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斌峰
我晨起洗漱时,就会看见镜子里有个老头,那家伙秃顶,脸上肌肉已经松弛,眼神迷怔——他就是我。我被人称作古先生、古馆长、古老头,就像一个人站在多棱镜前。我是青铜艺术馆馆长,说是北斗岛的设计师也未必不可,那个岛上的青铜城堡就是我最大的梦。
很多年前,尚未退休的我是银城博物馆馆长,总坐在老式的桌子前,在灯下撰写论文,在遗址上发掘文物,在风中看书籍查资料绘图示,就是想在方格稿纸上构筑遥远的青铜时代。那里,从商周的青铜鼎到战国的青铜剑,从大唐的铜镜到明清的铜币,延伸出长长的甬道,而一件件青铜器林立如楼宇,它们的造型、纹饰和铭文就是雕梁画栋的构件。那里,铜车马纵横驰骋,铜香炉焚香袅袅,铜铃铛叮当作响。那里有着鼎立中原的庙堂、钟鸣鼎食的世家、器物琳琅的街市,也有着配饰铜剑鸣匣而歌的武士以及用铜镇纸挥毫泼墨的文人,简直就是一个青铜的国度。我是小城首屈一指的青铜文化专家,深知博物館里的文物是历史的化石,我希望那个青铜国度能活过来,从我的书稿里走出来,可那只是我虚无缥缈的梦。
我老来得子,儿子正在浪迹四方,昨天在贵州贫困山区支教,今天去雪山上的纳木错湖看星空,明天到乌格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核辐射区拍摄遗迹,就是一个背包客。那小子以一副见闻多广的嘴脸嘲笑我:老爸,你是想在水里打捞庞贝古城吗?我想告诉他:我的出生地——那个曾经铜坊、商铺、米店、木行遍布的古镇,因国家建造水库被淹没在人工湖里了。可我没说,我晓得他没有寻根情结,他的家就在他的行李箱里。他跟矿山小城银城的第二代人一样,是只有籍贯、没有故乡的游牧人。
没想到数年前兴起文化产业区开发热,我原本对那些新生的事物是隔膜的,认为什么股票热、气功热、传销热,只是患了流感的时代在打喷嚏。可文化产业区开发热却让我激动起来,就像老人遭遇一场情爱。我撺掇着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大老板,投资开发文化园区,终于让梦想中的青铜国度落地开花了。大老板也是银城第二代人,是矿工的儿子,只是他的父亲在矿难中埋身井下了。他是做房地产起家的,还真圈下北斗岛,建起青铜文化博览园,建起了一个铜的岛。我被他聘请为北斗岛文化顾问,兼青铜艺术馆馆长。他小时候喊我古伯伯,现在叫我古先生。他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已铸起大器,就看您老给它装上什么了。我有时觉得他更像我的儿子,我并不是说老板们更适合做儿子,而是觉得儿子应该继承和实现父亲的梦想,要不文化怎么传承,血脉怎么延续呢?
北斗岛位于银城南边的天然湖里,原本是个荒芜的小岛。在饥饿年代,我曾坐着渔船上岛,拾过野鸭蛋,拔过芦笋,捉过活鱼,补给面黄肌瘦的生活。而今,我可以开着车,穿过悬挂着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铜铃铛的铜铃桥,在铃声叮当的祝福中抵达岛上。迎面而来的就是高耸的通天塔,九层铜塔周身环绕着白云,塔下就是偌大的铜神广场。再往前走,是以北斗七星布局的七座高楼,然后铜街、铜雕园、青铜世家别墅群星罗棋布向四周散去。我工作的青铜艺术馆,是个圆形建筑,其实就是大剧院+博物馆的综合体。走在白昼的北斗岛上,我觉得它跟对岸的银城不一样,仿佛空中、湖面有着无数不可见的透镜,让一切形状和光色在折射在变形。而在夜晚,月光下的北斗岛就像被装进黑色玻璃器皿里,荡漾着炼金士炼就的奇观,星星和灯火就是青铜冶炼绽放出的火花。当然,北斗岛只是我纸上的青铜秘境部分呈现,是跟大老板、建筑师磋商后建成的,与我理想中的青铜国度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深知镜中花、水中月,现实总没有想象那样美好——如果北斗岛也是现实的话。
在一些早晨,我会站在青铜艺术馆门前,躬身等候前来参观的游客。虽然我已衰老,秃顶并不雅观,但仍以北斗岛的名义,向四面八方前来观光的人深施一礼:欢迎光临!北斗岛欢迎你!有人会朝我吹响口哨,从嘲讽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把我当作杂技师了。有人站在台阶下向我鞠躬,从虔诚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把我当作能解开谜底的大学者了。也有人笑嘻嘻地建议我戴上青铜面具,就像麦当劳餐厅前的红鼻子大叔,那样就更有剧场效果了。当然也有游客把我当作售票人,斤斤计较地跟我讨价还价,甚至想免费参观。我会领着游客游览文物展厅,为他们解说青铜器和青铜历史,就像邀请他们分享我珍藏的宝贝。有人听得啧啧有声地赞叹,像吞吃了火炭似的。有人会不屑地说:好啦!馆长先生,去下一个展厅吧。有人会指着展台上的青铜器问:那个玩意到底值多少钱?我笨拙地应答着,却满心欢喜。
在夜晚的梦里,我会梦见一团火:那是名叫丹阳的地方,有人在凿山采铜,有人在用高炉冶铜,铜水流入石范里慢慢凝固,就成了青铜器。那些人一脸庄重,在焚香净手后,把龟壳上的文字锻刻在青铜器上。唯有如此,铜器才能不朽,文字才能流传,与诸神同在,与天地同存。
我真的希望北斗岛能以青铜的荣耀,引来络绎不绝的学者、游客,成为他们的朝拜之地。我愿意做北斗岛的守岛人。可没想到前天晚上,青铜艺术馆里的兽面鼎被人偷走了。听到消息时,我闷哼一声,一种乘坐罐笼坠入矿井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不是因为那青铜鼎能值多少钱而心疼,也不是因为北斗岛上出现盗贼而难过,而是因为那兽面鼎是镇岛之宝。自从兽面鼎被盗后,再走在北斗岛的夜里,我就有种眼前暗影幢幢、脚下地面下陷的感觉,为北斗岛担忧起来:一个家需要镇宅之物,一个地方需要镇地之器,一个没有重器鼎立的青铜国度,就会礼崩乐坏,就会土崩瓦解的。
人老了,总会落下毛病。也许是研究历史的缘故,我落下的病就是疑虑重重、迷迷糊糊、犹在镜中。
在兽面鼎被盗后,我想了很多。我熟读历史,知道一座城邑的建造往往会种下一个诅咒,比方说西夏石头城、西方雅典神殿都没有逃过那种灾难。我是个严谨的学者,却怀疑在建造北斗岛时,有工匠把一个不怀好意的汉字刻在牛胛骨上,埋进建筑的基石下了——这在远古神话里是一种工匠诅咒宫殿的方式,比如刻下的字是“欲”“瘟”“水”“火”,那些字随着牛胛骨碎去后,欲望、瘟疫、大水、火灾就会毁掉一座城。古人教导我们要“敬字惜纸”不是没有道理的。字本身没有错,可一旦被损害被污染被误用被恶意使用,就会摧毁一些东西的。工匠们在建造北斗岛时埋下恶意的牛胛骨,无论是埋在通天塔下,还是掩在铜神像下,一旦牛胛骨碎裂就会像施了魔法似的,就像埋下的炸药似的,会让北斗岛崩坍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刻在牛胛骨上的会是什么字呢?难道会是“盗”字?
