣,白茫茫雪原,空无一物只笼罩着凄淸。

2,

我和雷林相识,是在上个世纪1979年的春天。那时,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不久,给人民大众带来的死亡和灾难已经算在了“四人帮”头上。总算认錯了!总算有人承担罪行了!人们都以为这个民族的命运有了新的转机。当年诗歌运动的蓬勃兴起,正是当时社会心态的表达。

这年春天我平反归来,分配到市群众艺术馆文学组。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彻底摧残,中国文学一片荒芜。在组长杨曲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办了一个现今戏称为“黄埔第一期”的“文学创作讲习班”,一是从根本上批判主宰中国文论界几十年的工具论,二是系统地介绍那些被压制的、被遮蔽的优秀作家及其作品,三是提倡“背靠传统,面向世界”的开放立场。报名要参加这个“讲习班”的人有五百多人,最后录取了一百名,其中有十几岁的少年,六十多岁的老人,有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学员,每次乘长途汽车赶来上课的。

雷林,就是当年这“黄埔第一期”的学员之一。矮敦敦的个子,二十来岁,上唇有淡淡的胡髭。他在外贸局工作,爱读诗,也写诗。

那时候,我平反归来不久,二十多年前整我的人是我现在的顶头上司,当然不会有我的好日子过。我得用二十多年前的工资级别养活进城的四个农村户口一家共五口人。生活所迫,我得靠稿费周转最快的写诗生活。于是,我的身边经常聚集着一批写诗的青年人,雷林也是其中之一。他们都叫我“老师”。

我曾经以为,诗歌能使人纯洁;也确实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日子,节假日,这群爱诗的人经常聚集在我的住处,谈诗论文说古道今,有时到了吃饭时间,饿了,便煮一碗只放有醤油的面吃,一个个还吃得挺香的。

就这么过了一两年。时间,检测出了人们和我的幼稚和轻信。这群爱诗者中间也在分化。名利的诱惑与政治运动的恐惧双管齐下使人变形。集会也常有,逐渐貌合神离。

后来,有人为了投靠“省上的”实权者,竟暗中挑拨离间中伤我。

雷林写诗有才华、有激情,且很自信。有一次,他为了写诗专门去了一趟三峡,回来后拿了一沓诗稿来找我,自我感觉良好,言谈中流露出自满,被我批评了一顿。自此,疏淡了来往,我以为,是我批评得过于严厉,伤了他的自尊心。

1984年我搬家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这样,又过了十多年,有一天我和妻路过沙湾,突然看到人行道上一个地摊后面蹲着的人正是雷林。他看见我和妻向他走来,低下头似乎想回避,但很快还是抬起头站起身迎向我们,一脸尴尬的笑,笑得苦涩。

地摊上摆着一些用围棋子穿上红线写上十二生肖的吊牌。

“我下岗了,老师。”雷林说。“摆个地摊,跑溜溜场,找点野食。”说话间他转头四面瞧瞧,有些紧张。

我明白,他是在随时提防着城管,这些人中间有一部分恶徒,他怕这种人掀了他的摊子。这种人,在求生的小摊贩面前真是威风八面、大搞“合法打砸抢”毫无顾忌。

我一屁股坐在他的地摊后面,不走了。“我来陪你摆摊摊,”我说。

老子今天专门来收拾你们这些恶奴,就等你们来掀这个摊子,我想。老子今天是资深老犯人亡命徒外加市人大的常委。老子今天就来个以毒攻毒!

那天运气好,城管没有来。

3,

一直到2006年秋天,我在一家个体书店买书,偶然碰见雷林也在那里。多年不见,他并不怎么显老,气色也比摆地摊时好了许多。这些年的经历一言难尽,他邀我和妻去他家里作客。

雷林在温州城步行街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两厅,装修典雅精致,显然已经“小康”。但这一切得来颇为不易,光是顶风冒雨四处奔波遭人欺凌受人白眼还不够,雷林得自己在小饰品买卖方面另辟蹊径。他调查研究市场需求、走向,试验创制了各种造型的夜光工艺品,大受欢迎……

当天,雷林的妻子备办了丰盛的酒菜,他那已经高中毕业的儿子也来陪着。我为他们现在的景况感到十分高兴,也喝了不少酒。

好啦,终于熬出头了!小老板雷林在闹市区开了一间时尚饰品店,雇了两个工人,生意挺兴旺。好啦,除了继续开展业务,赚更多的钱,小老板雷林,该享受享受,弥补一下自己了!

