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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贫乏而繁茂的小村庄

时间:2024-05-04

刘国欣

王家焉不是金庸武侠小说里塑造的美女王语嫣,而是我的故乡,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王家焉本名为王家墕,可是电脑时代来临之后,王家墕的“墕”字不能在电脑上用拼音打出。于是,王家墕就很简单的被规划者又一次规划,去掉了“土”旁,失去了土地的王家墕成了王家焉,大多数时候以无土的王家焉形式存在着。这时代,有土和没土简直不一样,虽然人们常常笑话一些人乡土气息很浓,形容一些人“土里土气”,但老祖宗就教给我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没有土关系很大。

完整地说,我在王家墕待过十二年。我开锁之后离开王家墕的,小学毕业。王家墕就如所有陕北的乡村一样,习俗是儿童到了十二岁要开锁,由德高望重的人来主持仪式,一般是家中年龄最长的女性,系了红绳在颈子上,十二根,一把锁,一根绳子开一次锁一次,共开十二次。开锁之后,儿童从此魂魄就全了,鬼魂不再轻易能上身,而且儿童也不会再看见鬼,不然,十二岁之前儿童的魂不全,鬼魂易侵身。不知道什么时代留下来的传统,每个儿童都得如此。过了十二岁,才算长大。再做任性的事,就会被教训:“都开过锁的人,还这样不懂事?”十二岁生日开锁,是隆重的事情,孩子们觉得严肃觉得兴奋又觉得忐忑,当然,忐忑是不能表露的,每个小孩都迫不及待地想长大,兴冲冲地一头往前撞。

我从十二岁后到另一个乡镇读初中,每周回一次王家墕;三年之后上高中,每兩三个月回一次王家墕;再之后读大学,每年回一次王家墕;又五年,我祖母去世了,那之后,我几年回一次王家墕。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村子里接到乡镇的规划书,乡镇接到县上的,县上接到市里的,市里接到省里的,省里接到国家的,我们的村子,就是这个叫作王家墕的村子,被规划搬到新疆去。记得我三爹告诉我的时候,显得有点兴奋,我心里想他真是大不孝,搬家后这里离祖坟啊现在生活的土地啊都远了。重要的是我那时候已经学了一点地理知识,知道新疆冷得很,我们的寒冷期是二百六十七天,他们应该比我们多多了,虽然哈密瓜葡萄干好吃,但我还是不情愿到那地方去,听到消息只觉得心里有点悲伤。好在国家的政策总是变来变去,还没有搬迁到我们村子,就已经停止了,改了计划。不过我们的村子还是未能免除变迁的命运,在我大学毕业之后,被迁址到了新农村。新农村的建设和汶川大地震震后建筑差不多,不过我们的都是平房,没有高楼。我村的房子差不多是房子挤房子,像城里一排商品房似的,倒是一间房子里面两三个卧室,但是完全没有了前院后院。正门前是一条大马路,一天到晚车子乱跑,后门便是沟渠。

不过,开初的那几年是新鲜的,然而很快问题就来了。牛没有圈,羊没有窝,鸡养不成,猫进不了家门,倒是一条长沟狗多,一窝又一窝的下,饿死的,车碾死的,时有发生。我家就被碾死了五条,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没有算进去。不过上帝保佑,我家那条喂养了多年的老狗倒是还活着,从旧村到新村,它一直跟着,它是村里唯一一条存活了超过五年的老狗,因此很多人说它成了狗精了。感谢上帝,给它长命。

年轻的人到城里去了,年老的,子女缘薄的,没有子女的,都还在旧村住着,国家没有给他们规划,庄稼一样,他们这一茬死了,就结束了,不必考虑后续发展。没有子女的五保户,没人理他们,本就挺着等死;子女缘薄的,到了新村没吃的,而且新村的房子子女还想拿来出租,就是放着,也不想他们住旧。新村相当于城里,进入房间需要抖落尘土,需要经常洗脚洗衣;旧村的都是庄户人,筛糠喂猪上山掏药下沟倒灰总是有尘土,脏兮兮的,新村的人不待见。有的即使是一家人,赵混牛老婆住在新村,赵混牛就住旧村,他们都三四十年夫妻了,但她就是觉得他脏,现在有了新村了,正好可以把他隔离在旧村。他偶尔来新村,也是送钱送土豆黄米的,不到主卧室和客厅去,只在后门的厨房边站着,吃点剩饭。

