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信

［英］W.H.奥登 著

庞洁 译

提问

提出一个复杂的问题很简单

开会时发问

熟悉的人面面相觑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这些又如何实现？

提出一个复杂的问题很简单

简单的行为出自混杂的意愿

但是牢记答案却太难

在台阶上或者在海滩

那些在会议上聆听的耳朵

那些旁观援助之手的眼睛

对他们从做过的事情中汲取的经验

从不确信

忘了去听或者看

让遗忘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记住了回忆的方法

记住了奇怪而新奇的谎言

不敢去回忆鱼儿在逃避什么

不敢去回忆鸟儿如何逃脱

或者羊群是否俯首听命

直到记忆灰飞烟灭

鸟儿、鱼、羊群都化作幽灵

它们要再一次遭受

曾经历过的痛苦

因充斥狂风的天空

而发出胆怯的恸哭

因对主宰的顺从

河水冰冷彻骨

记忆将重现那台阶和海滩

并复原开会的地点与面孔

鸟儿重新振翅

鱼儿继续畅游

而羊群则服从某一只羊的引领

爱会铭记这个问题和它的答案

爱会复原所有的黑暗、丰盈与温暖

远方来信

最初来到乡野之间你双眉紧蹙

因为太阳和你迷失的路途

你也会驻足停留于今天

蹲在羊圈后面，我听到

一只扑翅而过的疾鸟

怒斥着暴风雨

岁月之弧拼成一个完整的圆

而爱的陈旧电路已重新运转

永无止尽，方向也毫无争议

终将明白，终将路过，如我们已看到的

伫立瓦檐上的燕子，以及料峭的春寒

一辆货车孤零零地驶过

那是秋天最后的一班

准备闯入熟悉的山脊

在入夜时分周身取暖

你的信已收到，如你一贯的口吻

言辞丰沛却不提及什么时候会来

字里行间既不亲热也不僵硬

如果爱情很少得到公正的回应

那么它必已遭遇欺蒙

我遵从着季节的变幻迁徙

也许会遇见别的爱情

不再有什么疑惑

乡野之神的脸上泛着冷峻的笑

担心说出口的比心里藏的话更多

他绝不会变得比此刻更缄默

战时诗

1

随着岁月流逝命运的礼物纷纷降落

每个人认领属于自己的一份

蜜蜂获得了筑巢的材料——“政治”

