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英]+弗雷德里克·福赛斯+著 孔保尔++译
弗雷德里克·福赛斯(Fredrick Forsyth 1938年8月25日—— ),英国著名作家,出生在英国肯特郡阿什福德市,在汤布里奇学校上完中學后就读于西班牙的格拉纳达大学。1970年,他决定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写出了他的第一部小说《豺狼的日子》,很快成为国际畅销书,并被拍成同名电影,风靡全球。1972年和1974年,他又写出《敖德萨档案》和《犬战》两部风靡全球的长篇小说,即被拍成电影。此后,他平均两年写出一本小说。2006年,68岁的福赛斯又把他的触角伸到了阿富汗,写出《阿富汗》一书,再次成为政治惊险片。迄今,他共创作出20部长篇小说,多数被拍成电影。值得一提的是,弗雷德里克·福赛斯为数不多的短篇小说更是受到全世界读者的青睐,他的小说集《不会翻船》自出版以来数十次再版,畅销不衰,本文译自该小说集,《纽约时报书评》称他的短篇小说是“结局令人震惊”。
麦奎因满腹狐疑地看着办公桌对面找工作的新应聘者。他以前从来没有雇用过这样的人。但是,如果寻找工作的人急需钱而准备工作的话,麦奎因也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会很乐意给这样的人一个机会的。
“你知道这是一个非常艰苦的工作吗?” 麦奎因用很浓重的贝尔法斯特口音说。
“是的,先生。”应聘者回答说。
“这是一个速战速决的工作,你知道的。不要问问题,没有清规戒律。你干得是临时工。你懂这个意思吗?”
“不懂,麦奎因先生。”
“嗳,这就是说,你会得到优厚的薪水,而且是现金支付。没有官方的条条框框限制,明白吗?”
麦奎因指的是不用交工资所得税,不会从工资中扣除国家保健捐款。麦奎因也许还补充说明不用交全国保险保证金,甚至医疗和安全两个标准的保证金也可以完全不交。所有人每天干完活儿即可拿钱,作为承包商,麦奎因本人总是拿大头儿。这个寻找工作的人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了,但实际上他根本不懂。麦奎因思绪翻腾地看着这个找工作的人。
“你说你是维多利亚皇家医学院学医的学生,最后一年?”又是一个点头。“现在放暑假?”
又是一个点头。这个应聘者显而易见是一个急需钱来完成他医学院学业的学生。麦奎因坐在班戈阴暗肮脏的办公室里,经营着一个微不足道的生意。作为一个拆除建筑物承包商,他的资产只有一辆破旧的卡车和一堆二手大铁锤。他自认为是一个自我奋斗成功的汉子,从心底里赞成北爱尔兰新教徒的职业道德。具有这种理念的人,无论应聘者看起来像什么样的人,他都不会把人拒之门外的。
“好吧,” 他说。“你最好住在班戈公寓里来。你不可能每天从贝尔法斯特来,也不可能每天按时回去。我们每天早上7点干到太阳落山。这是按小时付酬的工作,很苦但拿钱很多。向政府说一个字,你就会像一锹铲出去的狗屎一样丢掉工作,明白吗?”
“是的,先生。请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在哪儿?”
“卡车每天早上6点钟从总站接大伙儿。工头儿是大个子比利·卡梅伦。我会通知他你来报到了。”
“是的,麦奎因先生。”应聘者转身要走。
“最后一件事件,”麦奎因手上举着一支铅笔说。“你叫什么名字?”
“哈基山·拉姆·拉尔。”那学生回答说。麦奎因看了看他手中的铅笔,看了看他面前的人名单,又看了看那个学生。
“我们就叫你拉姆吧。”他说着,把“拉姆”写进了他的花名册里。
那大学生出来,走入北爱尔兰邓恩郡北海岸阳光灿烂的七月里的班戈镇。
到星期六傍晚时,他在铁路景街一家阴暗肮脏的客栈里找到一个便宜的房间,这一带是班戈镇“住宿一夜包次晨早餐”小店的集中地。至少,每天早上太阳升起以后坐卡车到总站上班很方便。他从他房间满是灰尘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沿岸河堤这边每趟火车从贝尔法斯特进站的情景。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了一个房间。他每走到一家这种住宿带早餐的寄宿公寓,几乎窗子上都贴着预订已满的告示。那时,大量的临时工在夏季的高峰期涌入镇子是个不争的事实。而姆戈克太太是个天主教教徒,以及她还没把房子出租完,也是个事实。
他花了星期天上午的时间把他的东西从贝尔法斯特带过来,东西的大部分是医学课本。下午,他躺在床上,想着他的家乡旁遮普邦棕黄色的山丘上刺目的阳光。再有一年时间,他就是一个合格的内科医生了,再经过一年的实习工作之后,他就可以回到家乡给他自己的乡亲们治病了。这是他的梦想。他估计,这个夏天他就能挣到足够的钱通过他的期末考试,之后,他就会有自己的薪水了。
星期一早上差一刻6点时,他被闹钟叫醒了,起床后,用凉水洗了洗脸,刚过6点便到了总站的院落。时间还早,他便找了一家一大早开门的咖啡店,喝了两杯红茶。这就是他的早餐。6点15分,拆除组的一个人开着那辆破旧的卡车到达总站,十几个人在汽车旁边开始集合。哈基山·拉姆·拉尔不知道是否走近他们进行自我介绍呢,还是在远处等着。他拭目以待。