我能从地理上接受王家墕而不再是纯情感上,是在祖母去世以后。那之后,夏秋季节,我会带着第三者的眼光回到王家墕的旧村和新村。我看它的破败,村子的日渐凋零,同时也看望那些坟墓。我站在旧村的坡顶,暮色四合,经常,我会有一种富足感,我才知道我有这么多的记忆,条条大道都通向前品(王家墕墓地)。王家墕,是我的个人博物馆,城里的孩子没有,乡村的孩子不会享受,这是我个人的博物馆。我从一粒胚胎到十二岁,一直在这里,此后六年,我就像不断扑腾想要钻出水面的鱼一样,做着逃离这里的梦。在我近二十岁的时候,成功脱逃,成了大地上随风飘的蒲公英,再无根系,任谁都无法将我绑缚。如今,我已经三十多岁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少女时代。九十年代的一个九月,我读了初一,不在家住了,每周回一次,拿干粮和酸菜。用大罐头瓶装一大罐头瓶泡菜,压的严严实实的,不然不够吃。我们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早上山药粥,或者只有米粥,中午白菜山药,加黄米饭,晚上黄米稀饭。如是吃了三年,基本没变过。过节的时候,我们中午可能吃到猪肉菜,一个人能打到一片猪肉就很幸运了。我们用大勺子打饭,一个班级的人,轮流分配两个人杅一个大铁盆,然后选个人来分饭。山药粥有时是夹生的,但也得吃,很多人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吃出了胃病。我姐姐就是,高中毕业后,她看见土豆和白菜就想吐,瘦成了一把毛。对于我们来说,如果可以选择,土豆和白菜是永生都不要吃的,陕北方言把土豆叫山药。山药山药,简直就是毒药,我现在都能想起白菜煮山药那种让人呕吐的味道。但是,非常饥饿的时候,我们还是会吃这两种混合的食物,它们是生命里最后的粮食,不需要多么艰难,就可以获得,而其他则太奢侈了,从这点上看,山药和白菜又是恩人。山药书生,白菜美人,尤其是酸白菜,童年一路打马而过,它几乎算是最美味的佳肴。

腊月十八,风嗖嗖地刮着,年前的村庄已是黄昏。我穿着大褂在院子干枯的枣树下站着,听见村人说大堂嫂病了,已经看过县里医生,无效,要去太原的大医院看了。因为秋天剪海红子的时候,大堂嫂才和二堂嫂为一棵海红树打过一架,以失败而告终。根源在于二堂哥有本事,在刘家院子有地位,家里谁要出去打工,走的都是他的路子,他当个小厂长,所以大家都巴结,做父母的在他面前都矮几分。实际那棵树是大堂嫂栽下的,只是栽在了二堂嫂新建的房子的院墙外而已,树已经好几年了,房子才两三年。但是人争一口气,大堂嫂总觉得那树是自己的,去摘剪海红子,两个妯娌就打了起来。三堂嫂观战,觉得打得好,她笑嘻嘻的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与众人听。大伯父大伯母认为这是大堂嫂在寻气,故意装病,那年月农村人舍不得钱,大病不看,小病挺着。十冬腊月待在家,什么都不做,能有什么病,所以就觉得装,所以还把大堂哥骂了一顿,不支持他去看病。然而那天还是连夜到了街上,第二天走了太原。隔了几天,回来的是装在棺材里的人,年都没过。可惜了三个孩子,嗷嗷待哺,最小的叫敏敏,七岁半。

