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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晴

时间:2024-05-04

□李清源

方嘉平睡梦看见漫天飞花,绚烂无比,醒来后往窗外看去,外面果然正落雪,粉白的雪屑如同碎盐沙沙而下。他起身拉开堂屋的榆木门,站立门口看雪落,心头浮动着稀薄的欢欣。他觉得梦是吉兆,应有好运降临,一时兴起,就写了几串数字,让去镇上赶集的妹妹方嘉燕帮他买几注彩票。他对躺在床上养病的母亲郭晚红说:“万一中了大奖,就去城里买套房子,咱们一家都去当市民。”一边说,一边半是自嘲地笑,还透过木格子的窗户向外张望,看院子当中那棵桐树上有没有喜鹊。桐树早谢尽了叶子,寒瑟瑟的枝条在微风里颤抖,粗大些的枝桠上沾着薄薄一层雪粒。没有喜鹊,连麻雀也没看到。

方嘉平隐约有些失望。吉兆缺少物证,好像变得不可靠了。他坐在母亲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母亲说话,渐渐有些心神不宁。郭晚红面色黯黄,嘴唇青紫,眼泡浮肿得厉害,眼睛上下仿佛卧着两条滚圆的蚕虫。她背靠棉被,吼哧吼哧地喘气。这个饱受风湿性心脏病折磨的妇女最怕阴冷天气,他们这所历史悠久的破瓦房到处透风,方嘉平将火炉的风门打开,煤球在炉芯里热烈燃烧了一阵,房间里才显得暖和了些。郭晚红没有当市民的梦想,只希望尽快得到一片宅基地,把新房盖起来。她不知道送多少钱才能打动支书的心,向方嘉平询问。方嘉平也不知道现在的行情。他捡起根铁签儿投炉里的煤渣,脸色萎顿得像麻纸。郭晚红就也不说话了。方嘉平投了半天,直起腰来说:“我去找二叔解解梦。”

二叔方瞎子住在村子中部。多年以来,村民或者搞养殖种植,或者举家外出做生意,或者在村西公路旁开店,渐次迁移出去,村子中央反而成了最荒凉的地方。树木不用人管,在那些废弃的院落里蓊郁生长,遮蔽了破旧的瓦房或平房,枝条越过高高低低的院墙探出来,与邻家的树枝交错在一起,乱蓬蓬地绵延开去。二三级的西北风艰难地从稠密的枝桠间穿过,发出辛苦的呻吟。雪粒如霰,依旧在闲闲地落。方嘉平袖着手,踩着煤渣铺垫的街道,穿过冷落的街巷,来到方瞎子家。他在方瞎子家门前的枣树下跺了跺脚,弄掉鞋上沾的雪,回头看到自己那一长串脚印,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一天。

去年冬天,也是十一月初下的入冬第一场雪。不同的是,那场雪排场很大,气势磅礴,先是刮了半天北风,晌午过后风稍住,硕大的雪片就密密麻麻地压下来,傍晚方嘉平下工的时候,依旧没有停息的意思。他将自行车锁在铸造厂,抄小路从镇上步行回家。路径和原野早被大雪淹没,满世界都是白色,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边界。在翻越一道乱石岗时,他发现路上横着一个雪丘,依稀像人的模样。他将雪扒开,果然看到了一张人脸,而且那张脸他认识,是同村的女孩赵红锦。

这一月来,他妹妹方嘉燕多次埋怨:“你当初救她干嘛呢?这种人活该冻死!”嘉平心中仿佛酸菜发霉,充满酸苦滋味。他闷了半天,说:“如果我救的不是她,是个男的,你也要人家嫁给我么?”

方嘉燕说:“二哥,你就是太善了,才老被人欺负!”

方嘉平难堪地笑了笑。他没有向妹妹辩白,二哥之所以活得窝囊,根源其实不在于太善,而是太穷。他想:等我买彩票中了大奖,你看我比谁都过得潇洒。买彩票中奖是方嘉平所能想象得到的唯一可能让自己一夜致富的途径。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他靠着这个梦想自娱自乐,并借以维持对未来的希望。彩票真是个诱人的游戏,花上两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当富翁的可能。一个可能是可能,十个可能也只是可能,所以方嘉平每次只买一注。他认为如果运气好,一注就碰上了,否则就算你只剩下一个号码没买,大奖偏偏就是它。然而今天早上,受到昨晚那个美梦的影响,他破天荒地买了五注。

五个可能总比一个可能更可能些,对吧。方嘉平自娱自乐地微笑着,跨进了二叔家的老式青砖门楼。他撩开堂屋门外厚实的棉布帘,跨进房间,看到二叔正在做生意。方瞎子坐在梨木窗下一把老式罗圈椅上,正翻着青白的眼珠掐指计算,嘴里“甲寅乙卯”念念有词。对面木凳上坐着名女顾客,兜头系着条暗蓝方格围巾,那件陈旧的土布外套就像自以为体面的法律,紧紧约束着肥胖的棉袄和身体。听到有人进来,她扭头看了一眼。房间里光线暗淡,方嘉平还是一眼认出她是赵红锦的妈。

这时方瞎子已计算完毕,对赵红锦妈说:“元旦也行,不忌婚嫁。回去准备吧。”

方嘉平突然心慌得厉害,仿佛心脏被人用手攥住狠狠一握。他说:“红锦要结婚么?”

红锦妈显然很尴尬,她肥硕的屁股在凳子上扭了扭,对他笑了下,说:“是啊”。然后别过头去,把手插进裤袋里摸索。红锦她妈有很严重的哮喘,喉咙里整年哈啦哈啦的,走几步路就喘得要断气,当她扛着农具从街道里走过,所有人都感到难过,认为病成她那样子不如去死。每年冬天气候恶化时,她总要一路吐着痰,蹒跚地去诊所打几天点滴。然而今天她气色却不错,甚至能够在晦暗的房间里看得出她脸上泛起的红光。她趄着身子掏了半天,终于费力地从裤袋拽出个扎成一卷儿的手帕,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手帕皱巴巴的又脏又旧,里头裹着一沓同样脏兮兮的纸币。她舔舔手指头,从中抽一张五元的票子,举到眼前仔细照了照,验证面值无误后,又摩娑了几秒钟,才赌气似的向方瞎子的老婆一递。方二婶坐在火炉旁等收钱,都等得不耐烦了,这时候一把接过去,连句客气话都没说,生怕一客气她当真就收回去不给了。红锦妈有些失落,郁闷地将钱包重新扎起,边扎边瞟了方嘉平一眼,眼神儿有一点点羞怯。

方瞎子职业性地摆弄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干巴纤长,没有血色,白森森的就像骨头,指尖上扎着长长的指甲。他一年四季藏在房间里,不与阳光谋面,峭瘦的脸捂得刷白,仿佛戴着张纸面具,上头随意描了个小小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而在瞎眼上面,却意外地涂了两道黑粗的眉。听到客人离开,方瞎子摸索着端起旁边八仙桌上的搪瓷茶杯,说:“元旦这天不算好,腊月十八才最适合婚嫁。不过像她们这种人,我懒得理会。人心不好,日子选得再好也没用。”

方嘉平明白二叔这番话是在讲给自己听,反而有些难堪。他默不作声,坐到火炉旁的凳子上烤冻硬的手,听到二婶说:“日子再差他们也得办,你不知道,红锦的肚子都那么大了,穿个大袄都遮不住,再不赶紧,恐怕得抱着小孩儿办婚事儿了。”

他说:“红锦回来了?”

“今早上见她回来了,方克武开轿车带着她。你来有啥事么嘉平?”

“没事,昨晚做了个梦挺奇怪,想让二叔给解解。”

二叔的释梦让方嘉平很沮丧。方瞎子瘦嶙嶙的身子藏在肥厚的棉衣裤里,头上戴个老式火车头帽子,脚踏一对厚敦敦的黑布棉靴,外露出来的脸和手无不充满骨感,使人疑心衣物包裹的或许是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他听侄子讲完梦境,说:“这梦不好也不坏,可能会有一件事,让你空欢喜一场。”说着呲开嘴笑了笑。他笑的声音很诡异,气若游丝又仿佛声嘶力竭,像棉花摩擦着耳膜,令人窒息。

赵红锦是今年七月进城去方克武的哥哥方克文家当保姆的。方嘉平送她的时候就预感不祥。之前他们闹了好几天别扭,红锦催促他盖新房子,预备结婚,而他一直以凑不够钱推拖。红锦很愤怒,指责他没有诚意,正好村支书方玉坤的大儿子方克文家需要一个保姆,她一气之下就去了。方嘉平郁郁不乐,又无法反对。红锦进城那天气温很高,太阳毒辣辣的,她穿着件半旧的白T恤,被汗湿得粘到了身上,显露出红色文胸的轮廓。她轻扯了扯,一松手,就又粘了上去。她心里很不愉快,好像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走光。他本打算送她去方克文家,方克文的老婆却开车接过来了。他站在太阳下,眼睁睁看着赵红锦钻进车里。红锦在车里坐定,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走了。”

那天以后,分别这一幕经常在方嘉平脑海浮现。他觉得赵红锦的话是句谶语,预示了后来的结局。街道里没有人,他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往赵红锦家走去。赵红锦家在村子西部边缘上,往外不远是条河。村子与河流之间那片田地原先被鳏夫方老六承包,周围种植花椒,编椒枝为墙,里头植满花树,每到春夏,来买花的人络绎不绝。然而现在那里是家造纸厂,厂子周围的土地渐渐抛荒,车前草、茅草和小蓟杂芜生长,而排污渠里一年到头奔流的浊水,证明着村主任方玉玺生意兴隆。赵红锦家所在的村西部大都还是青砖黑瓦房,被人戏称为落后地区。红锦家的大门开着,方嘉平犹豫了一下,四望无人,就走进了院子。一个多月前赵红锦明确提出分手,那天他心里太乱,有些话没有对她说,现在想找她说说。

院子里没人,几只芦花鸡在追逐奔跑,屙了一地鸡屎。赵红锦住的西厢小平房木门紧闭,当院的窗台上堆着几双破布鞋和一盆光秃秃的金菊。方嘉平怀疑赵红锦就躲在里面,却鼓不起勇气去敲门。他听到红锦的哥哥红书在堂屋里哼叽着向他妈要钱,他妈则气喘吁吁地骂他不务正业,好吃懒做。嘉平喊了一声儿,堂屋的门哗地被拉开,探出赵红书那颗圆滚滚的脑袋。看到是嘉平,红书立刻充满戒意。

“干嘛?”

“红锦回来了吗?”

“没有。”

红锦妈呼哧呼哧地走出来,问嘉平找红锦有什么事。嘉平说:“没事儿。”回头就往外走。红书瞪着他的背影骂道:“没事儿来干嘛?神经病!”红锦妈说:“谁有你神经,没事儿就钻鸡窝儿放炮?怎没把你给崩死呢?”

方嘉平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话,气得笑出声儿来。传说有一天赵红书问他妈要钱,他妈说不是才给你五十嘛。他说花了。问花哪儿了,他说去鸡窝儿了。他妈很奇怪,问去鸡窝干嘛,他说去打炮了。可怜的老婆子以为儿子闯了祸事,在大街里到处打听他炸了谁家的鸡窝。

方嘉平双手插在裤袋里,百无聊赖地往回走,远远看到大哥方嘉庆站在一棵老洋槐树下。那棵树向外倾斜,在两米多高的地方分出根粗枝,非常适合上吊,前年方老六的花地被征收以后,他终于未能抵抗住它的诱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拿根麻绳把自己挂了上去。方嘉庆穿着他爸留下的黑粗布棉袄,抄手仰着脖子,全神贯注地望着树桠。一阵冷风刮过来,树枝乱七八糟地摇晃,吹落下来几个干瘪的槐荚。死过人的地方总是阴气重重,方嘉平缩缩脖子,唤哥哥一起回家。嘉庆回头瞟了他一眼,继续向树上观望。三年前高考失利后,方嘉庆就远离了世俗的精神生活,行为方式也往往无法用常人的逻辑推度。方嘉平又叫了声大哥,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就自个儿回去了。

院子里扎着辆九成新的摩托,方嘉平以为来了客人,然而房间里只有母亲和妹妹两个。嘉燕正在叽叽呱呱地跟郭晚红讲刚才的遭遇,看到嘉平回来,她笑嘻嘻地说:“二哥,送你辆摩托车要不要?”

