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丁小村
两千多年前汉王朝开国皇帝刘邦的得力谋士张良功成身退,被封为“留侯”隐居在紫柏山下。留坝县西北15公里处的张良庙为历朝保护之名胜,殿阁巍巍,古木森森,它西望紫柏山,背倚柴关岭。紫柏山向上直指洁净的蓝天,其主峰高达2600米以上,是西段秦岭最高山峰。紫柏山东向延伸为柴关岭,海拔2400多米,为秦岭西段的重要山岭。连接陕西和四川的公路在此翻越秦岭,舒缓下行,一路依山傍水的行程,直达汉中盆地,逶迤向南,抵达蜀川。宝鸡至汉中段是川陕公路最重要的一段。这段翻越西段秦岭的公路初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抗战时期,后来经历数次修缮改建,最后成为316国道的组成部分,这条国道勾连中国东部地区和大西北,连接108国道之后,就把大西北和大西南网进了全国公路交通大网络之中。地处秦岭西段腹地的凤县、留坝、太白三个县域,大山磅礴,谷地幽深,那些建设在山岭和沟谷中的公路,最终指向国道大动脉,它们仿佛飘舞的绸带,连接着隐秘的村庄和僻远的城镇,使人们能够更快捷地与外界沟通。
这是秋季里的一个清晨,草叶上覆盖着清澈的露水,薄雾缓缓流淌在森森的树木之间,清冷的风从高高的山岭上吹拂下来,清凉又澄净的空气令人迷离欲醉。从张良庙出发,沿着316国道翻越柴关岭,公路盘旋而下,至于凤县境内,这里的舒缓小坝子上,有一村叫高桥铺,是高江公路的起点。我要去浏览的就是这条高江公路。它的终点在留坝县江口镇。高江公路是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间修筑的一条战备路的一段,经过留坝县江口、桑园等乡镇,向北可至太白县和宝鸡市。经过上世纪80年代的修缮改建,已成为一段富有特色的山区公路。同行的朋友说这是留坝最美的乡村公路,沿途风景可入画。在我看来,这是一段浪漫的行程,是诱惑之旅。
高江公路从村庄的一角开始,悄悄拐入低山地带,路两边的山坡舒缓迤逦,山上是各色的树木。秋天的薄雾里闪烁着斑驳的色泽,青冈树的叶子是干黄,橡子树的叶子是干红,槭树和山栎则是一派殷红。顺山势望上去,山岭叠升,与天比高,薄雾漂浮的秋日早晨,阳光从遥远的山顶上泻下,变成了一缕缕若有若无的辉光。沿着山坡缓缓下滑的公路,让人在不知不觉地越过了柴关岭的余脉,我所能看到的是顺山而垂落的植被,轻盈地飘拂下去,柏油路顺着山坡降落到山岭之下,就像是一次低空滑翔。公路依山修筑,顺势而下,不破坏植被和山体,与自然景观浑然一体,令人在浑然不觉中越过山岭,进入谷地。
公路降落到谷地之后,在平缓的河谷地带显得更加柔和舒展。它基本上沿着河谷地带向前延伸。岭下的山峡中流淌着一条名叫蒿坝河的山中小河,河水清澈,细流潺潺。河滩上散漫生长着绿色的水柳、野草,一群乡村的鸭子在河边浅草上缓慢地散步,我拿起相机抓拍的时候,竟然发現这群鸭子中混进了一只细腿长颈的鹭鸶,它夹杂在鸭群中,悠然自得,它们互不打搅,仿佛彼此都熟悉了自己的邻居。这条河与公路相伴而行,河流转弯处,山岭自然垂落成山嘴,公路也沿着山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形。
河谷两岸铺展着小片的平地,玉米和大豆的茎秆疏疏地散落在平地上。那些小小的村落遍布在公路两侧,或者隐没在山坡上的树林边沿。村落缘山而建,人居傍水而筑。在阴晦的秋日里,村庄的屋檐上有繁花似的柿子树。这个时节,柿子树叶子落尽,漫树是圆润火红的柿子,成为视野中最鲜朗的色彩。道路两旁的山坡上覆盖着茂密的植被,一派枯黄中闪烁着枫叶和槭叶的红。即便是在秋季里,也能感觉到山岭的生机。公路尽可能顺着山坡边沿修筑,既不破坏山体,也不干扰人居,节省了土地空间,也利用了谷地的平展。这是令人愉悦的风景,没有因为公路的穿越而感到不和谐。
