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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志

时间:2024-05-04

高亚平

春天的野菜

单位搬迁到南三环后,离城市远了,离乡村近了。午间休息时,于周边的小路上散步,忽然看到路边柳树上有了一抹新绿。目光南望,平日云卷云舒,还有几分苍涩的终南山,此刻也变得朗润起来。看来,春天真的回来了。不觉间,心中就涌动出了唐人的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低头一看,路边的小草,果然已发出了新芽,长出了嫩叶。还有我认识的几种野菜,也长到小酒盅大小,团团然,惹人怜爱。这久违的野菜,让我顿然间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故乡的春天,想起了春天里田间地头的野菜。

说到野菜,我首先想到的是荠菜。每年春风一动,青草一泛绿,荠菜就出来了。往往是在一场春雨之后,它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突然间就出现在麦田中,田垄头,河畔间。不过,起初并不大,只有大人指甲盖大小,不易为人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没有人去理睬它。只有再经过十天半月左右阳光的曝晒,春风的吹拂,雨泽的滋润,荠菜伸胳膊蹬腿,舒展了腰身,长得肥硕起来,人们才拿了小刀,提了筐篮,走进田野,开始挑荠菜。那真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儿,棉袄脱了,一身轻松,在煦暖的春风中,在碧绿的麦田中,蹲下身子,边说笑着,边寻觅着挑挖着荠菜,偶一抬头,天蓝云白,似乎连心都飞到白云间去了。荠菜长得很好看,叶修长如柳,边缘有锯齿。起初只有四五片,随着时光的流逝,叶片也如楼台状,不断地复生,直至夏末变老,顶部结出碎碎的米粒状的白花。荠菜有多种吃法,可凉拌。将挑挖的荠菜择洗干净,放进开水锅里焯熟,捞出,滤去汁水,然后切碎,加盐,加醋,加姜末,加油泼辣子,再滴一丁点麻油,拌匀即食,其美无比。当然了,这道菜的佐料必须是上好的,尤其是醋,必须好。用山西的老陈醋固然好,若无,用户县大王镇的醋亦可。荠菜还可包饺子,这是最常见的吃法。可素包,以荠菜为主,和豆腐、木耳、黄花、葱姜等合剁为馅,包好,煮而食之。可荤包,最好是和瘦肉合剁为馅,这样的饺子煮熟后,既有荠菜的鲜香,又有肉香。但我最中意的是吃荠菜面和荠菜水饭。将擀好的面切成碎面下锅,待水滚后,急投入洗净的荠菜,煮熟,和汤面一起盛入碗中,加入炒好的葱花和调料,徐徐食之,别有滋味。荠菜水饭好像只有我们老家关中长安地方有之,这么多年,我在别的地方没有见到过。将籼米淘洗净,投入多半锅水中煮之,待水滚后,投入荠菜,红白萝卜条,黄豆,煮熟后,加入盐巴,水是水,米是米,稠而不稀,红黄绿白,趁热徐啜,滋味美妙,无以复言。小时候,在长安乡间,每当母亲做荠菜水饭,我都要吃两大碗。荠菜南北皆有,不过北地苦寒,较南地出来晚些而已。南宋诗人陆游似乎特别喜欢食荠菜,他曾写过两首《食荠》诗。其一:采采珍蔬不待畦,中原正味压莼丝。挑根择叶无虚日,直到开花如雪时。其二: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传夸真欲嫌荠苦,自笑何时得瓠肥。放翁真知食荠者矣。

