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向力
水库上的林子里还有许多鸟在鸣叫,啾啾唧唧,但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在沙石的路面行走,好几里仍不见一个人影。一处老屋早已人去屋空,场院上杂草疯长,蒲公英开了花,绒毛在空中静静地飞。记得这里原有一个老人,冬天里常常不停歇地咳嗽,但见了人来,便扬起憋涨得通红的脸,用带泪的眼光冲你笑。现在屋子西侧的斜坡上,他的墓碑上的字迹已被风雨剥蚀得看不清了。
四周的林木现在又郁郁葱葱了。矮身的松树、壮硕的老核桃树树皮开裂着,像我小时候冬天冻皴的手背。而坡上更多的是橡子树,我对它们的深刻印象是在秋天,枯黄有如硬纸板的叶子落得满坡都是,踩过去,脚下沙沙作响,带着橡子也四处乱滚。橡子脱了带刺的壳子,是一枚圆润坚硬的核,砸开,所包裏的是面粉状的东西。我以为这“面粉”是可以吃的,但外婆说:这吃不得,吃了就屙不出来了。橡子林很怪——不,好像山里的林木都很怪,砍了伐了连根也刨了,但隔了多少年,它们又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重新长了出来,且几乎又和原来的长得一般粗一般高大了。我想说的就是旧时的风景。那么,现在我站在这儿,眼里确然还是旧时的风景。不过看它们的人真是变了,两鬓苍苍,目光忧郁,神情也是那么萧瑟。
我知道我会常来到这个地方。或许并没有计划就忽然有了临时前往的冲动。外公外婆早已不在了,我在外婆去世后曾以为自己将很少来这儿了,但是鬼使神差地,脚步就把我引来了。当你踏进这片山野,熟悉的山与林,熟悉的草木的味道,忽地就将你沉睡乃至于几近遗忘的记忆唤醒。唤醒的图景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逼真,仿佛是岁月的匆匆倒流,实现了自己生命的一次重生。往昔是什么?往昔的自己是否还是现在的自己?这好像是一个哲学命题,深奥得让人无法回答。我知道我不是留恋什么,生命就是如此匆匆,但灵魂终须与过往连接,也藉此获得它的连续性与完整性。毕竟,逃离的速度,或许决定你背离的深浅,乃至于显示你生命的深厚或者浅薄。我想如果确有宿命的话,宿命还是来自于生你养你的地方,以及家风的熏染,包括当时视为迂阔的上辈人的絮叨,现在想起来却犹如箴言。
一面坡的紫藤开得好繁密,有阵阵的香气袭来,这让我惊讶得叫出声来。喇叭状的花朵嫩嫩的,在风里颤动。香气是在喇叭吹响时发出来的吗?这一面坡及这么多枝蔓交缠的紫藤,以前从未留神过,或许看见了也视为无物,以为只不过是紫色的槐花而已。现在我靠近它们,嗅着她的浓烈气味,知道它的气味也是熟识的。熟识的东西,往往会被人忽略不计,如同这熟识的故乡,时常让人忘却。但现在呢,你能否认与她的血肉关联?否认她与你灵魂交缠不清的纠葛?否认生存决定论的人生成长?
这或许正是故乡的魅力,给予你血肉滋养却并不求回报的慈悲,失去她你终将灵魂无处安妥,即是你恨过她骂过她诅咒过她却终究无法摆脱她的原因。如此说来,在自己慨叹马齿徒长的中年岁月里,故乡或许正可以作为一种镜鉴,让你疲惫的躯体蓦然回转来,做一次有意味的省察与反思。
嶺南的一户人家。老婆婆眼睛已瞎了多年了,还在场院上摸索着拣豆子。我和她打招呼,她问你是谁呀?咋听不出来呢!我说我是某某某,说出我外公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她终于听得明白,张开没牙的嘴哦哦着,说,你多大了?记得你还是个娃呢!——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活着害人呢。——你都好着没?看齐整的!好着就好,顺顺当当的就好……
我没有夜走这条山路的经历,虽然小时候在这里长住,也会因为狼出没的原因,天一擦黑外婆便限制我走出村外。而那时夜行的长辈们却常常披一身霜雪,在天色已如墨染风涌林木轰响时走进家门。他们或只身一人,或者结伴而行,在走进燃着油灯的屋内时地上拖曳出长长的身影。关于夜行中的孤独恐惧他们是缄默不言的,这让我误以为只要长大了内心所有的胆怯和恐惧就会消失。我看见舅舅捧起一只瓷碗呼噜呼噜往口内拨食,咸菜嘎嘣嘎嘣脆响。锅台上浮动着蒸气,灶火的光亮在外婆的脸上明明灭灭闪耀。
这好像已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如同我年少时读书的情景,也变得模糊不清晰。但读那首“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诗句时,舅舅们深夜归来的场景都会清晰映在眼前,包括他们略显疲惫的脚步,粗壮的呼吸,倦意的面容,以及掩藏在平静面色下归来的喜悦。这或许正是人间情愫最美妙的场景之一,简单普通,甚至稀松平常,却每每在回忆中能够激荡人心。