6点25分,工头儿开着他自己的汽车来了,把车停在路边,款步走向卡车。他手里拿着麦奎因的花名册。他朝那十几个人扫一眼,全都认识,点了点头。这时,那印度人走上前来,工头瞪着他。
“你就是麦奎因安排工作的那个黑鬼吗?”他说。
拉姆·拉尔立马停住了脚步。“我是哈基山·拉姆·拉尔。”他说。“是的。”
没有必要问大个子比利·卡梅伦为什么要辱骂他。卡梅伦穿着长筒袜,脚蹬一双镶满钉子的钢鞋头大皮靴,个头有6英尺3英寸高。虎背熊腰,两只胳膊像树干似的,脑袋上长着一头乱蓬蓬的姜黄色头发。两只灰白睫毛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文弱精瘦的印度人。显然,他很不满意,往地上吐了一口。
“都上这鸡巴吊车吧。”卡梅伦说。
在去工地途中,卡梅伦坐在与卡车后面没有分隔挡板的驾驶室里,十几个工人坐在车上两边分设的长木椅子上。拉姆·拉尔坐在后挡板旁边,挨着一个长着两只明亮的蓝色眼睛、身体壮实的小个子男人身边,其人后来证实叫汤米·伯恩斯。他看起来很友好。
“你从哪儿来?”他很好奇地问道。
“印度,”拉姆·拉尔说。“旁遮普邦。”
“哦,哪个地方?”汤米·伯恩斯问。
拉姆·拉尔笑了。“旁遮普是印度的一个地区。”他说。
伯恩斯想了一会儿。“你是基督教还是天主教?”接着,他又问了一句。
“都不是,”拉姆·拉尔心平气和地说。“我是印度教。”
“你是说你不是一个基督教徒?”伯恩斯惊讶地问道。
“嗯。我的教是印度教。”
“嗨,”伯恩斯对其他人说,“你们的这个人完全不是一个基督徒。”他不是恼怒,而是好奇,就像一个小孩儿偶然发现了一个新的、好玩的玩具似的。
卡梅伦把头从驾驶室转向后面。“是的”他大吼一声,“一个异教徒。”
拉姆·拉尔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他看着卡车对面的帆布墙。这会儿,他们正好是在班戈镇南边的高速公路上,咣当咣当向纽敦纳兹镇急速驶去。停了一会儿,伯恩斯开始把其他人介绍给拉姆·拉尔。有一个是克雷德、一个芒罗、一个帕特森、一个博伊德、两个叫布朗的。拉姆·拉尔在贝尔法斯特市已经待了很长时间,知道这原先都是苏格兰人的名字,坚定的长老会教友的代表,他们是由四五个郡的新教徒组成的中坚力量。这些人看起来很友好,纷纷回过头向他点头示意。
“你还没有吃盒饭吧,小伙子?”那个叫帕特森的年长者问他。
“没有,”拉姆·拉尔说,“时间太早,没法叫房东起来做饭。”
“你得吃午饭,”伯恩斯说,“嗯,还有早饭。我们自己在火上煮茶。”
“我得买一个饭盒,明天把饭带来。”拉姆·拉尔说。
伯恩斯看了看这个印度人的橡胶鞋底的软靴子。“你以前没有干过这种活儿吧?”他问道。
拉姆·拉尔摇了摇头。
“你需要一双结实的靴子。为了保护你的双脚,你明白吗?”
拉姆·拉尔答应,如果他能够找到一个晚上很晚打烊的商店,他就买一双军用靴子。他们穿过纽敦纳兹镇,仍然在A21号高速公路上往南向小镇库默行进。这时,克雷格向他看过去。
“你的真实工作是什么的?”他问道。
“我是贝尔法斯特维多利亚医学院学医的学生,” 拉姆·拉尔说。“明年就毕业了。”
汤米·伯恩斯兴高采烈。“那就离一个真正的医生不远了,”他说。“嘿,大比利,如果咱们当中有人受了伤,拉姆这小伙子可以给咱们治一治。”
大比利咕哝了一句。“他甭想挨我一指头。”他说。
他的这句话把下面的谈话压住了,一直到工地也没人说一句话。司机把车开出库默镇,又向西北方向开去,然后在登德纳尔德镇公路上行驶了2英里,向右颠簸行驶在一条小径上,一直走到树林尽头的空旷地带,看见一座要拆除的建筑物。
这是一座巨大而破旧的威士忌酿酒厂,长期闲置不用,是一个狭长的荒地。这个地方曾经有两家酒厂,都生产上等的爱尔兰威士忌,这家酒厂是其中之一,但多年前都停产了。它坐落在库默河畔,河水从登德纳尔德镇直流而下,汇入斯特朗福德湾,曾经为巨大的酒厂水轮提供过动力。麦芽由马车从小径上拉到酒厂,然后一桶桶威士忌再从同一条路运出去。为机器提供甘甜的河水也曾经被用于酒锅中酿酒。然而,这家酒厂孤立无援,只好废弃不用,空无一人好多个年头了。
当然,当地的孩子们常常闯进去,发现那里是一个玩耍的理想地方。直到一个孩子滑了一胶摔断一条腿为止。那时,郡政府全面检查了这家酒厂,宣布它为一座危险建筑物,房主在浑然不知原因的情况下拿到了一纸强制拆除的通知书。
房东是大地主旧家族的后代,曾经显赫一时,既要活儿干得好还要收费低廉。于是,麦奎因找上门来了。用大机械设备可以拆得很快,但收费很贵;大个子比利和他的施工队是用大锤和撬杠来干活的。麦奎因实际上早已做了一笔生意,把最好的木料和数百吨完好的砖头卖给了一个做散活儿的建筑商。要知道,如今,富人们需要他们的新房子有“风格”,也就是说,看上去有古朴之气。所以,他们乐意购买古老的、风吹日晒的旧砖头和精美绝伦的古式大梁來装饰他们看起来古朴的新宅大院。麦奎因是两头得利。
“各位兄弟,”卡车轰轰隆隆开回班戈时,大比利说。“就是这儿。我们先从房顶上的瓦开始。你们知道怎么干吧。”