春天故乡原野上的野菜多矣。除了荠菜外,还有麦瓶儿、水芹菜、枸杞芽、堇堇菜、辣辣菜、面条、胖官、巧合蛋什么的,当然了,有的图书上不载,只是我们当地人的叫法。或者图书上也记载了,叫法却不同。比如辣辣菜,一些图书上就写作勺勺菜。这些野菜,也是伴随着春风,陆续登场的。麦瓶儿几乎是和荠菜同时出现在麦田中的,它的叶子也似柳叶,不过更窄,也无锯齿,叶由根部丛生而出,整个形体就如微缩的剑麻。这种野菜好挑好洗,下面锅,做酸菜均宜,味道醇厚,吃起来很香。麦瓶儿几乎是和麦子一块儿生长的,麦子长多高,它也长多高。麦瓶儿长着长着就开花了,那花儿很好看,是一个底部大颈部细的花瓶儿,花则从瓶颈部吐出,单瓣梅花状,一瓣一瓣的,作粉红色,鮮艳之极。一株麦瓶儿上,往往有三四个花瓶,多者还有五六个的。试想,在碧波荡漾的麦浪中,摇曳着一株株麦瓶花,那情景有多好看。麦瓶儿花谢后会逐渐变黄,那些瓶儿中也会蓄满籽儿,这些籽儿待到麦熟时节,又会随风洒落田间,到来年春风起时,再生长出无数的麦瓶儿菜。读江南一些士人的笔记,常见有看麦娘的记述,我总弄不清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野菜,无端地总觉得,它就是家乡田间的麦瓶儿。胖官的形状和麦瓶儿相类,不过叶片比较肥厚,味道很苦。这种野菜我们一般是不挑挖的。实在不得已挑挖回家,也仅仅是做腌制酸菜而用。胖官花色比麦瓶儿淡,花瓶则很有意思,瓶身上有竖的细细的棱纹,不似麦瓶儿是光滑的。水芹菜生长在多水的地方,生长在水中的,通体翠绿;生长在水滨的,茎叶则为紫红色。吃起来,生长在水中的好像更肥嫩一些。枸杞生长在田坎河畔,采摘时只能掐去枝头的嫩尖。枸杞芽焯熟凉拌,吃起来有一点淡淡的苦味,清热败火,也很不赖。这些菜都是季节性很强的菜,一过季节就老了,就无法食之了。“春到溪头荠菜花”,诗意很美,但这时的荠菜已不能吃了,勉强食之,不但枯涩,而且显老。如若不是饥荒年代,恐怕是没人愿意吃的。

茄子

盛夏时节,天气燠热,百物难以下咽,忽然就想到了茄子。晚饭时,如果有一盘酸辣可口的凉拌茄子,就着薄粥,缓缓而啜,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呀。小时候在乡间,每逢夏季茄子下来时,我没少吃过凉拌茄子。凉拌茄子的做法很简单,先上锅将洗净的整个茄子蒸熟,剥去皮,将茄肉一绺一绺撕下,堆入盘中,加蒜泥、油泼辣子、葱花、盐醋、麻油,拌匀即可。凉拌茄子很好吃,软而濡,又有一点儿嚼头,是佐粥的妙物。下酒亦妙。傍晚时分,搬一张方桌,放在新洒过水的庭院,天空一弯朗月,下山风吹着,夜色中,或三两好友,或一人,就着茄子,把酒慢饮,想一想,都让人神往。祖父在世时,就喜欢这样一个人独饮,三四两老酒下肚,看着他怡然的样子,我羡慕得不行。

在乡间生活的那些年月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生产队的菜园子,那几乎是一个乡村孩子的乐园。我们队的菜园子在村南,园子的南面紧邻着一条蛟峪河,西面则是一个大桃园。菜园有五亩地大,里面种满了各种蔬菜。春天,青草泛绿,各种蔬菜也破土而出,开始只是几片稀疏的小叶片,几场春雨,几度春风,菜园里已是葳蕤一片,生机盎然了。园中的蔬菜若用油沃过,旺盛得不得了。而百花也不失时机地开了,金黄的蒲公英,白色的碎碎叨叨的荠菜花,蔚蓝如火焰的苦苣儿,红艳艳的麦瓶花……都是一些野花,生长在菜蹊间,把人的眼睛都照亮了。蔬菜这时也有开花的,如油菜花、芥末花,但好像并不多。它们大量开花在夏秋。各种瓜类的,如南瓜、黄瓜、笋瓜、西葫芦、丝瓜,就不用说了;辣椒,豆角,韭菜,大葱,豇豆,等等,也多在这个季节开花。茄子也在夏秋开花。茄子花是紫白色的,有点发蓝,开在肥大的叶间,样子很好看。茄子开花是陆陆续续的,开着落着,就有小茄子渐次生出。起初,小茄子像一个个紫色的小橄榄球,挂在茄树上,掩映在硕大的叶间,但也就半个多月的功夫,茄子便长得肥硕起来,如一个个胖乎乎的娃娃,茄叶再也遮蔽不住它们了。茄子便会被人们摘下,拉到集市上卖掉。茄子多为浑圆形,也有长条形的,若小儿臂,长达半尺。至于颜色么,多为紫皮,不过,现在也有了绿皮的,这也许是品种改良的缘故吧。