我和兽面鼎是有缘分的。很多年以前,我还是少年,被送到镇上铜匠那儿当徒弟,跟我一起拉风箱学习熔铜锻铜技艺的,还有师父的儿子,我叫他师兄。有一天,他从家里的铜柜里偷偷拿出一只鼎向我炫耀,那只铜鼎铜锈斑斑,两耳上括,三足矗立,腹部大大的兽纹就像神的脸,神秘而狰狞。师兄说那是他家的传家之宝,是西周时期的青铜鼎,是不能随便拿出来示人的。传说古代有人想当皇帝争夺过那种鼎,故有“问鼎中原”之说。我被那只鼎惊住了,多年以后才懂得自己是被一种威严的力、神圣的美震撼住了。
后来,我和师兄一起参军保家卫国,退伍后又一起分到国营铜矿当工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只鼎了。我询问过师兄那只鼎的下落,他却说他家根本没有西周青铜器,也没有祖传宝物,甚至否认少年那桩旧事,说那是我做的梦。从那以后,我就痴迷起青铜器,自学考古文博知识,遍寻青铜器展览,慢慢就鼓捣出名堂来,应该说我就是被那只鼎引进青铜国度的。若干年后,我从矿山调到银城博物馆后,找到在矿山看管炸药库的师兄,提出要以国家的名义收购他家祖传的青铜鼎,却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数年前北斗岛建成后,我又磨着他要买鼎。因孙儿患有骨质疏松病,他这才把鼎拿出来卖给了大老板,获得了铜街13号店铺的使用权。师兄把那只鼎拿出来时,我是惊喜的,拿着放大镜看了又看,确认它就是与我五十多年没有谋面的神秘之鼎。可那只鼎摆上青铜艺术馆展台后,我越看越怀疑它不是当初的鼎,也不是真正的西周青铜器,但丝毫看不出破绽,在请国内文物专家鉴定后,才不得不承认它是真品。这是怎样的缘分啊!
有一回跟儿子在电话里聊天,我说:那兽面鼎是我小时候见过的,一辈子都想见到的,可暌违半个世纪真的看见了,为什么会觉得它跟以前不一样,是赝品呢?
儿子笑:这有什么奇怪的?那只鼎就是你少年的恋人,多年后再见到她,已经被岁月改变容颜了啊。
我觉得儿子把青铜鼎比作恋人有些不分尊卑,但似乎有些道理。也许时光就是一面镜子,里面的真实和幻象有时还真难以分清呢。比方说,人的记忆经过多年的篡改,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是被遗忘的,哪些是被自我修饰过的呢?比如人类的记忆,那些被叫作历史的东西,不就被不断修改和揭秘吗?我们不能轻信什么,又不得不相信什么——不相信点什么,我们还能存活吗?
好在以工矿起家的银城是个没有记忆的城市,它原本是荒山野岭,到处是森林和野兽的嚎叫。我当矿工那会儿,就在夜半看见过一只狼,站在炸药库的碉堡上,对着月亮嗷嗷嗷地叫。可那里有铜矿资源,在国家的号召下,一批批退伍军人、技术人员从大江南北而来,建起铜矿工厂,然后邮电所、粮站、百货商店、电影院长了出来,就像一座座岛屿汇成了城市。这座小城太年轻了,还没住满三代人,仍然五音相杂、八方相处,怎能有记忆呢?就连银城博物馆,也像个穷户没几件值钱的家当。没有历史的城市是浮躁的混乱的,是扎不下根的。我想把北斗岛建成银城的记忆之岛,即使是赝品,也可供人们缅怀、凭吊和诗意地栖息。它应该与银城互为前世今生,互为倒影,或者说就是银城遥远或未来的梦境。
在商定青铜文化博览园选址时,大老板原想圈个山谷。那山谷是已经废弃的矿山工区,里面有工人新村、矿井、矿山大食堂,他想保留原貌,建个矿山文化遗址公园。我坚决反对他那么干,那里谈不上是遗址,无非是我们第一代小城人的记忆而已。作为人类的记忆,应该离我们很远很远,这样才能像隔着镜子一样有着梦境般的效果。我之所以极力主张选址北斗岛,就是因为环绕它的是大湖,一湖之水不就是天然的镜子吗?有了那面湖相隔相映,青铜国度才会像海市蜃楼一样迷人。
我有理由怀疑自己患上了一种与镜子相关的病,虽然不会出现幻觉,但似乎不太能分清事物的镜与像、真与幻。我不嗜酒不抽烟更不吸毒,这种病应该不是药物所致,也许是我太沉迷于青铜秘境吧?新闻说有个孩子沉溺于网络游戏,分不清现实与虚拟网络,就模仿游戏中的人物从天而降,从八楼跳下而亡了——我可能跟那个孩子患有相同的病。可谁敢肯定他不需要梦境,不需要一个现实之外的去处呢?
行走在北斗岛上,我随身携带着放大镜。我是来自青铜秘境的人,想对别人和自己催眠。
我怀疑兽面鼎被盗,跟那个姓王的导演有关。
王导是我们从北京请来的知名导演,据说他和他的团队为好多景区创排过舞台剧、实景剧,屡获国际大奖。我们请他来,是想打造一台以青铜为主题的音舞诗画剧,在青铜艺术馆一楼剧场演出,为游客提供一台艺术盛会。王导坐飞机而来,由女助手引路推门进来时,我诧异地看着他的头,心里忽然发起慌来。他的年纪跟我相仿,也是秃顶,长相跟我太相似了,让我有种晨起照镜子的感觉。我想拿出放大镜凑上前鉴别下,可觉得那样不太礼貌。他因哮喘复发坐在会客室里喘了好一会儿气,就跟玻璃缸里缺氧的鱼一樣。我细细地打量着他,这才发现我的视力的确模糊了,他跟我有很多的不同,比如他腮下那长出一根白毛的黑痣,不是我涂点墨水就能假冒的。
王导听我说了几句,就侃侃而谈了,他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像在用目光在空中抓着什么,话儿从嘴里流了出来。他说:他设想这台音舞诗画剧名叫《青铜印象》,分别从礼乐的铜鼎、战争的铜剑、爱情的铜镜、祈福的铜铃来展现青铜时代的风貌。这样既有戈舞云天的战争,又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既有恢宏的编钟乐舞,又有喧闹的市井生活,就是一场视听的盛宴。他说得神采飞扬,我讶然地看着他,不是觉得他讲得多么好,而是没想到他的嘴竟然把我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只是比我想得更专业而已。说话间,我找了个借口把女助手拉到会客室外,低声问:你觉得我跟王导长得像吗?女助手瞍了我一眼,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有些恼火:到底像不像啊?女助手好奇地看着我:古先生,你说呢?我闷闷地哼了声,只好回到会客室再次辨识起王导的脸。说实话,若不是他腮下的黑痣在提醒我,我真怀疑对面而坐的王导就是我,或者来了一个扮演我的演员,把我的台词抢先说出来了。我想:这么知名的导演总不会预先得到我的相片,而特意化妆成我的模样吧?于是,我选择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王导再次从北京飞来时,带来了剧本和舞美、灯光、服装的效果图。我们招聘来银城剧团的演员,开始排戏了。银城剧团有政府财政养着,一年没几场演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春节办台晚会,与小城众多部门的领导们同欢同乐。演员无事可干,有自办艺术培训班的,有忙于当婚礼主持人的,有为商场促销活动唱唱戏的,也算为小城群众文化增姿添彩了。其实,他们很想上舞台,一个演员没有舞台,就像一个战将无仗可打,那是令人寂寞的。这次,他们有了正式演出的机会,很兴奋很卖力,把青铜艺术馆内剧场闹得活色生香起来,就像迎来了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王导是这个春天的导演,他为演员们讲解、示范台词和动作,那么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就像各色灵魂附体一样眉眼生动起来,一会儿变身孔武有力的武士,一会儿变身眉目传情的女子,一会儿又变身摇着铜铃铛边跳边唱的孩子。他在舞台上,仿佛站在高高的神殿上,捧着铜鼎而呼:看啊,我的王!我收取九州吉金铸成大鼎!鼎立春秋啊春秋鼎立,从此我们的国度青铜神圣,礼仪万方——他在号角声中,持剑而舞,衣袂飘飘,剑若游龙,忽停下舞步弹剑而歌:止戈为武!止戈为武!刀光渐渐隐去,仰望东方,天际有一缕青铜的和平曙光——他手拿铜镜顾镜自怜,就像在河边照镜的女子,唱起古老的情歌:青铜镜两面光,一面照妹心,一面照着郎——我坐在观众席里,看着台上的他,觉得他是能让人复活的巫者,是身体里居住着不同灵魂的寄居蟹。
当舞台上的演员们一遍遍地模仿着他的样子时,他会恢复本来的面目走向我。
我为他鼓掌:王导,你真不愧为名导,简直就是个魔术师!