一群人站在他们的一堆设备旁边。设备有头重7磅的大铁锤,有6英尺长1英寸多粗的撬杠,有带弯头的启钉子用的1码长的启钉棒,有短把大头锤子和各种各样的木头锯子等等。唯一考虑人身安全的东西是许多带钩卡的安全带和数百英尺长的绳子。拉姆·拉尔抬头看了看那栋建筑物,然后咽了一口唾沫。楼有4层高,他有恐高症。可是,搭脚手架费用是很高的。
有一个人自告奋勇走到大楼,强行撬开一扇木板门,像撕一副扑克牌似的把门弄碎,生起一堆火。从河里打来一桶水很快烧开了,茶也沏好了。除过拉姆·拉尔之外,他们全都有自己的搪瓷缸子。他暗下决心,也要买那样的缸子。干起活儿来尘土飞扬,马上就会口渴的。汤姆·伯恩斯喝完一缸子,又倒了一缸子,递给拉姆·拉尔。
“你们在印度喝茶吗?”伯恩斯问道。
拉姆·拉尔接过递过来的缸子。茶是速煮式的,味淡而无色。他不喜欢。
他们坐在高高的楼顶上,干了第一个上午。很多瓦都被损坏了,因为瓦都是一个个用手掀掉,用力扔到离河较远的地上。有一个指示,不能把扔下的碎石瓦堵住河流,所以只好把瓦扔到建筑物的另一边儿,落到酒厂周围地方长满蒿草、杂草、金雀花和荆豆的地面上。工人们都用绳子系在一起,如果一个人松开绳子开始摇摇晃晃从楼顶上走下来,第二天人就会极度紧张。瓦消失后,两个椽子之间露出许多张开的大洞。工人们的下面便是顶层的地板,麦芽仓库。
10点钟,他们从摇摇欲坠的室内楼梯走下来,到草地上吃早饭,每人又喝了一搪瓷缸茶。拉姆·拉尔没有吃早饭。下午2点钟,他们开始休息,吃午饭。一群人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块块厚厚的三明治。拉姆·拉尔看着自己的双手,几个地方都被划伤,正在流血。他肌肉酸疼,人也非常饥饿。他又把再买一双厚工作手套的事情铭记在心。
汤米·伯恩斯从他自己的饭盒里拿出一块三明治。“你不饿吗,拉尔?”他问道。“放心吧,我吃饱了。”
“你认为你正在干什么?”大个子比利坐在火堆的那边,隔着火堆问道。
伯恩斯看上去如临大敌似的。“就给这小伙子一块三明治而已。”他说。
“让这个黑鬼把他妈自己的三明治带来吃好了,”卡梅伦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大家全都低头看着自己的饭盒,默默地吃着饭。显然,谁都不愿意与大个子比利发生争执。
“谢谢你,我不饿。”拉姆·拉尔对伯恩斯说。他走开坐在河边,洗了洗他炎辣辣的双手。
太阳落山之前,卡车来接他们时,巨大屋顶上的瓦一半已经被揭掉了。再过一天,他们将开始拆椽子,用锯子和起钉棒干活儿。
一连干了整整一周,曾经引为自豪的建筑物,椽子、木板和木梁被拆卸一空,一个个开了口的窗子犹如一双双睁开的眼睛凝视着将死之人的景象。拉姆·拉尔不习惯这种艰苦的工作,浑身的肌肉疼痛不止,双手磨出了水泡,但他为了极其需要的钱埋头苦干。
他买了一个马口铁饭盒、一个搪瓷缸子,一双结实的靴子和一双厚手套,别人谁都不戴手套。他们的手经过多年的体力劳动,早已变得坚硬难磨。整整一周,大个子比利·卡梅伦没有停止取笑拉姆·拉尔,给他派最重的活儿,有一次,他听说拉姆·拉尔不喜欢爬高,便把他安排到最高点的位置。这个旁遮普邦人只好忍气吞声,因为他需要钱。星期六那天,终于摊牌了。
木料拆完了,他们开始拆砖石。本来最简单的办法是应该在面朝开阔地那面墙的角落埋上炸药进行爆破。但是,用达纳炸药爆破根本办不到。在北爱尔兰所有地方使用炸药都必须持有特许证,这样就会惊动税务人员。麦奎因和他所有的拆除人员都要缴纳一大笔金额的所得税,而且,麦奎因在全国保险捐款一项上也得交很多钱。于是,他们在危险地站在岌岌可危的地板上,把仍然立在地上的墙一大块一大块地凿下来,下面支撑的墙壁大锤的震动下不断开裂,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午饭期间,卡梅伦到这座建筑物跟前转了两次便返回到火堆旁边。他开始吩咐如何把第3层楼的一大片外墙拆倒。他转向拉姆·拉尔。
“我要你到顶上去。”他说。“当那墙要倒时,把它往外面蹬。”
拉姆·拉尔抬头看了看那段有问道的墙,墙的底部裂开了很大一条缝。
“那墙随时可能倒塌,”他心平气和地说。“任何人坐在墙顶会随墙摔下来。”
卡梅伦瞪着他,气得满脸通红,眼睛也气得发红了。“我的工作要你来教我,照我说的去做,你这愚蠢的黑鬼。”他转身昂首走开了。
拉姆·拉尔忽地一下站起身来。他大喊一声,这是一声尖叫。“卡梅伦先生……”
卡梅伦目瞪口呆地转过身子。工人们坐在那儿,一个个都惊呆了。拉姆·拉尔慢慢走到这人大个子工头儿跟前。
“咱们把一件事情搞清楚,”拉姆·拉尔说,他的声音在一片空地上清晰地传到其他每个人的耳朵里。“我来自印度北方的旁遮普邦。我也是一个武士种姓的刹帝利血统。我也许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我的医学学业,但两前年前当你的祖先穿着皮毛四肢爬行的时候,我的祖先们却是武士、王子、统治者和学者了。请你不要再羞辱我了吧。”
大比利·卡梅伦俯视着这个印度学生,白色的眼珠已经变得通红。其他工人们坐在那里,惊得目瞪口呆。
“是这样吗?”卡梅伦小声说。“现在还是这样吗?啊,现在情况不同了吧,你这个黑鬼杂种。我看你现在还说什么?”