茄子有多种吃法,除了上述凉拌茄子外,茄子炒豆角、红烧茄子、油炸茄子,都不赖。小时候,我在农村还吃过生拌茄子。将茄子洗净,切成细丝,加上剁碎的青辣椒、蒜末,调上适量的盐醋,用手反复地抓一抓,然后上桌开吃,味道绵软可口,喝粥下饭皆宜。多年后,读一些植物类的闲书,我才知道,茄子不宜生吃,因为其中含有龙葵碱,生吃容易中毒,会出现腹胀泻肚症状。但家乡人至今还在这么吃着,我也还这么吃着,情况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也许是吃得少的原因吧。贫困年月里养成的一些习惯,今生怕是不易改掉了。茄子还可以蒸包子,茄子包子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似乎都喜欢吃。我母亲善于蒸茄子包子,她老人家每次做这种吃食,我都要趁热吃上三四个。茄子除了好吃,还具有清热活血、消肿止痛、降低血压的功效,长期食用茄子,可以说好处多多。用冬天地里的茄子枝叶煮水,泡洗治疗冻疮有奇效。少年时,由于贪玩,冬天里我常和小伙伴们在旷野里疯跑,结果手脚生出冻疮,疼痛不已。母亲发现后,一边爱怜地责备着我,一边领着我,赶到生產队的菜园子,拔一捆茄子秧,煮水替我清洗,往往清洗过两三次后,我的手脚就会光鲜如初。

茄子又名落苏,南方称为矮瓜,来自印度,种植时间很久,据称南北朝时期已有栽培。但至少在宋代,已应被广泛种植,宋人郑清之就曾写过一首有趣的咏茄诗:“青紫皮肤类宰官,光圆头脑作僧看。如何缁俗偏同嗜,入口原来总一般。”说茄子圆乎乎的样子像和尚的头,这个意象很新奇,也很有意思。清代画家金农据此诗,还曾画过一幅茄子图,并把第二句诗题到画上,让人看了忍俊不禁。郑清之说茄子滋味一般,我看未必。他之所以这样说,要么是不会做,要么是不懂食茄,否则,为何僧俗都喜好吃的茄子,他偏偏要说滋味一般呢?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是汉代相和民歌里的两句诗。莲是南方的叫法,北方称为荷。说到荷,不惟陕西南部地区,譬如安康、汉中等地广泛种植,就是秦岭以北的关中地区,也多有种植,尤其沿秦岭北麓一带,因多峪口,多流水,多川地,种植更为普遍。明代诗人钱微曾写过一首咏荷诗:“泓然一缶水,下与坳塘接。青菰八九枝,圆荷四五叶。动摇香风至,顾盼野心惬。”想他描写的应该也是北方的荷吧。

对荷,我说不上多么喜爱,但碰到了,总要驻足多看两眼。原因嘛,我们家乡有荷,打小就认识。故而见到了,总有那么一点亲切。这好比是邻居,虽平日没有多少交往,因相处的时间长了,只要没有交恶,不期在外面遇到了,还是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喜悦在心底的。

我的家乡在樊川的腹地,离终南山仅有十多里之遥。终南山是秦岭的一段,山上植被好,故雨水多,加之家乡又是川地,西面北面皆原,水汊低湿地多,水田面积便广博,这在关中别的地方是不多见的。水田面积广就宜种稻植荷。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庄周围全是稻田、荷田。就连村名也叫稻地江村。附近村庄的人,还给我们村编了一句顺口溜,道是“进了江村街,就拿米饭憋(吃饱的意思)。”足见家乡水田面积之广。

插秧种稻在麦收后,但秧苗是在麦子还未成熟时已育在秧床上了,绿莹莹的,如绿绒毯,很好看。待到麦子收割过后,腾出了地,方拔了秧苗,一撮撮插入水田里的。而荷则是在暮春已被植入去冬预留好的田里的。那正是小麦扬花、柳絮飘飞时节,放眼原野,白色的絮状的杨花,漫天飞舞,夕阳下,尤为好看。

植荷是一件比较麻烦的活儿,也是一件细致活儿。先得用牲口把地翻了,然后把地耙平,再给田里隔三岔五地堆上捣碎的农家肥,之后把藕种埋入粪堆中,放入水,荷田就做好了。十天半月后,你到地头去看吧,原来水平如镜的荷田里,便有如小儿婴拳样的小叶露出水面,嫩绿嫩绿的,上面还挂着晶莹的露珠。从这时开始,荷田一天一个样,荷叶愈生愈多,一两个月后,便已是叶覆叶,层层叠叠,碧绿一片了。荷田里也开始热闹起来,水中有水葫芦、荇草,有鳝鱼、泥鳅,最多的是青蛙。它们在水里跳来游去,有时甚至跳到荷叶上去,压得荷叶一忽闪一忽闪的,荷叶上的露,便若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滚下,跌落水中。蜻蜓也很多,麻的、黑的、红的、绿的,或于荷田上空来回飞翔,或降落在荷叶上面。此时,水稻也已成长起来,整个稻田绿汪汪的。片片稻田和片片荷田相间相连,田野如画轴,渐次打开,远山近树,美丽极了。而荷花也在这个季节静静地开了,粉红的,莹白的,花大如碗,挺立在重重荷叶中,如浴后少女,微风过后,婀娜有致,美艳得使人心痛。

