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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什么时间?你在哪儿?

时间:2024-05-04

[爱尔兰]科伦·麦凯恩 著

晏向阳 译

1

他答应过给一份报纸副刊的新年夜专辑写个短篇。一开始他觉得这不过是小事儿一桩。临近五月底,他终于静下心来记下了几个可能的意象,却发现自己很是纠结、犹疑。入夏后的几个星期,他不断地在发散文思,追逐写意,却只留下几个不成样子的零散段落。最终他一拖再拖,把这项任务抛在了脑后。他不时会翻出笔记来,却又再次放弃。

他甚至不确定怎么才能推进到新年夜故事这片领域当中——也许该制造一片灿烂的焰火,在城市里扔下一颗旋转反光球,或者让雪花漫漫飘过玻璃窗?

他尝试的所有开头——在小本子上划拉下来的念头——都被消融在黑暗当中了。

2

入夏的时候,他好不容易锚定了一个能跳脱自己新年夜故事框框的创意。他要讲一个军人的故事,比如说描写一个驻扎在远方的士兵,嗯,年轻美国人,在异域他乡,新年夜身处阿富汗的兵营里。一个普通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假定是个女兵吧,被战争折磨得近乎筋疲力尽,坐在某个山谷的边缘,大冷天,坐在一堆沙袋中间。寂静中她往东望去,铁丝网后的星空下,也是一片宁静,连遥远的机枪声都没有。而跟这位士兵现实中的阴冷外缘对照的是另一处可能正在发生的情景,嗯,比如说在南卡罗莱纳州一个毫无个性的荒凉郊区,一栋略显年久失修的房子里,破烂的下水管从车库上方垂下,嗯,一个男孩站在车道上,半大小子,穿着条纹衬衫和破洞牛仔裤,脚下有辆自行车,凄凉地扔在地上。那是她的弟弟,还是表弟,或者就是她儿子,对,就是她儿子。

3

望向阿富汗的夜空深处——还是具体一点更好吧,她可能就在库伦加尔山谷边缘,甚至就该是罗伊•库勒村——她置身于所有战争前哨都有的蛮荒场景中,暗黑的山峦层层叠压,那地儿连那些营养不良的小树都似乎想要跳下山崖,一窝蜂地拥向谷底。笼罩一切的白霜让黑暗中的山影反衬得更加清晰,沙袋,钢筋,机枪,勃朗宁M-57 手枪,无限延伸的距离,黑色天空的广袤,这一切对于年轻的海军陆战队员来说都那么冷酷,我们就叫她珊迪吧,她在头盔下面戴着巴拉克拉瓦帽,睫毛尖已经被冻住了,肺里面也感觉像是结了冰,每次从沙袋间缝往外看的时候牙齿都冷得咯咯打颤,她觉得自己快把牙齿磕碎了,这纯属她个人的恐惧,因为珊迪自己认为是个屁股大、胸部小、不漂亮的女人,她都二十六岁了,每天都感觉如此,不过她唯一骄傲的是自己洁白结实的牙齿,所以她戴上巴拉克拉瓦帽子的时候,她把嘴巴上面的面罩一直拉到了嘴上,舌头接触到的帽子的质地有点硬,有点粗糙,像化纤的。

4

珊迪独自坐在乱石嶙峋的哨位上。虽说这不应该,不过他在纽约认识几个海军陆战队员,听他们说过这样的故事。现实往往超越虚构,所以他认为她单独站岗是可能的,因为山下村里兵营正在举办迎新晚会,珊迪答应了让战友们放松一下,她在子夜时分单独站一小时的岗,等到半夜,听着远处的舞会喧嚣。珊迪连队的人都知道珊迪值得信赖。珊迪冷静,珊迪精明老练,还有,坦白说,珊迪需要隐私,她得到了打卫星电话的特别奖励。她可以在十二点的时候打。如果不是能打个电话回家,有谁想在新年夜的时候一个人待着——不过珊迪打电话说啥呢?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目前还不清楚。)

不过她很清楚的是这种清静的感觉非常重要:不只是因为这是个新年夜故事,还因为它能把珊迪禁锢在人类孤独的小立方里。就跟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在新的一年呈现之际,正是抚今追昔的时刻。不仅如此,还有读者肯定会开始感觉到寒气在慢慢爬上坐在308 高地的珊迪身上。如此逼人,以至于读者们就像是躲在了那棵想从山崖上跳下去的树上。我们会感到自己的睫毛也仿佛被冻住了,忍不住就咬紧牙关,想要阻止牙齿打颤,因为,跟珊迪一样,我们想要看见,或者搞清楚,或者至少想象出来那遥远的生活,我们也有种隐隐的盼望,盼望珊迪会对着卫星电话说点什么。可能不是新年愿望,但至少是表达一种决心、意味深长的话。