“我就是爱喝点烧酒,和几个朋友一起海阔天空吹壳子,整得二晕晕的。”雷林说。

这天,几大杯酒下肚,雷林在“整得二晕晕的”之后,把我领进他的书房。漂亮的书柜里整齐地排列着图书;桌上,是一台电脑和打印机。

小老板雷林,依旧还是爱读书。

雷林打开电脑里一个文档给我看:呵!小老板雷林还在写诗;而且,一直没有中断过!虽然他和“文学”这个“界”早已经断了来往。

不为名不为利。诗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一个组成部分,任什么艰难困苦也不能剥离。

这是一个天生的诗人材质;小老板只是他在尘世里一副虚假的外壳。

雷林为了生活,现在所交的朋友大多是生意场中性格豪爽待人真诚的人,他们聚会时大碗喝酒海北天南乱侃一通自有一番乐趣;可雷林离开文学界的朋友二十几年了,对文学思潮的发展、变化多不清楚,只是一味任性尽情自发地写他的,更没有意识到经过自己持续不断的努力,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诗人。我和他以后的交往,重点就想让他重新认识自己,多读书,多思考,树立一个更高的目标,力争为这人世间留下一些好诗。

这之后,雷林除了照管生意,到成都进货,其余时间多在读书和整理他写过的诗稿,时不时地也与一些写诗的朋友聚会,有时在茶坊,有时就在他家里。有次市作协开年会,午宴特邀他参加,认识许多新朋友雷林特别高兴,酒喝得太多,从座位上滑跌下来,扬着手臂大呼:“我来买单,我来买单!”

朋友们都十分喜欢雷林坦诚豪爽的性格,他从不随声附和,有时和你争论一个问题会争得面红耳赤;一旦你说服了他,他就会像一个认错的小学生,马上放低声音,“哦,哦哦”连连点头。

2008年4月,雷林唯一的一部诗集《雷林诗选》出版。有一天,一个晚报记者在雷林店里偶然看到这部诗集,采访了雷林。文章刊出的题目是:《我是小老板,我也会吟诗》。

雷林的儿子这时已经参军在外,家里更清净了,更宜于读书写作了,我建议雷林把他二十多年摆地摊的酸甜苦辣,用随笔的形式写下来,汇成一本书。

这时,正是雷林思想、艺术逐渐成熟、创作热情高昂的时期;这部写地摊生活的随笔集,当是他在文学创作上一个新的起点。

他决定从11月1日开始,写他这部随笔集。

4,

11月1日上午,辜义陶给我打来电话,劈头盖脑的一句:“老师,雷林今天早晨走了!”

“走了?他到哪里去了?”

“雷林死了!”

什么?前几天还见过他,不是还活崭崭的么?我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你再说一遍,”我向电话里喊道,“他有什么理由死?……哦,不,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

“的确是死了,我刚从他家里出来,”辜义陶说。“昨天晚上,考虑到他儿子一年以后要退伍,他要预先为儿子回来后的工作问题找关系,昨天晚上就是他请有关方面的人吃饭。酒喝多了,今天凌晨就喊头痛得历害,送到医院时脑血管已经破裂……”

5,

灵堂里悬挂着雷林的遗像,按原计划那是为他出诗集时印在书的勒口上用的照片,我给他用数码相机拍的。雷林望着镜头(现在是望着前来吊唁他的亲戚朋友们) 显得有些拘谨,就像一个小学生在期待着对他作业的评价,有些自信,也有些担心。(现在,是在期待着人们对他一生的评价了!)

诗集在付印前,雷林出于谦逊把用在勒口上这张照片取掉了;可它现在挂在了这灵堂里,围了一圈黑纱。谁又能把这死亡标记取掉呢?

雷林的书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用于今天开始写随笔集的资料。书桌后面那张空空的椅子,还在等待它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

6,

雷林的墓在远郊,满“五七”的时候我和一些朋友去过。从公路上出来穿过一片稀疏的松林,面临峡谷的半坡上一个土堆。夜来下过一场小雨,荒草之下是浅浅的泥泞,有如今天人的心绪。

点燃一只香烟放在雷林坟头,他和我此时只能是默然相对了。

一个声音却在我的心里响起—

朋友,一旦你走进我的墓地

空虚就会袭上你心头

伤感便缠住你的足跟而来

我是你想不尽的辛酸

是你追悔不及的一切

烈性酒和爱,烧焦了我的躯壳

才使今天我以黑棺材的窟窿来等待你

所以,你勿需问我的名字和经历了

当你眼眶斟满尘世最后一杯苦酒

来这里与我同醉时,你知道

我即是你?

—雷林1986年作《墓志铭》。

7,

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对这世界寄托过一个个美好的希望,又一个个破灭,失望。为亲人、为朋友挣扎到了五十岁,却突然死去。一撮灰尘,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我们的生活中,从人们的记忆里。

想起来,真感到人生的无奈与无趣,白茫茫雪原,空无一物只笼罩着凄淸。

8,

雷林,我在我的手机里永远保留着你的手机号码,虽然它永远不会再拨出。

—2010年10月31日午夜-11月1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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