夏日无聊,翻书破闷。从书中得知,古今有很多爱荷之人,李白、周敦颐不待说,今人中喜欢荷的,作家里就有席慕蓉、汪曾祺。席、汪二人都曾种过荷。席慕蓉是诗人,还是画家,她植荷除了观赏、作画外,大概还是出于女人爱美的天性吧。汪曾祺我想则更多出于情趣,出于对生活的热爱。读他写种荷的文字,让人感动,也让人觉得温暖,如何地弄来大缸,给缸里倾倒进半缸淤泥,铺上肥,注入水,植入藕秋子(荷种),看它生叶、开花,历历写来,如在目前。不过,无论是席慕蓉,还是汪曾祺,他们种的荷都是观赏荷,不长藕,和我家乡的荷是不一样的。我想,花叶也一定没有我们家乡的荷开得大,生长得碧绿茂盛吧。

曾见过许多荷,比如苏州拙政园的荷,湖南桃源的荷,昆明滇池的荷,但我以为总不及我们家乡的荷。长安自古帝王都,长安自古也是出美荷的地方。家乡清水头村的千亩荷田,花叶之盛,势接天际,让人震撼,亦让人流连。夏日到此,沐荷香荷风,可以忘忧。若带有酒,还可效古人,摘一段荷梗,掐去头尾,将其插入酒瓶,慢慢地吸,喝上一两口带有荷香气的酒,那分惬意、自在,更无以复言。

柿树

柿树是关中农村最常见的一种树,尤其是沿秦岭北麓一带,几乎家家有柿树,村村有柿树。有人说,柿树多生长在苦寒的地方,譬如陕西、山西、甘肃、宁夏等省的山地、丘陵地区。柿树耐贫瘠、耐干旱,生长缓慢,但它易活好管,稍有一些土壤水分,就能迎风而长,并结出通红鲜亮的柿子,这很像草民百姓,让人感动。

我的家乡在秦岭之北,离山约有十里,西依神禾原,北靠少陵原,属于川地。因近山之故,柿树在家乡也广为种植,河边地头,人家房前屋后,常见到柿树的影子。尤其是到了秋日里,严霜一洒,树叶变成绛红色,片片落下,而红艳艳的柿子则俏立枝头,或累累然,或垂垂然,一嘟儿一嘟儿的,晴空丽日下,鲜艳之极,谁看了都会为之心醉。再陪衬以青堂瓦舍,袅袅炊烟,一丘丘金黄的稻谷,绿得发黑的玉米地,还有呼啸的鸟群,那简直就是一幅秋丰图,不惟旅人见了着迷,就连本乡本土之人见了,也会目驻神驰,连连赞叹的。

柿树的品类很多,以果型和味道来分,大约有水柿、火柿、尖顶、火晶、寡甘、面蛋之类。因其树种不同,故果熟期和果味也大不相同。水柿硕大,未成熟时,浑身呈青绿色,熟后呈金黄色,食之清甜,水气大,美中不足的地方是皮厚。火柿靠近蒂部有一圈凸起的云纹,很好看。这种柿子个儿不大,吃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唯其未熟时,用火烧熟了吃,甜香无比。我不知道火柿之名是否由此而来,反正少年时代,我没有少吃过烧熟的火柿。尖顶和火晶则是我们那一带最常见的柿子。尖顶个大,快熟时将其摘下,用温水拔去青涩之气,吃起来甜脆无比。但需注意,去其青涩之气时水不可太烫,过烫则柿子会被煮死,那时,任你是神仙在世,也只能徒唤奈何。尖顶自然熟了也好吃,用手轻轻地剥去一层薄皮,便露出了鲜红的果肉,食之,糯甜如饴。火晶体型小,通体红艳,如沙果般大小,这种柿子红熟时,或轻揩去柿子上的薄霜,一口吞了,或揭去柿蒂,对着口,微微一吮,立时一股蜜甜,便顺着喉咙流到肚里,一直甜到心底。火晶是可以久储的。霜降之后,摘了火晶柿子,用剪刀剪去树枝(防树枝戳坏了柿子,柿子熟透后变软,最是娇气,稍微碰撞一下,就会破了皮,流出汁儿),在瓦房顶上用稻草盘个窝,将已红但还发硬的柿子头朝下一层,再头朝上一层,如此往复,一层层码起来,最后用稻草盖严实了。这样,一任风吹雨打,霜侵雪压,柿子全然不惧,只安然地躺在草窝里,慢慢变熟。吃时,只需轻轻地揭开稻草,一层层拿去。如此,便可以一直吃到来年开春。寡甘柿子甘甜,不易变软,一般让其在树上变熟。这种柿子有时白雪都覆盖了大地,还擎立在枝头,风吹不落,雨打不坠。摘时,要用夹杆夹。面蛋形似火晶,但没有火晶鲜红、亮堂,也没有火晶蜜甜,只是一味的面。寡甘和面蛋,我们那一带人家种得不多。还有一种柿树名叫义生,是没有经过嫁接的,即使熟透了,吃起来也有涩味,栽种的人就更少了。