他笑:古先生,你说得对!艺术其实就是魔术,就是真真假假。
我赔笑:哦?愿闻高见。
王导嘴里叼着着烟斗,却没有点火:那我就说说……你说,刚才扮演青铜武士的我和现在跟你说话的我,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想来秃顶老头比较真实,我犹豫:这个……当然是现在的你是真实的你了。
王导用力一挥手,断然:不!当我扮演青铜武士时,我就是真的生活于久远时代的武士!我有我的恨!我的爱!
我哦了声。
王导看向舞台:我热爱艺术!它能让我生活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人物身上,那都是真实的我。有时我甚至觉得生活在当下的我才是虚的才是假的。
我是个以考证为业的学者,有些瞧不起那些写小说搞剧本的人,觉得那些家伙是以虚构为名的骗子,在糟蹋文字。仓颉造字,洪蒙初开,当文字刻上龟壳、铜器、竹简后,它就有了神奇的力量,就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世界就有了光一样,就该成为不可置疑的不朽之物。而那些作家在用文字说谎,他们摆着腔调说话,涂脂抹粉取媚于人,是在公然损伤和亵渎文字。看来我的想法错了,如若依王导所说,他们是应该被宽恕的。
王导不仅能以身示范演活人物,而且还能把演员们变得陌生起来。他擅长大变活人,当一个很熟悉的女演员被他带到化妆间,再出来时就会变成认不出面目的狐狸,不只是脸上有了画皮,就连走路说话都完全不一样了。他能让总在电话里嗔骂男友的雀斑女孩变成手摇纸扇、妩媚动人的官宦之女,让见人就赔笑的男子变成气宇轩昂、目露威严的帝王,也许他会古老的易容术吧。我看着王导,他的秃顶出现在高光中,显然比我的秃顶明亮。我期待这台神奇剧能盛大开演。
排练之余,王导会走上二楼展厅,盯着镇馆之宝兽面鼎转着圈儿,眼里露出痴迷,脸上露出微笑:好啊好啊——他那么乐此不疲地频繁观赏兽面鼎,让我多少有些奇怪:一个搞艺术的人,怎么那样喜欢铜鼎呢?难道他也热爱文博事业?我问他为什么喜欢那只鼎,他说因为演出道具中有青铜鼎,他得研究真鼎,才能制作出以假乱真的道具来,这是一个艺术家应该有的艺术追求。我对他没有过多的警惕,我虽然多疑,可觉得王导和我是互为影子的人,我没有必要怀疑每天早晨镜子里出现的自己吧。我甚至从他看兽面鼎的眼神里,找到了同好知己的欢愉。那时我很相信青铜艺术馆安保措施,有保安有监控,有人防有技防,应该就是固如金汤的城堡了。现在想起来,王导那么迷恋兽面鼎,而且又会魔术般的导演才能,是有动机有能力有机会,把那只鼎盗走的。
我也怀疑兽面鼎被盗,跟那个叫成功的工程师有关。
成工程师是来自上海的年轻后生,他体胖,戴着宽边眼镜,走起路来有些像骆驼。他说话声音很轻,一说话我就忍不住想掏耳朵,想从耳朵里掏出蜂蜜来。他坐在青铜艺术馆的会议室里,拔拉着笔记本电脑,在屏幕上投影着花花绿绿的文字和图案。那是专家讲课、策划人报提案惯用的招式,类似于老师上课写在黑板上的板书。
此时,大屏幕上正旋转着一个由网状线条构成的地球,那些蓝色的线条就像光在穿梭。成工程师的声音在飞:什么技术能形成三維空间呢?这就是全息技术和虚拟现实技术,就是用干光干涉原理记录和模拟图像,准确地再现物体的三维外观。屏幕上蓝光一闪,出现了电影《星球大战》的镜头,成工程师的声音还在飞:全息技术在科幻电影中很常见,无论是《星球大战》还是《阿凡达》都运用过,就是能塑造出一个三维立体的东西……终于蜜蜂飞累了,成工程师图穷匕见说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用全息技术为我们建一个数字青铜艺术馆。只要走进那个虚拟的青铜艺术馆,就能随着鼠标观看到所有三维立体的藏品,就跟在岛上参观实体馆一样。我想成工程师说得不准确,虚拟馆应该没有我这样的秃顶馆长吧?
我笑问:虚拟馆的藏品能跟实体馆的藏品一模一样吗?
成工程师自信地点点头:当然一样!那是用全息仿真多媒体交感技术制作成的。
我昂着头:绝对不一样!我们实体馆里的是真的,那虚拟馆里的是假的。
成工程师笑了:不是假的,虚拟馆的藏品是虚拟的!请问古先生,在当下信息时代,年轻人对虚拟空间还是现实空间更感兴趣?其实很多年轻人在虚拟网络上,比现实生活更真实。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现在的公共场所年轻人低头玩手机,却对身边的人和事是不闻不问的。
成工程师胸有成竹:古先生,我们想把青铜艺术馆搬到网络空间去,甚至建一个可供参观的虚拟北斗岛!
我被他的话打动了,也许在现实和网络上都有青铜艺术馆,一个实体馆、一个虚拟馆,会是一件相映成趣的事儿。至于虚拟北斗岛,那比这座铜的岛更有想象力了。
我打电话给在埃及看金字塔的儿子,问他虚拟青铜艺术馆的事儿是否可行。
儿子在电话里笑了:用全息技术虚拟一个博物馆不是难事啊。现在就连克隆羊都有了,指不定哪天回来的我就是虚拟的呢!
我生气了,叱道:你这个玩笑开过头了!