鱼作为鱼而游泳，桃作为桃而结果

初一尝试他们便成功了

诞生时刻是他们仅有的大学时代

他们满足于自己早熟的知识

也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并一直岁月静好

直到最终一个孩子气的家伙出现

岁月可以在他身上缔造任何样貌

使他轻易变成一头豹或一只白鸽

最轻微的一丝风都能使他动摇和改变

他追寻真理却频频出错

他只羡慕少数朋友并最终选择他所至爱

2

他们不明白它为什么沦为禁果

它并没有教什么新知识

他们藏起了自己的傲娇，受到责备也充耳不闻

他们确切地知道在外面的世界该做什么

他们离去了：

曾经所有的回忆与获得也转瞬即逝

他们此刻无法理解，过去帮助过他们的狗

时常和他们互诉衷肠的溪流都静默无声

他们哭泣、争吵——自由如此狂野

当他一路飞跃

前方的“成熟”像地平线从孩童眼前消逝

危险和惩罚与日俱增

由天使守护的回乡路

严禁诗人和立法者迈入

3

唯有一种气味才能让人熟稔

唯有一只眼睛才能指明方向

泉水的言论本身是孤单的

鸟儿啁啾意味着虚无，一切不过他的臆想

他若捕猎到那鸟就可为之命名

他的喉咙里产生了兴趣

发现他能派侍者去丛林

也能将他的新娘吻得陶醉

他们像蝗虫一样繁衍

直到绿色和世界的边缘被遮蔽

他感到沮丧，为必须服从他所造之物

他对自己从未见过的事物怀恨而战栗

他懂得爱，却没有爱的合适对象

因此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抑

4

他驻足，被囚禁在“控制”之中

四季像卫兵一样坚守在他的途中

群山为他的孩子们选择了母亲

太阳如良心一般，统领着他的日子

他无法理解，城里那些他的年轻兄弟

追逐着他们超速而反常的生活赛道

毫无信仰却活得舒坦

对待异乡人像对待心爱的马匹

而他的变化不大

只从土地中为自己着色

他长得愈发像自己的牛羊

城里人认为他吝啬又愚痴

诗人痛哭流涕，在他身上探测到了真理

而暴君则把他奉为楷模

5

他的宽宏气度是一项新的发明

因为生活沉闷，大地漫不经心

他以马和剑赢得了少女们的芳心

他成了富豪、义士和大无畏者

对于年轻人，他仿佛救世主

他们需要他把自己从母亲的牢笼中释放

在漫长的迁徙中他们逐渐生出智慧

围绕着他的营火，彼此悟到四海之内皆兄弟

但大地突然拥挤：人们不再需要他

他变得衣衫褴褛、疯疯癫癫

在酗酒后神经麻木沦为刽子手

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干苟且的勾当

一边为法律和秩序高唱赞歌

一边对生活怀着满腔恨意

6

他观看星象，也留意群鸟的飞翔

河流泛滥，或者帝国坍塌

他预言一切，有时也能成真

那些幸运的猜想也得到了丰厚的奖赏

在认识真理前他就与之相爱

他闯入幻想之境

独处，禁食，只为博取她的好感

并嘲笑她那些退后趋前的追求者

他从未想过轻慢她

总是留意聆听她的声音

当她召唤他时，他俯首帖耳

紧随她身后，盯着她的眼睛

那里印着人类共同的弱点

也看到自己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7

他成为他们的奴仆——有人说他已失明

游走于人群和俗事之间

他们的情感像风的歌吟汇集在他身上

他们惊呼：这是上帝在歌唱！

于是崇拜他，将他奉为圭臬

这使他格外虚荣，直到把每桩家长里短

在他意识和心间激起的细微震荡

都错会为歌唱

歌声不再继续：他不得不继续制造

他是如此精心地勾勒着每节诗行

他抱紧自己的悲伤像拥着一块田地

他像暗杀者一样穿过镇子

看着人群而心生厌恶

若有人紧蹙眉头与他擦肩，他则会战栗

8

他把他的领地变成一个接头点

眼神既宽容又暗含讽喻

他装出货币兑换商活络精明的脸

最终发现：众生平等

对于时间来说，陌生人皆为兄弟

他以他的塔尖构筑了人性的天空

博物馆像一只箱子收藏了他的学识

报纸则像密探盯着他的钱财

他的生活突增芜杂

以至于忘记了初心

在人群里他觉得孤独

他过得豪奢，即便没钱也如此

却找不到一块他买下的土地

也感受不到他洞穿于心的爱

9

他们死后像修女一样与世隔绝

连最穷苦的人也丧失了：压迫

这不再是事实：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们

采取了更为极端的方式

君王和圣人

分布在森林和大海中

随时碰触我们一览无余的悲伤

空气，江河，地域，我们的性与理性

我们做出的选择，同时也滋养着我们

我们带他们回来，许诺释放他们

可我们却一再背叛他们

从我们悲恸的唱挽中，他们听到自己的死亡

但从我们的学识里，他们知道我们能将

他们复原

他们会重获自由，因此而倍感欣喜

10

孩提时连最富智慧者也宠溺他

他如同妻子般对他们了如指掌

穷人们为他存下每一分钱

殉道者以生命为他祭献

但谁能坐下来陪他整日玩耍？

他们还有别的需求更为紧迫：工作与床笫

于是他们铸造了瑰丽的石头王宫

可以把他供奉在那儿接受崇拜与进献

但他却逃走了，他们对此视若无睹：

他来此地是希望与他们像邻居一样

一起劳作、交谈、成长

那些王宫成为恐惧与贪婪的中心

穷苦的人看见暴君的大本营

殉道者看见施暴者的面貌重现

11

他在自己的宝座上，穿透全部的智慧

俯视那个谦卑的放羊少年

他放出一只鸽子，鸽子独自飞回

少年虽然爱这曲调，很快倦意袭来

而他已为少年描绘了未来图景

眼下他的职责就是强迫

因为少年以后会爱上真理

并因此感谢他，此刻一只鹰从空中跌落

但这却无济于事，他的教诲令人厌倦

少年打起哈欠，吹口哨扮着鬼脸

扭动着挣脱严父的怀抱

但少年却愿意听从那只鹰的引领

十分崇拜它

从它身上学到很多杀戮的门径

12

一个时代结束了，最后一个救世主在床上死去

懒散而郁郁寡欢，他们感到安全

巨人那硕大的脚掌

不再在傍晚的草坪上突然投下暗影

他们安逸地睡去

一只绝种的龙在沼泽里寿终正寝

不出一年，荒地上它的足迹已淡去

山谷精灵敲击的声音也逐渐消失

唯有雕刻家和诗人有些忧伤

还有马戏团无礼的跟班

嘟囔着走开

那些被挫败的力量乐于隐去身形、毫无悔意

它击倒了迷途的少年又掳走少女

把他们的父亲逼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