说完,他伸开手掌抢起胳膊,啪地一个耳光打到拉姆·拉尔的脸上。那年轻人一下子摔出几英尺远,倒在地上。他的头嗡嗡作响。他听见汤米·伯恩斯喊道,“别动,小伙子。如果你起来,大比利会打死你的。”
拉姆·拉尔仰望着阳光。那个巨人站在他旁边,紧握双拳。他意识到,他没有机会与身高马大的北爱尔兰人进行搏斗,一股耻辱感和羞辱感涌上心头。他的祖曾经手里拿着利剑和长矛,在百倍于愛尔兰这6个郡的原野上飞马驰骋,所向披靡。
拉姆·拉尔闭着双眼,静静地躺着。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那个高大之人走开了。人群中传出一阵窃窃私语。他把双眼紧紧闭住,不让耻辱的泪水流出。黑暗之中,他看见旁遮普邦炙热的平原,士兵们骑着马从他们身边掠过:自豪、勇猛的士兵,来自五河大地长着鹰钩鼻子、大胡子、裹着包头巾、黑眼睛的武士们骑着马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
曾几何时,在很久以前的一个上午,马斯顿王国的伊斯坎德尔曾经带着一双贪婪似火的眼睛,骑马飞驰在这片广漠的平原上;年青的神亚务山大,称之为大帝的人,在他25岁时,泪洒衣襟,因为再没有地方可以征服了。那些骑马的人都是大帝手下将领们的后代,也是哈基山·拉姆·拉尔的祖先。
他们策马飞过时,他正躺在尘土之中,他们经过他时,都低头看着他。他们疾驰而过时,每一个人都张嘴对他说了一个词:复仇。
拉姆·拉尔在沉默中鼓起了勇气。事情已经发生了,但该做的事情仍然要做,一定要报仇雪恨。这是他的民族的秉性。他在完全的沉默中干活儿,度过了那天的时光,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和他说话。
那天傍晚,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开始了他的准备工作。他从破旧的墙边桌子上收拾了刷子和梳子,拿掉了沾满尘土的垫子,并把镜子从架子上取掉。他把印度教的经书取出来,从中割掉一页伟大的女神沙克蒂的肖像,她是生命力和正义感的象征。他把这张肖像钉在墙边桌子上方的墙上,把它变成一个神龛。
他早已在总站前面的小摊上买了一束鲜花,用这些鲜花编织了一个花环。他在女神肖像的正面放了一只浅碗,里面盛有半碗沙子,然后在沙子里插上一支蜡烛,把蜡烛点着。他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布卷,抽出六根线香。他又从书架上取出一个劣质的、瓶颈很小的花瓶,把六根线香放进去,点燃了香头。霎时,甜美、醉人的浓烈香味开始弥漫着房间。外面,一声声霹雳从海上滚滚而来。
神龛准备就绪,他站在神龛面前,低下头,手拿花环,开始祈祷神灵指点迷津。这时,第一个雷声从班戈的上空滚过。他没有用现代的旁遮普邦语,而是用的古梵语。“雪山女神沙克蒂啊……妈妈……沙克蒂女神啊……伟大的母亲……”
又是一个霹雷轰隆响起,第一阵雨点落下。他拽下第一朵花放在沙克蒂神像面前。
“我一直蒙受着极大的羞辱,伤心欲绝。我请求对不道德的人进行报仇……”他拽下第二朵花入在第一朵旁边。
他祈祷了一人小时,雨也一直下着。雨声鼓点般落在他头顶上的瓦上,又从他身后的窗户流淌下来。暴雨减弱时,他结束了祷告。他想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方式的惩罚措施。他需要女神给他一个暗示。
他祈祷完时,六根线香早已燃尽,屋子里香味扑鼻。蜡烛即将燃尽,烛光忽明忽暗。花朵全部摆在了神像下面漆面的墙边桌子上。沙克蒂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拉姆·拉尔。
他转身走以窗前往外看去。雨停了,窗格上到处流着水滴。他仔细观察着,几滴雨水从窗子上方流下,细水从满面灰尘的玻璃上流下,正在从灰尘中开出一条小径。由于尘土的缘故,细水没能直接流下来,而是蜿蜒而行,曲折流淌,他的眼睛跟随着这条小径看着看着,一直看到窗角。细水止步后,他朝屋子的角落看了一眼,他的睡衣就挂在那儿的钉子上。
下暴雨时,他就已经注意到,睡衣的带子滑落,掉到了地板上。带子盘在那里,有结的一端压在下面看不见了,另一头,在地毯上一眼可见。上面的十几个流苏只暴露出两个,如同一条分岔的舌头似的。这条盘成一团的带子,在墙角里与一条蛇毫无二致。拉姆·拉尔茅塞顿开。第二天,他坐火车到贝尔法斯特去见那位锡克教信徒。
兰季特·幸格也是一个学医的大学生,但他却幸运得多。他的父母很富有,给他数目可观的零花钱。他在学生宿舍楼一间家具一应俱全的房间里接待了拉姆·拉尔。
“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拉姆·拉尔说。“我父亲奄奄一息了。”
“我很难过,”兰季特·辛格说,“对这一不幸的消息我深表同情。”
“他要求见我。我是他的老大。我理应回去。”
“当然,”辛格说。父亲去世时,长子总该在父亲身边才对。
“机票是个问题,”拉姆·拉尔说。“我正在干活儿,收入不菲。可我的钱不够。你是否能把余下的钱借给我,我回来会继续干活儿,然后还给你。”
锡克教信徒对贷款都是很在行的,如果利息合适,还钱可靠就行。兰季特·辛格答应星期一上午到银行取钱。
那个星期天晚上,拉姆·拉尔来到格鲁姆斯博特麦奎因的家里拜访他。承包商正在电视机前,手边放着一听啤酒。这是他过度星期天傍晚最喜欢的方式。拉姆·拉尔被他的妻子领进屋时,麦奎因调低了电视的声音。
“是关于我父亲的事,”拉姆·拉尔说。“他快死了。”
“哦,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小伙子。”麦奎因说。
“我应该到他身边。长子此时应该守在父亲身边。这是我们民族的风俗习惯。”
麦奎因有个儿子在加拿大,他有7年都没有见到儿子了。
“是的,”麦奎因说,“这好像合情合理。”
“我已经借了买机票的钱,” 拉姆·拉尔说。“我明天走的话,周末就能回来。问题是,麦奎因先生,我现在更需要工作,为了还贷款和付下学期的学费。如果我周末回来了,你能保留我这份工作吗?”
