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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公交

时间:2024-05-04

□曼青

1

老樊师傅把茶杯放到值班室的饮水机下,咕咚咕咚地灌满了开水。然后端起杯子嘬着有些泛黑的嘴唇,将那些白沫浮渣呼噜噜地吹出了杯口,再将肩上搭着准备揩汗的蓝毛巾围着杯子娴熟地转了一圈,将泛滥到杯身的残渣干净利落地抹去。

做完这些每天必做的功课后,老樊师傅习惯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六点半。老樊师傅今天是早班,这个城市的公交车一律是早上七点准时从车站发班,驾驶员一般六点半抵达岗位提前准备,可老樊师傅六点就已拾掇好自己出门了。

老樊师傅从家到车站有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要走。早年,老樊师傅会骑着自己那辆老二八圈的自行车去上班,那样的话约摸十多分钟也就到地了。今年,老樊师傅本来已够退休年龄,可公交公司领导认为老樊师傅技艺精湛,身体条件也还好,就又动员他延迟退休,继续战斗在一路公交的岗位上。

继续战斗的老樊师傅却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了,长年坐在驾驶员位置上每天周而复始地围着这座城市打转,这不仅消耗了老樊师傅的青春,更磨损着他的身体。老樊师傅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如同这一批迟迟未更换新车的一路公交,陈旧腐败正从车身逐渐蔓延至“内脏”。

于是,延迟退休的老樊师傅选择了步行上班。走一走,这能让他长年累月积累下来在肚腩上的那些游泳圈,得到一定释放。这些游泳圈里面的脂肪,常常让老樊师傅在每天吃着婆娘送来的饭菜时,盯着米饭上堆着的那些炒肥泡肉,就产生了物类等同的联想。

这联想的念头一旦冒出芽来,就疯狂地滋长,这让老樊师傅不觉有些反胃。于是,老樊师傅极其厌恶地拨拉着将这些肥肉泡泡从面前赶开了去,然后黑着脸冲着不明所以然的樊师娘下达命令,带饭不准再要炒肉。

同样已经发福,穿着件有些发白的素花衬衣的樊师娘嘟囔着:这不是你一向最喜欢吃的吗?真是越老越妖艳儿……嘟囔着的樊师娘在起身递水给老樊师傅的瞬间,突然全咕噜回了肚里。

起身的瞬间,老樊师娘突然就瞥见老樊师傅那早已开始谢顶的脑门上,无力地斜斜耷拉下一缕不多的花白头发。这缕头发孤零零地在汗渍沉沉,泛着油光的脑门上规矩地粘着。而那颗见证了岁月沧桑的脑袋瓜,随着老樊师傅匆忙地往嘴里刨饭而不停晃动……老樊师娘见状,鼻翼间忽地就多了股酸酸的感觉。

老樊师傅忙着抓紧到站排班的这十分钟,赶紧呼啦着将饭盒里的饭菜刨进自己的嘴里,樊师娘这点小声的嘀咕并没有清晰地传进他的耳里。

“再拿这点工资,肉都要吃不起了,还挑肥拣瘦的,今天一等猪肉都涨到十五块钱一斤了!”樊师娘见依旧埋头狼吞虎咽的老樊师傅,想着日渐紧巴的日子,不知从哪儿涌出的一股勇气,将刚才那份对老樊师傅的怜惜重重地压到了最底,难得提高了声音:“玉茹他爸给你说的那事,为什么你就不答应……大家都商量好了罢工要求涨工资,就你一个人死脑壳不同意……”

老樊师傅性子历来暴躁,他哪容得平日温柔得就像无声的猫咪一样的婆娘居然开始高声说话。当下把残剩不多的饭盒重重地往值班室的桌子上一杵,两只大大的眼睛就横着朝樊师娘瞪了过去。

中午天热,值班室呼呼吹着的电扇显然解决不了好大的问题。成功把樊师娘剩下的唠叨全给瞪了回去的老樊师傅,胡乱拉过肩上搭着的蓝毛巾将满头的汗珠揩了个干净,然后揉揉肚子也不管背后眼眶有些泛红的樊师娘,出门往候班的公交车上走去。