高江公路上的行道树,经过数十年的生长,已蔚然可观,成为绚丽的风景。这是一色的水杉,成为视线中两条金色的飘带。金黄的针叶随风飘散,洒落一地,令人仿佛进入了秋季公园里的幽婉小径,或者漫步在大都市里一条寂静的街道。道路两旁的小片土地上栽植着农家的青菜,在黯淡的秋日突然出现的鲜润绿色,令人眼睛发亮。更有一种陕南山区人叫作“红籽儿”的山里植物,荆棘似的蓬生枝桠上坠满珍珠般的红果。山坡上偶尔斜斜伸出的一枝红叶,黄栌、槭树、枫叶……以最质朴的色泽丰富着秋季山岭的调色盘。
这是一条叫我诧异的乡村公路,在我看来,它的设计与修筑,它具有的艺术性,已完全超越了功利主义,透露出形而上的审美观念。道路是用来沟通行走的,最初是出于一种功用和需要,但是道路也在千百年的走动中,变成了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和谐组成部分。山区公路的修建,往往工程巨大,在过去的农耕时代,人类视修路搭桥为善举,行走之难令人们的智慧不断发挥,交通工具最大可能地去改善、科学技术最广泛地被运用,沟通是古老的愿望,速度则是现代的追求。但是道路的设计修筑,应该遵循自然的规律。沿着高江公路行走,这条50多公里的山区公路,仿佛向我展示了一种特别和谐的韵味、特别舒畅的境界。它带给我田园牧歌式的诗化感觉,让山里的行走变成了浪漫旅程。
高江公路经历留坝县两河口、玉皇庙等村镇,沿路下行,河流越来越丰满,平地越来越舒展。大山退让成绚丽的屏风,天空越来越宽阔。公路沿绕的山中小河即将汇入主流,公路也即将进入开阔地带,与宽大的省际公路相连。在留坝县江西营,蒿坝河与一条叫西河的河流汇合,最后汇入了上游褒河,褒河则是汉水上游最大的支流。大山在河流汇聚处像一幅画屏,高高矗立,色泽绚烂。高江公路在江西营与新建的姜眉公路汇合,姜眉公路则是经过江口镇、翻越秦岭直达省城西安的一条公路。
西段秦岭的山岭绵延高亘,姜眉公路基本上沿着褒斜古栈道遗址修筑。从褒河谷地上行,翻越重重大山,经留坝县、太白县至眉县进入关中高速公路线。褒河发源于秦岭崇山,其上游主流太白河和红岩河在留坝县江口镇汇合。两条河流冲出群山,在大山退让的开阔地带行成小块的河谷平坝。江口镇是留坝第一大镇,现在也是姜眉公路上一个重要的车辆停驻休息地。从关中翻越秦岭的重叠山岭,进入汉中境内,就像舒了一口气,江口镇的两河交汇的宽阔河滩,顿时让人感到一派舒展。高峻的山岭仿佛不再逼人、道路不再狭隘攀援。高江公路的最后一段在江口镇以下与姜眉公路重叠,这一段山高谷深,河流收放延展自如,山形异常俊朗优美。公路沿着山底向前,依山势延伸,望出去上游褒河两岸山色浓重,高高的峭壁上生长着形态各异的树木,舒缓的坡地上遍生着红色的黄栌,叶色绚烂,令人仿佛行走在画廊中。公路尽可能地沿着山底修筑,盘绕弯曲之中顺应了山的走势,尽可能不破坏山河形态。我不止一次听到驾车经过这些地方的朋友赞叹这里的景致。我想,人工的建筑尽量做到依从自然的环境,不伤及自然、不破坏环境,才可能让我们人类的家园保持完美和完美的延续。
秦岭地区山岭叠起,深谷沟壑众多,多少年来一直都是阻隔中原和西南地区的天堑,多少年来人们都在期盼道路的修建。以技术的进步超越自然的局限,是人类发展自我的一种标志。多年来人们渴望有更便捷更安全的道路翻越秦岭,国道和省道跨过天堑,陆续被修建;铁路洞穿秦岭,直达汉水河谷;高速公路正在繁忙修筑之中。但是修路依然是一个隐忧。对于环保主义者来说,铁路公路的修筑依然不可避免地破坏着山水自然。
1990年,我坐车经过西安至铜川的公路,沿线正铺展着一条高速公路的雏形。望过去,巨大的铲车霸气地停歇在工地上,高高的吊车挥舞着手臂,来来往往的卡车运送着泥土和砂石。高速公路是快速的便捷的,它尽量用最直线、最宽展的方式延伸,必要的时候,它架起高桥横过沟谷和城镇,西安至延安的高速公路上,最有气势的一座高架桥直接跨过了当年的耀县城区,长达10公里。