“可以,”承包商说。“你走得这段时间我不能给你工钱。这份工作也只能给你保留一周。如果你周末之前回来,你还可以干那个活儿。记住,期限是周末之前。”
“谢谢你,”拉姆说,“你真好。”
他保留了在铁路景街的房子,但回到贝尔法斯特的宿舍过了夜。星期一上午,他陪兰季特·辛格去银行,锡克教信徒从银行取出必要的钱给了印度教教徒。拉姆乘出租车到了阿尔德格拉夫机场,然后乘区间飞机到伦敦,买了一张下一个班机到印度的经济舱机票。24小时后,他在热浪滚滚的孟买降落了。
星期三,他在大路桥比比皆是的集市上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东西。当这个年青的大学生胳膊底下夹着他的爬行类动物教科书溜达进来时,查特吉先生的“热带鱼和爬行类动物商店”里几乎空落无人。他发现那个上了年纪的店主坐在半黑暗的商店后面,被他的一缸鱼和里面放着蛇以及放着在炎热的天气里昏昏欲睡的蜥蜴玻璃缸所包围。
查特吉先生对学术界并不陌生,他给几个医学中心供应研究和解剖标本,偶尔还填一份来自国外的赚大钱的供货订单。大学生讲述了他要寻找的东西后,查特吉先生很在行地点着他花白头发的头。
“啊,是的,”这个孟加拉国的老商人说,“我知道这种蛇。你很幸运。我有一条,两三天前才从拉杰普塔纳运到的。”|
他领拉姆·拉尔进入他的密室,两个人通过这条蛇新家的玻璃静静地观看。
教科书上说,这条蛇叫“锯鳞水蚤”,不过,当然书是英国人写的,英国人用的是拉丁术语。在英语里叫锯鳞蝰蛇,是老商人所有危险性极大的品种中个头最小而最毒的毒蛇。
课本上说,这种蛇分布范围很广,几乎能够适应任何环境,从西非往东,再往北到伊朗,從印度到巴基斯坦,都可以找到此蛇。这种蛇适应性很强,从西非潮湿的丛林到伊朗冬天寒冷的山丘地带,再到印度酷热的山麓,几乎什么气候环境都能适应。
有东西在盒子里的树叶下面移动。
在尺寸方面,教科书上说,长度是9到13英寸之间,很细。颜色方面是长有几个白点点橄榄绿黄色,有时候几乎令人难以辨认,身体的一侧还有一条暗淡的、呈波浪形的黑线。它常常在干燥炎热的天气里夜间出没,在酷热的白天期间寻找荫凉庇护所。
盒子里的树叶又开始沙沙作响,一个小头露了出来。
教科书上说,触摸它特别危险,它杀死的人甚至要比大名鼎鼎的眼镜蛇多的多,主要是因为它的尺寸很小,稍不留意,手脚很容易触碰它。书的作者还增加了一个脚注,大意是:吉卜林在他奇妙的小说《黑眼镜蛇的故事》里讲的小而毒的蛇几乎可以肯定不是金环蛇,金环蛇大约有2英尺长,但是更可能是锯鳞蝰蛇。作者很明显是在准确性的问题上喜欢找著名作家吉卜林的茬儿。
在盒子里,一个小黑分岔舌头隔着玻璃朝两个印度人舔去。
早已逝去的英国自然学家在他“锯鳞水蚤”那一章节里下的结论是:非常机警,脾气很暴。攻击之快,令人猝不及防。毒牙很小,咬一口实际上只搞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刺痕,如同两个小刺一般。没有疼痛感,但必死无疑,根据当时和之后受害人的体重情况和身体的抵抗能力程度,通常是在2到4个小时死亡。死亡的原因无一不是脑出血。
“这条蛇你要多少钱?”拉姆·拉尔悄悄说道。
那个老古吉拉特上人无奈地摊开两只手。“像这样一个珍贵的品种,” 他遗憾地说,“又很难搞到,500卢比。”
拉姆·拉尔把价钱落到350卢比拿下了这桩交易,然后把蛇放进罐子里拿走了。
拉姆·拉尔为他返回伦敦的旅程买了一盒雪茄,把雪茄倒出来,在盖子上扎了20个透空气的小眼儿。他知道,小蝰蛇可以一星期不需要吃东西,两三天不用喝水,只要提供一点点空气它就能呼吸,于是他把雪茄盒盖好,重新封起来,把蝰蛇放进树叶直中,在几条软而多孔的毛巾里,甚至放进一个手提箱里也会有足够的空气。
他来时带了一个手提包,但他又去买了一个便宜的纤维织品的手提箱,把雪茄盒与从市场地摊儿上买的衣服装在一起,雪茄盒放在中间。在离开旅馆前往孟买机场之前几分钟时间,他才封上箱子并锁上箱子。因为乘坐返回伦敦的航班,他把行李箱交给波音客机托运。他的手提行李经过检查,里面没有装一件引人注目的东西。
印度航空公司的喷气客机于星期五早上在伦敦希思罗机场落地,拉姆·拉尔加入到长长的印度人队伍之中准备进入英国。他能证明他是一名学医的大学生,而不是一个移民,他很快就被准许通过。第一批行李正在行李传送带动滚动传送时,他就到达了行李传送带,并在第一批20个行李中看见了他自己的行李。他把行李箱拿到卫生间,取出雪茄盒,放进他的手提包里。
在“无物申报”通道里,他不能例外地停下了,他的行李箱被翻了一遍。海关检查员把他肩上的袋子扫了一眼就把他放行了。拉姆·拉尔乘坐接送乘客的大巴,穿过希思罗机场,来到1号候机楼,又乘上下午飞往贝尔法斯特的班机。茶点时间前,他就在班戈了,终于可以仔细观察他的进口商品了。
他从床头柜子上取下一块玻璃,在雪茄盒盖和打开毒蛇之前之间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玻璃。透过玻璃,他看见蝰蛇在盒里动来动去,蛇停止不动了,用愤怒的黑眼睛回头看着他。盒盖一落下,他就赶紧把盖子拉上,快速抽回那块窗户玻璃。