现在想起来,我当初对这首简约如白描的诗的理解并不全面,“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其实才是这个小山村的人常常夜行的原因。他们小腿缚着缠子,肩上搭着半圆形的护肩,出入于更深更远的山林之间掮椽贩木,长期的日晒风吹,面皮黧黑,神色凝重,几乎每个人腿上都因为涉冷水过河而凸露出如蚯蚓般的血脉。夜行的山路或许隐隐可见,或许仅能依靠直觉辨析它们的位置所在,他们用脚一步一步丈量着旅途的长度和生活的艰辛。假若有一轮或一弯月亮,也应是孤寂清冷的。但这月亮呀!正是夜行人眼里的希望之光,因为它正悬挂在家乡的山顶之上,照亮回家的路。
这个晚上,我陪着母亲往山村来奔丧。山野一片漆黑,车灯也仅能照亮两米远的地方。当丧失一切坐标物后,我在黑暗里陷入恐慌。车子在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路边的杂草在晃动,偶尔有野兔仓皇窜过路面,四周静寂悄无声息,路途终点也愈显得遥不可及。当你希望在一个拐弯处看见光亮,但眼前重新陷入一片漆黑。母亲说,族里的长辈没有几个人了,只剩下两三个了,以后怕来得更少了……
车子终于在一个拐弯后,地处山坳的村庄将一条条黄色光亮从树隙间投射出来。宛若一粒石子经过长长的抛掷落入湖中,激起层层涟漪。今夜,我也终于踏进这温情脉脉的故地,这一刻情感是温暖而柔软的,甚至有了一点情不自禁地想流泪的冲动。我的情感在这一瞬间是否与当年的长辈们如出一辙呢?而他们现在呢,或已作古多年,或已皤然老矣。时空间竟有如此奇妙的交错……
归人,我们谁又不是那风雪中夜归的人呢……
故乡的意义在于是来处亦是归宿。无可否认的是童年目之所及的景物,以及各种嗅觉在生命的历程中始终萦回,逐渐积淀成牢不可破的心理记忆。这种记忆在某个暗夜里会悄然如花绽放,触人心弦,以致情不能自已。
当我开始频频返回故里时,正是慨叹人生岁月易逝的年龄。这种回归带着不可逆转的心理波澜,在每每踏上这片土地时便心旌摇荡,胸襟豁开。我知道自己是在试图寻找另一种存在,它必须真实可靠也需脚踏实地。因之家鄉的山水也在心理的调适中,给予我另一种观感与力量。山野自然已不是那个贫瘠的山野,而是以一种伟岸之姿给我卑琐的心胸以涤洗;水流则更以一种缓和从容不激不越的形态,给焦躁不安的人生形态施以雨露甘霖。
我在黎明之时起床,朝霞铺陈于天际,东山之后的一片耀眼的亮光显示着太阳正在徐徐爬升。在幽静甜美早晨清冽的空气中,露珠儿还悬在草尖上,鸟儿栖在电线上排成一溜儿,啾啾鸣叫个不停。这是我幼年时候那次去原坡割草的早晨,还是提着装有熘热的馒头与蒜水往南岗去为劳作中的亲人送早饭的早晨?迷迷怔怔的恍惚中时光如同交叠在一起,一时不知此身究竟处于何时?醒转过来又怅然若失。
东山的峰峦到底分作几层?过去是不曾留意过的,相信劳作中的先辈们也应该不曾有如此闲情去指指点点。当生活的重负压下来时,诗情画意便几乎荡然无存。但无可回避的是,天马山、竹篑寺、遊风岭、锯齿山、月牙山这些好听的名字以及传说,还在当年苦焦的日子里流传为无休止的言说。它或许告诉我,曾经也有过日子的安逸与人的闲适,当然更有先辈们苦中作乐的豁达与豪迈。毕竟,脊梁弯曲皮肤黧黑手掌粗大的外形之中始终有着压不垮的乐观向上以及诗意的精神存在。
这个年龄的频频返回,还伴随着族里老一辈人的逐渐离世。在一次次凄凉的哀乐声中,追忆着老人平凡又坚实的一生,夹杂着人生苦短的酸楚与感叹,开始思索着家风流传作为一种生命延续的方式,便不能不有一种警醒与自觉。人的生命到底是必然还是偶然?虚无还是实有?无论怎么去说,还是需要自己去赋予自己存活的意义,此外,别无可依。
那么,这一片土地与人物便不可等闲视之。当你从对往昔的追溯以及从文献故纸堆的查阅中抬起头来,眼前的物事便焕发出另一种姿容,它意蕴深厚生动活泼且充满正大气息。先人的身影虽然远逝,但你能够隐约触摸到他们肌肤的温暖,感受到他们精神世界的汩汩热血奔流。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宛若重生。而对于个体生命而言,人注定是站在历史河流中的某一点上,在与过去、未来的对话中,才可以凸现出自己的价值与意义。
走出村庄与返回村庄,自然不可视为因循保守,更不会是固步自封。因为故乡的意义,在于你必须义无反顾地走出,开始在流浪的岁月里用另一种视角回顾审视,而于回归的精神旅途里实现自己另一次如蛹化蝶般的嬗变……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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