“哪儿来的?”

“换的。”

方嘉燕是用她的耳环和项链换的那辆摩托。她在集市上买过东西后,让同村的人捎回来,自己去找镇上一个朋友玩。朋友家比较偏僻,路上行人稀少。在一条巷子里,一辆摩托突然横到她面前,跳下来两个青年,一句话没有,直接蹿上去抢她的金耳环和金项链。这两人来势突然而凶猛,方嘉燕蒙了一下,然后本能地厮打反抗,尖叫说:“放手,想要我给你们,不要弄伤我脖子耳朵!”两个抢劫的一个被她抓破了脸,另一个手背被她咬得血肉横飞,听到她的话,谅她也跑不掉,就放开手等她自己交出来。方嘉燕果然把耳环和项链摘了下来,但却没有递给抢劫的,而是甩手丢了出去,耳环丢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项链则勾到了杨树枝上。她的不讲信用让两个抢劫的非常愤怒,但顾不上跟她计较,一个飞快地跳下水沟去找耳环,另一个则爬树去够项链。方嘉燕捡起两块石头,每人身上砸了一块,狠狠然骂:“王八蛋!”两人专心致志地捡金子,理都不理她。方嘉燕无可如何,看到他们的摩托还在路中间吐吐地响着,就跨上去,冲两个笨贼喊:“你们慢慢捡吧,姑奶奶先走了。”摩托车质量不错,方嘉燕骑上去风掣电驰,一路顺风,三分钟后就愉快地回到了家。

“那对耳环和项链我两千多块钱买的,这辆摩托有九成新,现在要卖,至少能卖四千。那俩家伙可赔大发了。”嘉燕得意洋洋地说。

郭晚红和方嘉平也都笑起来。年老和多病让郭晚红变得胆小,她在笑过之后忧心忡忡,担心人家找上门来。她让嘉平陪嘉燕去报警,把摩托车也送到派出所去。嘉燕不以为然:“他们找来又怎么样?敢杀人啊?想要回摩托可以,先把阿姨的耳环和项链送回来,然后赔礼道歉,否则想都别想。”

嘉平也不赞成报案,他建议把摩托卖了。他的建议得到了妹妹的赞同。他把摩托藏进放杂物的棚房,过来向嘉燕要彩票。嘉燕说:“你写的号码我弄丢了,就随机选了几注。”边说边去衣袋里摸。她在各个衣袋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勾着头想了想,说:“对了对了,忘我同学那儿了。我借了她一本小说,把彩票夹了进去,回来的时候忘了带。我打电话让她放好,过两天再去取回来。”顿了一下,又说:“哎,二哥,万一你那个号能中奖,我给你弄丢了,你会不会怪我呀?”

二叔已经说了,昨晚那梦并没有什么好兆示,嘉平已经打消了非分之想。这时听到妹妹的话,不禁心生懊恼:二叔所谓的空欢喜一场,是不是指自己的号码原本能中,却被妹妹给弄黄了呢?他怅闷不已,失落地说:“不可能中奖的,咱没有那个命。”

关于命运,方嘉庆有着自己的理解和认识。他曾经在日记里写道:

“同样的种子,有的落进荒沙,有的落进沃土,沃土里的比荒沙里的更容易生长结果;同样的树苗,有的生在山头,有的生在涧底,山头的能比涧底的获得更多的阳光与空间。

“人生的竞赛,很多人是输在了起点上。

“这就是命运。

“命运之不幸,往往源于起点之不公。”

那时候他第一次高考刚刚失利,心情极端恶劣,因此对人生和社会充满怀疑。事实上他考的分数相当高,走个重点本科不在话下,但是他三个志愿全是清华,而本县有个报清华的考生比他分数更高。他三个志愿全报清华,并非自负得抓狂,而是有其不得已。那时他父亲自杀已经半年了,家里开支全靠辍学的二弟嘉平打工挣钱。若能如愿考上清华或北大,学校和当地政府会有一笔比较丰厚的奖金,学费就不成问题,而如果是其他大学,他将付不起高昂的学费,考上也上不了。

他的学习的确很好,学校认为他有价值,就邀请他去复读。嘉庆跟母亲和二弟商量。嘉平很爽快地表示支持,并说如果来年万一又没考上北大清华,就去上其他大学,学费他管。于是嘉庆就去复读了。他觉得欠弟弟太多。他在日记里回忆了一年前的那次家庭会:

“破产后的父亲迅速衰老,日益无力承担重负,于是打算让我们兄妹三个辍学一人,好减轻一点负担。父亲面容憔悴地主持了这次家庭会。堂屋里吊着只十五瓦的灯炮,光线微弱,房间里晦暗如人生。父母内心希望的人选是妹妹嘉燕,但是作为大儿子,我却负有伦理道义上的责任。当妹妹毫不犹豫地大声宣布坚决不退学后,我万念俱灰,虚脱地坐在凳子上,等父亲点我的名字。这时却听嘉平说:‘我学习不好,我不上了。’”

其实嘉平学习也很好,不过比大哥差一些。他的识大体和自我牺牲精神令嘉庆充满感恩之情。他发誓一定要报答弟弟。次年高考他改报北大,而且一二三志愿全是。弟弟如此可敬,他这个当大哥的也得争气。考后一个月,高校录取通知书次第发送,他等啊等啊,等到最后,却只等来一张本省某无名院校的通知书。他握着这张充满挖苦意味的通知书,像个输光了家当的赌徒,不顾羞耻地放声痛哭。嘉平安慰他说:“这个大学也不错,关键是专业很好,以后好找工作。去上吧哥。”郭晚红前不久心脏病刚发作一次,治病花光了钱,嘉平开始到处奔跑,帮大哥筹措学费。然而跑了两天,只借到一千块钱。嘉庆想到二叔方瞎子应有积蓄,就去求借,方瞎子犹豫良久,终于狠下心来,以莫大的勇气请求老婆去取二百块钱。方嘉庆强烈感受到了二婶的怨气,没有接钱就走了。他心如死灰,在日记里写道:

“我扼不住命运的咽喉,反被命运轻易戏弄。”

这是他最后一次记日记。郭晚红永远忘不掉那天晚上令人心碎的一幕:后半夜里,她突然被奇怪的声音惊醒,拉开屋门,她看到大儿子赤身裸体,宽大的花布内裤罩到头上,抱着院子中间那棵老榆树,额头一下接一下地撞向树干。月亮躲在云缝里偷眼观望,没有风和虫鸣,全世界都睡了,只有方嘉庆以头触树的声音咚咚地响着,仿佛木槌在敲击一面破裂的鼓。

从那以后,方嘉庆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行为举止也充满着精神病患者所特有的匪夷所思。比如现在,过路的人就弄不懂那些平淡无奇的槐树枝何以让他看得津津有味。大家联想起在这棵树上吊死的方老六,再看方嘉庆,身上仿佛也笼罩着一团鬼气,顿时觉得阴森起来,一个个惶然地走开了。

赵红锦在未婚夫方克武陪伴下回家,远远望见方嘉庆,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发慌。然而爱玩闹的方克武却像看到了开心果,热情洋溢地喊道:“哈喽,白个死球顿特。”

“白个死球顿特”即“big student”,是初二毕业的方克武独创的名词,他认为这个词典雅别致,包含着“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的幽默,拿来调戏方嘉庆,实在妙不可言。然而方嘉庆并没有回应他的调戏,依旧聚精会神地瞅着树枝。方克武不禁心虚,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英文发音不够标准,以至那个曾经的高材生未能领会到其中的奥妙。好比相声演员精心准备了一个包袱,却没有收到愿望中的表演效果,方克武很是没趣。他不敢再卖弄自己不堪恭维的英语,亮起嗓子吆喝道:“喂,看啥呢?”

嘉庆不答。

“这个树叉可真是上吊的好地方,你也看上了?”

嘉庆依旧不理会。

“喂,大学生,不准上吊呀,恶意自杀是可耻的——”

方嘉庆没等他讲解什么是恶意自杀,又为何是可耻的,突然掉头而去。这无异是次失败的调戏,方克武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快乐,非常泄气,灰溜溜的骂了声:“这傻屌!”

赵红锦对未婚夫的无聊感到不耐烦,微皱着眉说:“别扯了,快走快走。”

赵红锦不愿看到方嘉平的哥哥方嘉庆,印象里他就像个幽灵,行迹诡异,神秘莫测。今年五月的一天,方嘉平去煤矿上班,她在他房间里翻找东西,隐约感觉背后好像有人,惊忙回头,只见方嘉庆正立在门口,眼光冷漠地盯着自己。她对他笑了笑,叫了声哥,然后从容关上箱子,收拾起了房间,边收拾边说:“你有该洗的衣服就拿过来,过会儿我一起洗洗。”说完后没有回音,回头看时,他已经不见了。她怔在那里有些恍惚,一时搞不清他到底有没有出现过。从此以后,只要一进方嘉平家她就浑身不自在,仿佛方嘉庆那两只眼睛隐藏在所有缝隙的后面,正冷漠而阴沉地监视着自己。

然而方克武却把未婚妻的不高兴理解成了她在维护旧情人的哥哥,爽朗的脸立刻阴沉得可以媲美现在的天空。作为一名优秀的花花公子,方克武梦想天下所有年轻美貌的女人都与自己来一腿,然而作为一名自私的男人,他却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有丝毫瓜葛。他不高兴地说:“心疼什么?又不是你情人。”

赵红锦惊讶地盯着他:“有病啊你?”

“是啊,要是没病,我怎么会跟你结婚?”

红锦知道他误会了自己,但是未婚夫这句不留情面的话却深深刺疼了她的自尊。她漂亮的脸绷了起来,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的话令方克武深感委屈,他马上表现出巴不得她这么说的样子:“这是你说的啊,不要怪我。”然后丢下她,气哼哼地拐回自己家去了。

看到红锦回来,就像看到衣锦荣归的女状元,红锦她妈和哥哥欢天喜地,围着她问这问那,并再三询问克武怎么没来,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红锦觉得眼前这两个笑逐颜开的亲人关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支书家那个金龟姑爷,心里越发难受起来。糟糕的心情使她无法强颜欢笑,又怕被母兄从自己脸上看出端倪,就说她累了,想睡会儿,把他们打发了出去。她不敢让家人知道自己跟方克武生气了,因为家人不但不会支持自己,反而会骂她不尊重人家克武,甚至会自作主张地替她去向克武赔罪。——为了保住这桩亲事,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红锦将房门反锁,倒在床上生起了闷气。红书继续缠着他妈要钱,当他意识到他的纠缠终将徒劳无功后,就来到妹妹房间外,彬彬有礼地叩起了门。妹妹在房间里没好气地说:“谁呀?”红书说是我。她说干嘛,红书说有点事儿。她说什么事,红书说你开开门。

红锦不耐烦地走过来将门打开:“什么事儿?”