儿子认真起来:其实全息技术啊光影造像啊,就是捕捉事物的影子,不过那影子不是模糊的黑色的平面的,而是清晰的彩色的立体的而已。
我笑了:儿子这话说得好,我小时候养的狗就爱追逐自己的影子,青铜艺术馆有个虚拟的影子也好。
于是,我跟成工程师签订了合同,委托他们制作青铜艺术馆虚拟馆,而我们所要支付的工程款比建一个实体馆便宜多了。
成工程师说他们要对实体馆里的藏品进行扫描测量,采集相关信息,这样才能在电脑上制作虚拟藏品。
我小心地问:那对我们的藏品有损害吗?
成工程师摘下宽大的眼镜,迷蒙着眼笑:听说照相术刚刚传到中国时,老百姓不敢照相,说那照相机会吸人的魂儿。古先生,您老的想法跟那时的老百姓一样哦。我们用光电设备测量藏品,怎么会损伤它们呢?我们采集的只是数据而已。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来自己真老了,老得有着多余的担心了。
成工程师带来一些不知名目的设备,把青铜艺术馆藏品翻来覆去地扫描起来,看上去很专业也很专心。我、保安还有电子眼,全程监控着他们工作的整个过程,直到藏品全部完好无损地回来展台上。他们带走的只是藏品的影子,没有带走一片铜绿锈。那么,我有什么理由怀疑他们盗走兽面鼎呢?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异想天开:他们会不会用什么技术虚拟了一个兽面鼎偷换下真鼎,当那由光与影组成的虚拟鼎摆上展台后,就在夜晚像冰雪融化一样自行消失了?
我见过成工程师是怎么凭空消失的:他站在透明的电梯上,微胖的身子看上去有些模糊,戴着宽边眼镜的脸有些冰凉,动作越来越僵硬。
我问:成工,如果全息技术可以虚拟现实,那要现实还有用吗?
他扶扶眼镜:虚拟空间即使不是真的,毕竟是现实的影子,有时影子比事物更重要。
那虚拟空间会替代现实吗?
也许吧,现实是物质的,会改变会腐烂会消失,但虚拟空间会永恒。
我老了,如果虚拟一个我、一个秃顶老头,等我死了,那个虚拟的我会不会还在生活呢?
这个问题就得问上帝了,我只是个工程师。
我看见蓝光从他身上射了出来,让他有种冰冷的美,便向他挥挥手:成工,一路顺风!
他眼睛发蓝:谢谢!古先生,再见!
接着,他在蓝光中融化起来,变成一串串数字气泡般消失了,透明的电梯里只留下一副宽边眼镜……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梦。我在梦里把他当作虚拟的人了。从梦里醒来,我没有想到兽面鼎,却想起我的奶奶。她老人家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消失了,如果那时有全息技术,我该怎么跟一个由光影和数据构成的奶奶相会呢?想着,我的眼窝就潮了,仿佛闻到了奶奶那带着皂角味的气息,感觉到了她那双粗糙的手的温暖——我想:即便有个虚拟的奶奶,她会朝我笑,但不会给我那种气息的。
青铜艺术馆虚拟馆工程正在进行中,我渴望在那个虚拟馆里跟兽面鼎再次相逢。
其实,兽面鼎被盗真实经过是这样的:那夜,我就住在青铜艺术馆里。华灯初上时,我去了铜神广场,站在那儿看通天塔,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座塔有些倾斜,便掏出放大镜歪着头看了许久,不由隐隐担心起来。然后,我踱步往回走,不知怎么就走到铜街13号,那儿是兽面鼎原主人、我师兄的家。店堂里,他的孙儿坐在轮椅上冷冷地看我,我知道那孩子是不欢迎我的。我走进店堂后的作坊里,果然看见师兄在灯下打铜。屋里灯光昏暗,但火箱里吐着亮黄的舌头。一面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打铜工具,另一面墙上钉着错落的短木板,上面摆放着未完工的铜工艺品。
我闻着屋里弥漫着的铜味,在师兄对面的骨凳上坐下来。
师兄没抬头,淡淡地说:来啦。
我笑笑:嗯。
我和师兄相互太熟悉了,熟得无话可说,却要找话说。
师兄,生意可好?
还行。
那个……你家祖传的兽面鼎就在青铜艺术馆里,有空去看看啊。
那已经不是我家的了……有啥好看的?
对了,你家房客是不是一个长头发的画家?
是啊,你跟他熟识?
不不,他就是向我讨教过三星堆铜人的脸。
就是那些纵目铜人吗?
你认为蜀人为什么要把人的眼睛制作成小圆柱形的纵目呢?
蜀人的“蜀”字,不就有个纵目吗?
也是,也是。
我呵呵地笑,忽地一只黑猫从我脚下窜过。我一慌,短促地叫了声。我知道师兄在矿山养过黑狗,却不知为什么上岛后养起猫来。
黑猫瞪着圆眼看我,我赶忙站起身:师兄,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我像往常一样,走回青铜艺术馆。那个馆造型是有讲究的,建筑是圆的,里面的回形过道却是方的,是按传统中国“外圆内方”理念建造的。馆不大,也就三层,一楼剧场,二楼展厅,三楼办公,像个圆形城堡。馆前有个碉堡式的岗亭,管理着进出的人和车流。
保安是我聘請的熟人,我敲敲岗亭门,他探出头来:是古馆长啊,到屋里坐坐?
我摆摆手:你出来,我俩巡巡吧。
保安披着制服拿着手电筒走了出来,我俩绕着馆走了一圈,连一只蟋蟀都没发现。
我钻进馆里三楼洗洗睡下,却怎么也抓不住睡意,只好睁大眼睛看着窗外。夜空有着星星,那应该是燃烧的石头。我听见湖水声,四面的湖水在轻轻摇着小岛,恍惚是在摇篮里。我忽然想起通天塔,它是不是在倾斜呢?如若它真的斜了,那是建筑质量问题,还是岛上沙质土壤问题?我要不要将这个可疑的发现告诉大老板?我知道自己睡不着的原因了,就是这个念头闹的。可我为什么刚才忘了这事呢?我是不是有老年痴呆的前兆了?我有好几个矿工时代的老同事,挖了一辈子矿,喝了一辈子酒,老了就痴呆了,找不着回家的路了。也许北斗岛上应该建个健忘者收容所,让找不到家的人有个居处。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墙上的古董闹钟敲响十二下才醒过神来,知道已是午夜十二点了。
我仍无睡意,就下了床走出房间,在回形的过道上走来走去。三楼回廊中间天井是二楼展厅的玻璃顶,那穹形顶就像要浮出来的蓝色星球。我停下来趴在栏杆上看向穹顶,依稀可见展厅里的样儿。展厅就像一个被关进玻璃罩里的城市,被分割的区间是转折的街道,展台是林立的楼宇,还亮着的射灯是迷离的霓虹。我俯视着展厅,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忽然,一条人影跳了出来,就像飞进长翅鸟。我一愣,瞪大眼睛细看时,那人影又不见了。我想可能是自己眼睛发花了,也可能是一只飞蛾从眼皮底下飞走了,就揉起眼睛来。就在这时,一柱手电筒光从穹顶下照来,接着保安慌张的喊声传来:不好了!兽面鼎不见了——我惊得脚儿一颤,赶忙稳稳身子,向二楼跑去。我听见啪啪啪的脚步声,在追赶着我。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展厅,看见保安乱乱地摇晃着手电筒在喊叫。他面前的展台空空,兽面鼎不见了。我眼前一黑,眼前浮现出通天塔倾斜的影子。我想出大事了,镇岛之宝兽面鼎被盗了,没有那只鼎镇住岛屿,通天塔能不斜吗?我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我刚才看见的那条人影就是盗贼?难道我今晚难以入眠就是要等待这一刻?我望着四处的警铃纳闷:为什么有物被盗,它们没有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第二天早晨,警车呜啦啦地来了。警察询问过我和保安后,就检查起展厅里的安防设备。这座馆里有好多警铃,每一个警铃都连着一个藏品,只要藏品一动就会发出警报声,那是馆里敏感的神经网。馆里也有好多摄像头,那一只只眼睛在一眼不眨地监视着角角落落。警察查过安防设备没有发现异常,然后开始翻看监控视频。视频播放正常,却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变黑了,画面上窜出一张黑猫的脸来。黑猫瞪大眼睛,蓝眼闪出诡秘。警察很吃惊,我认出那猫就是大师兄家的。警察查过案发现场仍一无所获,被盗的兽面鼎是放在玻璃罩里的,可玻璃罩上没有指纹,也没有移动过的痕迹——难道那只鼎不翼而飞了?