我一直记得那天堂嫂离开村庄时刮的阴恻恻的风,不大,但冷,夜里下了雪。祖母说大约是大病,天都如此,恐怕回不来了。想不到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心脏病,先天性的,做闺女的时代发作过一次,然而农村里,这些病都是不确切的,确切的是人死了。老坟地里,多了个新墓,夏天时芳草萋萋,完全看不出是冬日葬下的样子,只墓堆还大,依稀可辨。她死前两年她家才新修的房子,是三间房,两间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的,一间用来老两口住。两间里面房子套房子,属于现在城市人修建的那种公寓,就是两室一厅,加厨房。在陕北,农村卫生间是小茅厕,即便是现在,都还在室外,房间里几乎没有,至少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大家用的都是痰盂,现在新村里倒是一些人家安了太阳能热水器,室内可以洗澡。大约大堂嫂盖房子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栽树后人乘凉吧,她的一生就如那棵她栽下的海红树一样。

那棵海红树现在二十多年了,长成了大树,但海红树不是杨树那种笔直往上长的树,海红树是花果树,枝干四处膨胀。春来开花,花是白中带红,像少女红腮。花开时节,海红花下少女最美。可惜我有十多个年头不见海红花开花落了,亦不见海红红。我回去时节,它是青色的小果子;我一般住十天左右,枣子都还没红就走,所以更等不到海红果红。海红果呈带彩的暗红色,有光,农历九月底熟,十一月落完叶子开始冬眠。海红果于我是一种有缘的树。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攒不够学费,先欠着。最后是把脑畔上我们家那苗大海红树的海红果子剪了,晾晒,然后卖了钱交的学费。书是哥哥姐姐留下的旧书。感谢祖国的教育啊,好多年不变课本,让买不起书的孩子借着还有书可读。

我小学的同学,现在都已经结婚有两个或者三个孩子了,他们男的打工,女的带孩子。他们都是小学毕业还没有念完初中,就有的出去学开车,有的出去当保姆了。我之所以一直读书,拼命读,考第一名,是因为怕家人把我卖了,给哥哥换亲。他们是有这想法的。我小时候,家里大人就当着我面说,要把我换亲换掉,给哥哥换个老婆做媳妇,问我愿意不愿意,还说不愿意也没办法,到时把你用绳子一捆。村子里有个叫作美俊的女孩子,就是如此被换掉的。我从地里回来,经过她家,美俊在炕上躺着,哭,说不愿意嫁给那个傻子,她已经三天都没有吃饭了,但最后还是被逼着抓上了车子。

海红果这种树,是要修剪枝干打农药的,虽然不像小孩子需要精心伺候,但也需要人来爱。地里的庄稼,生的不好也得说好,不然庄稼听见了越长越没精神,很快就气死了,气不死也不会再好好长,该饱满不再饱满,虫子麻雀到处飞。庄稼像如人,喜欢听好话,又不能太夸耀,太夸耀了会认为主人家不谦虚,故意会长赖。村里的老年人有这经验,所以见了庄稼从春发芽到大秋收,不打到袋子里来是不说坏的。我的祖母就是如此。旧村的红枣熟了没人打,海红果没人剪,我母親说环境污染年头也坏了,海红果不结果子,红枣不长红枣。我总以为树木是被羞死了,没人来收它们的果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好在它们倒是年年还开花,还长叶子。就是死掉的大堂嫂种下的这棵树,还长在我母亲现在借住的二堂嫂家院子的墙外,枝干都有三分之一伸到墙里来了,特别大,是棵老树了的感觉。

有一年,我回去,是夏天,早晨起来听见无数鸟在院落里叫。推门出去,哗啦全部飞掉了,一看,上几百只的感觉,黑压压的全部落在那棵海红树上。顿时觉得母亲的生活像是参禅,真的很富足。有野鸽子、大麻雀、小麻雀、鹧鸪、长尾巴喜鹊,有一只黑尾巴鸟,但不是乌鸦,我叫不出名字,反正穿着一身黑玄衣。另外有一种花斑鸟,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这种鸟我少年时代掏鸟窝的时候曾经在洞里按住一只,它们把巢安置在山间的小洞穴里,衔一些干树枝做成巢,像我们陕北的窑洞。我到了南方后,总被人嘲笑为半穴居动物,不无道理,想不到我陕北的鸟也是半穴居动物。不知道是它们模仿了人类还是人类模仿了它们。有一次我发现我最喜欢的啄木鸟也在树上,我打小就很喜欢这种鸟,它们勤劳,不断地吃虫子,它们那一身花衣服真好看,它们啄虫子的声音像在吹奏乐器,我喜欢这种乐器。

