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洞桥九章

甘建华

村口

村口那排葳蕤的树木

就像大宅门的屏风

不易看透族人的心事

一步步走近

心里悸动不宁

泪花迷离中

似乎触及澎湃的血脉

树们一直宁静地长在那儿

一棵是香樟

另两棵也是香樟

几蔸棕榈，一树桃花

三五株女贞

橙子和柚子

春深处依然金黄欲坠

柞树的刺去掉后

就是一杆笔直的秤

也是祖父传奇的一生

我们从树下走过

蜜蜂飞越头顶

扑向猩红的雪豆花蕊

来自异乡的养蜂人

隔着面罩

缄默地打量着游子

一片枯叶掉进了池塘

鱼被惊醒

豁喇喇的一个亮翅

清明

远远地，我们看见了它

它也发现了我们

过于寂寥空旷的山皁

难得有陌生的响动

阿黄摇尾吠叫着

象征性地表示欢迎

年届耄耋的老妪

蹣跚着步出衰败的农舍

一手扶着门框

一手搭着凉篷

惊喜地叫着我的名字

——进屋坐啊！又来上坟？

确曾逝去了半个世纪

薄雪覆盖着窄窄的田塍

孩童的我兴冲冲地

拎着一只火笼子引路

全家人垂头丧气

放逐祖居之地

冬夜的寒风

在陋室中来回呼哨

爷爷将我的脚捂在胸口

奶奶反复摩挲着我的掌心

舐犊情深如暖阳

却成为无以回报的疼痛

老宅

不知道杜甫这个名字

就已体会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母亲绝望地跪倒在地

泣血吁天的声音

一直回旋在荞麦皁的上空

不时响彻在我的耳际

从来不曾落下过

老宅没有一星半点

钢筋水泥的影子

完全由土砖砌筑而成

父亲手植的竹木

掩映了倾坍的姿势

石阶凸凸凹凹

苔藓翠绿

芳草枯了又荣

清风明月之夜

几回回梦萦老宅

尚在十几里以外

欣喜地呼唤着爷爷奶奶

总会听到亲昵地应答

这时候，门前橘花的馨香

便弥漫了整个山冲

圆柏

《诗经》中圆柏是一个大词

其枝叶乍桧乍柏

一枝之间屡变

虽然生长缓慢

但有傲寒耐干旱的气节

寿命极长，材质极坚

孔子异常喜爱之

四月柔软的风过处

氤氲的水墨景深

渐次拉开

荞麦皁螺形嘴山头上

祖父母安息于斯

曾经奢望的柏木棺椁

梦里犹自芳香四逸

终于在几十年后

拥有一片壮观华丽的柏林

八十八棵圆锥形柏树

形同八十八个军士

统一保持着古希腊神话中

赛帕里西亚斯的姿势

庄严，沉静，肃穆，恭谨

世间阒寂。天宇中

似有一声轻咳

而那咀嚼过柏叶的兔子呢？

那啃啮过柏枝的老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