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程继龙
小时候在老家,晴朗的天气里,就可以看到飞机飞过天空。一个小白点,悠悠的,浮在天心,最后消失在山的后面。小小的我,觉得飞机不如燕子老鹰之类来得迅疾,有生气。疑心飞机是不是睡着了,露出了尾巴,一条长长的白线。啄木鸟在屋后的枯树上,“笃笃笃”地啄,停下来扭头看看天上,黑黑的眼睛惊奇又不屑,仍照旧干它的营生。
初夏,父亲带着我和两个姐姐去干活。我们要上到很高的山上去,山是个奇怪的东西,我们的祖祖辈辈生长在山里,死后埋在山里。我们的村庄坐落在山脚,如果想看到大得无边无际的天,将自己置身于另外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就得上到山上去。看那里密密匝匝的梯田,看那里的兔走狐奔,看那里的朝晖夕阴,看目力尽处天际与远山交接而成的混茫的青黛色。
小满刚过,漫山遍野的小麦抽了穗,灌了浆。麦芒青中带白,坚挺而犀利地竖立在穗头。无数的麦芒合起来,连成片,则形成无边的温柔。南风吹来,麦浪滚滚,崇山峻岭上变成了波浪的海洋。山腰的麦浪往山顶翻涌,山顶的麦浪则争先恐后地奔向远方,仿佛天边的云朵才是它们最终要去的地方。太阳被云翳遮挡了片刻,麦浪仿佛也止息了片刻,瞬间又动荡了起来。这翻涌、这动荡中有严密的秩序存在。前浪和后浪的曲线之间呈平行的关系,如果被山坳或树木所阻,就蓦地交叉、合成一个,旋又分开。置身其中,会感到满山无一不是动的。这立体的波浪的世界!这波浪吹起了姐姐的头发,吹动了我们的心情,吹走了人深藏的心思。
山梁上天大地大,我们弯腰拔草大约到中午时分,天上来了飞机。银光闪耀,巨大的轰鸣声打破了四野的宁静。飞机并没有飞远,这是一只别样的飞机,它多么优秀呀,有着草绿色图案的翅膀,肚皮上印着火红的字迹,能看到但认不出来。飞机在我们这一带山梁的上空盘旋,撒下白色的粉末,那粉末像霰雪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落入山巅、路边、谷底。父亲停了手中的活,坐下来喝水吸旱烟。两个姐姐直起身来,我们抬头仰望,眼睛里印着飞机美丽的倒影。我和姐姐都感到不可思议,在这荒凉的山野里,在我们宁静得近乎寂寞的童年,竟然有这样一架飞机,真的来了。它不是一闪而过直接飞走了,它放慢了速度,而且越飞越低,离我们如此的近,简直伸手就能摸得着。这仿佛是梦中才有的情节。这飞机留恋它肚皮底下的山水、草木,它肯定知道这山水草木中有一个孩子,心中也充满了期待和留恋,尽管究竟期待和留恋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父亲说:“这是林业局撒树种和农药的飞机”,他在报纸上看到过。
那个幼小的我,再也不能抑制心中电流般的激情,撒开脚丫就跑,使出全身的力氣。向着天上那只神奇的铁鸟,向着它熠熠生辉的翅膀。他像闪电,像流云,他是飞奔的麦浪中的一匹小马,他快要踏上飞机落在地上的影子。他口里声嘶力竭地喊着“飞……机……”,后来变成了胡乱的嗷嗷叫喊。大姐、二姐在后面追着喊:“回来……”
他喘着气开心地笑,眼中却贮满了泪水,父亲说,“你疯了吗?”