红书搔着脑勺,说:“借给我五十块钱。”

看着哥哥的龌龊样儿,红锦心头怒火乱蹿。她没有任何婉转迂回,直截了当地说:“没有。”

红书却也不觉得难堪,依旧死乞白赖地缠着要,说急着用,过几天一定会还她。红锦说:“你有什么急用?除了吃喝嫖赌你还能干什么?你掰着指头数数,问我借过多少回钱了?哪次都是过几天还,你还过几回?拜托你拿个镜子照照,看看你有没有当哥的样子?”说着这些,眼泪突然汹涌而下,一把将他推出门去,叫道:“滚!给我滚!”呯地把门扣住,扑到床上号淘大哭起来。红书愣了一下,隔着窗子很无辜地说:“你不借就算了,生这么大气干嘛?我又没惹你。”

的确,赵红书没有惹过他妹妹。他不过是害过妹妹而已。

当然他不认为是他害了妹妹,反而认为是妹妹害了他。去年初冬,在张媒婆的帮助下,赵红书骗取了一名姑娘的好感,答应跟他成亲。然而女方有个条件:必须在新房子里办喜事儿。这下可愁坏了他们一家。红书令名在外,老头老婆子又是一对窝囊菜,没人敢把钱借给他们。他们坐在家里集思广益,苦想对策,终于想到有个亲戚的亲戚是放高利贷的,于是提了二斤白沙糖就登门认亲去了。不料人家听他们说明来意,连饭都没管,就把他们和白沙糖送了出去。难得老头子有自知之明,知道老两口和儿子口碑不佳,人家不借情有可原,就把眼光落在了女儿身上。赵红锦禁不住父母和哥哥的百般哀求,只好临危受命。她圆满地完成了父兄交给的任务,贷出了三万块钱,一分五的利,比行情还便宜五厘。然而不幸的是,在回来的路上,她却昏倒在了雪地里,若非方嘉平相救,也许命都没了。尤其不幸的是,那三万块钱也不见了。红书的婚事告吹,又莫名其妙地背上三万元的高利贷,气得吐血,在背后不知咒了妹妹多少回:

“死妮子,怎没冻死你呢?”

赵红锦也恨那天未被冻死,以致日后在回忆时一遍遍地难受。那天她去借贷时,亲戚的亲戚很热情,取出饮料给她喝,说了许多拉拉扯扯的没头脑话。红锦喝过饮料不多久,就昏昏欲睡,亲戚的亲戚那个半秃的脑壳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恶心。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躺在床上,嘴里发干,浑身发麻,下身很疼。亲戚的亲戚看她醒来,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然后拿过来三万块钱和一张借据,请她签字。她仿佛身在描绘旧社会的电影里,被人侮辱后签卖身契,身子颤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外头正在下雪,密密沓沓的雪片铺天盖地。她签过字后,装起钱就逃了出去。她身体软得像面团,头晕得厉害,靠着本能腾云驾雾似的在雪地里奔跑。当翻过一道乱石岗,村子遥遥在望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头却更加昏蒙起来,走不几步,就跌到了地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梦魇,吞噬了她原本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使她的生活背负着一种陌生的沉重走上了另外一条路。她趴在床上伤心痛哭。雪粒在窗外闲闲散散地落,有风吹来,便斜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悄密的声响。一直到傍晚,方克武也没有来,她也不盼他来了。她感到疲倦,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虽然女儿的婚事还有好几天,赵社富仍旧把自己忙得鸡飞狗跳。他无视亲家的反感,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讨论婚事的细节,然后在大街里到处奔走,预请婚事那天帮忙的人手。这些本都是男方家的事,但是赵社富认为亲家贵为支书,政务繁忙,自己有责任替他分忧。傍晚时分,他容光焕发地回到家,一进门,就大声叫唤宝贝女儿。听到老婆说红锦正在生气,他立刻惶惶不安,以为是与克武吵架了。当得知是红书把她惹哭了,赵社富放下心来,破口大骂赵红书,说他很后悔没在生他时把他丢到茅坑里。骂完后他凑到窗户外,准备哄女儿开心。

这时从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夜色朦胧,直到来人走近,赵社富才不高兴地认出是方嘉平。方嘉平第一句话仍然是:“红锦回来了么?”赵社富警觉地盯着他,说没有。方嘉平就很失望地要离开。然而红锦的门却突然打开了。

她立在门口,垂着眼说:“我在的,进来吧。”

赵社富两口也要跟进去,红锦发怒叫道:“你们烦不烦啊?都出去!”将他们推出门外,然后用力甩上了门。赵社富两口面面相觑,女儿这个举动让他们心惊胆战,紧张不已,生恐女婿克武突然驾到。赵社富忐忑不安地跑到大门口去望风,老婆子则躲在窗下侧耳倾听。然而听了半天,房间里并无动静,她以为两个人在做什么出格的事,吓得浑身颤抖,忍不住要去拍门。这时终于听到红锦说:

“有事么?”

嘉平站在桌子旁,心绪复杂地盯着红锦。红锦略施粉黛,唇上有唇膏的痕迹,眉也修得很细,长发乌溜润泽,黑亮得像地心的原煤。他承认,经过这些修饰,红锦看上去更美了。这种美时尚而成熟,但他更喜欢她以前的模样,简单干净,素面朝天。现在的这种美太昂贵,他养不起,因此觉得被排斥。他在这种美的俯视下感觉自卑,失去了怨恨的力量。红锦神情忧郁,垂眼坐在床沿上,身上穿着件天蓝色羽绒衣,鼓囊囊的看不出肚子高低。不知二婶是怎么看出她肚子大了的。

他抬起眼,盯着红锦的眼睛,说:“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以前那些话,真的都不当真么?”

红锦怔了一怔,眼光飞快地错开去。“不要说以前了,好吗?”她说:“咱们要过的是以后。”

方嘉平一开口,就意识到了自己这句话有多白痴。他几乎无法想象,自己这些天一直操心蠢蠢地要找她,居然就是为了问这样一句白痴的话。他感觉自己挺弱智,并为之自惭形秽。房间于是又陷入了沉默。这种沉默令他心慌气短,事先安排好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他像溺水的人渴盼救生圈一样,急切想要找到话来将沉默打破。在焦乱中他想到了电视中老套的对白:“你爱他吗?”

红锦轻轻摇头。

“那他爱你吗?”

“不要说这个,”红锦说:“咱们都在现实里,不是电视里演戏。结婚只是为了生活,为了过日子。”

那你以前对我呢?有没有爱呢?这句话在嘉平肚子里翻江倒海,却最终没有吐出来。他大胆凝视着红锦那张脸。房间里的灯泡不大,在柔和的光照下,红锦脸庞的线条柔润动人,轮廓上淡淡地映起一圈毛茸茸的光芒。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按照他熟知的电视爱情剧模式,在最后分手的时候,男方要表现绅士风度。他说:“你们元旦结婚么?”

“嗯。”

“祝贺你。”

“谢谢。”

一如惯例,方克武本着他的“女人不能惯”的原则,在与赵红锦闹矛盾之后没有来哄她。追女孩子的时候方克武温柔恭卑,不惜做牛做马,一旦变成他的女人,他就来个大转变,甚至每一次口角也要取得胜利。如果未能得胜,则证明这个女人不适合当自己老婆,他就要重新物色新的对象,重新开始做牛做马。赵红锦是个很难得的女人,她从来不主动与他闹别扭,而且每次被动生气,也总是让他得胜收场。这使方克武在虚荣得到极大满足的同时欲罢不能,不知不觉就跟她快马加鞭地跑进了婚姻的殿堂。在老洋槐树下的这次闹气使方克武又获得了一次胜利,第二天上午,赵红锦就若无其事地找来了。对未婚夫层出不穷的小性子,赵红锦有着慈母般的宽容胸怀,她对同情她的人说:“我只当他是小孩子,小孩子爱闹,大人怎么能跟他计较。”

方克武家在村东北。这里地势高坦,通风向阳,聚居着一批先富起来的人,一律高门楼大门扇,瓷砖墙水泥地,其中一半还是两层的楼房。小区的路面去年趁着村村通工程铺了柏油,又挖了下水道,路边种树栽花,弄得跟花园似的。乡党委书记胡暠参加县里关于大搞新农村建设的动员布署会议时,当即就想到了他们这儿,认为是现成的样板,于是邀请县电视台记者大拍特拍。县长祢登看到新闻报道惊喜异常,对胡暠的工作效率留下了深刻印象,并传话说,等明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要亲来视察。胡暠喜忧交集,担心县长亲临,看到村子一些破落的地方影响雅兴,就指示村领导尽速改造老村区,把道路规正,将无人住的破瓦房全部扒掉,有人住的限期改成平房,院墙一定要围,外墙一定要贴瓷砖,当街的墙一定要用蓝漆刷一米半高的墙裙,街道上一定要有路灯,街道两侧一定要栽花种草。为了促进村民改造居住环境的积极性,胡暠书记决定,凡踊跃拆掉旧房的人补助两千块钱。两千块钱对于盖新房无异杯水车薪;部分有心拆的村民又怕拆后乡里不兑现,要求先发钱再拆。胡书记则担心他们拿到钱后并不拆房。如同火车过后公路上的人流,双方顶头而上,互不相让,于是就僵到那里无法推进。

方玉坤家正在为结婚做准备,闻风而至的村人在支书家争先恐后地忙碌,赵社富夹在里面,趾高气扬地指点这个那个,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气。没有人听他吩咐,但对于已荣升为支书亲家的老头儿,大家还是给予了最基本的尊重,没有再把他当取笑的玩偶大肆轻薄戏弄。偶尔有人调戏他,言词神情也不胜温柔,甚至还流露着一点恭维。赵社富心神舒泰,大胆地骂他们的奶奶和娘,而不用担心他们会翻脸。父亲拙劣的表演让红锦难为情。她在人群里没有找到方克武,就径直去了二楼他的房间。方克武房间的门虚掩着,她听到他在里面说:

“卖了后你怎么感谢我?”

然后是个女子的声音:“请你吃饭。”

“嘘,谁没吃过饭呀?一点创意都没有。”

“那请你吃狗屎?”女子说着,咯咯地笑起来。“这个有创意吧。”

“你陪我吃我就吃。”

红锦一把将门推开,看到方克武半坐在桌子上,对面转椅里则慵懒地窝着一个女人,悠闲地叠着腿,右脚的褐色尖头皮鞋高高地挑起来,若无其事地轻磕着方克武的膝盖。听到门响,她屁股一扭,椅子轻悠地转过来,红锦眼前呈现出一张妖娆的脸。看到来人是红锦,笑容像云彩一样布满了那女子的脸。她说:“嫂子来了?”

红锦心怀敌意地盯着她看,觉得眼熟,细想了想,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离家好几年的方嘉燕。嘉燕那句语带双关的话令她一下子局促起来,胡乱笑了一笑,眼光落在方克武裤子上那片被嘉燕的鞋尖踢出的污斑上。克武离开桌子,双手插在裤袋里,闷声不响地走到一边。红锦不知嘉燕的话是否在他心里也起了反应,有点不安,一时顾不得对举止轻佻、一头咖啡色披肩长卷发的方嘉燕表示反感。嘉燕知趣地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好啦,我该走啦,不打扰你们说情话儿。”又提醒方克武:“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啊。”说着朝他俏皮地挤了挤眼,走出门去。

红锦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个充满猫腻的小动作,感觉肉麻而令人作呕。而方克武同样神秘的一笑似乎也包含着暧昧。红锦冷笑了一下,说:“什么事儿啊?”