2

今年的夏天真是热啊,相对于早上六点半上车时,还有些微的风吹过,中午的公交车上可就只剩下热气腾腾了。

老樊师傅由于刚才听樊师娘唠叨,心里憋闷着,重新回到驾驶位上的时候,不觉就将他那积满茶垢,原本透明的杯身已然变做茶褐色的宝贝杯子,重重地杵进了杯位。

三等猪肉十三块钱一斤。

白菜三元一斤……

樊师娘连日来的唠叨,就在他耳边嗡嗡地叫。

樊师娘为了节省三等猪肉和一等猪肉之间那两块钱的差距,每每买肉总是要眷顾那三等猪肉的。而老樊师傅只要想着中午那三等猪肉的肥泡肉,就一阵憋闷。那肥泡肉原本也吃了几十年了,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他联想起自己常年累月积累下的肚楠。不可丢的肥泡肉就像自己丢不了的肚腩一样,让樊师傅莫名就气馁得很。

物价就如同这只见涨的气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降。

让老樊师傅更加憋闷的其实还是那一千五百多块的工资。扣除保险等零零碎碎的下来,老樊师傅每月实际能领到手中的就这一千五百多块。过低的工资,烦琐重复的工作,这是公交公司每每无法招进并留住人的最主要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到了退休年龄的老樊师傅仍被动员留下的原因。

当然,退休后那低于在岗工资的待遇,也是老樊师傅重重顾虑的原因。

樊师娘老家在农村,可自打跟他结了婚,就搬到他那三十个平米的单位宿舍,开始了全职照顾他的生活。这么些年来,全家可就靠着老樊师傅的工资过活。如今虽说女儿已经工作,可真要每个月少了那非在岗的两百元,还真是一回大事。

起步、换档、停车、开门,盯着摄像头传过来的电子屏幕,看从后门上车的人是否将一元钱递过来。老樊师傅丝毫不敢懈怠,公司装配了这个摄像头就是要远程监控,若是发现了漏票行为,那是要扣驾驶人员的奖金的。

“前门进,后门下,先下后上”。这几个公交准则,倒是被公司醒目地张贴在车窗上面的广告位上。可很多时候,任随公交驾驶员扯起嗓门地吆喝,懒得动弹的人们还是“坚守”在车厢中部,那里空气是要流通些,上下车也方便。车厢中部的人不动,接连上车的人们就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挨一个地挤满了车头部位。于是就出现了车厢前半部分人满为患,后半部却稀松的情况。

这样的时候,无可奈何的公交驾驶员就只有自己带头违规——关闭前门,只开后门,任由人们从后门上下。这样虽然不符合公司规定,可确也能解决等车人的实际问题。于是,公交师傅又多了一份工作:得盯着那些从后门上车的人有没有递过钱来。

现在的社会风气可不像早些年,就拿公交车这来来回回的一元钱来说,除了逃票而外,每天下班后清点投币箱,总能清到游戏币。还有些人把一元钱撕成了两半,卷在一起分两次使用。

一次,老樊师傅发现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上车就很潇洒地“哐噹”一声,挥动着戴着黄灿灿的金手镯的手腕,将一个白色的硬币丢到了投币箱内。由于正是中午的时候,投币箱内已经堆积到一半的高度,所以这声“哐噹”很快就悄没声息——硬币落到了这堆纸币上。

老樊师傅这天不知怎么突然眼光就转了过来,不得不说老樊师傅的视力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了优良,视力优良的老樊师傅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角的硬币。

胖女人显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老樊师傅至今还能想起那天后来发生的事,钱最终补上了,胖女人刻薄尖酸的话语莫名地让老樊师傅很是心凉。

3

当初运输公司尚未改制解体之前,老樊师傅凭着工龄还享受了住房的待遇。三十个平方的单位宿舍换成六十个平方的自有产权住房那年,是有生以来最得意惬意的一年。

那时,老樊师傅还是被人们习惯性地唤做小樊同志的。三十若许的小樊师娘面容娇好,在运输公司的家属中算得上是容貌拔尖儿的。再加上心灵手巧,操持完家务后,手中不空落下,终日抱着毛衣织个不停。织完上小学的女儿的,就织樊师傅的。那密而匀称的针脚功夫一穿上小樊师傅的身,立即招来同事们艳羡的目光。

小樊师傅因此总爱将工作外套给搭在肩上,得意地将内里的毛衣露出来惹动这些目光。当那些大声小声的夸赞落到耳朵里,小樊师傅的心里就像喝了罐蜜似的甜。夸赞媳妇心灵手巧就是夸赞小樊师傅眼光好,这使得小樊师傅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偶遇得巧,遇到师傅们都蹲着晒太阳的打盹功夫,小樊师傅得意的尾巴就总要露出来显摆显摆:“那谁不是说咱找了个农村媳妇咋的了?看咱这媳妇,咱要大声吼上一声,她还不得更温顺地伺候着……”