“睡觉吧,小朋友,”他说,“你的同类都睡了。明天早晨,你要替沙克蒂去执行命令。”
天黑以前,他买了一小罐有螺旋盖的咖啡,在房间里把咖啡倒进一个瓷壶,早上,他使用了那双厚手套,把蝰蛇从盒子里转移到罐子里。怒不可遏的蛇咬了一下他的手套,但他没有在意,正午时分,它不会分秘毒液的。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那条蛇,它在玻璃咖啡罐里抽缩成了一团,他最后一次把盖子拧紧,然后把它放进了他的饭盒里。之后,他去赶上班的卡车。
大个子比利·卡梅伦有一个习惯,一到工地就脱下他的夹克衫挂到合适的钉子上或者小树枝上。据拉姆·拉尔观察,午饭休息期间,这个大个子工头儿饭后每次都要走到他的夹克衫跟前,从右手的口袋里取出他的烟斗和烟袋,他的常规程序总是一成不变。他心满意是地抽完一袋烟后,把烟灰磕出来,站起来说,“好了,兄弟们,去干活儿吧。”
之后,他把烟斗放进他夹克衫的口袋里。他转过身子之前,每一个人都必须站起来。
拉姆·拉尔的计划简单而无懈可击。上午期间,他把蛇塞进挂起来的夹克衫右手的口袋里。恃强凌弱的卡梅伦吃完三明治后,就会从火堆旁站起来,走到他的夹克衫跟前,把手插进衣服口袋。蛇就会按照伟大的沙克蒂吩咐的去做,他就会被带到另一个世界的途中等死,充当这个北爱尔兰人死刑执行人的是它,蝰蛇,而不是拉姆·拉尔。
卡梅伦定会骂骂咧咧地从口袋里抽出他的手,蝰蛇吊在他的手指头上,毒牙深深地咬进他的肉里,拉姆·拉尔会一跃而起,将蛇拉掉扔到地上,踩住它的头。到那时,它会没有危害了,它的毒液耗尽了。最后,表示愤慨的他,拉姆·拉尔会用尽全身力量把这条死蛇远远投进库默河里,库默河会把一切证据带入大海。也许会有怀疑,但也只能永远怀疑了。
11点过后不久,哈基山·拉姆·拉尔借口去取一把新铁锤,趁机打开饭盒,取出咖啡罐,拧开盖子,摇晃着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挂着的夹克衫右手口袋里。不到一分钟,他又回去干活儿了,他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
午饭期间,他艰难地吃着饭。伙计们像平常那样在火堆旁围圈而坐。干燥的大圆木发出啪啦和滋滋的声音,一铁皮筒水在火上沸腾。伙计们一如既往地斗笑取乐,这时,大个子比利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妻子为他准备的一撂厚面包片三明治。拉姆·拉尔早就选择了一个靠近夹克衫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强迫自己吃饭。他的心怦怦直跳,心情愈发紧张。
最后,大个子比利把吃完的三明治包装纸撕碎扔进火里,打了个包嗝。他嘟哝着站起来,走向他的夹克衫。拉姆·拉尔转过头去看,其他人都没有注意。比利·卡梅伦摸着夹克衫,把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拉姆·拉尔屏住了呼吸。卡梅伦的手翻了幾秒钟,掏出烟斗和烟袋。他开始往烟锅里装新鲜的烟丝。他一边装烟丝,一边发现拉姆·拉尔在看着他。
“你看什么?”他恶狠狠地说。
“没看什么。”拉姆·拉尔说着把脸转向火堆。可是,他安静不下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想出一个斜身站着的办法。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卡梅伦将烟袋重又放进口袋里,手又在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这个工头儿点着烟斗,津津有味地抽了一口烟,走回到火堆旁。
拉姆·拉尔坐回到他的座位上,满腹疑窦地凝视着红色的火焰。为什么,他扪心自语,为什么伟大的沙克蒂对他做这种事情?蛇一直是她的工具,她的工具是听从她的命令的啊。可她怎么把她的工具收回来了,不让使用她自己的惩罚工具了?他转过身,又一次偷偷瞥了一眼那件夹克衫。在衬里的最底部紧靠接缝的地方,恰好在左手边,有个东西动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拉姆·拉尔在震惊中闭上了双眼。内衬里有个洞,一个小洞,他的计划毁于一旦。他一下午干活都处在神不守舍、举棋不定的状态之中。
坐卡车返回班戈时,大个子比利·卡梅伦一如既往地坐在前面,然而由于天热的原因,他把夹克衫叠起来放在了双膝上。在总站前面,拉姆·拉尔看到他把仍然叠着的夹克衫扔到他汽车的后座上,开着车走了。拉姆·拉尔追上汤米·伯恩斯,那个小个子男人正在等公共汽车。
“告诉我,”他问道,“卡梅伦先生有家吗?”
“当然有啦,”那个小个子工人天真无邪地说,“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
“他住的离这儿远吗?”拉姆·拉尔又问。 “我的意思是,他开着一辆车。”
“不远,”伯恩斯说,“在基尔库雷住宅区。我想是,甘纳威花园吧。你想去拜访?”