他又不顾一切飞奔了起来,这次是漫无目的地乱跑,似乎只为宣泄心中的激情。然而,那架飞机又回来了,在头顶低低地盘旋,他干脆跟着它跑圈子,顾不上踩倒了麦苗。他喊:“飞机,下来!”飞机就飞得更低一些,有一次简直是擦着头皮呼啸而过。他狂乱地对姐姐喊道:“飞机懂我的意思。”
下山回家的路上,我陷入了沉默,父亲故意逗我说话。那天回家时,我确实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像飞机那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留给你们的眼眸一片空荡荡的天空,他们会不会很伤心。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的想法,山路两边的马兰花、桌子花开得热烈而悲哀。
现在,踏上了人生的中途,我见惯了飞机。一次,在上海浦东机场,我看到,平坦得让人不适的水泥场子里,飞机停得满满当当,从巨大的玻璃窗户望出去,各式各样的铁鸟整齐地排列在跑道边,神情呆滞,有的肚子里或肢体上干脆被卸下一部分来,穿着制服操着器械的工人们正在修理。我坐遍了各种各样的飞机,南方航空的、东方航空的、中国航空的、海南航空的、四川航空的、春秋的、奥凯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男空哥的女空姐的,直飞的经停的、提供免费餐饮的不提供免费餐饮的……坐飞机比坐公交车都频繁。飞机成了我工作、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甚至想,等飞机、坐飞机,与飞机相关的片段成为我生活本身的一部分。
第一次坐飞机的经历恐怕是永生难忘的。毕业后经过一段时间艰辛地奔走、经营,我终于把家安在了南方,南海之滨的一个小城。各项事务都暂时安排停当以后,终于可以回一次老家了。对我而言,回家不仅是一次难得的放假休息,还是生活中一个重要的仪式。办完登机手续,托运了行李,出了摆渡车,手拿登机牌、身份证交给登机梯下肃立的乘务人员时,我激动的心情战胜了疲倦,再次兴奋了起来。我拉着新婚的妻子,排着队一步步踏上登机梯,仿佛是步入某个高处的殿堂。空姐双手叠在腰间笑盈盈地俯身行礼,欢迎我们。进舱门时我特意摸了飞机一下,和飞机来了个亲密接触,清早的飞机钢铁的身体凉森森潮润润的,这种奇怪的感觉传过我的指尖、我的手臂,流遍我的全身。我对妻子开玩笑说:“性感!”当飞机高速滑行,机场边缘城市建筑物的远景化作灰白色的波涛向后涌流时,我感觉自己又一次忘我地奔跑了起来,只不过不是在滚滚的麦浪中,而是在平坦单调的机场上。
我临窗而坐。随着飞机起飞后攀升高度的增加,我的耳鸣和眩晕感也在加剧,望着窗外越来越空茫的风景,在某个瞬间我感到自己竟然爱上了这种真实而又难以捉摸的感觉。它激活了我心底某些埋藏已久的幻觉,又迅速地遗忘、抹去了一些情愫。置身百米、千米、万米高空,飞鸟不到的地方,没有比这更虚无的了。“嘭”一下,飞机像一个水泡一样爆掉,就什么也没有了。但同时,我又觉得心安,因为我的屁股切切实实地坐在结结实实的座位上,我的双脚放在飞机钢铁的地板上,而且有数以百计的人,和我在一起,生死与共。前排的大哥,印着美女图片的杂志斜斜地捂在微微仰起的脸上,竟然心安理得地打起呼噜来。妻子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她坐过飞机,比我镇定。打着领结的空姐推着小车,给乘客挨个儿发面包倒饮料,当她俯身问到我需要喝什么时,在慌乱中,我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当然也许是耳鸣影响了听力的缘故。我翻翻面前的旅游杂志,嚼嚼口香糖,听着耳鸣的旋律,以便让飞机上的时光不出故障地、均匀地流淌,这仿佛是一项任务。云彩轻盈地从眼皮下掠过,有时又猛地进入密集的白云的王国。大地变得虚幻,我无用地辨认着哪一块是高山,哪一块是平原。我估摸着,当飞机飞临故乡地面时,便揉揉眼睛,费力地辨认,企图看到我小时候劳作、游玩过的山岭。那一方山水期待着我,尽管我深刻地意识到所有这一切念想终不过是徒劳。
“爸爸,你看见我坐在飞机上叫你吗?”
“看到了!”
你在我家院子里低头晒麦子,金灿灿的麦子。
我在飞机的窗子里对着你挥手,对着你笑。
你和妈妈、姐姐做好了晚饭,等我从远方归来。
我家灶房的屋顶上,挂着美丽的炊烟,烟飘散得很慢很慢,仿佛一面招魂的旗帜。
很难说清这是我在飞机上临时虚构的一个情节,还是童年真正做过的一个梦的片段,也许两者都是,又都不是。
第一次带父母坐飞机,也是难忘的。我特意给父亲安排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因为他和老哥们聊天时起了争执,父亲认为在飞机上是可以看到地面的,而他的老哥们却坚决认为不可能。飞机出没在云海里,父亲一直不愿拉下遮阳板,尽管高空的阳光紫外线非常强烈。他一直扭头望着窗外,我说:“怎么样?能看见地面,你是对的吧?”母亲一向开朗,坚定,在飞机上却很安静,她服用了降压药,系紧安全带,牢牢地抓着扶手,脸色发黄,没有心情说话。父亲则是喝着饮料,领略着窗外的万千风光,看不出丝毫的不快。他有点豪迈地吟出了毛主席的诗句:“无限风光在险峰”,“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老一代人和我们这一代人是多么不同啊,他们比我们容易满足,比我们有理想,他们的思想单纯而乐观。我在疑惑,我带他们坐飞机,而且以后他们要经常借助飞机往返于我工作的南方小城和西北农村老家之间,这已成为他们晚年生活的常态。在我看来这可能也是举家流浪的一种表现,父亲不知道能不能体会到我的悲伤。不过,体会不到也好,以免他们和我一样过分感伤。