克武神情飞快地严肃起来。“没什么。”

“没什么?我看你们的眼神儿内容丰富得很啊。”

克武哧地笑了出来:“扯什么呀,她弄了辆摩托,想让我帮忙卖掉。”

红锦想起刚才他与嘉燕说“卖了后怎么感谢我”,觉得应是实话,就没再追问下去,抖出笑脸来跟他讨论去哪儿拍婚纱照。克武说:“你自己决定吧。我饿了,先去吃些东西。”红锦说:“省省吧,留着肚子等方嘉燕请你吃狗屎。”

方嘉燕哼着歌回到家时,方嘉平还没有从昨晚的忧伤中回复过来。他挨着郭晚红坐在火炉旁,头枕在她的膝上,盯着火炉里蓝色的火苗出神。他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那个梦。去年那天,他踏着厚厚的雪,一路狂奔把赵红锦背回家后,汗出汗落,有些发烧,吃过晚饭后早早就睡了。一睡着就开始做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阴晴不定的天空和广漠无际的大地,宇宙无比寂寥。他蹲着身子在地上写字,一直写了一晚上。梦醒之后,他非常清晰地记得写的是个“卜”字,但却记不清了梦里是一直在写这个字,还是终此一梦只写了这一个字。有生以来,他从未做过这么奇怪的梦,就去找二叔方瞎子求解。

方瞎子捧着一只热水袋,坐在窗前冥想了很久,说:你可能要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你的另一半。“卜”字这一竖,像一堵墙,一道鸿沟,把你隔在这边,那边不见了。

郭晚红那几天身体极其衰弱,心率乱得厉害,常有朝不保夕的恐惧。他以为那梦如果有应,可能是预示相依为命的母亲要死了,就一连几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四天后天空放晴,气温回暖,郭晚红病情也很快好转,他才放下心,把二叔的话当成胡扯,将这件事忘掉了。这时候,那个梦突然从记忆深处浮出来,在他脑海里完整呈现。仿佛迷误的人终于窥知久藏的禅机,他顿时明白了那梦真正的预示:他将失去的,不是他母亲,而是赵红锦。他们的故事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在冥冥中安排好了结尾。方嘉平感到一种宿命的悲哀。只是那堵墙和鸿沟,却又代表着什么呢?他费力地想着,脑子里隐隐开始作疼。

郭晚红虽不出门,却也知赵红锦和方克武的婚事已经让这个村子涟漪纷然,因此体会得到儿子的悲哀。她抱着他的头,一只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母亲的手柔软而体贴,仿佛三月煦烂的阳光,暖暖地温存着脸颊。方嘉平轻轻闭上双眼,心里荡漾着委屈和心酸。

嘉燕撩开门帘,立刻就感受到了房间里气氛的低回,一时怔忡。但她很快又活泼起来,嚷嚷着跟二哥争母亲的膝头。屋里的空气顿时暖化开来。嘉平微笑着,把母亲的膝让给妹妹。嘉燕舒服地枕在母亲大腿上,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瞧着嘉平说:“二哥真好。”然后抬眼瞧瞧母亲:“妈更好。”郭晚红含笑说:“就你嘴甜。”嘉燕说:“嘴甜才不讨人嫌嘛。”说着,冲二哥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又叽叽地笑起来。

接下来房间里突然又静下来,三个人围炉而坐,各想心事。良久,嘉燕说:“妈。”

“嗯?”

“我不出去了,以后就留在家里陪你,好不好?”

郭晚红眼睛突然湿润。她说:“你也该找婆家了,找个实诚人家,老老实实成家,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

“不,我不嫁人,我这辈子就守在你身边儿,陪伴你,伺候你。”

“傻丫头,哪有女大了不嫁人的?”

嘉燕不说话,脸色却一点点暗淡下去。此时方嘉庆用脑袋顶开帘子,袖着手跨进来,默然无声地坐到火炉旁。郭晚红看到他,意识到好像忘记了什么事,仔细回忆,略带惭愧地笑起来:“对了对了,今天是嘉庆的生日,你看我差点儿忘掉。”

嘉燕“呀”地尖叫一声,连忙朝大哥抱拳作揖,嘴里说着生日快乐,然后眼珠一转,说:“我说大哥今天怎么了,居然有闲情来接近我们俗人,原来是以此提醒我们呀。”一席话说得郭晚红和嘉平都笑起来。嘉平说:“大哥爱吃牛肉,我去买几斤,然后再做几个菜庆祝庆祝。”嘉燕说:“我爱吃红烧蹄膀,也给我捎一个。”

方大头的饭店生意不错,一楼几个包间都有人,小姐也都到楼上陪那些载饥载渴的过路司机去了。一楼那些包间用木板搭建,门口儿挂张印有啤酒广告的白布门帘,浑不隔音。其中一个包间尤其喧闹,半醉的酒客声嘶力竭的叫喊响彻云霄,他们已经决定过会儿要找小姐,现在正在争论用什么方法选出一个人做东。方嘉平站在大厅里的玻璃菜橱前等厨子做菜,他听出那几人是本村曾经一起在东山下煤窑的伙计,不禁笑了起来。

包间杂乱的声音里,有个嗓门尤其大,那是令人讨厌的赵红书。他在公路边溜达时发现那几个挖煤的正在喝酒,就大咧咧地挤进来了。妹妹的婚姻使他感觉地位上升,认为赏光陪这些挖煤的吃喝是他们的荣幸。而事实上,他妹妹的婚姻的确发生了作用,那些人虽然恨得牙疼,却不好让他滚蛋。赵红书的酒德臭名远扬,一杯酒下肚胡言乱语,两杯酒下肚日爹骂娘,三杯酒下肚当自己是国家主席,四杯酒下肚就成了淫贼——口淫的淫,他没钱玩真的,只好加倍在嘴上发泄。这回他趁上事儿,还想让这几个挖煤的请他找小姐,名符其实地淫一回。挖煤的恶心得要死,追本溯源,把对他的厌恨转嫁到了她妹妹的婚姻上。一个挖煤的说:“红书,你妹子怎么跟克武搞上的?她跟嘉平好了那么久,恐怕早不是原装了,克武不介意呀?”

红书呸了一声:“乱放什么狗屁?红锦根本没跟嘉平好过。”

“你他妈的才放狗屁。你当我们是瞎子还是聋子?红锦跟嘉平好了半年多,你当别人都不知道?”

“你们知道个屁。红锦那不是真跟他好。”

“这话咋说?”

“红锦那天去借钱,借了三万,回来路上不知怎么晕倒了,被嘉平那小子背了回来。回来后一摸,钱不见了。想来想去,就他嫌疑最大,红锦就装做跟他好,去他家探探底儿,找机会搜查搜查。”

“查到了吗?”

“查个屁。那小子精得跟驴似的,口风守得紧,藏得也悄密。”

有人说:“不要乱怀疑人呀,嘉平那小子人不赖,应该不会做那事儿。”

红书瞪着两只眼唾沫飞溅:“拉倒吧,知人知面不知心。放给你,你捡到三万块钱,你招不招?”

“你们怎不报警?”

“报警有个屁用。再说刚贷出来的钱,还没拿到家就丢了,说出去还不叫人笑塌鼻子?放贷的听到风声儿,也会赶着来要钱了。”

门外,听到此话的方嘉平只觉得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的震惊,眼前突然一片血红,一切东西都飘荡起来。他攥着拳头,缓慢地向那个包间走去。他不敢走快,他怕一快就会掌握不住平衡。赵红书的上眼皮像猪耳朵似的耷拉着,两条清鼻涕在红鼻头下探头探脑,一张大嘴因说多了大话而歪向一边,花生米屑和着唾沫在唇角摇摇欲坠。他正捏着只玻璃酒杯,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事后方嘉平对这一段时间有些失忆。只记得他一拳头挥出去以后,红书气势汹汹地蹿上来,其他的事情则变得混乱模糊,仿佛某些电影的武打镜头,人物景象拖着长长的尾影乱作一团。反正是打架了,而他并没有吃亏。

他将牛肉小菜和一只红烧蹄膀提回家,不动声色地陪母亲大哥和妹妹吃。吃完后又陪着他们说了会儿话,然后走出家门。他心里堵得慌,认为有必要去找赵红锦说清楚,她可以不爱自己,甚至可以不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但她不能以爱情的名义进行特务活动。方玉坤家已经送来了一百多斤棉花,赵红锦她妈请来六七个本家媳妇儿,呼哧呼哧地哮喘着张罗缝制新被。红锦的房间仍旧紧闭,红锦妈说她不在家,可能跟克武照婚纱照去了。嘉平在这敏感时节几次三番地上门找红锦,让这个好脾气的妇人也不耐烦,眉头不由自主地皱巴起来。在堂屋缝被子的女人们正乱哄哄地忙,看到方嘉平,突然都安静下来,眼睛在他身上瞟来瞟去,然后彼此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儿。方嘉平被瞟得心慌,一下子想到做过好几次的那个梦:梦里众目睽睽,自己赤身裸体地在中间行走,到处找不到衣服和躲藏的地方。

他胸膛里仿佛有座火山在翻滚,憋得要炸开,却不知该如何发泄,往哪儿发泄。他得到哪里去走走。

没有风,干硬的树枝凝滞不动。村北耐火材料厂烟囱排出的浓烟无风鼓吹,就在村子上空一团团地弥漫,遮蔽着灰蒙蒙的天空。天空散淡地飘着些雪,那些零落的雪花已变大成片,透过缓慢翻滚的烟尘,不紧不慢地落下来。柏油路如一条黑带,蜿蜒匍匐在原野之间,路面上结起一层薄薄的流冰。路北是一大片麦田,浓密的麦苗被雪粘着冻到了一起。方玉坤的耐火材料厂就在公路对面的田间,用红砖圈起十亩左右的地方,里头高耸着六根正突突冒烟的粗大烟囱。方嘉平冷漠地扫一眼那些烟囱,招手叫住一辆小心翼翼地爬过来的城乡中巴。

天气太冷,街道里行人稀少,小小的县城因此显得空旷。嘉平在大街里走来走去,满心空虚却又躁动不安,不知该去哪里。他想起在广州打工的时候,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一个头缠花巾的老头儿,挑着两只铁丝笼,笼里装着只狐狸样的动物,笼子很小,仅能供它们调动身子。那两只动物显然渴望自由而不能得,尖小的脑袋就贴着细密的铁丝笼壁,徒劳无功地扭来扭去,越扭越快,像要疯掉的样子。他回想着那两只狐狸样的东西,浓烈地涌现出物伤其类的悲哀。

街灯不知不觉间一盏盏亮起来,路人反而多了,来来去去,面目模糊,仿佛魂灵乱纷纷地飘。方嘉平呆坐在十字路口一角的路牙子上,任雪片落进脖子,化成水流进衣背,浑然不觉夜已深沉,旁边一个擦皮鞋的妇女几次询问要不要擦鞋,他也全未听到。路上行人渐渐稀少,那妇女一直等不到生意,就收拾起东西走了。雪一直在若有若无地飘,没增大,也没消停。一个多小时后,那女人又出现在大街里,身上的蓝灰色水洗绒外套换成了干净的紫褐色毛领短大衣,系一条手织酱色围巾。她在街头逡巡徘徊,好像在寻找什么,最后她走到方嘉平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肩头。

方嘉平扭过头,看到一张中年妇女的笑脸。那张脸上打了廉价的粉,但仍可以在路灯下看到脸色的菜黄,眼角的鱼尾被笑容牵扯着,一条条纵横交错。

“哎——”她冲他说。

方嘉平盯着她。女人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睡觉?”方嘉平觉得这女人莫名其妙,就扭回了头。那妇人望了望周围,又凑近些,再次拍拍他肩膀,压低了声音说:“哎,要不要女人?”方嘉平吃惊地瞪着她,这妇人有四五十岁,年纪几乎可以当他妈。女人被他这样盯着,变得有些扭捏,顿了一顿,又说:“要不要女人陪你睡觉?”

方嘉平脑袋里乱哄哄的,后来回想起来,他确定曾有过很剧烈的思想斗争,至于斗争的时间和过程全不记得了。总之十分钟后,他跟着那女人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很窄,路面崎岖不平,两边都是破旧的老房和简易小棚。妇人在一个小棚前停下,摸出钥匙打开门,带他走了进去。小棚内空间狭小,潮湿逼仄,只有一张床、一张旧木桌、两只马扎和一只火炉。擦皮鞋的箱子上垫了一张帆布,大概也当凳子用。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尤其是那张床,铺着一条红白方格的机织床单,被子叠得方方的,枕巾上用红线绣着四个字:幸福生活。

方嘉平就在这张干净的床上结束了第一次。那女人眼角的鱼尾繁多而深刻,鼻梁和眼周密布着淡淡的色斑,身体虽不臃肿,皮肤却已失去弹性,全身肌肉不可遏制地松弛下来,没有丝毫美感。但是方嘉平贴着她,却感到安全和温暖。女人将他搂在怀里,怜惜地抹去他额上的汗。她说:“我有个儿子,比你小几岁。”

于是方嘉平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女人是邻县乡下人,丈夫除了打牌和打老婆,再没别的本事。她有个儿子,正在读大学。大学学费高,花销也大,在家务农不挣钱,她就出来打工。但是打工能挣到几个钱,根本不够儿子用,她就做起了这个,白天擦鞋,晚上接客。本来她找的都是四五十岁以上老男人,可是今天天太冷,没有客人,她就盯上了他。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方嘉平也笑了笑。他有些羡慕女人的儿子能上大学。在决定他后来命运的那次家庭会上,妹妹宣布坚决不退学。上初三的她正跟一个小男生谈恋爱,她舍不得中断这件有趣的事。大哥也垂着眼不出声,他学习实在好,名牌大学几乎已是囊中之物,他不愿失去这个唾手可得的成功。嘉平抬起头,看到父亲黑粗的脸上布满憔悴,短硬的头发在他耳际一根根变白。他说:“我学习不好,我不上了。”

女人依旧在说她的儿子。他去年开始谈恋爱了,给她看过女孩儿的照片儿,很标致。女孩儿家很有钱,穿的衣裳都是名牌儿,手机也是名牌儿。她怕儿子被人家瞧不起,就借钱给他买了手机和好衣裳。她儿子明年就可以毕业了,他学的专业好,应该能找个好工作,以后就不用管他了。她叙述着这些,语气柔和而平缓,脸上浮动着温存的笑意。她说:“他今年二十一岁了。你呢?”