“不,不,”拉姆·拉尔说,“星期一见。”
拉姆·拉尔回到房间后,看着正义女神面无表情的画像。
“我不是要给他的妻子和孩子带来死亡,”他对她说。“她们没对我做任何事情。”
女神远距离回看着他,没有做出答复。
哈基山·拉姆·拉尔在痛苦的焦虑中度过了周末的时光。那天傍晚,他在坏城公路上走到基尔库雷住宅区,找到了甘纳威花园。它与欧文罗花园相邻,在乌邦城对面。乌邦城拐角有一个电话亭,他在那儿等了一个小时,一这假装打电话,一边观察马路对面那条短街。他认为他在其中一个窗子发现了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并记住了房子的位置。
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儿从房子里出来,走了几步,碰到几个朋友。过了一会儿,他很想走上前去和她搭讪,把睡在她父亲夹克衫里的那个守护神告诉给她,但他没有勇气。
薄幕快要降临时,一个女人拿着一个购物篮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尾随她来到克兰德博伊购物中心,这家购物中心为了星期六花钱购物的那些人开门开到很晚。他认为,那个进到斯图亚特超市的女人是卡梅伦夫人,所以这个印度学生在她后面的货架旁跟着她,企图鼓起勇气接近她,告诉她,房子里有危险。这一次,他的胆量又使他望而却步。别忘记,他也许认错了那个女人,甚至那座房子也是错的。如若那样的话,他会被人家当成一个疯子带走的。
那天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脑海里不时出现锯鳞蝰蛇从夹克衫衬里隐藏的地方爬出来蜿蜒滑行、在全家酣睡的房子里爬来爬去。
星期天,他又到基尔库雷住宅区去了一趟,十分肯定确认了卡梅伦家的房子。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在后花园里的情况。下午两三点钟,他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了,他认为,要么大胆走到前门,承认他所做的事情,要么离开,一切听从女神吩咐。一想到与可怕的卡梅伦面对面,说出他的孩子们正处在极其危险的境地之中,真是太可怕了。于是,他回到了铁路景街。
星期一早上,差一刻6点种,卡梅伦一家人就起床了,这是8月份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不到6点钟,一家四口人在屋子后面的小厨房里吃早餐,兒子、女儿和妻子穿着睡衣,大个子比利因为要上班便穿好了衣服。他的夹克衫在门厅的衣橱里度过了周末。
刚过6点,他的女儿珍妮站起来,把一片抹了果酱的面包塞进嘴里。
“我去洗澡去。”她说。
“去之前,把我的夹克衫从衣柜里拿出来,姑娘。”她的父亲说,用他的方式吃着一盘杂粮粥。很快,那姑娘又出现了,拎着夹克衫衣领,递给她的父亲。他几乎头都没有抬一下。
“挂在门后吧。”他说。姑娘谨遵父命,但是夹克衫上没有挂的拉襟,挂衣钩不是锈迹斑斑的钉子,而是镀铬的光滑东西。夹克挂上一会儿,便掉到了厨房的地板上。姑娘离开厨房后,父亲抬起头来了。
“珍妮,”他大声喊道,“把那该死的衣服拾起来。”
在卡梅伦家里,谁也不敢和这个家里的一家之主顶嘴。珍妮又回来,把夹克衫拾起来,又把它往上面挂了挂。正当她把衣服往上挂的时候,有一个黑黑的、细细的的东西从褶缝中掉下来,发出粗糙刺耳的沙沙声,从油地毯蜿蜒穿过来到墙角。她惊恐地看着它。
“爸爸,你的夹克衫里装了什么?”
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停住,一匙杂粮粥还没有送到嘴边。卡梅伦夫人从炉灶转过身子。14岁的博比停止了往一片面包上抹黄油,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小动物曲蜷在一排橱柜旁的角落里,缩成一团,一副防卫的架势,眼睛盯着周围的一切,小舌头快速地一吐一收,一吐一收。
“上帝保佑我们,这是一条蛇啊。”卡梅伦夫人嚷道。
“别傻得不透气儿了吧,老婆子。难道你不知道爱尔兰没有蛇吗?谁都知道爱尔兰没有蛇,”她的丈夫说。他放下了匙子。“这是什么,博比?”
虽然在家里家外他都是一个暴君,大比利对他小儿子的学识还是佩服的,小儿子在学校成绩优异,正在学习许多奇闻逸事。那小男孩儿透过他猫头鹰般的眼镜看着那条蛇。
“这肯定是一条慢缺肢蜥,爸爸,” 博比说。”上学期,他们拿到学校几条,上生物课用的,拿来做解剖用的。是从海对面的弄来的。”
“我看它不像一条蛇蜥。”他爸爸说。
“它确实不是一条蛇蜥,”博比说。“它是一条没有腿的蜥蜴。”
“那么,为什么人们把它叫蜥蜴呢?”他好斗的父亲问道。
“我不知道。”博比说。
“那你在学校究竟都学了些什么玩意了?”
“它咬人吗?”卡梅伦夫很害怕地问道。
“没关系,”博比说。“它没有危害。”
“弄死它,”大卡梅伦说,“把它扔到垃圾筒里去。”
他的儿子从桌子边站起来,脱掉一只拖鞋,手里拿着它像举着一个蝇拍似的。他光着脚板向墙角移动,这时,他的爸爸改变了主意。大比利满面笑容地从他的盘子上抬起头来。
“等一分钟,站着别动,等一分钟,博比,” 他说,“我有个主意。婆娘,给我拿一个罐子。”
“一个什么种类的罐子?”卡梅伦夫人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种类的罐子?一个带盖子的罐子就行。”
卡梅伦夫人叹了一口气,绕过那条蛇,打开一个碗柜,看着她那一柜子瓶瓶罐罐。
“有一个果酱罐子,里面装的是干豆子。”她说。
“把豆子倒到别的地方去,把罐子给我。“卡梅伦命令说。她把罐子递给了他。
“你要干什么呀,爸爸?”博比问道。
“我们班儿上有一个黑鬼。一个异教徒。他从拥有很多蛇的大陆来的。我想和他开个玩笑。一个很小的玩笑,我喜欢。珍妮,把烤炉防烫手套递给我。”
“你不需要戴手套,”博比说。“它不会咬你的。”
“我不摸那脏东西。”卡梅伦说。
“它不脏,”博比说。“它们是很干净的动物。”
“你在学校都学成傻子了,小子。《圣经》上不是说:‘只要你的心脏还在跳动,你就得照例吃掉灰尘……?嗯,而且很脏,没什么可怀疑的。我不会用手去动它。”
珍妮把烤炉防烫手套递给了爸爸。他用左手揭开果酱罐,右手戴着手套,大比利·卡梅伦靠近了蝰蛇。他的右手慢慢伸到下面,落下去速度很快;但是那条小蛇速度更快。它的小毒牙无伤大雅地在手掌中间咬进了手套的衬垫材料。卡梅伦没有注意到,因为这个行动是暗藏的。在他自己的手里他看不见。转眼之间,那条蛇就装进了果酱罐,盖上了盖子。他们通过玻璃看到它怒火万丈地扭动着身体。
“我讨厌这些东西,不管有害无害,”卡梅伦夫人说。“我谢谢你,快把它弄出屋子。”
“我马上就把它弄出屋子,”她的丈夫说,“实际上,我都迟到了。”