兽面鼎被盗后,我怅然、失神,又莫名警觉和猜忌起来。我特意探望过师兄家的猫,那小家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仍然朝我恣着胡须瞪着眼。我对它毫无办法,总不能把它抓了,告诉岛上人它就是盗鼎嫌疑犯吧?我有时想:来自上海的成工程师建起的青铜艺术馆虚拟馆里,会不会也有盗窃事件发生呢?如若让来自北京的王导出演盗鼎人角色,他会怎样表演呢?我心里空空的,仿佛盗鼎者盗走了我的梦。
我感觉自己“犹在镜中”的病情渐加重了,现在看东西有些重影了,比如看一棵树,偶尔能看见它向上生长,又能看见它的水中倒影;看一个人时,偶尔能看见他曾经年少的模样,或他衰老的面容,似乎眼睛里长出了镜子。我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这是复眼症状,可能跟偏头疼、脑炎有关,也可能是眼睛散光或过于疲倦的缘故。我想医生的话应该是对的,即便没有塞给他们红包,他们也不会骗我的。我得相信白衣天使的职业操守。即便我治不好复眼症,也得改改疑心重的毛病。
医生还说,这种病可能是脑部或眼睛受过创伤造成的。我思虑半天,才想起我在矿山被矿石砸中脑袋的往事,这对矿工来就是一件不值得铭记的小事儿。那个国营铜矿从草创之初的一地茅棚长成集镇模样后,就呈现出这样的格局来:大喇叭下的机关大楼里有着矿长室、技术科、财务科、宣传科、工会之类的机构,连接着三大采区、选矿车间、机修车间等,就像织网的蜘蛛。那时,我在矿工会工作,干些写写画画、吹拉弹唱的活儿,跟在井下采掘的工人相比,长年沐浴在地表上的阳光下。我不需要下井,只要在矿区墙上刷刷标语,在篮球场上组织球赛,在矿工俱乐部里指挥工人唱唱大合唱,就像个文艺工作者。
那次,因为要写劳动模范的表扬稿,我被安排跟随矿工下井体验生活。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恐高症,当随着罐笼而下时,我听着满耳的风声,心倏地提到嗓子眼上。矿井下果然是另一番天地,井巷挂着一串串灯泡幽幽地延伸,铁轨上小矿车被绳索拉着来回穿梭,就像是地下迷宫。没有地表上的井架和机关大楼做坐标,我在负500米的地下迷失了方向,只得跟着模范矿工们向前走。我考察过附近的古采矿遗址,不远处就有个因山体滑坡裸露出的大坑,坑里是古人采矿斜井,积着一湾绿绿的水。我迷迷糊糊,觉得自己会从矿山井巷走进那座遗址斜井,与古人相遇的。终于走到掌子面,模范矿工们开起钻机采掘起来,那嗡嗡嗡的钻机声就像锐利的黑色在耳边轰响。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些矿工要大声说话了,也许他们的耳鼓被钻机声震聋了吧。我在一旁看着看着,突然一块矿石飞过来,砸在我的脑袋上。幸好我戴着安全帽,那块石头砸灭我头上的矿灯,震得我眩晕起来。我恍惚看见一盏盏灯向我快速地飞来,一片片黑色向我紧紧地挤压过来。我惊叫一声,声音转了好几个圈又飞进我的耳朵里。我从井下上来后,去职工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那只是轻微脑震荡。如今想来,那次矿石的一击会不会导致我患上复眼症呢?
兽面鼎的被盗,可能是又一块石头砸中脑袋,让我病情恶化了。为避免看见事物的重影,我没事就闭上眼睛。这天,我在青铜艺术馆办公室里闭眼休息时,听到敲门声传来。我喊了声“请进”,睁开眼就看見铜街13号的房客——那个长头发的画家。他是游客,在岛上已住过好多日子了,之前向我讨教过青铜器纹饰和青铜人面庞。他坐了下来,我想看清他的眼睛,可他长发甩来一抹黑色。他似乎不愿跟人对视,总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我倒了一杯茶,俯身问:那个谁……你有什么事吗?
画家从包里掏出一叠画放在茶几上。
我拿起画看了起来。那是一张张夸张的人脸,像神怪面具,像京剧脸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起来。我不敢拿出放大镜细看,那会让我做噩梦的。
我抬起脸看向画家:哦,这是你的作品?
画家扬扬长发,露出四只眼睛两张嘴:是的。古先生,我找您老,就是想让这些画上的人脸变成铜面具。
我知道这座岛上师兄的铜艺最好,便笑:这个你找我没用,我向你推荐一位铜匠,他的手艺巧夺天工,他就是你的房东哦。你去找他,他能让这些人脸变成铜面具的。
画家目光虚虚地看向我脑后,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我知道……可他不肯为我制作。
哦,那你是想让我去帮你说服他?
不不,我想帮你策划一个假面舞会活动……就像西方的万圣节那样,每人都戴着面具跳舞,狂欢派对……这样会给岛上带来人气的。
我心里想:这个活动创意不错,如若在铜神广场举办这样的活动,是有点意思的。而且那些铜面具在假面舞会使用后,还可以放在青铜艺术馆里收藏展览,那也是上佳的铜艺术品。
我说:那你想得到什么呢?
画家激动得站起身来:我就是想让我的作品变成铜铸的,永远流传下去!
我笑了,我知道如果一个艺术家有了这样的念头,那就离发疯不远了。
画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羞赧一笑:您老不觉得这活动有趣吗?一个人戴上面具,就能抛开原来的身份,把心中的激情释放出来……这活动肯定能火!
我笑笑:你不觉得人在日常生活中,才真正戴着面具吗?
画家眨起眼,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好!我同意,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画家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我想起兽面鼎被盗的事,突兀地问:那个谁……你看见房东家的黑猫了吗?
画家一头雾水:黑猫?
就在这时,警察推门走了进来。画家收起茶几上的画作,礼貌地告辞了。
警察走到我身边,以耳语的方式告诉我:他发现一个盗鼎嫌疑犯,那人看上去是游客,却行踪诡秘。有一小男孩反映,那家伙上岛后总在跟踪人。但那家伙是个退休公安,也可能是来岛上追踪逃犯的。我愕然张大嘴巴,眼睛又重影了,看见警察变成两个人,一个是现在的警察,一个是退休的老警察,他俩相视而笑,有种同谋的表情。当然,我不会因为警察这一说,就排除我对艺术家王导和工程师成功的怀疑的,我们的怀疑各有各的道理。
我得想办法看看王导和成工程师是不是盗鼎人,众所周知很多大师、专家是骗子,但他们是盗贼却还不多见。我是个复眼症患者,没有火眼金睛,怎样才能识破他俩的真面目呢?
