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马不是马

陈红

谎言

那个初夏的早晨

挺早，阳光在白杨树上跳动

风伸出手 同时翻动每一片叶子

还试图掀起我的白色长裙

我心事重重

低头走在熟悉的道路上

你喊住我

请我吃路边早餐

我羞涩地低着头

不敢看你，也不敢看天

你不会知道我青春的脸上

掩藏了怎样的黑

你快活地谈论外面的世界

肯定地预言我的人生

多年后，我才知道

一句好话

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拉住即将奔溃的生命

谎言有时也是光亮

为绝望的人照出一条

金光大道

黑暗和光明一样

走在夏尔西里的艳阳下

我觉得快要魂飞魄散了

黑暗更令我安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黑暗没有原则地掩盖一切

真相、丑陋、痛苦、邪恶、懦弱

黑暗不需要理由，就包容了一切

尤其是那些悲伤哭泣无望的人

受伤的人垂死的人

只要躲进黑暗里

像回到原点

回到母亲的子宫

暗自疗伤

不至于难堪

黑暗一点也不邪恶

黑暗和光明一样催生万物

在黑暗中酝酿

在太阳下成长

打回原形

睡梦中，一群狗的叫声

隐隐从远处传来

侧耳细听 却是

几个人在大声武气地

吵架

人发怒时

人皮脱落

藏在身体里的野兽 挣脱

人皮的束缚

逃跑出来

人，这些所谓的万物之灵

瞬间被打回原形

责备

我坐上火车

从西安到蒲城 只为给你

送身份证

你总赖我丢了你的东西 只要你

找不到的 都是我拿的

男人一贯如此

他们总是对的 女人从来是错

从古到今 从小民到皇帝

所以才有了红颜祸水

那是男人丢了江山时候

最好的借口

丢了身份证 和丢了江山

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两个轻重完全不能并提的事

其实是一回事

消失还是谋杀

雨还在下

屋顶上起了白烟

对面那棵一到春天就开满

紫色花朵的泡桐树

突然不见了

只要想到那棵树

就像想到一个不说话

却相互熟悉的邻居

早已了然于心彼此的存在

城市里其他长得好好的树

也经常莫名地消失

人如果也这样被消失呢

会不会叫作失踪，抑或谋杀

宇宙的孩子

我的小侄子很小很小

坐在奶奶怀里的时候

那姿势和神情

让我吓了一跳

不会说话的小孩

表情威严高贵

神秘

意识和尘同光

混沌一片

一旦开口

才从神的母体脱离

堕入凡间

思绪

柠檬香弥漫房间，像一阵烟花

不等风吹 已经消失

我看着月亮

你看着我

因花香而愉悦

都市的空气厚厚的

夹杂了

太多人的气息

热烈、空洞而忧伤

猫迎着月光舔它的爪子

从消散的香 感悟美貌的消失

透过时光 看树如何老去

但月亮 还和秦时一样年轻

而教我唱“月亮婆婆，莫割我耳朵”的外婆

已经去世好多年

麻雀

清晨 从窗口望去

不知哪来的麻雀

黑压压一片

像块巨大的脏兮兮的麻布

在空中扭动 急速地

飘来飘去

远远望去

又像空中撒过一把黑芝麻

一点一点消散在晴朗的天空

如此普通又扎堆的麻雀

是数量最多的小鸟

曾在五十年代被全民围剿

作为害鸟

一个丑丑的女孩，呆呆地看着

在地上跳来跳去的麻雀自语：

它们可真可爱呀！

我就这样离开了故乡

我的爸爸在贵州深山里的军工厂

干活去了

妈妈在四川的供销社开发票

小弟弟在竹摇篮里

啃手啃脚

我在堂屋，摇着摇篮

一只狸花猫在睡觉

阳光阴晴不定

河水从屋后静静流过

青石板的街道，冒着白气

隔壁的冯四哥

教我叠纸飞机

甘五妹带着她的杏仁

和我抓子

还有其他的小伙伴，也都

一路路地

迈进我家常年敞开的大门

我就这样带着小弟弟

等妈妈回家

爸爸一年才能回来一次

带回蛋黄饼干、孩儿酥、花皮球、小飞机

漂亮的衣裳和父爱

我不知道，两年后

我们都要离开

去一个想都没有想过的北方

定居

道理

亲戚们都说

你的脑子坏掉了

我从未见过你

你在内蒙古

成吉思汗的乡下

吹着塞外的风沙

种苞谷喂猪养家，而不是喂马

驰骋沙场

微风、青苔、小河、古井、青石板

在你心中暗长了四十年

比儿子孙子还要茂盛

以至于年老时长出了你的身体

故乡 在你心中待不住啦

我终于见到你

已经六十岁 坐在

死去父亲的堂屋里

风吹日晒黑红的脸

大漠的风 吹走了你的

青春和洁白

故乡的雨 在你身体里

每天哭喊着：

叶落归根，叶落归根

你家门后的河水

还在哗哗地流

你的脸皮挺厚

世道人情却有点薄

没有一个门洞

可以真的收留你

于是你想用婚姻帶你回乡

就像二十岁 你用婚姻

逃离故乡

海马不是马

海马在他的血液里

奔跑的夜晚

他都会

去桃花坞唱歌

在一个香艳女人的怀里

驰骋

对人类来说

海马从来都不是马

海马是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