每次我回到村里,总觉得奇异感不绝如缕,各种声音充斥着我的脑海。母亲住的房子,出了院门过一条公路,对面立着已经倒掉地写着“王家墕”三个字的大水泥碑,就像一个人从后跌倒睡下去一样,在电视剧里,后倒也是一种行为艺术,是英雄式的死亡方式。战斗片里,坏人们死的时候才一个劲地往前扑。可惜不管哪种方式,都已经寿终正寝。那碑其实立下没几年,是村庄的标志牌,现在,它是旧村的墓碑,旧村是个活人冢,等着死神接收最后一批人。现在新的村庄做的是广告牌那种色彩鲜明像一面红旗的标志牌,还附加一大黑板,上面写着各种政府宣传广告。

王家墕的景物于我,一切都是熟悉的,但一切又分明已经陌生。我午睡醒来的时候,母亲会问我要不要吃西瓜。她会从隔壁的凉房里抱一只西瓜出来,完全不是我少时的味道。凉房里放置了十多年的糜子干草,还有一些大瓮,以前是装粮食的,现在几乎都空了。母亲在院子里种自己吃的柿子、萝卜、茄子、黄瓜,另外种半院土豆和向日葵。母亲喜欢吃葵花,我喜欢看母亲专心致志吃瓜子的样子。我跟母亲其实关系不大亲近,我是祖母带大的,但往往看见母亲胃口很好的吃东西,心情就会好起来——这话从来没有和母亲当面说过。

只有在这里,旧村的王家墕,我才感觉到历史的变迁,我才觉得过去与未来衔接。不是在书本,我翻阅了那么多书籍,从小学考到博士,无论是厚书还是薄书,让我震惊的同时,却无法让我感同身受,历史记录的都是精英的经历,不是我们。只有在王家墕,我才找到了我的出处,我的典故,我的几何秩序。

我四处走,到坟地去,村子底部去,到旧村唯一的水井大沟湾去,到小时候种过瓜的地里去。我坐在土地上,坐在葵花或者玉米地里,我隐藏起我的身子,看兔子奔跑,鸟在天上展开翅膀挡住我的蓝天,任蚂蚁在我裸着的脚踝上做它的长途旅行,我不再用手指捏死它们,一个都不捏。有蚱蜢在草丛里飞,踮着绿色的或者黄褐色的肚子,我也不再摘掉它们的翅膀,或者把它们拦腰撕裂。儿童岁月里,我经常这样干,不管有没有受大人的气,我身上都有一种隐藏的施暴欲望,看到昆虫,我都有一种解决掉的欲望,愤怒自己置身于底层。那时候我也总想着捉住麻雀,烤着吃了它们,麻雀的腿肉很好吃,可惜我没有这能力。天上的我怕猫头鹰,地上的我怕蛇黍子,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方言叫作蛇黍子的小动物,学名叫作蜥蜴,它不是蛇,虽然看起来像蛇的家族,但它没有毒性或者毒性没有那么强,可是我怕它们,现在依旧。我们老家人认为它是蛇的舅舅,总是在红柳丛和树下田间路上发现它们很迅疾地跑着。它发现人的时候,不像蛇一样慢,它会鬼头鬼脑的像是在闻人的气味似的,停顿一会儿,然后就从人的脚下直奔过来,向着斜面夺路而逃。它像是故意要吓人。蜥蜴会变色,如人一样,肉类素类都吃,是杂食动物,想来也是上帝派到人间做工的,不知犯了什么罪。我怕猫头鹰来啄伤我的双眼,也怕蛇黍子来咬我,我对死和伤残有着非常大的恐惧,有时候伤残比死更可怕,我怕我就像对院出了五服的姑姑因为抽风嫁了个穷人家,生了五个孩子,一辈子受着穷命,我怕突然瞎掉、聋掉,或者其他,我知道那样我的生命将全部落入黑暗,再无改变。即使现在,我还是有这种担忧,我老是害怕生病。睡觉的时候,我总是会觉得左心空,尤其压着左边睡,我一整个晚上一整个晚上地查询电脑,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征兆,因为我深切地知道,即使是现在,我病了,还是没有人来照顾我。我病了,就会随着命运被处置,我怕。小时候我怕,大了我还怕,可是我却没有能力建立一个家庭——也许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就可以消除这种来自童年时代的顽疾。