(虽然他对她要说什么还是没啥想法,但她已经开始变得更加丰满了。他很满意这点,毕竟交稿日期越来越近了。他无论如何得在十月中旬完成这个故事。九月底,他在自己纽约八十六街的公寓里静下心来,憋个三四天,尽管他还能感觉到阿富汗山里袭来的寒气,而且他现在想抓住远离故土的那种感觉的本质,那种同时在两三个地方的感觉,还有个基本观念:我们在新年夜渴望的回家的感觉,不管是回自己的原籍都柏林,还是回珊迪的查尔斯顿,或者回他的纽约,或者珊迪的出生地,可能是,比如说俄亥俄州吧,虽然珊迪也可以去任何地方,不过俄亥俄感觉不错,就俄亥俄州的托莱多吧。)

5

以下是他现在想清楚了的:珊迪•朱厄尔,二十六岁,生在托莱多。她在南方长大,是名海军陆战队员。新年夜,她戴着巴拉克拉瓦帽子,置身于阿富汗某处1010 英尺高的隐密哨所里,守着黑暗中彻骨的寒风。她要给家那边的爱人打个卫星电话。(他想象着可能发生的场景,比如一年前,这个哨塔里还有三个电热器,摆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形。可是它们的光线泄露了位置,一个狙击手仅仅靠着瞄准三角的中心就要了一名海军陆战队员的命。珊迪在报名来站岗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个危险,给故事加点恐怖色彩——悲剧可能再次发生,这次是她卫星电话漏出的光?想了几天,他觉得这不大可行——被狙杀显得太简单了,而且那算个什么样的新年夜故事呀?)珊迪故事的精髓已经开始层层展开了,虽然还不知道她的爱人是谁,或者她与这个爱人之间存在什么故事。不过,某种神秘色彩已经开始把各个元素聚合起来了。

6

珊迪看到的,或者说他想象着珊迪看到的是:那个男孩把自行车扔在车道上。房子位于查尔斯顿郊区一片乐高积木般的建筑里。这是美国中部的午后,比阿富汗要晚八个小时。男孩个子很高,瘦削英俊。我们说他就是她儿子吧。(她想要说上几句话的欲望必须是极其强烈的,而悲剧也是很可能的:要是她跟他没说上话会怎样?要是断线了会怎样?要是寒夜传来一声枪响会怎样?)他十四岁了,这事儿有点棘手,因为前面说珊迪才二十六岁。(他真的是她儿子吗?说得过去吗?甚至有可能吗?)男孩抬起车库的波纹闸门,他的心在蓝白条纹衬衫下砰砰直跳,他听到屋里传来一个喊声,一个女人(就叫金芭莉吧)正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我们叫他乔尔吧)说:快点,乔尔,你妈妈马上就要打电话来了。可是乔尔已经迟到了,他知道自己迟到了,他也到年纪了——实际上差不多快十五了——该有个小恋人让他尝到失落的情绪了。他刚跟她在学校附近兰开斯特大街的长条板凳上缠绵了一下午。他对她山盟海誓,今晚晚些时候他还要去找他,就在时钟(美国钟点)敲响子夜的时候,不过现在他得到大妈的厨房里去跟在阿富汗的二妈说两句。

(虽然乔尔管她叫“二妈”,他认识珊迪也才四年,可他在自己手腕内侧添了个潦草的刺青:K&S)

乔尔飞快地穿过房子,把外套甩在厨房桌子上,一把拽过椅子,同时瞥了一眼金芭莉,然后盯着实木地板上的缝隙问;“现在什么时间?她在哪儿?”

7

珊迪独自坐在黑暗之中,戴着防火的诺梅克斯手套的手腕上绑着块手表,她开始倒计时了。卫星电话的信号出过各种问题——意外中断、响铃没人接、卫星出故障等。

虽然还没到时间,她还是按了下电话键盘,摸着那些数字凹槽,权当演练。

哨所外,除了地上的白霜和黑暗外空无一物。头顶的星星看上去像一个个弹孔。

8

他拼命想在阿富汗山丘上制造一次交火,或者划出一道绝非仅仅是象征的亮光——可以是火箭筒的发射轨迹,也可以是子弹钻进沙袋的呼啸——反正是要在读者脑海里划出一条痕迹,在新年夜点亮另类焰火,增加故事令人心碎的强度。

可是实际上阿富汗的夜晚依然安静,不管他怎么想象,这黑夜里连一声野狗的嚎叫都听不到,哨所外甚至连声音的微弱迹象都没有。

离子夜还差两分钟,珊迪扯下蒙着嘴的巴拉克拉法帽,身子前倾再次拿起卫星电话。(他对她可能会跟儿子,或者说是金芭莉的儿子说什么终于有点头绪了。)珊迪按了下头盔前面的电筒,拇指用力按下电话按键。面板亮了起来。她先得输入密码。她脱下手套再按号码,这样不会按错了。她拇指和食指间的皮肤上有个笨拙的刺青,那是很久以前留下的某个人的名字缩写,她现在已经不再想起他了。