我家老宅的院中有两棵柿树,一棵是火晶柿树,一棵是寡甘柿树,都有小桶般粗细。火晶柿树后来因要盖新房,斫去了。寡甘柿樹至今还在院中挺立着,春天,在翠绿的叶片下,开一树方形的金黄的小花;秋天,结一树红灯笼样的柿子。童稚时代,这两棵树给了我无尽的欢悦和乐趣。夏日看蚂蚁上树,用一根线穿了柿花挂在脖子上做项链,上树捉金龟子、知了,在树下乘凉、荡秋千;秋日里爬上树摘柿子,用铁丝扎红彤彤的柿叶玩,等等,都是让人着迷的事儿。有一种专吃柿子的鸟儿,家乡人呼它作燕咋啦,每年柿子成熟时节,它们都会叫着闹着飞临家乡的原野。每当这时,家乡的柿树都会遭一次殃。但在我的记忆里,家乡人似乎并不恨这种鸟儿。若那一年燕咋啦不来,他们还会仰了头,自言自语地说:“燕咋啦咋还不来呢!”一年秋天,柿子成熟季节,因为忙,父亲嘱咐我和弟妹们把家中院里的柿子摘了。于是,我和弟妹们提篮拿夹杆,把两棵柿树上的柿子摘了个精光。不想,父亲晚上回家后看到这种情形,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他二话不说,饭也顾不上吃,便搬了梯子,硬给树顶上绑了几嘟儿柿子。下来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记住了,天生万物,有人吃的一口,便有鸟儿吃的一口。”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们太不厚道了,忘了给鸟儿留吃的了。父亲去年八月份已谢世,如今,追言思人,我不觉怃然。

柿树还是一种入得画图的树木,许多国画家都爱画它。我的妻子家在终南山脚下,出小峪口不远即是,村名也很有意思,叫清水头。每每念及这个村名,我都会想到杜甫的诗句:“在山泉水清。”清水头村多树木,尤多柿树,一搂粗的,水桶粗的,随处可见,夏天撑一树树阴凉,冬日铁枝虬干,古意苍然。我曾多次在这些树下盘桓,感叹着光阴的飞逝,追忆着似水流年。一次,我和国画家赵振川的弟子王归光、于力闲聊,得知赵先生也常带了一班弟子到此写生作画,不觉欣然。怪不得近日观看他们师生的秋季小品展,似乎画里闪现着柿树的影子呢。

清水头村还有千亩荷田,六七月间,荷叶田田,荷风阵阵,荷花次第开放,红的白的,加之青山绿水,远村长林,景致也是蛮宜人的。除了柿树外,不知赵先生会不会偶发兴致,也画一笔两笔荷花呢?