于是,那些曾经为找到门当户对的城镇户口的媳妇而得意的师傅,这会儿也蔫蔫地耷拉着脑袋不吱声了。别的比不了,同样挣着工资养家的婆娘可是没小樊家的这个贤惠。生活上两口子一起挣钱,也不见得比人家小樊家日子过得轻松,弄不好,家里的母老虎那火暴性子可随时蓄势准备发威的。

独生子女的政策一出,那些揣着闺女想小子的师傅自是个个难受。独小樊师傅不苦恼,他倒想得开,老话说得好,有女就是福嘛。再说自家那几兄弟像约好了的,个个婆娘尽抱小子。这倒把老娘累得够呛,跑了这家带大小子再跑那家带二小子。到小樊这里了,老娘说累了,反正是个丫头片子,和香火扯不上关系,懒得费心了。

小樊原本就心疼老娘许多年不得空,也不埋怨老娘重男轻女,就冲樊师娘破天荒头一回温柔地说道:“孩子的奶奶也确实上年纪了,这孩子咱自己带着亲,反正你平常在家没事也闲得慌……”

性子和顺的樊师娘自是没得话说,自己本就没有工作,未必一个孩子还要让老人家伸手来管?月子一满,就笑着送回了婆婆,凡事挽起袖管就自己开动了。农村的女人就是麻利能吃苦,带着孩子的樊师娘没让樊师傅操半点心,闺女就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果然是女儿好养活,懂事的大姑娘没辜负老樊师娘和樊师傅的期望,一溜烟地在学习上较着劲。等到同一院子别家的师傅为了小子学习成绩不好而忧心前程的时候,铆着劲跑在前头的樊家丫头就已经考到了省城的重点师范学院。

而在别家为了给自家小子找工作犯难闹心的时候,樊师傅家的丫头已经分回了本城一所中学任教。这时的小樊师傅自是早已荣升为老樊师傅了。荣升为老樊师傅没多久,丫头就已经成了家,但老樊师傅的烦心事却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老樊的女婿和丫头同在一所中学教书,工作自是不用人心焦。孝顺的女婿也很入老樊师傅和师娘的法眼。然而,唯一不足的是,女婿是从偏远农村考出来的,家境并不好,在这陌生的城市没有半点根基。

老樊师傅家六十余个平方的房子曾经让他很自豪了一些年,眼下,为着丫头和女婿婚后的住房问题,向来乐观的老樊师傅头一次感觉到犯难了。

4

眼瞅着一天天圆滚起来的丫头,犯难的老樊师傅和师娘商量了几宿,终于将省吃俭用几十年的存款拿出来交到了宝贝女儿的手中。老樊师傅没有给自己和樊师娘留下一分的余钱,他想得开:人这辈子图的啥,不就为了儿女子孙吗?眼瞅着小外孙就快出世,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咱的小宝贝疙瘩。

丫头含着泪接过钱,又和女婿东凑西借地凑够了首付款,按揭买下了城市一隅九十个平方的房子。

搬新房子时,老樊的小外孙刚好满周岁。老樊和樊师娘住惯了老房子,也不想给女儿女婿增添一丁点的麻烦,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继续住老房子,坚决拒绝女儿女婿同住的要求。

这套六十余个平方的老房子,在女儿一家搬走后显得异常寂静。这寂静常常让老樊师傅感觉到这两室的房子原来是这样的宽敞空旷。尤其是当下班后的女儿接走吵闹的小外孙的时候,夜晚的老房子安静得让人发凉。

在这些发凉的夜晚,老樊师傅的话就格外地多了起来,他总有事没事地拉着樊师娘唠嗑:“你说现在这房价咋就这么吓人呢?五千多一个平方,这丫头她们才付了首付,剩下每个月要拿二千好几来供呢。这样也得二十年后,咱丫头她们才能还清这笔‘债’啊!”

“是啊,丫头和小陈一个月两人一共加起来工资才不过四千!”樊师娘原本就是精打细算过惯日子的,这些年若不是她精打细算,怕女儿那首付里的大头十万块是怎么也拿不出来的,这会一听老樊算起账来话也不由多了起来:“每个月除掉还房贷的二千六七,咱丫头她手里能用的只有一千三四,比起咱们还少啊!”