旧村居住的人少,往往草挡了道路,很多人家的院子进不去。當年寸土寸金都要争,现在却没有人要了,旧院子在那里,像荒凉的坟墓。我是一二年级学的“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诗,如今走在村里,真有这感觉。那些坟墓里的鬼归来,在村子里每天游荡,大约也会觉得孤单吧。

一户姓张的人家,院落是个大院,沿着汽道往下走,就是她家。我们把这条公路不叫公路,叫作道。是旧村唯一的一条公路。张姓人家的老妇已经七十多了,手是农村常见的鸡爪手,已经伸不直了。她命苦,大儿媳喝农药死了,下葬的时候刨出腹中的胎儿,已经八个月大,是个小子。后来,十多年过去了,她的二女儿又被烟闷坏了,死在了婆家,这时候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嗷嗷待哺。大儿子因为媳妇所吃的农药是厂里的,那个年代,就到厂子里闹事,结果厂子里安排了他。其后另娶一寡妇,抱了一个儿子,带回来一个女儿。可惜了自己家的女儿,初中毕业读了幼师,总是凑不齐学费,做爷爷的一车一车拉着粮食卖,后娘却不让给一点钱。不过现在也是有儿有女了,在农村,这叫活成了人。老妇与二儿媳关系不好,处了些年,二儿子也搬走了。现在,只剩下老妇在旧村一个人生活。她家靠村子西坡,那一片几乎没人住。有时她会颤巍巍的挪着步子来与我母亲说话,我母亲应和着,一个老年寡妇与一个年轻寡妇,她们站在院落里任风吹着头发,说些贴己话,也只是互相安慰。我看着总有些凄惶,想到“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等句子。“黄土埋在脖子上了,你们要好好学,过好日子,要孝顺你妈。”这个老妇总是顺着我的胳膊一路往上摸着一边揉搓着说着这话。说的时候还掉着眼泪,忙用衣襟去擦。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她用那双鸡爪手摸我,也不喜欢她老泪婆娑地跟我母亲说:“孤儿寡母的,也眼看快活成人了。”大约我母亲也不大喜欢她这样,因此好一阵不说话。我们越不说话,她越哭。没办法,最后我和母亲也跟着她哭一阵,她才肯罢休。我们是谁都提也不敢提一下她二女儿的,怕要了她的老命。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爹娘,真有这感觉。等她颤巍巍走出院子,我母亲去送她的时候,我才会长出一口气,好像短暂地了结了一桩心事。然而说实话,我对她多么讨厌也谈不上,我就是不喜欢这种方式,因此有时候她来了,我沉默着看书,不发一言。她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又泪梭梭地,怜我孤儿的样子,世人看孤儿大约都是那种眼神。我虽然是孤儿,但浑身上下好端端,不喜欢如此被标出来,所以很不是滋味。