紫薇

紫薇是一种很好看的植物,其花、叶、树干多有可观者,但我过去却并不认识它。我认识紫薇,还是在西安的植物园认识的。那还是数年前的事了。

那年冬天的一夕,难得地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上午,我起床后,望着玉树琼枝的世界,忽发奇想,一夜大雪,不知植物园里是一番什么样的情形呢?便动了去看一看的念头,便约了一个朋友,踏着积雪,冒着严寒,去了南郊的植物园。进了园子,我深切地感受到,我是来对了。植物园里异常的安静,几乎少有人踪,偌大的园中,除了清越的鸟鸣,再无别的声音。地上、植物上、房屋上……均为雪所覆,于莹洁、寒素中显出一些肃穆,让人心生喜悦。我和朋友随意地在园中转,赏雪,亦享受一分宁静。当然,也谈心。谈的都是一些彼此感兴趣的事,诸如读书啦,绘画啦,游历啦,等等。不意,便来到了松园的南门。朋友突然停到一棵碗口粗的树跟前,指着树问我:“知道它是啥树吗?”我摇头。朋友说:“这就是紫薇,亏你整天还读汪曾祺先生的书呢!”经其这么一说,我一下子记起来了,汪先生确实写过那么一篇有关紫薇的文章,而且,我还记得他在文中引用过一句 “紫薇花对紫薇郎”的诗呢。于是,我特意地把这棵紫薇树端详了一下,树不高,也就不到三米的样子,但确实有了一些年岁;树干很光滑,很粗,还扭曲着;树枝上不见一片叶子,唯有一些黑色的豆状的果实,但上面也堆满了雪。我用手在树干上挠了挠,树枝纹丝不动。朋友说,你不用挠,它俗名是叫“痒痒树”,但它太老了,早已不怕痒了。我赧然。

自从在植物园中认识了紫薇,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便有意地注意上了这种植物。这一注意,我才发现,原来西安市里许多地方都种着紫薇,有些大街上,还将紫薇做了行道树。譬如,朱雀路两旁和中间的花坛中,就种的全是紫薇,不过,树都不大,仅有茶杯粗而已。但即便如此,也给街上增色不少。盛夏和初秋时节,当百花谢尽,满世界都是苍绿时,在朱雀路上走走,则是满眼的姹紫嫣红。但见紫薇花烂漫在街边,紫的,赤的,白的,一棵棵树上,都顶了一头的繁花,望去如彩霞,让人心怀大畅。而车辆便在花树边穿行,行人便在花树下散漫地走,斯情斯景,当可成为一幅画吧。

事实上,紫薇自身就是国画家常画的题材,尤其是一些花鸟画家,鲜有不画紫薇者。前年初冬,我去长安二中画家刘岚处小坐,喝茶之余,承其美意,要送我一幅画。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说随便。而同坐的强沫兄则让给我画一张紫薇,不过,不要夏秋的紫薇,而要繁花落尽后的紫薇。刘岚兄慨然应允。便研磨铺纸,便画,功夫不大,一张水墨淋漓的画作便完成了。画面上,数枝紫薇干扭曲着挺然而立,铁干虬枝,枝上着一些还未落尽的叶片,而顶部则是如铁样黑的蒴果。刘岚略一沉思,即在画的右上角题上“焰尽方留味满枝”数字,画顿然变得有味道起来。画家画紫薇者,多画花开时节景,如刘岚兄这样画紫薇者,我还从没有见过。由此也可见出其与他人的不同处。这张画,我至今宝之。

今夏去成都都江堰,令我大为惊异,这里的紫薇不仅多,而且大,紫薇干粗叶茂花繁,多有高达两丈者。尤其是二王庙里的那两株紫薇,高及两旁的屋檐,生长在两个用水泥砌成的巨大的花坛里,树冠硕大,万花似锦,惊心动魄,让人震撼,为我生平所仅见。也许此地气候湿润,土壤肥沃,适合紫薇生长吧。诌诗一首:“紫薇多繁花,摇曳生北地。春去不足挽,娱目有此君。”

豆四种

扁豆

很喜欢郑板桥的一副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瓢儿菜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菜,但扁豆和扁豆花,从小到大,我却没有少见。这是一种在关中农村很常见的豆类植物。仲夏,尤其是秋日,在菜地里,在人家的院落里,都可见到生长得很旺势的扁豆,豆叶墨绿,蔓儿缘了树或豆架、篱笆,往上疯窜。那花儿也开开谢谢的,白的紫的,一串一串的,从夏末一直能开到晚秋。自然,花间也少不了蝴蝶和蜜蜂的身影。但在我的印象里,似乎葫芦蜂来的最多。是它喜欢花儿的繁盛呢?还是喜欢豆荚的清香?我说不清楚。而扁豆就生长在花串的下部,花落了,结豆荚了,白豆荚,紫豆荚,起初很小,慢慢变大,若蛾眉,若弯月,让人喜欢。花是开开谢谢的,豆荚也就大大小小。最常见的情景是,一串花藤上,既有豆荚,又有豆花。豆荚也是大小不一,花串的下部,豆荚最大;越接近花兒的地方,豆荚愈小。家乡人形象地称之为:爷爷孙子老弟兄。扁豆是可食的。摘下清炒,或者用水煮熟了凉拌,清脆可口,用以佐酒或下饭,皆妙。做扁豆面尤妙。将嫩扁豆摘下,洗净,直接下到面锅里,饭熟后,面白豆绿,很是可爱。再给面里调上好醋好辣椒,撮上一点生姜末、葱花,年轻时,我能一连吃上三大碗扁豆面。