我常常邀请一些民间收藏家,来青铜艺术馆举办专题展览,最近正在跟铜镜收藏家老吴合办“镜观人生”古代铜镜展,即将展出自西汉到大唐的铜镜百枚,上演一场千秋铜鉴、天下大明的铜镜秀。老吴退休前是银城的邮递员,骑着绿色自行车跑过小城的田间地头、山村水廓,好多铜镜就是他在路上收购的。可有人说他出身江南大户人家,那些人家即便没落了,也会留下几件老东西。据说,老吴那视若至宝的唐代蟠龙铜镜,就是他家的祖传之物,经过战火的掠夺、蟊贼的洗劫、造反派的抄家,才侥幸传了下来。收藏家与他的藏品往往是有缘分的,老吴的收藏轶闻在圈子里广为流传,有人说他为吃进藏品献过血,在旧货市场被人追打,因为把准备结婚的钱用于收購铜币把未婚妻弄丢了……老吴在铜街开了一家古玩店,他头发早就白了,却还背着旧邮递包到处跑,有时出现在古镇老宅的拆迁工地上,看能不能捡到旧铜板儿;有时出现在北京的古玩市场上,抓起铜器掂来掂去;有时出现在山野的古墓处,疑似盗墓人。因而他虽没有千金之财,但偶有斩获。他把所得铜器书画陶瓷等器物出手,只留下铜镜。他说铜鼎多霸气,铜剑多杀气,铜炉多俗气,唯有铜镜与光相生,虽说是照面鉴容之物,却有着朗朗的光华。我跟老吴很投缘,偶尔去他的古玩店瞧瞧,能遇到他心里就有着欢喜,可这种偶遇并不多。
这天,日光正好。我和刚从外地归来的老吴坐在古玩店门前,边晒太阳边呷着茶闲聊着。铜街是人行街,是不允许车行的。游客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三三两两地来来往往。
老吴,这次外出得了什么宝贝吗?
没有啊……这次我差点把命丢了。
哦?怎么回事?
这次我跟一个搞收藏的朋友,一起去了云南,听说那儿挖出汉唐古墓了。我们坐火车、汽车,跟着三轮蹦蹦车倒腾好久,才到了那个人迹罕至的山村……村里人拿出青铜器非要我买,我眼尖一看就知是赝品。我不买,他们就蛮横地逼我。我就说再看看,就装模作样看起其他器物,那些当然也是假的了……
啊,那你怎么逃脱的?
后来,我假装上厕所,顺着一条山道跑下,遇到一辆运猪的卡车才跑了出来……一坐上火车,我的身子就散架了……
我嘴里啧啧,以示感叹。
老吴叹了口气:我老了,跑不动了,再说现在外面乱,一些造假卖假的文物贩子都形成产业链了,我不想再跑了。
我没说话,看着黄昏落进他的眼里。
他也不说话,也许是在看着我秃顶上的暮色吧。
夜色淡淡飘来时,我不知怎么说起兽面鼎被盗的事,他眼儿一亮:哦,有这事?我早就劝你在展厅门口挂面铜镜,你偏不肯,要是听我的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事了。
我一愣:为什么?
他比我还惊讶,仿佛我的疑问很幼稚:你不会不知道,铜镜能驱邪照妖吧?
我笑:那只是民俗说法,岂能当真?
他认真地点头:当然是真的了!如若有铜镜在,就能照出盗贼的面目来……葛洪《抱朴子》中说,铜镜能观照妖魅现原形……你是银城博物馆老馆长,难道不知博物馆展出铜镜时,都以反面示人吗?
这个惯例我是知道的,那是因为铜镜正面光滑可鉴,经过岁月流变、风侵雨蚀,往往会惨不忍睹,只好把反面供参观者观赏,难道这跟铜镜的神奇有什么干系?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一脸迷惑。
他得意了:博物馆的铜镜以反面示人,那是因为铜镜不能照今人……铜镜有很多神奇怪异之处,《西京杂记》记载有面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人有疾病,掩心而照就知病在哪里,要是女子有邪心,方镜就能照出她的胆张心动,秦始皇常常以这个方境照宫里人,胆张心动的人就杀掉……
我反驳:那可能跟古人磨镜技术有关,是可以科学解释的。
《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怎么解释?
那是文学作品,不能作为证据的。
我在外就听到过一件事……一个人在工地上一铲下去挖出一面铜镜,工人们就拿起铜镜自照,他们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大叫一声,有人就像被狼撵了一样疯跑,有人趴在地上发出狗叫声……那就是铜镜照得他们现出原形了。
我有些相信老吴的野狐禅了,看来他不仅对铜镜的形状、纹饰、铭文深有研究,能把玩铜镜的质地、包浆和光泽,而且熟谙铜镜的神异。
我心一动,把老吴拉入店面,小声说起我对王导和成工的怀疑,希望他能用铜镜为我辨别真伪。我刚说完,他就走上楼抱着铁盒而下,打开铁盒揭去红绸,一面铜镜露了出来。那就是他的至爱唐代蟠龙铜镜,镜上蟠龙呈C形卷曲,龙纹清晰饱满,遍布鳞甲,包浆泛绿,锈色厚实老道,镜面沧桑。
老吴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才把铜镜包好放入铁盒,拍拍铁盒说:要分辨王导、成工真伪,就看它的了!
就它?