她家院子出门过了大汽道,有一片果园。前些年老头子活着的时候,那里葡萄每年上架,能吃到。她会送一两串到家里来,是村里除了疙瘩上王姓人家外唯一有葡萄的一户人家了。疙瘩上的葡萄我从来没有吃过。疙瘩上住着几户人家,从疙瘩上下去是刘塔,算是王家墕的果园了。果园里有桃树、梨树、杏树、海棠树、海红子树、枣树、黄元帅树等。黄元帅是一种长得像苹果的水果,是苹果树的嫁接物种,我只在府谷县见过这种水果,因为王家墕叫黄元帅,我就叫它黄元帅,开始是青色的,像苹果那样大小,熟了的时候是青黄色的,吃起来没有苹果水多。另外我们那里有种嫁接在海红子树上的水果,叫冰子,比海棠略大一点,跟海红子长得差不多,但比海红子个头大,不熟的时候,吃起来酸涩,感觉非常不舒服,但是熟了却是甜甜的了,我喜欢那腮红。从我母亲现在住的屋子,过了大汽道,是刘宝大妈家,她家后院有棵公家的树,是石榴榴树,果子如樱桃大,但比樱桃结实,很酸,然而果子非常繁密,是村里唯一的一棵这种树,也不知道哪年哪月被谁栽下的。树下刘宝大妈总是种植红薯。我们没事的时候,站在石榴榴树下看人等车。当然,那时候车还没有改道,村子里牛羊多,人也多,鸡鸣狗吠,热热闹闹的,谁家娶媳妇或者聘女子,汽道上能站满两排观看的人。娶亲的队伍过去了,他们还没有走,能说一个后晌闲话,评论新娘子或者新郎。逢着白事也是如此,他们会指点,是媳妇哭得真还是女儿哭得好,能有人哭着断过气了,最好。我二爹爹埋下的时候,我大堂姐,就是他的女儿,就哭着昏了过去,被家人掐着鼻息救过来。临了最后一天,上坟都没有让她去。不过她后来富了起来,有了几十万,然而来娘家也没有见给我祖母带过超过二百的东西。但是她的嘴好,把人哄得团团转。在我祖母的丧事上,我的这个堂姐又哭得差不多喘不过气来,不过这次大家有了经验,也没太当回事,还是自己喘过来了。我讨厌不断流泪的人,包括我母亲,有时她大半夜的哭醒来,都让我愤怒。生活即使是把砍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我们也该勇往直前去对待,不能任由眼泪模糊了我们的视线。她们倒好,哭一哭,责任就不再担负。懦弱!

在陕北,为儿子盖房娶媳妇养孙子,便是大多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业。

陕北穷,虽然这十多年因为煤发展了起来,但贫富分化严重,像王家墕这种穷乡陋壤,光棍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们都怕坟头无人冒烟,所以争着生,生男孩。金贵的男孩从小偏食,往往当家里的小土皇上养着。很多人家,尤其是只有一个儿子的人家,这些男孩子简直是个废人,他们从小什么都不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作业都是姐姐妹妹替着写,但营养的东西都让他们吃掉了,以至他们个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空有一个营养过剩的好身体。父母对他们唯一的期望,会日渐变为他们自己的事业,就是两件事:娶老婆,生儿子。当他们生了儿子之后,他们会觉得一生大事已了,开始盼望着儿子长大,再生儿子。在这个我从小生活的村庄,这一点没有得到任何进化。

二焕爹的儿子就是如此,从小不缺吃穿锦衣玉食一样糊弄着,好不容易养到几岁,他奶奶一不小心,就让他偷着把案板上放了老鼠药的西瓜吃掉了,之后洗胃洗肠,倒是抢救了过来,但众人都说从此伤了脑子。包括我自己的亲哥哥,也是伶伶俐俐的苗子,可以当栋当梁,上了初中了,从长坡上骑着车子飞驰而下,结果摔到了沟里。家人的理由是,那之后脑子因此不大伶俐了,所以没有学成秀才举人。反正男孩子,从小都是天才,长大了成庸才,都是外部环境造成的。他们的功能是传宗接代,传宗接代就是光宗耀祖。一等他们过了十六七,就开始给他们准备娶媳妇,他们也因此开始火急火燎起来。娶媳妇,生孩子,最好是生男孩。一胎男孩,二胎男孩,在族里就更有了骄傲的资本。有个当了市里行长的出了五服的二叔叔,生了一女一儿,儿子长到几岁因为高烧烧坏了脑子,成了个傻子。后来他为了坟头冒烟火,硬生生地不知从哪里夺了一个后生(后生,名词,对男孩的称呼,方言)回来做儿子,对外说是学生时代与老婆在外面偷偷生的,因为当时没结婚,所以送了人。