二十一岁的时候,方嘉平已辍学四年,他的父亲也已死了三年半了。

退学以后,他先是做了三个月的泥水工,然后跟村里几个人去东山下煤窑。那些私人煤窑里环境很差,但钱挣得多,最多的时候一月可以挣到两千,钱发的也及时。下窑的人都很舍得吃,下班回来先要去馆子里吃一顿,一碗牛肉面两瓶啤酒之后,往往还会花上十块二十块钱,跟兼职的女服务员在肮脏的床上嘿咻一回。方嘉平家里债务累累,舍不得花钱,最多跟他们去吃碗牛肉面。他很不理解那些人家里都有老婆,而且老婆未必比不上那些服务员,为什么他们却不惜花钱跟她们胡搞。半年后的一天,他感冒了,发起高烧,请假没去矿里,晚上就传来消息说,煤窑瓦斯爆炸了,下去的十五个人全部活埋。听到消息,冷汗在他浑身上下汩汩直流。他想起已成了鬼的赵二在嫖妓后常说的一句话:日他娘,活一天就先快活一天。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勘破了生死。

看破不等于可以放纵。他刚决定以后要对自己好一些,他父亲却自杀了。父亲自杀那天,正好是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天气晴朗,刮着清凉的风,阳光被摇荡的树叶切割成细碎而不规则的影子,在院里干净的地面上晃动。方嘉平感冒刚好,在树荫下修理二手农用三轮车,母亲郭晚红在厨房里给他煮鸡蛋,父亲则在房间里算账。郭晚红煮好后,盛在碗里给他端出来。他洗了手,拿起两个鸡蛋去送给父亲,却看到父亲已经趴在桌子上死了。

方嘉平知道他父亲早晚会承受不住,只是没想到他会选择自杀来结束,更没想到结束得这么早。母亲、哥哥和妹妹哭得死去活来,他只是默默流泪,在本族二爷方有利的指点下处理父亲后事。埋葬父亲后,他就又去了另外一家煤窑。一年后,他母亲郭晚红心脏病又发作,住了七天院,回家后又打了三天点滴。第四天一早,他收拾起几件衣服离开了家。走出家门的时候,他知道大病初愈的母亲正扶着门框,就在背后望着自己。

他在南方流浪了两年多,捡过垃圾,扛过大包,送过盒饭,进过工厂,最后在建筑工地上干了一年。二十一岁那年冬天,他们干的工程完工了,但是包工头随之蒸发,一年辛苦换来两手空空。当他背着破蛇皮袋回来时,郭晚红在大门口迎接了他。那是十月的黄昏,太阳已经垂到了山角上,发散着最后一片霞光,寥落的北风吹掉枝头最后几片树叶,悠悠荡荡的飞越庭院,从郭晚红面前划过。落日余晖映在她略显浮肿的脸上,反射出慈爱和哀悯的光辉。那一瞬间方嘉平意识恍惚,好像自从自己走后,母亲就一直站在那儿,扶着门框等待着自己归来。

郭晚红已知道了二儿子这些年在外头的苦,没有说话,紧紧拥抱住他。方嘉平偎在母亲怀里,清晰地听到她快慢不齐的心跳。她的心脏病越来越重了。然而她那虚弱的怀抱和紊乱的心跳,却让他感到无限的安全和温暖。

本来方嘉平以为这夜会失眠,可事实上他睡得很沉稳,在蜻蜓点水般回忆着往事时,睡眠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他梦到自己还是小孩子,安贴地睡在母亲怀抱里,母亲坐在一条路的尽头,背后是苍莽无涯的原野,谷莠、稗草、苘麻和各种庄稼杂错生长,中间点缀着小蓟和野菊的花朵,连绵铺展到天际。母亲应该轻声哼唱着催眠的歌谣,歌声轻悠舒缓,太阳在遥远的地方一点点往下落。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上午八点多。那妇人早就醒了,但是胳膊被他枕着,就温柔地搂着他,看他沉睡的模样。嘉平睁开眼与她四目相对,突然羞愧难当,赧红着脸爬了起来。他穿好衣服,递给她五十块钱,然后狼狈地逃出门去。妇人在背后客套地说:“你回家去?”

他说:“嗯。”

梦醒的时候他回归了现实,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大哥和妹妹。现实不容回避,而他有责任承担。他走在街道里,北风像冰冷的手,顺着他的脸和脖颈溜过去,当他在车站坐上车时,风已迅速变大,在城市上空呼啸奔突。风大路滑,汽车像虫子一样在公路上小心蠕动,方嘉平回到家时已近晌午。跨进大门,院当中那棵粗大的榆树正好被大风扭断。他听到嘎咕一声闷响,然后目睹它向后倾倒,沉重地砸在他和哥哥住的那间瓦房上。房脊仿佛动物椎骨,被庞大的树冠拦腰砸断,瓦片和檩条随之轰然陷落下去。那棵榆树貌似壮大,树心却已腐朽,里头窝藏着成堆的蚂蚁,那些蚂蚁乱作一团,从断茬里潮水一样往外爬。

方嘉平有些傻眼,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接着他看到母亲从她的房间跌跌撞撞地跑出来。郭晚红首先看到了站在门楼下的二儿子,然后再看断树和房子,顿时脸色如土。她急促地喊了声:“嘉庆还在里头!”身子就开始歪斜起来。

嘉平忙冲上去扶她坐下,然后踹开单薄的桐木门,钻进房里去救大哥。残余的瓦片和泥块还在下雨般往下落,他看到自己的床被一块大角石砸出了一个大窝,床单和被子都陷了下去,而大哥的床上则压着跌落的梁头和几根檩条,却不见他的人。他叫了几声大哥,也没应声,以为大哥不在房间里,松了口气,急忙闪了出去。

嘉燕焦虑不安地从外头走回来,迎头看到横亘院中的榆树和被砸坏的房子,一时瞠目结舌。当她看到榆树那边正在无奈地搓手的二哥时,才回过神来,从树身下钻进去,问他昨晚去哪儿了。嘉平见她眼睛红红的,头发被风刮得凌乱不堪,不禁心疼,撒谎说去一个朋友家了。嘉燕说:“你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儿,不声不响就不见了!”说着泪珠便滚出眼眶,被风吹向耳后,在脸上划过一道湿痕。

嘉平愧意满怀,拉着妹妹的手,扶母亲进屋里去。郭晚红犹自心惊肉跳,再三询问嘉庆在不在那个房间里。嘉平就又钻进去查看,依旧没有发现大哥的影子。午后风渐次消歇,嘉平找来几个邻居帮忙收拾残局,他给大家散烟时掉了一支,弯腰去捡,眼角余光发现床下面有什么东西,撩开床单一看,居然是大哥在里面躺着。方嘉庆若无其事地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径自走开了,仿佛周围的事与他无关。大家哭笑不得。嘉燕却嘎嘎笑得不可开交,说:“大哥真是反应敏捷,临危不惧,泰山崩于前而颜色不改。哎呀大哥,我太祟拜你了。”

按照乡里的设计蓝图,将有条金碧辉煌的道路通过方嘉平的房间,因此他们房后墙上早就用白灰刷上了巨大的“拆”字。然而旧房虽已决定拆掉,新宅基地却至今没有规划出来,支书方玉坤的理由是兹事体大,牵扯各方利益,不好安排。现在房子也倒了,再去申请,嘉平觉得于情于理也该照顾一下。于是当天晚上就揣了二百块钱,去找村主任方玉玺。方玉玺说你走错地方了,你得去找我哥。嘉平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方玉坤家。

支书家人很多,支书也很忙,但他还是拨冗接见了方嘉平,倾听了他的陈述。方嘉平笨拙地向支书汇报了思想。他说,政府推行新农村建设,改造老村区,是很英明的、为老百姓着想的好政策,他坚决支持。他们家的房子占了路,应该依法拆迁,现在房子已经倒了,他们也没地方住了,于公于私,都急需一处新宅基地,所以想请玉坤叔费心。说着这些,他更加笨拙地掏出了那二百块钱。方玉坤眼光在钱上一扫,命令他马上收回去,否则就不考虑他的事儿。支书声色俱厉,义正辞严,方嘉平深感威慑,只好难为情地收了起来。方玉坤劝他先回去,等他再与村委班子研究协调,一定会划给他一处。嘉平期期艾艾说:“我怕晚了赶不上明年乡里验收。”方玉坤胸有成竹地微笑:“这个没关系,乡里已经商定了,如果不能如期完工,县长来视察的时候,就把你们那一片儿割出去,就说你们不是咱村儿的。”

方嘉平怕这种时候在支书家看到赵红锦,因此提心吊胆,不过运气还算不错,直到他离开支书府,红锦也没有出现。然而在他将要走出支书家大门时,支书家本来锁着的狼狗却出现了,照他大腿就是一口,将裤子撕开长长一道口子。他懊恼地回到家,只见大哥方嘉庆趴在倾倒的树干上,像是睡着了。嘉平叫了声“哥”。嘉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趴了下去,黑乎乎的一疙瘩像个树熊。嘉平心灰意冷,坐到哥哥旁边,望着破房发呆。嘉燕悄悄地走过来,贴着二哥坐到榆树上,问他宅基地的事怎样。嘉平说还得等等。嘉燕微微一怔,将头靠在二哥肩上,叹了口气,说:“二哥,咱们怎么这么倒霉啊?”

这天晚上他们几乎彻夜未眠,围坐在火炉旁商量怎么办。嘉平愁眉不展,眼前的困境仿佛一座峭峰,令他无法逾越。郭晚红也无计可施,这个曾经精明能干的妇女,如今只能在苟延残喘中,望着儿女的不幸默默流泪。雪花在外头哗哗地落,寒气透过墙壁闯进来,逼迫着火炉里微弱的温暖。嘉燕添了个煤球,把火门打开,看着煤孔里的火苗闪跳着蹿上来,对嘉平说:“二哥,你走吧。”

“去哪儿?”

“离开农村,不要再回来了。”

嘉平苦笑。妹妹真是异想天开。农民比如鱼虾,而农村则是河水,虽然河水日渐干涸,总还可以喘歇,如果离开,又能到哪里去呢?嘉燕说:“你可以去做生意啊,或者去城里租门面开个店子,再差也比在乡下强。家里已经这样了,没什么可留恋的。等你在外头发财了,就买套房子,把我们也接去住。本钱你不用发愁,我帮你筹。”

嘉平更加苦笑。他拿镜子照三天三夜,也看不出自己有生意人的样子,万一赔了,妹妹也要跟着受罪。他闷了很久,说:“我倒是想学一门技术,修摩托,修家电,机车啊,电焊啊什么的,就是走不开。”

嘉燕忙说:“好呀好呀,你去学吧,我以后不出去了,在家照顾妈,你安心去学吧。”郭晚红也极力赞成。嘉燕踢了呆坐着的嘉庆一下,笑嘻嘻地说:“大哥也表个态嘛。”嘉庆麻着脸唔了一声,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被嘉燕踢疼了。

日后的路虽然依旧莫测,但总算有个可行的计划,标明了明天的方向,使未来不再漆黑一片,难以把握。方嘉平心头宁静了许多。收音机里一天到晚有技校的广告,常年招生,随到随学,他早筛选了几个学校并记下了地址。红锦婚期一天天临近,村子里弥漫着异样的空气,令他焦躁和窒息。他决定尽快离开。

然而他认为在走以前,还是有必要找红锦澄清一下三万块钱的事,否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好像默认了自己心中有愧。他不愿背这种不明不白的冤屈。

于是午后方嘉平顶着雪出去了。嘉庆袖手站在门楼里,望着他在巷子尽头消失。

不料只过了一小会,赵红锦出现在巷子另一头,她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后,踩着积雪走了过来。嘉庆像根木桩似的,直挺挺地当门而立。红锦冲他笑了笑,笑容很勉强也很尴尬。“嘉平在家么?”