对!这是我家祖传之物,温润有灵性,只要用它照物,就能分辨出真假的。我买回的古玩,有时还请它掌眼呢。
我抬头看看门外涌来的夜色,忽然觉得我和老吴有些神神道道,这在外人看来会不会觉得俩老头是神经病啊?可老吴是认真的坚定的,我想反正别无他法,就用唐代蟠龙镜试试吧,说不定它能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呢。
我打电话给在马加拉瓜瀑布前的儿子,问他我用铜镜来辨别疑似盗鼎人真假的事儿,是不是有些虚幻甚至可笑?儿子说可以试试,就当一种游戏,但测试结果不能当作呈堂证供的。说完电话里半晌没有声息,只有水声哗哗传来。我刚想挂电话,儿子又说话了,声音好像被水汽呛住了,有些愧疚有些伤感,他说过些日子就回来看我。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他要看看一个孤独的、日渐衰老的、一生痴迷青铜的老头,是不是变得魔障痴狂了。
王导又从北京飞来,一场盛大的演出就要开始了。
青铜艺术馆剧场里,舞美装台,灯光就位,那大鼎雄立的宫殿、市井如云的铜街、生死离别的拱桥,将随着剧情的需要由升降台推出来,在灯光的映射下,展现出青铜国度的《清明上河图》。我非常满意这样的舞台效果,却执意要在舞台背景正中间悬挂一面铜镜,那就是唐代蟠龙镜。王导有些不耐烦,硬气地说:古先生,您是文物专家,这舞台上的事应该交给导演。我不妥协,他又不悦地说:古先生,听说民间房屋门口常挂镜子,说能驱邪,您不会把我们这些演员当作妖魔鬼怪了吧?我仍坚持着,他只好叹了口气:古先生,你真是个倔老头!我没有告诉王导那面铜镜是珍贵的文物,只说那是铜街上铜匠制作的铜工艺品。铜镜悬挂在舞台上,在满台木工制作的假道具中分外抢眼。那发黑的颜色,蟠龙纹饰,看上去就像一只来自远古的眼睛,显得幽深莫测而又不动声色,也许它真能洞察一些真相吧。
大型音舞诗画剧《青铜印象》就要预演了,我邀请了一些银城文艺界人士、北斗岛岛民和游客代表观演。当然,收藏家老吴也应邀而来,就坐在我的身边。当灯光熄去,剧场在黑色中静场时,老吴低声问我:有没有人说你跟那個王导长得有些像啊?我笑:是啊是啊,都是秃顶老头嘛!老吴还想说什么,一声洪钟敲响,灯光骤亮,舞台上两只大鼎铜柱般左右撑起,仿佛撑起的是青铜国度的大门。火光冲天,一群裸着上身的采冶铜工走上,哦哦地欢叫着,跳起采石冶铜之舞来。高台上,王导扮演的祭司而上,他头戴峨冠,身披黄色长袍,在高声而吟:哦,当火光点亮人类文明的序幕,我们走向青铜的国度。那是金石铿锵的洪钟大吕,那是星光璀璨的流金岁月——我看着听着,嘴里跟着王导喃喃地念着台词,那个剧本我已看得熟而能诵了。
忽地,一道强光向我射来,那是舞台正中的铜镜发射出来的。我眯起脸,仿佛看见铜镜上的蟠龙向我飞舞过来。我像被那道光吸起,向舞台飘去。我不知怎么就戴上峨冠披起黄袍,代替王导站在舞台上了。我有些慌张,难道我就是王导抑或王导就是我?其实我俩不是同一个人,只是长相有些相似而已啊。我想摸摸自己的腮下有没有黑痣,那是我和王导的主要区别特征之一。可鼓点在催促,容不得我多想。我只好模仿王导的样子,继续高吟:高炉耸九天啊,我们冶炼一个金色的梦想。红星乱紫烟啊,我们铸起一本青铜的大书—— 肤色赭黄的采冶铜工边舞边围向我,他们的身上碰响着光影,不知是涂上的油彩,还是镀上的灯光,或者他们就是从遥远的青铜时代而来的。我兴奋地跟着他们舞起来,恍惚不是在舞台上,而是漂在光团上,被黄色的风卷在半空中。我边舞边喊:青铜神圣!神圣青铜——
突然,一声脆响从蟠龙镜里发出,我听见有人远远地喊我:古馆长!古馆长——灯光倏地熄去,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观众席里,台上王导扮演的祭司仍在边舞边吟。
老吴凑近我:噫?古馆长,这才是序幕啊,你怎么睡着了?
我摸摸自己的秃顶,看看台上的铜镜,我想我是做梦了。
一阵阵掌声响起,舞台上的演出美轮美奂。我坐身子,提起精神看起来。圆形的剧场就像回音谷,声音和色彩回荡成海洋。一排排观众游在海里,像被切割的七星瓢虫。舞台上,一幕幕青铜往事在上演:吴楚争霸,旌旗猎猎,武士跳起剑舞;富贵之家,数华衣之人在高举铜爵而饮,一身材曼妙的女子在敲奏着青铜编钟;繁华街市,引车卖浆的市民在提着灯笼前行,官宦家的女子在倚楼观望,一群孩子摇着铜铃铛在欢唱;断桥畔,一青衣女子迎来情郎,掏出铜镜相赠,一对情人跳起双人舞……我看得目眩眼花,像被捕蝶的网收住了——这的确是我想要的青铜印象。老吴不时咳嗽两声,他的气管不好,一直在服用冰糖红茶,那时舞台上的唐代蟠龙镜是不是在看着他呢?
演出渐入尾声《八方献鼎》,说的是青铜王朝铸鼎而立、八方献鼎朝贺的故事。此时的舞台上出现了一座宫殿,我又看见王导扮演着青铜王国的大王,头饰高冠,抚须端坐在大殿上。他的头顶之上就是蟠龙镜,那铜镜似乎也在为他加冕。九个身饰羽毛、树叶和奇异服饰的人,依序而上,向大王献鼎。一只鼎、两只鼎、三只鼎……当九只鼎摆上高台时,王导扮演的大王长身而立,朗朗大笑,笑得得意而张狂。我看向那九只鼎,看着看着,觉得每只鼎都像被盗的兽面鼎,心里涌起冲上台用放大镜一窥究竟的冲动。就在这时,舞台正中的铜镜烁亮,将一道光射向第五只鼎,似乎在告诉我那就是兽面鼎。我忍不住了,冲上台去,扑向那只鼎。灯光未熄,音乐未停,台上的演员愣住了。
王导一把按住我的手,低喝:古先生,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讷讷:鼎!兽面鼎!
王导低劝:古先生,你失态了,这些鼎都是假的,是道具!
我张大嘴巴:假的?
王导眼神锐利:你要是想要那道具,快拿走吧!
我清醒过来,啊了声,慌忙从台上溜下。
台上的演出并没有被我打乱,也许观众以为我就是剧中人吧。
大幕终于在颂歌声中缓缓落下,灯光和掌声一起亮起。我突然想起今天没见到王导的秃顶,因为他一直戴着高高的帽子。
成工程师果真给我们带来了青铜艺术馆虚拟馆。
我在成工程师的指点下,戴上耳機,在薄薄的笔记本电脑上一路点击,进入了全息虚拟的文物展厅。那展厅的空间区隔、参观线路跟岛上的青铜艺术馆一模一样。我跟着鼠标前行,轻车熟路地参观起来。一个个青铜器就像熟识的朋友向我迎来,它们旋转着,像跳舞一样展示着身姿。它们被一点点地放大,像涟漪一样露出千年的容颜。那只青铜爵在举杯邀我共饮,那只青铜尊像三只腿的鹳,那青铜币像轮子一样滚动着……仿佛青铜艺术馆里的藏品都活过来了。可恨的是,那个导游式的女声解讲比我还准确,而且字正腔圆。我终于看见久违的兽面鼎了,它就像从云端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兽面纹占满全屏。我不用放大镜就能清晰地看见它那斑驳的脸庞,比丢失前显得消瘦了。我放开鼠标伸手想摸摸它,可指尖一凉,触到的是冰冷的屏幕,这才从虚拟空间里醒过来。
我赞叹:这虚拟馆真美啊!
成工程师推推宽边眼镜:这不算什么!我和我的团队还以虚拟虚景技术复原过阿房宫、圆明园呢。
我看着他烁烁的眼睛,觉得他那宽边眼镜有些怪诞。
他关掉电脑,注视着我:古先生,您看怎样?有没有哪里需要改进?
我想了许久,问:这个虚拟馆要不要有个虚拟的保安啊?