现在是阿富汗的子夜,南卡罗莱纳州的午后。

9

写下这(基本上是)最后一部分的时候是在法国,他刚结束一场图书宣传活动。现在是九月中旬了,交稿日期越来越近。有些地方他已经想明白了——珊迪不会死,她会拿起电话,接通,打给她的爱人和爱人的儿子,只是说一句“新年快乐”,语气最平常的那种,而他们也会回祝她新年快乐。生活就这么继续,因为新年夜就是这么过的,我们的亲情、我们的友情,不管多么微不足道,这个故事都会悄悄地进入它自己的新年。

10

北穆雷大道的厨房里,金芭莉站在橱柜前,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等着电话铃响。她面前摊着一桌子还没做好的好菜——切好的辣椒、洋葱、半磅牡蛎、一杯煮好的虾、西红柿、百里香枝叶、柠檬、青柠、橄榄油、食盐,还有打算放在法式海鲜浓汤里的三瓣大蒜。

金芭莉在桌子的另一端摆了第二个红酒杯。她三十八岁了,身材苗条,漂亮,是个大学教授。她盼着这个电话。她已经一个星期没跟珊迪讲话了,上次是圣诞节,她们还为珊迪的外勤太久拌嘴了。那次电话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快要忘掉的驿动。金芭莉听着红酒冲击杯壁的声音。对她来说,这就是节日的本质:孤独、思念、美丽。她拿过一把勺子开始搅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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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9月底了,他真的得赶紧交稿了,可是他却突然发现这个故事没完没了。他可以接着金芭莉往下写,也可以回到阿富汗去,或者还可以回溯过去,或者跟随乔尔晚上到那条长凳上会会他的小恋人(就叫她特雷西吧),或者他可以走下山,跟其他海军陆战队员一起开晚会,或者他可以去追踪那个卫星通道,或者他可以回到珊迪最初的恋人那里,或者他可以召唤一场大雪漫卷这个新年夜。

他现在在诺曼底的海边。海浪拍打着埃特勒塔的海岸,给它们扣上了一条白色的浪花花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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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活着的和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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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的颗粒是怎么顺着电话线传播的?珊迪是怎么想起一句话,然后收紧口腔肌肉把它发出去的?金芭莉是怎样听到一个声音,手就已经伸向那白色的厨房电话的?乔尔是怎样为特雷西怦然心动的?(那些长凳在子夜看起来会是什么样的?)(还有,乔尔的父亲是谁?)(金芭莉在大学里是教什么的呢?)(她是在校园里认识珊迪的吗?)(珊迪当时在大学里是学什么的呢?)(珊迪是什么时候从俄亥俄州搬过来的呢?)(她是在跟恋人分手之后加入海军陆战队的吗?)(她认识金芭莉之前结婚了吗?)(她手上的刺青是什么呢?)(她想要自己的孩子吗?)那个声音是怎么绕过半个地球的呢?是走的海底电缆,还是卫星中继?一个夸克是怎么把自己发射到另一个夸克上的呢?金芭莉和珊迪的声音之间有多少秒的延迟?子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打过来吗?现在这个故事结尾能死人吗?(库伦加尔山谷到底有没有女兵队伍参战?)(到底有没有勃朗宁M-57 这种枪啊?)这个电话有多隐密呢?谁有可能监听到?我们这会儿还能不能创造一个新角色,比如说一个躲在喀布尔的特工,坏心眼的监听者正在偷听珊迪的电话?我们能看到他在那儿,带着耳机,一副冷酷、苦大仇深的样子?

还有他自己在都柏林的童年呢?他能回到当年吗?他父亲老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来着?那些他在午夜在克隆金大街上奔跑的日子,边跑边敲平底锅庆祝新年的来临。儿时那种到了一月就充满憧憬的感觉能写进去吗?

不过更重要的——也许是最重要的——是电话接通了之后珊迪会怎样?当她听到金芭莉的声音时她的血液里会充满什么样的情感?她们俩之间会有什么样的欲望相连?或者什么样的沉默会占据这电话线?要是她们又吵起来怎么办?珊迪会描述自己所在的碉堡吗?她会试图传达周围一片黑暗的感觉吗?她那漂亮洁白的牙齿会在寒冷中打颤吗?金芭莉会立即开口,让她的年轻爱人大笑起来吗?杯子里的白葡萄酒会被喝掉吗?她会说起自己要做法式海鲜浓汤吗?她会不会用爱这个字眼?乔尔跟珊迪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他会跟她说起特雷西吗?乔尔的父亲(就叫他保罗吧,住在北方,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大学城里,一个生物学家,反战活动分子)会听到这些吗?他跟金芭莉已经疏远了多少年了?珊迪见过他吗?这个电话最终打了多久?要是卫星突然出故障怎么办?

他自己的孩子今年新年夜又在哪儿呢?

我们怎么回到最初话语的简朴状态呢?我们该怎么跟珊迪一起坐在她那孤独哨位上?我们该怎么凝视那片黑暗?

(还有,那个死掉的海军陆战队员是谁?)

14

电话响了:一直响,一直响,一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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