我喜欢站在王家墕的田埂上听风声,听遥远的猪叫和鸡鸣。我们不叫鸡鸣,说鸡叫为鸡影儿吼。王家墕人把小孩叫黑儿,很奇怪,我迄今不得解。风在树梢,我仿似还像个孩子,午睡起来,阳婆已经落下山去了,我寻思着到灶旁的粮房里找颗西瓜吃。夏日午后长长,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西瓜,都是自己家种的,想吃多少吃多少。我到现在还有这习惯,一个人可以吃半颗四五斤重的西瓜,一次性。西瓜吃了,一天的幸福才开始。这种西瓜生活的哲学不知能不能用拉康精神分析法解释,反正我乐此不疲,是童年时代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快乐,而且可以一享再享。

当我十八岁,有机会出门远行,其实对王家墕是彻底告别过了的,只是心里,有着对祖母最后一根脐带的留恋。这之后的很多年,我不断地与那些与我曾经相爱过的人告别,或哭泣或挥手,半夜里搅心痛,觉得再也无法承受,可是实际知道这一切会过去的。唯祖母去世让我难忍,用了好几年的功夫,后来想到人死回归万物,我在每朵花每棵草每苗树上都可以再见她,在每缕风里都可以听到她的叹息,便不再耽溺于泪水和回忆。大约只有对至亲至爱的人,才如此。再后来,与我曾经交往过两年多左右的一位男士死于疾病,葬在春天。我哭了几天,之后也做如是想,觉得下界又多了一个我爱的人。他活着的时候我是未曾感觉爱过他的。人世对我太过凉薄,情感是奢侈,一点都浪费不得。现在,我爱上一个人,以爱情的名义,像是第一次,初恋,行过去的云,一点都奈何不得,深刻明白世间来去不由人,故也不觉得如何悲伤。

我小时候的王家墕,爷爷活着的时候,粮谷满仓,几乎家家如此。我们家还有一坡羊,爷爷放的,有农村那种粗笨的大狗,有好几只鸡,它们每夜卧在柴垛那里。它们是山鸡,我家从未养过肉鸡,肉鸡肉多,穿着血凝住一样颜色的衣服,走起路来踱着步子,很慢,人还没到跟前,它就伏着头等着被抓,是奴隶色彩很浓的一种鸡。我不喜欢这种鸡。山鸡就不一样,身子轻,下的蛋是银白色的,有大有小;山鸡有各种颜色,芦花啊雪白啊黄色啊等一大堆颜色,好吃虫子,对饲料不感兴趣,属于自找粮食那种自力更生户,飞得也比肉鸡高。肉鸡喜欢住窝里,黄鼠狼来吃,一吃一个准。山鸡则相反,会大叫着飞起来跑开。不过它们都怕老鹰。我祖母曾经救下过一只山鸡,老鹰已经衔在嘴里飞到半空了,她抓了下来,落了一门口的鸡毛。那山鸡真是有幸。

爷爷活着的时候,家道还算殷实,我的记忆却很少,除了讨厌二妈到上院来骂我祖母外,其他都还是美好的。美好的事物总是疏朗,回忆起来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那似乎是另一世。

春天里点玉米、葵花,剜山药种子,掏野菜喂猪或者自己吃。夏天里看西瓜、吃西瓜。秋天我最喜欢的事是听各种人打场,他们牵着牛,尤其在有月亮的晚上,一边唱着遥远时代的山曲一边打场,扬起鞭子。那歌声一直响在我的生命里,以后多年我各处远行,只要想起那些歌声,就觉得自己并不孤单。我喜欢那像流浪人的声音,像是哭,像从地底老远的地方傳来。我在炕上睡着,听见爷爷打完场,把粮食扛进粮房,我觉得自己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才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夏秋季节,常吃的是红带。红带就是四季豆,绿绿的一长条一长条,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方言里叫红带。它的花我印象里也是晕紫带粉的小碎花,和红沾不上关系呀。吃豆角就表明夏天开始了。在此之前端午杏是孩子们最盼望的,村子里有限的几家人家有端午杏,但几乎每家都可以吃到。