嘉庆没有答话,目中无人地站在那里。

红锦有些难堪,犹豫了一下,取出个白信封:“这封信,麻烦你转给嘉平。”

嘉庆接过信,转身进了院子。红锦料他是给嘉平送过去了,舒一口气,怅然折了回去。嘉庆捏着信立在堂屋门前,继续看大雪飘扬,后来腹中肠鸣,就去厕所蹲坑,蹲完后随手将信封撕开,抽出里面的信纸,折叠起来擦屁股。他眼光从信上掠过,看到一行字:

“相信我,我真的爱过你——”

这头方嘉平没有进到红锦家里。他听到赵红书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在门口犹豫徘徊。一个帮忙缝新被的妇女从赵家走出来,嘉平不好意思地赔笑,打听红锦在不在家。妇女同情地瞧着嘉平,说她跟红书吵了一架,刚才出去了。嘉平怅然,认为这个错失证明自己与红锦缘分断尽。院子里又有几名妇女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嘉平突然心怯,慌然踏上一条岔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过去,一直走到造纸厂旁边,拐过围墙,闪出那些人的视线范围。

造纸厂正开着工,厂房里机器嗡隆嗡隆地闷响着,排污渠里浊水依旧哗哗流淌,周围空气冷而腥臭。在造纸厂后墙外的荒地里有棵石榴树,它本来生长在方老六花圃的边缘,方老六的花圃被铲平时,它有幸留了下来。那年它结满了石榴,拳头般大,压弯了树枝,猩红的榴皮裂开,暴露出里面雪白的籽儿。方老头死了,它们无主,但大家嫌它红得血腥,并没有人摘,冬天树叶落尽时,它们依旧挂在枝头,慢慢枯萎风干,最后被一场大风刮落,滚得一地都是。那年以后,它依旧在春风里快乐地开花,然后寂寞地凋谢,却再没有结过一颗石榴。今年四月,方嘉平曾经在赵红锦唆使下,攀上黑硬的树枝,给她摘明红的石榴花。他小心地踩着一根树桠,去攀最高处一簇最繁密的花枝,细脆的树桠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咔的一声就断了,嘉平像沙袋一样从树枝间磕磕碰碰地摔下来,跌到茂密的野草里。红锦几乎吓死,抱住他一个劲儿地问摔坏没有,疼不疼。他疼得说不出话来,冷汗直流,却微笑着把那枝花递给红锦。红锦一把将花丢到地上,说:“因为它差点害了你,我不喜欢它了。”

回想起这些旧事,方嘉平满嘴涩苦。

方嘉庆穿着他的黑棉袄,抄着手东张西望地走过来。他看到造纸厂后那棵石榴树下立着一个人,扶了扶眼镜,发现是自己的弟弟,就站在路当中,袖手注视着他。那片地荒芜平坦,黑硬的石榴树扎在枯干的小蓟和茅草中间,显得倔强伶仃。弟弟孤独地立在树下,雪花无声地落满了他的发顶和肩头。

那天午夜,起居无定的嘉庆并没有入睡,他听到哐一声响,往外看到晦暗夜色里他弟弟走出了院子,径直向巷子西头走去。嘉庆远远地跟在后面,绕过几条街道,他来到赵红锦家门前。红锦家一天人来人往,门前的积雪被踩成硬饼,肮脏不堪地粘在地上。嘉平像偶人一样,在她家大门前立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又往外走,跳进造纸厂后那块荒地,走到那棵石榴树下。

嘉庆悲悯地望着弟弟。他知道弟弟的梦游症又犯了。

除了嘉庆,没有人知道嘉平有梦游症。

嘉庆在三年前——即嘉平从南方流浪归来的第二年秋天——发现了弟弟梦游的秘密。那年秋天,一进入九月,就开始下起雨来,下得没完没了。院当中那棵老榆树的叶子在雨水中落尽,椭圆形的叶子一层层粘进泥土里,中间夹杂着许多寄生树上的被淋死的小昆虫。九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方嘉庆正睡得熟,突然被一声炸雷惊醒,张开眼睛,却看到窗外明亮亮的,一道月光温柔地照进来,落在弟弟嘉平的床上。嘉平的床空着。方嘉庆惊讶地爬起来,趿拉着鞋走出房子,只见晴空如洗,榆树散乱的枝条间钩着一弯剔透的月,辽阔夜幕上散布着一些雪亮的星星。方嘉庆听到母亲在轻轻呻吟,知道她心脏病又要发作,就走进她的房间,打开灯,他却惊讶地发现弟弟就立在床头。乍亮的灯光使嘉平不能适应,他一个劲儿眨着眼睛,迷茫地望着大哥。

此后的夜晚,嘉庆开始留意弟弟。常常在午夜之后,嘉平就会翻身坐起,幽灵一样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绕树徘徊,或者径直走出院子,不知游去哪里。嘉庆就静静躺在床上,等他回来的声音。而他每次也总能在二更前完好回来,倒在床上继续睡眠。嘉庆一直担心会有人发现弟弟这个秘密,然而两年过去,并没有人知道。当嘉平跟赵红锦谈起恋爱后,他的梦游症就消失了。

送走方嘉平后,家里好像空虚了很多。方嘉燕陪郭晚红说话,郭晚红却没精打采。嘉燕有些郁闷,就收拾起衣服在院子里洗。方嘉平被狗撕破那条裤子已被郭晚红补好,嘉燕看着那条三叉的裂痕,想象着二哥当时的恐惧和窘迫,心头不禁火起。她爱二哥,她不能容忍别人欺侮二哥。

方嘉燕的出生完全是个意外,本来生过嘉平后,郭晚红便做了结扎手术,可是手术未成功,她于是很侥幸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从幼时起,父母对她要求就不很严格,她那时很开心,长大后才意识到父母其实不是溺纵,而是漠然。大哥从小就是书呆子,整天是二哥带着她做这做那,因此她童年所有的快乐都与二哥有关。六年前那个夜晚,父亲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要求他们兄妹三个辍学一人,她深知,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个人选都非自己莫属。她觉得委屈,于是偏不退学,结果二哥替她做了牺牲。

初中毕业后,她没有考上高中,就辍学回家,在家呆了一年后,又随人去上海打工。长三角小工厂工钱之低闻名天下,她所在的玩具厂还老是加班,她难以忍受,就经人介绍去了发廊,一年后被人包养。她的事迹很快传回到了家乡,十八岁那年夏天,二哥奉母亲之命找来,要带她回去。嘉燕认为自己已是成人了,有权利安排自己的生活,并且她对这种现状很满意,于是生硬地拒绝了二哥。

嘉平离家去找妹妹以前,看到大哥方嘉庆叉腰立在桐树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树叉上的一只鸟巢。那只鸟巢里曾孵出过五只斑鸠,现在斑鸠都飞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破的旧巢。嘉平若有所思:这样一个旧巢,还能让向往自由天空的鸟儿返回来么?他认真地想了很久,觉得不能。所以当他听到妹妹的拒绝时,除了绝望,无计可施。他呆了一分钟,然后开始抽自己耳光,越抽越狠,抽得唇角流血。嘉燕吓坏了,紧紧抱住他胳膊。嘉平惨然一笑,说:“是我无能,让自己的妹妹沦落到这个田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嘉燕望着二哥背影,伤心地叫着“哥,哥——”却说不出答应回家的话,最终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潮水似的人海里。

今年六月,她意外地接到郭晚红电话。电话里郭晚红期期艾艾,告诉她二哥打算结婚,可是没钱盖新房。放下电话,嘉燕马上去了邮局,给二哥寄回去了四万块钱。她为可以帮二哥而感到开心和自豪,而且天真地认为,二哥收到钱以后,就会原谅自己了。那几天她快乐得像个松鼠,到处跳来跳去。然而两周后,那些钱又寄了回来,汇款单上的字迹是二哥的。她攥着那张汇款单大哭了一场。她知道二哥嫌她的钱脏。

今年八月,当她决定回家时曾经忐忑不安,担心家人不会接受自己。事实上她回来的时候果然受了冷遇。她在家里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就悄悄离开了。在县城汽车站里,她望着那些发往不同地方的客车,感觉茫然而凄凉。阳光冰凉地照着,秋天的风仿佛流水,荡漾着浩淼的孤独。她觉得被世界遗弃了,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从此以后身如飘萍,不知将死在什么地方。她随便上了辆车,坐在最后靠窗的位置,俯在前排的靠背上,想象着以后的孤苦伶仃吞声落泪。就在车发以前,她忽然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叫喊:“燕儿,燕儿——”她猛地直起头,泪眼婆娑向车窗外望去,只见二哥疯子一样在车站里奔跑,叫着自己的小名儿,一辆车一辆车地寻找。

嘉燕回想起以前种种,酸楚从心里一直泛上鼻尖,眼睛不由得潮湿起来。她将那条裤子泡进水里,轻轻地揉搓,仿佛那条裂缝就是二哥腿上的伤,用力大了,二哥会疼。

中午做饭的时候,方克武登门造访。他透过油烟熏蒸得发昏的窗玻璃,看到嘉燕正在厨房里忙碌,就蹑手蹑脚地闪了进去,在她肩头猛然拍了一下。嘉燕吓得一声尖叫,手里的菜刀几乎落地。回头看到方克武开心鬼笑的脸,她嘟着嘴骂:“讨厌!”

她怒里含娇的神态令方克武着迷,心里仿佛有只小手在搔动,痒痒的叫人不能自己。嘉燕又板起脸来,说:“你家怎么回事啊?养着那么大条狼狗也不锁,把我二哥腿上咬了那么长道口子,幸亏这是冬天穿得厚,要在夏天,还不得咬掉一块肉啊?说吧,你们打算怎么赔?”

这些天方克武家人多,那条狗本是锁着的,但是方克武看到方嘉平非常不爽,就悄悄把锁打开了。他瞪着眼说:“你还要我赔呢,我都不知该让谁赔我。都怪你哥惹恼了它,它挣开链子,啃了你哥一口就蹿出去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今天早上有人发现它被吊到了那棵槐树上,就是方老六上吊那棵老洋槐树。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二哥干的?”

嘉燕白他一眼:“我二哥才不会跟狗计较。哎,狗吊死没有?”

“当然死了啊。”

嘉燕拍手大笑:“好,干得好,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这是哪位大侠干的呀,我太祟拜他了。”

克武气哼哼说:“你还幸灾乐祸!我们怀疑是赵振民干的。他一直跟我们作对,拿我家的耐火材料厂和我二叔家的造纸厂污染环境当理由,年年告状。妈的,早晚收拾了他!”

“没凭没据的你们不能乱冤枉人。哎,你今天来就是告诉我你的狗上吊了?是不是通知我们交丧葬费啊?”

克武嘿的笑了:“你这人,怎么跟我说话老是这么损呀?我又没惹你。”

“不爱听可以走啊?我又没请你来。”嘉燕这样说着,却又支使他:“帅哥,把那根萝卜拿给我。”克武当然乐意效劳,捡起竹筐里的白萝卜递过去。嘉燕伸手去接,青葱似的指头若不经意地从他手背上滑过,然后又吩咐:“帮我把这个白菜剥了。”方克武听话地捡起一颗白菜,笨拙地剥起来,边剥边说:“说吧,你怎么谢我?”

他已经帮方嘉燕把摩托卖了,三千八百块钱。嘉燕说:“钱呢?”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递过去。嘉燕喜出望外,笑嘻嘻地说:“嗯,真乖。”然后朝他一努嘴,做了个亲吻状。这句话和这些狎昵的动作令方克武心花盛开,他知道嘉燕不是什么纯情女子,这时候胆子顿时大起来,放肆地盯着她说:“只来虚的呀?”