一想到这个一千三四,樊师娘心口疼的老毛病不由又犯了,直伸手忙乱地在胸口的棉衫上抹个不停。眼见着老伴难受的样子,平日里一贯凶惯了的老樊心口也不由一紧,蒲团般的大手就落到了樊师娘的胸口顺着抹起来。

黑暗中,老樊师娘的脸竟有几分微烫起来。她想起年轻的时候,这双大手是多么地留恋自己的胸脯,多少个晚上都是那样贪婪地将自己的胸脯紧紧地包裹在这双大手里。如今,这双大手也不过只是在抚平自己的心痛,就仿佛抹在老樊师傅自己的胸口那样自然。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对自己凶了一辈子的老头子,其实对自己还是疼惜的。

老樊师娘一想到这林林总总,心中竟也温暖地舒畅开来,将自己的头往老樊师傅怀中再靠了靠,口中又缓缓地说开了:“也不怕,咱每个月的开支下来,总还能节约一部分出来帮补丫头。人老了,也没什么多的地方用钱了,咱俩身体也都还好,没什么大毛病……”

“是啊,好在咱身体争气……”有些倦怠的老樊师傅拥着樊师娘,樊师娘身上那股多年未淡的特有气息总是让他特别容易睡去。即将睡去的老樊师傅用他那双蒲团般的大手,在樊师娘背后轻柔地拍了拍:“睡了罢,明天我的早班……”

睡意朦朦中,樊师娘恍惚听到老樊师傅又嘟囔了一句,像是在吩咐樊师娘:“明天,还是买三等肉……”

……

5

老樊师傅这个晚上睡得不踏实,他做了许多零乱的梦,都记不得了。倒是有一个梦,让他在重复每天的功课——用那条褪了色的蓝色毛巾,抹去茶杯口的浮沫的时候不觉笑出了声。

取消分房政策已经有十个年头以上了,老樊师傅那晚上的梦里却出奇地梦到国家居然恢复了分房政策。老樊师傅还记得,在梦里,由于自己的丫头和女婿都在同一个单位教学,所以还取得了优先选房权。

老樊师傅甚至还清晰地记得丫头拿着一张桃红的选房票飞跑着高兴地过来,直递到自己手里:“爸爸,您喜欢哪套就选哪套……”

正在这个时候,老樊师傅床头的闹钟突然响了,为此中断了好梦的老樊师傅的暴躁脾气劲又起来了,掀开被子就冲在厨房里已经忙活开了的樊师娘一顿数落。

摸不着头脑的樊师娘惯有的不吭声,容着老头子发完脾气。她心中明白着,为着女儿目前的境况,老头子和自己一样的心里憋闷,只是自己尚能控制,而脾气惯来暴躁的老头子时常不自觉地就冒出些莫名的火来。

发完火的老樊师傅气囔囔地没有吃樊师娘赶早熬的稀饭,就闷闷地挪开大步往车站走去。晚上的梦让老樊感到十分闹心,以至于路过菜摊时,差点踩着卖西红柿的大娘的团匾都不知觉。

“老樊——”“哎——老樊——”院子隔壁玉茹的老汉儿,一路从后面追着跑了老长一截,才总算将脸色难看的老樊撵上。

“唔……”老樊师傅眼圈黑黑的,那些早已经松弛的眼圈肌肉,这会儿更有些可怕地一并耷拉着,头顶上那缕硕果仅存的头发随着老樊师傅转过的脑袋,立即醒目地落进了玉茹老汉儿的眼里:“喊我啥子事?”

玉茹老汉儿要比老樊师傅年轻些,还差几年才到退休年龄,平时在公交师傅队伍中颇有号召力,经常代表师傅们向公司提出各项交涉。公交公司的工会主席,也常在暗下意味深长地感叹公司有两个工会负责人。

“老樊,还不就是为了联合罢工争取涨工资的事?”玉茹老汉儿倒是直接开门见山,一点弯子也不绕:“你说你坚持个啥呢,现在就因为你一个人不同意,整来大家都办不成这事………”

“老严——”老樊师傅眼瞅着不说话,是别想从玉茹老汉儿前头走过,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是只有罢工这条路了哇?你看上次发高温补贴都是你代表大家去给领导说的,这次咋就不能再说说呢……”

“能再说说就办成,哪还用得着走罢工这条路!”玉茹老汉儿望着老樊师傅始终一贯的迷糊劲,没好气但仍然耐心地开了口:“老樊,现在已经不是原来国家管完的那个运输车队了,现在是公司,是企业了,有些事不是光凭说说就能办到的……”

老樊师傅定定盯着玉茹老汉儿激动得溅出了唾沫星子的嘴唇,有那么一瞬间耳朵里飘进的不是玉茹老汉儿的声音,一股似乎从自己心田里涌出的声音在问:“老樊,你为什么就是死活不同意罢工呢?你说出个理由呢?”