他笑了:古先生,您真幽默。这个软件我们是有加密狗的。
我说不出什么了,如此,这个电脑里的青铜艺术馆虚拟馆就万无一失了。成工程师的设计比上帝还周密,我相信他和他的团队能制造出虚拟的北斗岛,甚至虚拟的世界,当然那要给他们足够的钱。
在青铜时代大酒店里,我宴请成工程师和他的团队,并邀请收藏家老吴作陪。整个宴会的格局是:在铜吊灯、铜壁画布设的包间里,八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围着两个糟老头,围成一圈在举杯庆贺着什么。成工程师端坐着,两根手指夹着铜酒杯端详,神情过于集中。我偶尔咳嗽一声,他像是察觉到我友善的提醒,会立刻把铜酒杯搁在桌上,抬起眼朝我笑。可片刻,他又会夹起铜酒杯,像是屡教不改的学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复眼症犯了,我总感觉座位上坐着两个他,或分开或交替,在变薄在变宽。
收藏家老吴是清醒的,他用旧邮递包带来一些小古玩,像送信一样赠送给年轻人。他不停地敬酒,以恭维的口吻向邻座的青年咨询全息技术。可我在他的赞叹声里听到了怀疑,甚至不易察觉的嘲讽。我想那个老家伙应该是有所图谋的,可那些年轻人那么年轻,身上不应该有他想要的东西吧?果然,在酒席即将结束时,老吴说他想请成工程师和他的团队,制作一面虚拟的铜镜,说着从旧邮递包里掏出红绸包裹的唐代蟠龙镜来。成工程师伸手拿过铜镜看了看,点点头说行。老吴热情地握住成工程师的手,成工程师愣了愣笑了。我看见两人把手放在桌下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就知道他俩用手指比画谈好价钱了。老吴细心地把蟠龙镜包好,放进旧邮递包里起身告辞,一场聚宴就散了。
离开酒店后,老吴和我相互搀扶着,趔趔趄趄走在夜街上。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笑,仿佛月亮也是一面铜镜。
我有些生气,埋怨他不该要成工程师们为他制作虚拟铜镜,那是要花一大笔钱的。
老吴诡秘地笑了:古馆长,你真是忠厚老实有点傻!我就是要用这种办法,用铜镜试试姓成的他们是不是盗鼎人啊。
我有些意外:那……怎么试啊?
他们要做虚拟铜镜,不是要对蟠龙镜进行拍照扫描,要获取数据吗?
我喷着酒气:是啊是啊。
这样我们就可以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了,看他们会不会把蟠龙镜调包,看他们会不会在蟠龙镜下露出本相来。
我心里一热,用力握住老吴的手,他冒着心爱之物被盗的风险,帮我识别成工程师的真伪,着实令我感动。
北斗岛的夜风是湿润的清爽的,我闻到风中甜润的气息就更醉了。
此后的几日,我把成工程师他们安排在青铜艺术馆的封闭房间里,让他们在里面用仪器收集蟠龙镜的数据。我和老吴躲在隔壁的监控室里,通过摄像头监视着他们。年轻人的精力真是充沛,我和老吴只好轮流换岗盯着视频里的他们。老吴还不时地以询问工作进程为名,走进那个房间,看看蟠龙镜是不是被调包了。奇怪的是,那面铜镜不声不响,也不发光,在那些年青人的手里乖巧得像猫,没有任何异常和报警的迹象。在监控室里,老吴起初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很担心蟠龙镜丢失,后来越来越烦躁,渐渐稳不住了。等数据采集工作一结束,他就慌不迭地跑进封闭的房间,拿起铜镜看了又看,再用红绸包好放进铁盒里,这才放下心来。成工程师他们又飞走了,蟠龙镜完好无损。我和老吴琢磨着监控里的细节,发现那些年轻人没有走出过房间,他们吃饭、睡觉、排泄都在房间里,没有人出过门。他们也没什么异样,只是在工作之余玩玩手机、聊聊天打打趣儿——也许我怀疑他们真是多虑了。
两个月后,成工程师带着虚拟的蟠龙镜飞来了,当然那面铜镜是在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我接到成工程师的电话,就去找老吴。老吴有些恍惚,跑到古玩店二楼看了看铁盒里的蟠龙镜,确定无误后才带上蟠龙镜,跟着我去酒店见成工程师。我俩在青铜时代大酒店909房,在那窗帘四合的房间里,看见成工程师打开电脑,点击鼠标,一面虚拟的蟠龙镜就跳了出来。它优雅地向我们展示着它的正面反面侧面,展示着它的黑漆的色泽和虬曲的纹路,就如孔雀开屏一样。成工程师还向我们展示了虚拟铜镜由线条到骨骼再到成型的全过程,没有矿石、没有火光、没有熔铸,一面铜镜就出现在屏幕上了。老吴的手抖索起来,那是患了关节炎的手。我恍惚觉得一股凉风从时间的缝隙里吹出,吹得我手臂上生起粟粒来。
成工程师演示完虚拟铜镜,微笑地看着我和老吴。
老吳迷迷怔怔地看着成工程师,突然从旧邮递包里掏出蟠龙镜说:我没有钱付给你们……我用这个唐代的铜镜换你的虚拟铜镜,行不行?
成工程师愕然而失望。
老吴还在急切地嚷嚷:行不行,行不行啊?
我拉住老吴的手,怀疑他被虚拟铜镜迷痴了。
老吴叹了口气:我收藏了一辈子铜镜,还没见过这样的铜镜呢!虚拟铜镜好,不怕暗偷明抢,好啊!我就是想用真镜换它!换它!
兽面鼎终究没有找到,通天塔真的开始倾斜了,没有兽面鼎的北斗岛是否真的没了根基?
我打电话给正在返程中的儿子,问他宇宙里有多少星球。儿子被难住了,挂掉手机半晌才打来电话,显然他在网上问度娘了。他说:在茫茫的宇宙海洋里,千姿百态的“岛屿”星罗棋布,上面居住着无数颗恒星和各种各样的天体,天文学家称作为星系。我们居住的地球在一个巨大星系——银河系里……我轻轻地挂断电话,明知盲音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却还是觉得是从宇宙中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眼里的北斗岛慢慢变成了铜绿的星球,小而辽阔,转动在幽深的黑蓝里,微缩着海洋、陆地、山谷,有着积木般的楼宇,而铜雕就像金黄的沙子洒落在上面。可它又是那样的虚空,就像是一触即破的梦境。
这天早晨,北斗岛还在睡梦中,我迎着雾气走到湖边,坐在草地上等着白雾散去。有湖的地方就有钓鱼人,我看见钓鱼人从雾中显露出来,然后就是柳树,它们也似乎在垂钓什么。北斗岛慢慢褪去轻纱,通天塔微斜地插向空中,七星楼群腰上缠着丝丝缕缕的白云,圆圆的青铜艺术馆铜鼓般发出无声的鼓响。我从岛上收回目光,投向湖里。日头出来了,湖面荡起微澜,倒映着通天塔、七星楼群的影子。我看着看着,觉得湖面就是一面绿镜子,那里面也有一个青铜的国度——那应该是一个比铜的岛更美的地方吧?我越看越好奇,被一种想跳入湖里寻找秘境的冲动折磨着。我在湖边疾走,忽地脚下石子一绊,向着湖里跌去。我心里发慌却又忍不住欢叫,我终于落入湖面,砸碎水里的青铜国度的影子了。
我没有沉入湖底,而是被钓鱼人救上了岸,难道那人一大早坐在湖边,就是准备救落水人吗?
大老板知道我坠湖之事后,在电话里说:古先生啊,不就是一只铜鼎被盗了吗?我没有怨怪您,您何必为一只铜鼎跳水呢?你们这些文人啊,一受挫折就爱跳湖,这个习惯不好。再说,北斗湖又不是未名湖、大明湖,你跳下去有意思吗?……北斗湖还是留给爱玩殉情的少男少女吧。我想大老板的话总是对的,只是纳闷:当湖面成为镜子时,我为什么没在上面看见自己的影子呢?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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