多少年来,我坐过了各种飞机,看过了各种风景。云层之上,是自由而绝美的王国,我曾不止一次认真记录过在飞机上穿越云海、碧空的景象,但没有一次是满意的。我才情有限,辜负了飞机。我在一篇烂尾了的小说中写道:
“飞机缓缓上升,浓密的白雾像刷子一样刷过机翼,转瞬又耸出一座雪白的云峰,飞机径直冲入了这座气体的山林,在它的谷壑中穿行。一切静寂,没有水声,也听不见鸟鸣。仿佛陌生的人永远隐去了他们的话语和行踪,只留下抽象的遗迹,这里是房屋,那里又是墓园。羽信先生进入了梦境,飞机的座椅消失了,他直接坐在云的座椅上;飞机的窗舷消失了,他直接扶在云的窗沿上。他来到了梦中渴望已久的地方,这是陌生的异域,又是熟悉的故乡。他看到一朵云把另一朵云轻轻地揽在怀里,一朵云拉着一朵云的马尾安闲地远去。浅灰色的斜坡,一直向宇宙的尽头延展上去,不多时却拐了个弯,拐弯处轻轻地托举着一团硕大的红霞,那是出水的芙蓉,又像是深陷绝望的恋人捧出的灼灼红心。无数巨大的白色藤蔓纠缠着融合,又缓缓分开,根系的末梢一直垂下去,拂着无限低处的白色地板,就像一条游龙在恣意地汲水。那漠漠的云海,是另一种大地,绵延千万里,这里是隆起的山脉、虚无的山脉;那里是浩瀚无边的平原、空幻的平原。羽信先生在这云气构成的大地的上方,万仞之上,继续向上攀升、攀升,直到低头看见云海清虚一片,和站在地面上仰望高空时看到的情形一样。他觉得欣然、坦然。形骸渐渐松动、耗散、飞逸,每一个细胞都浸透了凉意,燃烧的热情变成了雪意,不再焦渴。”
这里的“羽信”只不过是虚构出来的一缕毛羽般的“莫须有先生”,他是那个替我坐飞机,替我观看,替我体验的人。一次从海南回来,飞机在大海之上航行,上面是蔚蓝的天,下面是蔚蓝的大海,上下茫茫,四合渺渺,什么都看不见,目光的触须什么都抓不住。土的黄、云的白看久了,都不至于让人太厌倦,但蓝色不一样,它不但使人目光散乱,肌肉疲顿,还让人心生恐惧,仿佛害怕自个儿连同这座位、这飞机在一声能划破耳膜的尖叫里头朝下跌入一口吸力强劲的黑洞。我干脆拉下遮阳板,闭上眼睛等待行程的结束。
还有一次,坐飞机回南方小城。入夜后即按时抵达了小城上空。但是可望而不可即,受台风影响,有剧烈的暴雨雷电天气。飞机重新往高处飞,穿过充满雷电和暴雨的云层,在云层之上盘旋,等待安全降落的时机。飞机装着几百人,散乱又不安地在云层之上的夜空里游荡,像一只找不到巢穴的鸟儿。云层之上是大片大片无边的乌蓝,黑夜盛大的帷幕后面,缀着几颗闪着微光的星星,渺小到完全可以忽略。机身下方的整个云层,漆黑一片,那是黑暗的渊薮,仿佛整个黑夜不是来自高处、来自天空,而是从下方、从大地和海洋上涌现出来的。无边的漆黑,看不到任何光,飞机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游移。后来,不知怎么的,飞机降低了高度,迫近了云层。有一会儿,我得以看见云层中闪电的真容。闪电像无数纠结、扩张的毛细血管,瞬间布满夜空的胸膛,一开始是亮白的,后来变成粉色,最后在暗红色中熄灭。没有声音,仿佛一个残忍而又无意义的哑剧。弹指间,新一轮闪电的仪仗又袭来了,在粉色的亮光中,飞机窗后面的每一双眼睛都看见了乌云的野蛮和狰狞。仿佛地狱森林的火山发怒了,浓云混合着岩浆构成的骇人物质喷射到高处,统治了天空,又混乱地纷披而下。我体会到了机舱空气中的恐怖的宁静,所有和我一样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时间的过去。
我按亮头顶的灯,空姐匆匆走过来问:“先生,您不舒服吗?”
我回答:“我恶心。”
我心里补了一句:“孤独是恶心的。”
走出机场时已是午夜。后来我写了一首诗记录我的心境:
在机场他感到了孤独
他深知這不该
更何况还要面对
殿堂式的层云和闪电
及闪电之上的野蛮夜空
一人独坐茫茫夜空
夜空填满一人的心
其实这笨拙的文字,根本不能再现那晚在飞机上的所见、所感,以及乌云中粉色的闪电可怕的昭示。我也没有机会和飞机驾驶员交谈,但我想,我佩服他们,他们比我们更懂得飞机,坐在机头上,一往无前地进入蔚蓝的天心,闯入无边的黑暗,直面雷电粉色的魅影,他们知道飞机的恐惧,飞机的孤独,飞机的爱和坚韧。
我到过世界的边缘,天空的高处,也遭遇过一人独坐夜空的孤独,重回大地时的泪流满面,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生命中注定要经历的。比起飞机,我的企望和爱还不够坚韧和绵长。
当飞机重新起飞或降落,我仍旧竭力睁大眼睛,伏在窗上,想看到那个在滚滚麦浪中追着飞机奔跑的孩子。他的背上虽然没有长出一对翅膀,但是天空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他,永远。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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