老樊师傅最终还是没有答应玉茹老汉儿的请求,有些乏力的他挥了挥手:“老严,我还要赶班,我先走了,这件事让我再想想……”

玉茹老汉儿望着眼前老樊那几乎是有些泛青的脸,心里不由一软,刚才的那份责怪不见了踪影。迅速取代的是几十年同事和邻居的关怀:“老樊,我看你今天脸色不咋好,要不要我帮你顶班………”

老樊听出了玉茹老汉儿话里的关怀,裂开嘴笑了笑,轻轻晃了晃脑袋,那缕花白的头发也随即在玉茹老汉儿的眼里跟着晃了晃。然后,抛下心中滋味万千的玉茹老汉儿往车站缓步走去……

6

这一天的老樊师傅感到从未有过的身心俱疲。因此,连每日的功课都拉下了。没有泡茶的老樊师傅直接在值班室外的长条椅上坐下了,用他那有些泛黑的蓝毛巾不停地揩着脑门上密密冒出的汗珠。

眼看着饮水机的灯由红转黄,老樊师傅还是坐着一动不动,迟一步到车站的新进公司小伙子小穆颇为伶俐地抓过老樊师傅的茶杯,帮着泡好了茶,递到了他的手里,目光一落到他泛黑的嘴唇,不由也关心地问道:“樊师傅,您今天像是不舒服哇,要不要请个假休息,我帮您给调度说说?”

老樊师傅伸出那双蒲团般的大手,接过小穆递过来的茶杯,冲他笑了笑:“没事,小穆,我喝点水坐哈就好……”小穆闻言只得无奈地冲老樊挥挥手,上自己的那班车开始做准备工作。

老樊师傅盯着小穆灵活的身影,一手扭开杯盖,一手有些微微颤抖地将茶杯口凑到了自己的嘴边。老樊师傅估计是乏力得很了,连平日里用嘴吹掉浮沫那套程序全部省了去,心里空空凉凉的感觉让他直接将茶杯微微倾了点,就喝进一小口滚烫的茶水。茶水的滚烫瞬间刺疼了他的舌尖,他却并没将滚烫的那小口茶水吐出来,而是随着它从喉咙滑进了冰凉的胃。舌头虽然转而麻痛,但他冷冷的心口因着这茶水,反倒温暖了些。

这丝温暖将老樊师傅出门以来的不适带走了一大部分,没有先前虚弱的老樊师傅带着这丝痛后的温暖,顺利地站立起来,一步步地往自己的驾驶位上走去。那身影步履,和寻常几乎没什么两样。

天空一阵阴霾,沉沉的乌云低低地压在这座城市的上空,空气中有股闷闷的气流,看样子即将有场大雨降临。

老樊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抬眼看了看时间,距离出车还有3分钟。于是,他端着茶杯再次凑到了自己嘴边,痛的感觉,此刻他需要那丝滚烫刺痛的感觉。还是滚热的水,老樊在还能承受的范围内比刚才多呷了半口,任由那热水缓缓地顺着喉咙流下,流进有点暖意的胃中……

现在,老樊已经近乎于平常的状态了。这两口热水给了他力量,出车前老樊伸出左手将身畔的玻璃窗有力地推了开。这两口水也给了他热量,他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天,身上不由就感到躁热起来,他需要这更加敞开的车窗为他带来那股闷闷的气流,再闷也总有点风的感觉,尤其是在车辆启动后,这感觉就更明显了。

往常总是老樊第一个准备好,第一个发车出站。但今天老樊毕竟还是耽搁了些时间,而早准备好的小穆的2路公交率先启动了,第一个出了站。出站的小穆经过老樊的1路公交驾驶车时,挥了挥手,娃娃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在小穆笑容中逐渐反应过来的老樊盯着2路红色的车屁股不由笑了笑,嘴里还轻轻自语道:“这小子,今天倒赶得早”。

老樊绿色的1路车如往常般稳稳地启动了,缓缓地沿着预定路线朝目的地驶去。天上的瓢泼大雨就在这时铺天盖地倾泄而下,这是这个城市今年立夏来的第一场大雨。老樊不由加快了速度,赶到最近的招呼站。或许是天气的缘故,也或许是周六的缘故,眼下已经是出站后的第三个招呼站了,才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等在站台下。