我爷爷在世时,特别爱种扁豆和南瓜,原因是这两种植物,都能缘墙缘架而生,易活,省地。记忆里,爷爷每年都要给后院里种这两样东西。南瓜沿墙攀缘,牵牵连连,翻过墙头,有时都长到了邻家。而扁豆则沿了后院里的两棵香椿树,一路攀爬,藤蔓达三四米高。整个夏秋时日,两棵香椿树被扁豆藤所缠绕,也就成了豆叶婆娑的树,成了扁豆花烂漫的树。可惜的是,自从爷爷下世后,我家的后院里,便再也没有了扁豆的影子。

扁豆花也是花鸟画家爱画的题材。我想,这除了扁豆形态好,宜于入画外,还和它普通、常见有关。向画家讨一张扁豆花画,挂在家里,枝叶摇曳,花团簇拥,蜂飞蝶舞,不但看起来热闹、喜庆,也显出些许清幽。画上的植物自己认识,别人看了也认识,这有多亲切。谁愿给家里挂一张自己不认识的画呢?

秋风又起,家乡地头的菜地里,扁豆花开得该正繁盛吧?我想念母亲做的扁豆面。

豌豆

春三月,麦苗起身,蓬勃生长。豌豆也随了麦苗,开始跑藤扯蔓。嫩闪闪的蔓儿上,还只是一些肥硕、鲜嫩的叶儿,掐一把带露的豌豆尖儿下入面锅,便是庄户人家难得的美味了。不久,豌豆陆续开花,白的,红的,春风吹过,万花攒动,如无数彩蝶在麦田里舞动;又如万千小虾,在绿波中跳动。豌豆结荚了,碧绿的豆荚若美玉雕成,挂在叶蔓上,格外好看。嫩豌豆角是可食的,吃起来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豌豆结豆荚时,也是乡间孩子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他们三三两两潜入麦田,大肆偷摘豆荚,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是鼓鼓囊囊的。豌豆继续生长,豆荚变白变老,孩子们依旧偷,他们将偷来的豆荚用针线穿起来了,放进锅里,用盐水煮熟剥食,吃起来有一种别样的风味。麦黄了,豌豆藤枯了,它们和成熟的麦子一同被割下,运到打麦场,最终变成豌豆麦,被储存进粮仓。

清人吴其濬著《植物名实图考》云:“豌豆,本草不具,即诗人亦无咏者。细蔓俪莼,新粒含蜜。菜之美者。”其实,岂止是诗人无所咏者,就是画家,也很少画这种植物。倒是关中农村多以豌豆花为题材,用彩纸剪成窗花。下雪天,坐在贴了窗花的窗前,窗明花艳,炕暖茶热,倚窗闲读,实为一件乐事。

豌豆可制成多种食物,如豌豆粉、豌豆糊糊、炒豌豆等,但最常见的吃法还是豌豆面。将豌豆和麦混磨成豌豆面,再做成面条,吃起来不但筋道,而且还兼具麦香和豌豆香。豌豆面过去是关中农村最常见的面食之一,但现在已很少能吃到了。究其原因,豌豆产量低,且种起来易受孩子糟践。过去,村上种豌豆,都要派人看护。现在分产到户,谁受得了那份麻烦?

夏日麦收过后,适逢透雨,天晴,于刚收获过的豌豆地里,可捡拾到许多胀豌豆。这些豌豆多为豌豆中的上品,颗粒饱满,它们是在五月的热风骄阳下,豆荚突然炸裂,遗落田间的。这些豌豆经雨水浸泡,豆身比原来大了一两倍,颗颗如珍珠,白亮可爱。将捡拾到的胀豌豆用清水淘净,用油和淡盐水炒过,吃起来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清香。小时候,我没有少吃过炒豌豆。我至今还能记得夏日雨过天晴后,我们光着脚丫,在金黄的麦茬地里捡豌豆时的情景,也还能记得挂在南山顶上的那一道彩虹。可惜的是,自从我二十多年前进城后,便再没有吃到过这种难得的妙物了。