嘉燕果然没有生气,反而坏坏地笑着瞧着他:“想要真的?”

“废话。”

“把脸伸过来。”

方克武马上把脸横过去。嘉燕扬起手,在那张够帅气的脸上打了一巴掌。不过很温柔,手掌几乎是抚摸着滑过了他的脸颊。方克武得到鼓励,春心荡漾,涎起脸来开始动手动脚。嘉燕半拒半迎,骂道:“你真不要脸啊,抢了我二哥的女朋友,又来占我便宜。”

“那我把红锦还给你二哥,然后你嫁给我,怎么样?”方克武一边说,一边从后面抱住她,两只手向她乳房上掠去。嘉燕仿佛也动了情,微闭着眼睛轻轻呻吟。然而这时,她突然发现大哥正站在窗外,隔着油烟模糊的玻璃冷冷地盯着她们。她只知道母亲已经睡了,却忘掉了家里还有个莫测高深的大哥,一时羞红了脸,急忙推开方克武,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方克武很没趣,不满地瞪了方嘉庆一眼,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方嘉庆的眼光冰冷狠毒,放射着死亡的气息。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阵,扭头走出院子,脚步像野猫一样轻悄无声。方克武意兴全无,就讪讪地离开了。嘉燕送他出去,小声说:“今天晚上我去找你。”

十一

对于方嘉燕来说,方嘉庆不过是她名义上的大哥,维系他们之间感情的,仅仅是血缘关系。从小到大,嘉庆从没尽过大哥对妹妹所应有的义务。在嘉燕印象里,大哥生下来就是为了读书,从刚记事起,就见他整天捧着各种各样的书看得没完没了,以至于她一度误认为读书一定是件非常有趣非常好玩的事。而当大哥的读书生涯被迫中断后,他精神就不正常了。嘉燕觉得,一个人活得太有目的是件很可悲的事,看着白痴似的大哥,她充满了悯怜。

在悯怜之外,嘉燕对大哥还隐约有些反感,觉得他连累了二哥,参与破坏了二哥原本可能顺利的一生。另外她还忘不了今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回家时嘉庆对她的态度。她选在这天回家,觉得这个特殊的节日有助于家人宽大地包容自己。她带着几盒月饼和一些营养品回到家时,天正晌午,白铁皮焊制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嘉庆坐在榆树的阴影里,盯着她走进家门。她朝他笑了笑,叫他大哥,他置若罔闻,只是默默看着她,眼光平静而冷漠。母亲和二哥都不在家,她问他们去了哪里,他依旧不出声。嘉燕知道自己在村里声名狼藉,不愿出去打听,就在家里等。她递月饼给大哥吃,试图与他对话交流,但是很快就失望地放弃了。那天晚上,母亲和二哥也没有回来。月亮圆润清白,缓缓爬到了半空。无云无风,星光寥落,嘉燕搬只小凳子坐在大哥旁边,望着仲秋的明月,感到说不出的寂寥。她说:

“大哥,是不是妈和二哥知道我回来,就躲开了,不愿见我?”

嘉庆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看月亮,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口。第二天凌晨,嘉燕就走了。那时晨光熹微,天色迷蒙,嘉燕走出白铁皮大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大哥阴郁地立在黑洞洞的堂屋门口,就像一个鬼魂。直到她离开,嘉庆都没有说他们舅舅死了,母亲和嘉平去帮办丧事了,上午就会回来。而郭晚红和嘉平还是听邻居说起才知道燕儿回来过。

等于是被大哥赶走,又被二哥捡了回来,因此嘉燕在爱二哥的同时,隐约地恨着大哥,虽然她明白他不过是个白痴,但是作为自己血缘上的大哥,她依旧不能原谅。她忘不了他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和眼神,那种表情和眼神如此平静,仿佛死水,风吹雨打也激不起涟漪,令人感觉到绝望。

现在,方嘉庆正用他令人绝望的眼神盯着方瞎子。当他说出“借给我两百块钱”这句话时,语调也像死水一样平静。他这句话令方瞎子不胜惊讶,他听说这个大侄子从六年前就不再说话了,没想到今天居然又开了口,而且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管自己借钱,令他在惊讶之余又感到悲伤。他不安地摆弄着他那些白骨似的手指,说:“你要钱干什么?”

“你给我就是了。”

“我总得问问你要干嘛,借钱做啥用。”

嘉庆平静地走了出去,很快又拐了回来,手中多了一把厨房的菜刀。他把菜刀横在方瞎子胸前,请二叔伸出手来试刀刃的锋利程度。他说:“你知道,精神病患者杀人是不会被枪毙的。”他看到二叔开始颤抖,看到无数晶莹剔透的汗珠从二叔额头上冒出来,他诚恳地对二叔说:“我觉得你最好是把钱借给我,不要废话。”

二十分钟后,方嘉庆坐上了进城的客车。离开二叔家前,他警告二叔和二婶不要多言,否则他会精神病发作,做出不利于他们的事。他上高中时有个要好的同学,家里是开店卖矿山用品的,暗地里还经营雷管导火索业务。他要去找这个同学,求购些雷管和导火索。

他迎着凛冽的风,昂首挺胸地在城市的街道里行走。拐过一个街口,他突然听到有个女人说:“擦不擦鞋?”他扭头看去,路边那个妇女果然是对自己说话的。她穿着件蓝色水洗绒外套,缩手缩脚地坐在一只小凳子上,面前简单摆着只木鞋箱和供客人坐的靠椅。她一副笑脸,又对嘉庆说:“擦不擦鞋?”嘉庆低头瞅了瞅自己的鞋。那是双穿了多年的千层底黑绒布棉鞋,鞋帮向外倾斜,鞋尖上也磨出了两个毛口子。他瞅了瞅自己这双鞋,冲擦鞋的妇女笑了笑。那妇女意识到了自己的糗,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嘉庆变得心情开朗,愉快地找到老同学,告诉他想炸鱼需要一些雷管和导火索,又去卖农资的方二狗那儿买了两袋硝酸胺。买好东西回到了村子,他愉快地跨进二叔家时,把菜刀别在腰里,客气地请二婶帮忙弄了些柴油和锯末来。当这些东西齐备后,他温和地把二婶和二叔捆在了一起,将大门反锁起来,借用他们的厨房开始了繁忙的操作。方瞎子听到厨房里锅铲翻动,向老婆问明收集的原料,顿时像被雷劈似的魂飞天外,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毫不留情地互相撞击。他说:

“这小子在炒炸药!”

十二

一整天郭晚红总是心神不宁,有种不祥预感。她很后悔让嘉平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下出远门,不住地拍打着大腿唉声叹气。傍晚时分,方嘉平打回来电话,报告平安到达。她才不再一味担心车祸,转而又开始担心儿子会不会跟人打架,会不会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在郭晚红的想象里,这世界上有太多未知的危险,远离母亲的嘉平仿佛懵懂的孩子,被那诸多未知的危险包围着,随时会发生不测。这种想象让郭晚红揪心不已。嘉燕做好晚饭端过来的时候,她又意识到一天都没看到老大了。

“你大哥呢?”

“出去了吧,他跟神仙似的,谁知道去哪儿了。给他留着饭呢,咱先吃吧。”

吃过晚饭,嘉燕告诉母亲她要去一个同学那儿办些事,今天晚上不回来了,然后在郭晚红啰里啰嗦的嘱咐里走出了家门。她在巷子里掏出手机,拨了方克武的号码。

“喂,想我了吗?你这坏蛋。嘻嘻。我过去了,你家方便不方便啊?进城呀,嗯我想想——好吧,听你的。我在村北头公路上等你。”

十分钟后,方克武激情四射地开着他的奥迪蹿过来。他打开车门,一边示意嘉燕快上车,一边回头紧张地观望。嘉燕刚坐上去,他就一轰油门,黑色的车子像野猪一样鲁莽地狂奔开了。嘉燕尖叫一声:“要死啊,开这么快,小心路滑!”

克武说:“乌鸦嘴!”

为了今晚的偷情,方克武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和充足的准备。很明显,家里正忙,人来人往不方便,所以中午从嘉燕家出来,他就决定把地点定在城里。他在城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他深刻地体会到,有一套多余的房子对于偷情是多么的重要。他借办事把车从家里开出来,办完事后把车停在了二叔家,理由是自己家里杂乱无章,汽车放院里占地方。最后他又不费吹灰之力地准备了一个今晚外出的借口。准备好这一切后,他就开始蠢动不安地等待嘉燕的电话。

当村子被远远抛在后面,消失在混沌夜色里,方克武才放松紧张,长长吹了声口哨,把车速减慢了些。嘉燕冷笑说:“你这种男人真不要脸,明明要结婚了,还千方百计找机会跟别的女人偷情。”

克武脸上有些挂不住:“还不是你勾引我的?”

“停车!”

“干嘛?”

“我下去。”

“下去干嘛?”

“你算什么东西啊方克武?不就有俩糟钱,长得帅点吗?你以为你往那儿一站,天下女人就都像赵红锦似的往你身上粘?我勾引你?你算什么玩意儿啊?停车!”

克武虽被臭骂,但嘉燕话里承认自己帅,还是让他美得要死。他涎着脸,分出只手来搂嘉燕:“我开玩笑的嘛,就生这么大气?是我勾引你,好了吧?”

嘉燕板着脸:“那你说,你刚才的话是放屁。”

“好好,是放屁。”

“你说,是你勾引的方嘉燕。”

“我勾引的方嘉燕。满意了吧?”

嘉燕哧地笑起来,说:“这还差不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个吻又湿又重,方克武的骨头都变作了木柴,架着他一身健壮的肌肉熊熊燃烧。

这天晚上,方嘉燕索取无度。方克武被她的媚态和技巧弄得神魂颠倒,要死不活。屋子里仅剩的两个套子很快用完了,嘉燕让他出去买,他不愿去,就编了个花巧的理由,说要与她完全融合在一起,不想中间有任何隔膜。嘉燕脸上显出疑虑,说你这人这么花,万一你有性病就害死我了。克武说你死我就陪你一起死。又激情澎湃地抱住了她。

这大概是方克武有生以来最累的一夜。他拥抱着嘉燕温软的身体睡得无限香甜,快乐的鼾鸣像溪水一样穿过卧室的门,弥漫了整个客厅,然后渗出防盗门,流进了前来寻找未婚夫的赵红锦耳朵里。她掏出钥匙,将门一道道打开,看到未婚夫舒服地睡在床上,俊朗的脸上残留着昨夜的幸福。在他的臂窝里睡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子,红锦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脸,然后眼光投向衣柜旁的穿衣镜。自己的感觉和镜子里的影像都证实着自己在卧室门口的存在。那么,是的,未婚夫臂窝里安恬地睡着的那个长头发女子不是自己。她镇静地拽住被子一角,准备将它扯开,让奸夫淫妇曝一下光。然而这时她突然发现,脸儿自在地贴在克武胸前的女子正在无声地坏笑,眼光透过凌乱的头发,嘲弄地望着自己。一霎时的愣怔,她认出了她是谁。

红锦松开了被子,俯身捡起克武的衣服,重重地砸到他身上,对猛然坐起来吃惊的他说:“穿上衣服,跟我回去。”然后走出卧室,坐进沙发里等着。克武手忙脚乱地穿起了衣服。嘉燕咯咯地笑起来,仿佛看到了一出最开心的戏剧,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嘉燕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去,虽然她觉得当着无数村人的面,三个人在方克武家门前一起下车将会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她在街上走来走去,买了许多零食,又给自己买了几套衣服,当然也没忘给郭晚红买一套。下午准备回家以前,她给二哥打电话,告诉他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她说:“二哥,你怎么感谢我?”