老樊稳稳地把车停下来后,赶紧从驾驶员的位置起身。边开车门让站台上的小伙子上车,边赶紧起身去关车厢两侧的车窗玻璃。这时,窗外已经有雨水扑进车厢来,若是再关迟一点的话,赶车的人可就别想有干的座位坐下了。刚上车的小伙子见状,也赶忙帮老樊师傅关另一侧的车窗玻璃。

7

两人一同动手,车窗玻璃很快关上了。老樊师傅松了口气,冲小伙子打了声招呼:“小伙子起这么早啊……”没等小伙子回答,老樊师傅突然发现这个小伙子居然和小穆有几分相似。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老樊师傅很快找到了原因:小伙子在回答老樊师傅的时候裂嘴一笑时,和小穆一样有对酒窝。

老樊师傅盯着座位上的雨水,下意识地就将一直搭在脖子上的那条泛黑的蓝毛巾拽了下来,挨着将临窗的座位抹了个遍。而身后此时已帮不上忙的小伙子,此时眼里不觉透露出了一股敬意来。

小伙子自己开了一家电脑铺子,小店经营,每天总是很早就要出门前往店里开门营业,而老樊师傅的1路车是他每天必赶的车辆。此前,小伙子已经很熟悉这位看上去已经头发花白的公交车师傅。当然,每天有很多乘客的老樊师傅,却是今天才发现这个精神的小伙子。

老樊师傅忙着抹座位的时候,小伙子突然发现老樊师傅驾驶座位边的车窗却还敞开着。就在小伙子赶紧往驾驶位走,想要为老樊师傅关上车窗的时候,老樊师傅已经抹完所有有雨的座位,微笑着向小伙子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往自己的位置缓步走去。

盯着老樊师傅的有些笨拙的背影,小伙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小伙子观察老樊师傅已经有段时间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伙子已记不清确切的日子了。应该是自从在网上看到某地公交车司机车上发病,却保护了全车人的安全后猝然辞世的新闻后——自那以后,他每天不自觉地总要将目光投向头发稀落花白,看上去已上年纪的老樊师傅身上。不知为何,他总是要在那则新闻和老樊师傅之间产生不好的联想,而今天,这感觉尤为强烈。

老樊师傅没有感觉到身后小伙子的目光,当然也更没感觉到小伙子心里此刻正强烈翻腾的那些想法。走到座位上后,老樊师傅先是将蓝毛巾伸出开着的车窗外尽可能地拧干,然后叠好擦干自己的座位,再伸出窗外拧干,这才坐下将车窗关上后顺手将蓝毛巾如往常般搭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关上车窗后的老樊师傅想要发动车辆了,可这时,脖颈上的湿毛巾突然让他感到先前那股心里透凉透凉的感觉直窜脑门。于是,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蓝毛巾从脖颈上取了下来,起身想要将毛巾转身搭在驾驶位的后靠背上。就在蓝毛巾即将搭上靠背的时候,蓝毛巾忽地滑落到了地上。一直注视着老樊师傅举动的小伙子心里一紧,他看到老樊师傅的脸瞬间红了白,白了紫,就在一瞬间,老樊师傅已经耷拉着脑袋重重地斜着落到了驾驶位上……

小伙子的手颤抖着拿出手机拨通了120……

在救护人员将老樊师傅从公交车上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老樊师傅那缕硕果仅存,一直规矩妥帖地粘在他脑门上的花白头发,彻底无力地滑落下来,耷拉在了他的眼角。这是小伙子当天眼里留下的关于老樊师傅的最后印象……

………

8

老樊师傅是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而辞世的。

老樊所在的公交公司最终没有出现员工罢工事件。老樊师傅辞世一个月后,公交公司迅速地上调了每个公交司机的工资。上调后,小穆等年轻的驾驶员除去保险后,每月也能拿到2000元左右的工资。

老樊师娘最终还是搬去和女儿同住了,那间六十个平方的小房子里到处都是老樊师傅的身影,老樊师娘很长一段时间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老樊师傅的女婿小陈在处理完岳父的后事后,立即向学校递交了辞职书。他要到这市场洪流中去闯一闯,为全家人奔个前程。

开电脑店的小伙子继续关注着这些后来发生的事。没有人知道是他在第一时间用手机将老樊出事的视频拍摄下来放到了网上,这才促成了公交公司的加薪举措,促成了老樊工伤赔付的顺利达成。

老樊那缕从脑门上滑落的花白头发,长久地留在了小伙子此后的人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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