绿豆

在豆类植物中,绿豆的身量怕是最重的。灌一麻袋小麦、稻谷,只要是在农村长大的小伙子,往下一蹲,弯弯腰,“嗨——”的一声,一麻袋粮食就上了肩。但麻袋里装的如果是绿豆,那就另当别论了,一般小伙子根本扛不上肩。除非是大力士,要么,就别想。绿豆是夏收后种,秋日里收,生长期很短,也就俩月。种时,不需要点种,都是由庄稼把式满地里挥洒,或者顺了苞谷垄溜,待苗儿出齐后再间苗,种植起来很简单,不费事。要紧的是,在豆苗出来后不久,要防止兔子糟害。兔子是最爱吃豆叶的。因此,种绿豆的时节一定要把握好,既不能种早,也不能种晚。早种和晚种,因其它豆类植物还没有广泛出苗或已出苗,兔子专吃这一片地,极易把此片地上的豆苗吃得稀疏,从而影响产量。

绿豆性温良,解毒,暑月里,以之为汤,或者和大米、小米同煮,熬而为粥,是消暑的妙品。当然,端午节,以之为绿豆糕,就不用说了。绿豆最广泛的用途,莫过于生豆芽菜和做粉条了。小时候,我们生产队的粉坊里制作粉条时,除了土豆粉和红薯粉外,大量用的就是绿豆粉了。有一年,我们队上种植的十亩绿豆地突然变作他用,时当绿豆成熟时节,也许是生产队长想要照顾本队的社员吧,他说,这片地上的绿豆就不要了,大家去给自家采摘吧。于是乎,也就是一天的工夫,这片绿豆地里的绿豆,便被采摘殆尽。我们家也摘了不少,那一年,母亲用这些采摘回来的绿豆,生了许多豆芽菜。我们一家一直吃到了来年的开春,才把这些豆芽菜吃完。

大豆

大豆古曰菽,汉代以后才称为豆。其叶曰藿,茎曰萁,有黄白黑褐青数种,花亦有红白数色。褐色的大豆我没有见过,黄白黑青这几种大豆,打小我可是常见。我自小生活在关中农村秦岭脚下,我们那里是川地,水田旱田都有,麦收过后,大豆便被广泛种植。不同的是,黄色白色大豆要么被成片種植,要么随了苞谷、谷子间种,它们都种植在旱田里。至于水田边,则大多种植的是黑色、青色的大豆。这两种豆子吃起来也比黄色白色大豆更有水气。和绿豆叶一样,大豆叶也是野兔的爱物,它们最爱吃大豆的嫩叶。小时候在乡下,我曾多次看见稻田垄上种植的大豆的豆叶,被野兔成垄吃掉。每每此时,大人们都会对兔子恨得咬牙,但也是无可奈何。兔子腿快,谁又能抓住它们呢?气归气,气过后还得补种。

盛夏,漫步乡野,漫步大豆田边,微风吹动,万叶浮动,让人顿然想起碧波荡漾一词,不由心中一爽。读古书得知,豆叶在古代是可食的。“野人以藿为羹。”但我想,这种羹,定然是不好喝的,因为豆叶太粗涩。写“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陶渊明,我想是不会吃豆叶羹的,他所吃的,大概也是豆子或豆制品。

大豆不是主食,它只能作为一种副食。大豆有多种吃法,磨豆腐、豆浆,生豆芽菜,是最常见的吃法。相传,明宣德年间,朝廷为选贤良方正,考举人时特出题《豆芽菜赋》,结果,好多应试者都交了白卷,唯有陈嶷以一篇赋高中第一。其赋曰:“有彼物兮,冰肌玉质,子不入于淤泥,根不资于扶植。金芽寸长,珠蕤双粒;非绿非青,不丹不赤;白龙之须,春蚕之蛰。”以豆芽菜流传千古,陈嶷是第一人。

青色大豆家乡人又叫青豆。小时候,我最爱吃母亲做的青豆水饭。其做法为,给锅里添入多半锅水,将淘洗干净的大米和青豆下锅,待水滚后,再倾入剁碎的时蔬,这些时蔬有时是菠菜、青菜、白菜,有时则是野生的荠荠菜、水芹菜、枸杞芽,反正是有什么下什么。再下入红白萝卜条,用苞谷糁杂糅野菜制成的调和丸子,放入适量的盐,水饭便做成了。这样的水饭红白黄绿,不仅颜色好看,而且汤汤水水,没有油性,吃起来爽口,耐饿耐渴。每次吃青豆水饭,我都能吃两大碗。

青豆现在家乡人已不大种,除了产量低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乡人的过度挖沙采石,致使河床下降,水田被“吊”起来,变成旱田。水田减少了,自然,种植青豆的田垄也就少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吃到青豆水饭了,哪天有空,我一定得回趟家,看看母亲,再吃一顿母亲做的青豆水饭。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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