嘉平莫名其妙。

“经过我的修改,你的彩票中奖了。一等奖,二十三万。我那个朋友已经帮忙领回来啦。”嘉燕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激动非凡。

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也激动非凡起来。嘉平握着话筒几乎喘不过气,他说:“真的?真的吗?——”

嘉燕皱着鼻子撇了撇嘴,做了个“瞧不起你那寒碜样儿”的表情,仿佛二哥就在面前。她说:“骗你干嘛,钱就在我手里呢。你打算怎么办?让我帮你存起来,还是留着现金等你回来后自己处理?”

嘉平马上说:“存起来存起来,咱俩一人一半儿。嘿,嘿嘿,真的假的啊,跟做梦似的——”

嘉燕说:“二哥,你的运气转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你毕业以后,就在外头开个店子,不要再回来了。我和妈等你发财以后接我们出去,还有大哥。对了二哥,你快去买个手机,以后联系你也方便。你不知道,你一走,妈就跟害病了似的,老是担心你。你得随时让我们知道你好好的。”

关了手机,嘉燕想象着二哥兴奋的模样,自己也受了感染,傻兮兮地当街笑起来。

这几天的天气一直跟雪纠缠不清,时有时无,时大时小。今天大半天都没有下,当嘉燕坐上城乡中巴后,外面陡然又下起来,像落花一样纷繁自在,宛转悠扬。一片雪花飘飞过来,粘到脏兮兮的车窗上,舒展着透亮的脉络和筋骨,嘉燕张开嘴,隔着玻璃哈了一口气,它就无声无息地融化了,变成小小的一滴水,像眼泪一样流了下去。

自从二儿子走后,郭晚红仿佛得了恐惧症,儿女一旦走出视线,她就惶惶不安。看到女儿兴高采烈地回来,她悬了一天一夜的心才稍放下些。然而这一天一夜她并不仅仅为女儿一人担忧:

“你大哥昨天晚上一夜都没回来,今天到现在也没见人影儿,也不知钻哪儿去了。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嘉燕说:“他能有什么事儿。放心吧妈,大哥是神仙,来无影去无踪才正常。”

“我怎么老是心神不宁的?你去找找他吧。”

“好吧好吧。”

嘉燕撑着把小黄伞在街里随便转了一遭,转到方克武家门前,就落落大方地进去了。赵红锦正和方克武指点着人布置新房,看到她嘻嘻哈哈地走上楼来,恨不得把她当个苍蝇,拿蝇子拍一下拍死。她寒着脸,一趄身子堵在门口,问她来干嘛。嘉燕笑嘻嘻地说:“来参观新房呀,顺便给你们提些宝贵意见。”一边说,一边将她一推,毫不客气地挤进了新房。方克武既兴奋又害怕,感觉刺激无比。嘉燕将新房打量一番,果然就提起了宝贵意见,衣柜应放在这儿,床应放在这儿,梳妆台不能太靠门,这儿则最好摆一盆花——事实上她这些意见并不合理,不过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乱说一气。与她的欢蹦乱跳相比,红锦倒好像成了事外人,她靠在门框上,冷冷地旁观着嘉燕的表演。

十三

方嘉燕在方克武的新房搅闹得正开心时,她大哥方嘉庆则在方克武家的耐火材料厂里安放炸药。

傍晚时分,方嘉庆已经将炸药包收拾停当。然后他亲自动手做了顿晚餐:红萝卜菜、烙饼和稀汤。他盛情邀请二叔和二婶一起吃,二叔和二婶却不幸被捆着,无法下手,只好美意心领。嘉庆吃饱喝足后,翻出二叔的毛衣毛裤和布鞋改换行装,以利轻身活动。之后他找出两条破毛巾,说了请二叔二婶原谅后,将他们的嘴堵了起来。二叔本就有些像死人,现在彻底像透了死人。二婶因为恐惧而拒绝张嘴,方嘉庆就拔出菜刀,像医生哄小孩子一样,充满温情地哄她张开嘴巴。等堵上毛巾后,他对二婶说:

“我想您还记得我爸是怎么死的。从现在起,咱们一笔勾销了。”

嘉庆爸爸之死是被二婶的哥哥坑的。六年前,二婶的哥哥跟一个奸商勾搭起来卖假种子,因为方嘉庆的父亲为人实诚,在几个村里颇有声誉,他就找上门来,坚请嘉庆父亲做这几个村的代理商。嘉庆父亲以己心度人心,认为他不会骗自己,就答应了。嘉庆父亲的信誉加上种子便宜的价格,使他们生意红火。半个月后,发觉上当的客户们汹涌而至,二婶的哥哥却早已人间蒸发。灾祸却在一夜之间落在了方嘉庆一家头上。

嘉庆好整以暇,准备停当后,拉过一条被子,躺在破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当二叔堂屋里的石英钟表指向十一点时,他一跃跳起,利索地背起了装着两包炸药的化肥袋。大街里果然已阒无人迹,只有雪在不知疲倦地下。他走到大街里脚印纷乱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两块薄木片,紧紧绑在脚底上。这样就不用怕鞋印暴露行迹了。

脱去笨重棉衣裤的方嘉庆行动敏捷,不多时便顺利地来到了方玉坤家的楼房后面。正当他准备贴着后墙放置炸药时,却听到妹妹在楼上一个房间里欢欢喜喜地说笑。这时他又想到,方家正准备婚事,闲杂的人很多,他无法保证只炸到方玉坤家的人而不伤及无辜。这个新问题令嘉庆非常沮丧,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放弃。他背起炸药包,奔向方玉坤家的耐火材料厂。

方玉坤的耐火材料厂近来业务不大好,兼之大雪封路,因此已停工了好几天。厂门口树着高高的灯柱,照得周围亮胜白昼。雪片从黑暗的天空挤进光亮里,像烟灰一样乱纷纷地飘舞。方嘉庆避开大门,越过公路,从远处斜插到厂子后墙。他将炸药包扎在腰上,在麦田里后退十来米远,然后助跑,加速,脚底虽然绑着薄木片,但他依旧轻松地攀上了墙头。厂里被大雪覆盖,平洁的雪面证明并无人来往。他知道厂里有两条狼狗,一条在大门口,另一条在打料车间外,避实就虚,轻车熟路,很快就在两个砖窑和烟囱之间放好了炸药包。他轻轻拉着导火索,退回到后墙,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就像在家里点蜡烛一样,淡定地将导火索点燃。导火线冒着璀璨的火花,欢快地向炸药包爬去。嘉庆望着那两点跳动的火花,想到了春节时灿烂的烟火。

在他直起身子,准备越墙逃跑的时候,打料车间门前那条狼狗突然狂叫起来,大门口那条闻声呼应,一时间狗鸣响彻夜空。嘉庆内心的镇静如同死寂的夜空,突然被打乱,猛地涌起一阵迷乱和惶然,急忙跃身向围墙上蹿。第一次没有攀上,第二次也没有,第三次要跳的时候,传达室的小铁门被推开,不合轴的铁门发出尖厉刺耳的声响,钉子一样扎进方嘉庆耳朵里。他回过头,只见看大门的光棍方老五披着件草绿棉大衣走出来,握着只手电筒,像只笨鹅一摇一摆地向这边走过来。导火索上的火花依旧在璀璨地往前爬,估计在方老五走近的时候,它们将成功地完成任务,引爆炸药包,把那两个砖窑连同烟囱炸个灰飞烟灭。

没有犹豫,也没顾上进行心理斗争,方嘉平本能回转身,拼命地向炸药包跑去。方老五显然被黑暗处突然蹿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听到他“快回去”的叫喊,一时反应不开,居然加快了步子摇摇摆摆地迎过来。嘉庆连滚带爬地跑到一个炸药包前,一把将已燃烧殆尽的导火索拔出来,折头又冲向另一个。

这回他没有那么运气。

方克武新房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剧烈的爆炸,楼房都随之颤动,玻璃长时间嗡嗡不已。嘉燕说:“哪儿放炮了,这么响?”

方嘉庆爱好数理化,因此具有缜密的理工思维,做事以前喜欢先造计划,设计出科学合理的方案。他坚信,只要方案足够科学,计划足够合理,加上足够的努力,就一定会获得成功。在他这短暂的一生,有两个计划对他影响深远,一个是考北大或清华,另一个就是今晚的行动。无一例外,这两个原本以为科学合理的计划都失败了。如果在死前有足够的时间追想自己这寒伧的一生,方嘉庆一定会感到愤怒。

如果在死前有充裕的时间让他发表遗言,方嘉庆会对郭晚红说声“对不起”,对弟弟说“再见”,然后告诉妹妹,“做人要有傲骨”。遗憾的是,死亡不会为了让他的断气看上去相对圆满而延误和稽留。当他被气浪掀翻,随之被崩塌的烟囱和窑顶掩埋时,他瞪着流血的眼说出人生最后一句话:

“他妈的!”

十四

方嘉平梦见自己在辽阔的旷野里行走,地上好像有路,但是痕迹模糊,凌乱不堪。在旷野的最远处,远到梦的尽头,有个峭然的山峰,依稀听说是天涯。在那山峰上面,悬着一枚圆圆的太阳,散发着温吞的红光,不知是刚从那山下升起来,还是将要落到那山下去。方嘉平朝着太阳的方向走,走得筋疲力尽,身子却还在原来的地方。醒来后他依旧觉得疲惫,坐在床上怔了很久。

今天是元旦,学校放假。方嘉平决定以睡觉来逃避一些心事,可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再无法入睡,就掏出新买的手机给妹妹打电话。

嘉燕接到二哥的电话非常开心。她告诉二哥家里一切都好,妈身体很好,吃饭很香。大哥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大概是修仙去了。她说,二哥,你要注意身体,多吃些好东西,反正你现在有钱了,生活上不要太小气,我和妈还等着你养呢,你得先把自己养好。

郭晚红也跟二儿子说了几句话。丈夫和大儿子都是以意外的方式结束了本不该结束的生命,这种宿命式的悲哀反而让郭晚红看开了人生。昨天晚上,几个相好的妇女来陪她说话儿散心,她们都信教,拿他们的教理来开导她,不外是些天国啊往生啊之类相通相用的宗教道理。那些妇女们你一段我一段的说教温暖地抚慰了郭晚红的心。因此现在,她有了足够的从容和镇静来与二儿子对话,不动声色地嘱咐他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嘉燕在旁边看着母亲。大哥死那天晚上,郭晚红哭得几次三番断气,嘉燕以为她一定活不到天亮。她想,自己和妈活得长了,只能是二哥的累赘,不如索性都死了,好让二哥省心。但是她又怕她们都死了,二哥没有亲人会感到孤单。还好,母亲没有死,她也不想死了。她旁观母亲与二哥通话,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裤袋里乱摸,摸出一张纸片,展开一看,却是那天赶集帮二哥买的彩票。她取过桌子上的打火机,将它点燃。彩票闪动着火苗,很快燃烧干净,变成一片卷曲破裂的纸灰。

她将纸灰丢到地上,用脚踩了一下,然后想到了自己的储蓄。去掉二十三万后,还剩五万多一点儿,省着些花,也许能用两三年,这样的话也就够了。她脱掉鞋爬上床,坐到母亲旁边,抱住郭晚红的腰,将头靠在她怀里,跟母亲一起替二哥设计起了未来的生活。母女俩在想象世界里欢欣快乐,仿佛种种好景历历可观地摆在眼前。嘉燕一边说,一边捡起电视遥控器调台,频道里闪出个科教节目,在讲艾滋病。嘉燕出神地听了一会儿,闲闲地说:“妈,你听说过艾滋病吗?”

“听说过呀,好像很厉害,咱们地区有不少卖血的就得了。”

“是很厉害,这病没的治,一得上准死,快的话,两三年就完了。”

郭晚红感叹:“现在怪病就多。”

“社会上怪事儿那么多,怪病当然也就多了。妈,等雪化以后我带你去看二哥,顺便在省城玩玩看看,好不好。”

郭晚红脸上浮现出明静的微笑:“好啊。天已经晴了,过几天雪就化了。”

是的,天已经晴了,透过窗子,她们可以看到深蓝的天空。阳光从窗棂内射进房间,明亮亮地打在糊着报纸的墙壁上。屋顶的积雪在太阳的照耀下开始融化,从瓦檐上滴达滴达地落下来,仿佛一道水晶帘,隔离开了远处婚庆的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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