端午过一些时日,我家斜对面三娘娘家的杏子也熟了。三娘娘每天在树下看着,但她不是吝啬的人,我们总能吃到一些。她从小丧母,十三四岁被后娘打得没有办法,从家逃跑,来到了我们刘家做了童养媳。她父亲后来发展很好,当了大官,省级,在内蒙古,不过很快就退休了,也没给她捞到什么好处,倒是她继母抱养的妹妹,国内国外到处跑,然而从来没有来看望过她。祖母过世一年后,她也离开了我的小村庄。我有时颇怀念她。她做的苦菜特别好的,腌制的酸苦菜,香香的。我出门求学在外,就是冬天回去,她也会为我端来半碗。苦菜是一种野菜,是她夏天挖来腌制起来的。她从小丧母,我失父。她大约看我们可怜,外面有人欺负我们,总说孤儿寡母地活着不容易,她知道这难处。我祖母总是说起她,说她那么富裕了,还贪小便宜。她们都死后的这几年,我才想祖母也许是嫉妒她。她们倒是互相嫉妒着彼此安慰着走了好些年。现在都葬下了,坟头芳草青青,冢上鲜花烂漫。你看,生死从无间断。

冬天太冷了,大风不断,那时冬天经常会下雪,人仿佛要被冻住。但早晨醒来,推门不敢往雪里踩一个脚印,不知怕什么。最怕的是上学的日子下雪。我六年级开始跑校,每天走十多里来回。一次下雪,好不容易踏着深雪回到房间,只觉得耳朵都被冻住了,在炉子边烤,结果差点流掉了半个耳朵。那之后才长了经验,知道下雪天受冷了不能立即到温暖的地方去。下雪不冷化雪冷,北方的孩子都知道,脚踩在湿漉漉的化过雪的软泥里,上学去,要比平日多走半个多钟头。可是下雪还是好,如果冬天不挨饿的话,我喜欢冬天。夏天里各种气味流传,我讨厌成年男女之间发出的深深的森林里的那种混合气味,所以我不喜欢夏天。我喜欢凝固的冬天。

我站在我成长的小村里,意识到生活原来如此荒蛮,我其实一直是个孩童。经过我贬谪的王家墕是如此的枝繁叶茂,而我的现在居然如此贫乏。可是我并不思念远去的王家墕,我写这些亦不是浅薄的怀乡,我只是不明白,人从一种生活流浪到另一种生活,是一种死亡,还是一种重生?就像坟里的人开始长为青草,后来长为庄稼一样,它们身上携带的不只是精子卵子的种子,还有更多。

我一直认为王家墕是个痛苦的村庄,人们没有快乐,可是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听见风车在时空里低吼,是种欢快的声音,可是我的泪水和绝望以及对人生的不耐烦却也是从王家墕开始的。可以说,这三十多年,爱情和友情几乎没给我什么气受,也没什么人特别伤害我或者背叛我。那些男人或女人,我们亲密,然后疏远,我感激他们的离开,因为往下的道路虽然是急景流年,但往往更加精彩,我喜欢不一样的人生和面孔,我无法在一张脸孔里辨阴晴、皱纹和衰老,我喜欢各种新鲜。所以,匮乏封闭的村庄造成了我性格里的三心二意和水性杨花,我一直认为后者是个好词,我深陷其所设置的场域不可自拔,直到我自以为是的爱上一个人,我还是无脱以前的那份天真,所以不可避免的,我们在走向分道扬镳中,感谢他,让我的爱情那么美丽绚烂,让我觉得我遇到了真正的爱情。青春的沼泽期很长,有纠结和对抗,但是我觉得王家墕过早地消磨了我对人世的热情,所以我需要用不断的惊喜和刺激来唤起自己早就麻木的神经。

现在,我经常梦见我自己在王家墕,在只有一条公路的王家墕,就是那个已经废弃的王家墕,现在仍然有一部分离开旧村搬到新村又回到旧村的人在路上走着。那些我们经历过的,会一直经历,那些我们绝望过的,会一直绝望。即使我醒过来,我也会再装着睡着,躺好一会儿,我觉得这时候的我像个幽灵,而这时候的我,梦里的我,才是真实的。

在乡政地图上,国家的行政册子里,王家墕已经成了王家焉,但是我的王家墕,依旧是有土的王家墕,让我想念,让我孤单。我在每个夜晚,只身回村庄,喂养我的羊群我的猪,拜访我的村人,我一次次喊出他们的名字,就如他们喊出我,我们在彼此的声音里确认,接着沉睡。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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