从建筑美学角度来说,高速公路体现了建筑的线条之美、形态之美;从科技的角度来说,它行走的角度、坡度、弯度,爬升的方式,走与停的距离,最大限度地遵循了物理学原理,它展示的是现代人的智慧。但是这种盛气凌人的技术和美学,让我感到一丝微弱的不舒服,在我的主观意识里出现了某种微妙的抗拒。
这种感觉再次袭击我,是在1996年,当时我乘车穿过雷州半岛,一条高速公路正在修建之中,这条即将修成的高速公路从广州出发,连接了雷州半岛上诸多重要城镇,一路直指海角,与海南岛隔海相望,通向中国第一大岛屿的海底隧道则正在设想规划之中。高速公路提供了最快捷的速度和最迅速的时间,对于速度的极端追求,是现代人无可救药的狂想症。回想这条高速公路的工程现场,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宽阔铺展的路基,它坚定不移地指向远方,尽量不退让、不弯曲,它画出直指前方的图标,仿佛一支尖利的箭尖,刺破大地和山峰,毫不迟疑地宣布人类的坚定与强大、绝不退缩。
高速公路是人工的產物,不像河流。河流是自然的产物,河流有河流的法则,河流最终也要奔流入海,它知道方向,但是它懂得退让,它柔化了山的刚硬,形成了完美的河湾和河谷,给我们提供了蔬菜和粮食,还有临水而居的人居环境。相比之下,高速公路是霸气的、刚性的,它依从了人类的欲望,以强硬的态度保持了自己的方向。遇到山岭阻挡它会切开山岭,让自己刀锋般掠过坚硬的群山;或者打通隧道,不可阻挡地穿过山体;它毫不犹豫地填平沟谷,令河流改道,使之变为坦途,即便不得已的时候它也能架起高架桥梁,凌空横跨如同飞行般直捷。
当我乘车奔驰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赫然可以看到几年前修建高速公路的痕迹:山体上被切割成斜面的护坡,依然没有被绿草覆盖;山岭被切开的部分锐利而又鲜明,像鸟喙般张开。这是一个奇怪的感觉。一方面我在欣赏绝美的速度美感,在欣赏高速公路建筑形态的优美,一方面我内心里隐隐作痛,在为被伤害的大地和山脉疼痛。这是一条通向现代化的路,是对速度的极端追求,是缩小空间阻隔的最高级的方式之一。我们渴望速度,我们渴望与世界沟通,但是我们在速度中又丢失了什么?
在高江公路两旁的山岭和河流是有福的,设计修筑公路的人们尽可能地保持了大自然的原貌,用一种异常的耐心对山岭和土地做出了退让。由于封山育林的天保工程的推行,山岭正在恢复它的绿色,天空正在变得洁净,繁忙的公路上飞扬的尘土尽可能地被绿地吸收消化。那些隐没在群山阴影里的村庄,正在变成和谐美丽的人居环境,也成为自然万物最安宁的家园。10年以前的1997年,著名的美国乡村歌手约翰·丹佛乘坐的小飞机坠毁于加州外海,这位毕生倾情歌唱和谐自然的乡村歌手,身体和灵魂都皈依到大自然中,人们传唱着他的经典歌曲《乡村路带我回家》来怀念他。居住在现代化大都市的人们,唱着这样单纯的歌曲,来怀念他们的故乡。人类永恒的故乡,就是未被破坏的人居环境,是和谐的大自然。约翰·丹佛在歌中唱到:
“西弗吉尼亚是我的天堂,那里有蓝色的山岭,有叫谢兰多的河流;那里古老的生活,比树要古老,比山峦更年轻。乡村路带我回家,回到我的归宿,西弗吉尼亚,大山母亲……
我所有的记忆萦绕着我的母亲,她是矿工的妻子,她没见过大海,她的天空飘扬着矿灰和尘土。朦胧的月光,照着我泪光盈盈的脸。乡村路带我回家,回到我的归宿,西弗吉尼亚,大山母亲……”
这质朴单纯的歌声,感动了都市,召唤着回家的人们。而回家的路,就是回到大自然怀抱的浪漫之旅。它应该是柔软的,是舒缓的,是优美的,也是大自然和谐的组成部分,它不应该与优美的大山为敌,不应该与潺湲的河流为敌,它带我们回家,回到绿色乡村、回到纯美的自然、也回到我们清洁的家园。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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