“他把果酱罐装进了他的肩袋,里面已经装了他的饭盒、烟斗和烟袋也塞进了他夹克衫右手的口袋里,两者都带到了汽车上。他到达总站院子迟到了五分钟,而且他惊奇地发现,那个印度学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看他下次还敢不敢这样看我。”他们隆隆向南开过纽敦纳兹和库默时,大比利心里暗忖。
上午,不到10点钟,整个小组都知道了大个子比利的秘密笑话,如果他们透露给“那个黑鬼”则要处以重罚。没有必要透露给拉姆·拉尔了,可以放心,蜥蜴是毫无害处的,他们也认为这是一个善意的欺骗。只有拉姆·拉尔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一直干着活儿,他思绪翻腾,内心忧虑。
午饭休息时,他本该怀疑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显然,气氛很紧张。人们像往常那样围着火堆而坐,但谈话却是阴阳怪气的,如果他不是一直心神不宁、六神无主的样子,他本该注意到其他人脸上那半掩饰的笑容和冲向他的表情的。他没有注意到,他把自己的饭盒放在两腿之间打开,在三明治和苹果之间蛐蜷着的是蝰蛇,它突然回过头向他袭来。
那印度人的尖叫声划破了空地的上空,然后是工人们的哄然大笑。随着那声尖叫,他猛地一下站起来把饭盒高高抛向空中。饭盒里的东西洒向四面八方,落入周围的蒿草、金雀花荆棘之中。
拉姆·拉尔站起来,大声叫喊。工友们笑得前仰后合,情不自禁地在地上打滾,大个子比利笑得最厉害。他几个月都没有这样笑了。
“它是一条蛇,”拉姆·拉尔尖声喊道,“一条毒蛇。离开这儿,你们全都离开这儿。它会要人命的。”
又是一阵狂笑,人们笑得难以自持。被取笑的受害人的反应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求你们了,它是一条蛇,一条毒蛇。”
大比利笑得满脸通红,在两只眼睛上擦着泪水,坐在拉姆·拉尔对面的空地上,而拉姆·拉尔却心急火燎地看着周围。
“你这黑鬼,” 他喘了一口气,“难道你不知道吗?爱尔兰没有蛇。懂吗?没有蛇。”
他笑得两胁发痛,于是仰面躺到草地上,用两只手撑在背后。他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剌痕,就像两个小针眼儿似的,那两针刺进了右手腕往下的血管里了。
玩笑结束了,饥肠辘辘的工人们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他们的午餐。哈基山·拉姆·拉尔极不情愿地坐到他的位置上,一刻不停地扫视着他的周围,端着一缸现成的冒着热气的茶,只用左手吃东西,一直待在狭长草地的空地上。午饭后,他们继续干活儿。破旧的酿酒厂几乎拆除殆尽,一大堆碎石瓦砾和可以重新利用的木料堆在尘土飞扬的八月阳光之下。
3点半钟,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把手腕下面肿起的地方轻轻拍了拍,然后又开始干活儿。五分钟后,他又站起了身子。
“我感觉很不好,”他对他旁边的帕特森说。“我到阴凉处去休息一会儿。”
他在一棵树下坐了一会儿,而后两手抱着头。4点一刻钟,他仍然紧地抓住他剧烈疼痛的头。突然,他一个抽搐,侧身倒下。几分钟后,汤米·伯恩斯看见了他,走过去向帕特森喊了一句。
“大比利病了,”他喊道,“他说不出话了。”
大伙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朝工头儿乘凉的那棵树跑去。卡梅伦失去视觉的双眼瞪着草地,只能看到几英寸远。帕特森朝卡梅伦俯下身子。他干这种活儿已经很多年了,看见过几个死人。
“拉姆,”他说,“你是学医的,你看是怎么回事儿?”
拉姆·拉尔根本就不需要进行检查,可他还是检查了一下。他直起身子时,一句话没说,但帕特森心里明白了。
“大家都待在这儿,” 他发出指示说。“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通知麦奎因。”他顺着小径跑到大路上。
半个小时后,救护车先到达了。救护车向后退到小径上,两个人用力把卡梅伦抬到担架上。他们把他拉到了纽敦纳兹总医院,这个医院是最近的事故急救点,工头儿在那儿被作为“送达医院时已死亡者”记录在案。之后30分钟,麦奎因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
由于死者情况不明,必须进行尸体解剖,而尸检是由邓恩北镇地区的病理学家进行的,因此尸体转到了纽敦纳兹市殡仪馆。那天已经是星期二了。星期二傍晚之前,病理学家的验尸报告还在递交给贝尔法斯特市邓恩北镇验尸官的办公室途中。
报告并没有说什么反常的结论,只是说死者为41岁的男子,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尸体上有几处小擦伤和割伤,主要在两只手上和手腕上,与他的挖土工的职业特点非常一致,几处伤痕与死因毫无联系。第二,毫无疑问,死者脑出血过多,可能是酷热条件下造成的巨大作用导致的。
有了这份尸检报告,验尸官一般不再进行调查了,可以给班戈镇的户籍员发放自然原因死亡证明书了。然而,有个事情哈基山·拉姆·拉尔并不知道。
大个子比利·卡梅伦曾经是北爱尔兰志愿军班戈的委员会的一名主要成员,这是一个主张采取强硬路线的新教徒准军事组织,已经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在北爱尔兰省级行政区死亡的任何人,无论多么清白,都要被编入勒根的电脑程序中。计算机显示出了大个子比利的背景材料,于是,有個勒根人拿起电话向在卡斯尔雷村驻守的北爱尔兰皇家武警部队报告。
那里的人给贝尔法斯特的验尸官办公室打了电话,于是,一个正式的死亡原因询问调查被安排进行。在北爱尔兰,只说意外死亡不行,必须有意外死亡的见证才可以。至少,对某个人必须见证。询问调查星期三在班戈镇会议厅举行。给对麦奎因来说,这意味着会有麻烦,税务局也来人出席会议了。北爱尔志愿军委员会两个大不列颠和北爱尔兰议会联盟支持者组织也来了两个沉默寡言的代表。他俩坐在后面。死者的工友中大部分人坐在前面,离卡梅伦夫人有两三英尺的距离。
只有帕特森被传唤作证。在经验尸官的提示下,他叙述了星期一事件发生的经过,由于没有争论,其他工人谁都没有再被询问,甚至连拉姆·拉尔也没有。于是,验尸官大声宣读了病理学家的报告。这件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验尸官读完报告,总结了一下,然后做了结论。
“病理学家的报告清楚明白,准确无误。我们都听到了帕特森先生对那天午饭期间的情况陈述,以及死者对印度学生开得相当愚蠢的玩笑,看起来卡梅伦先生是乐极生悲,几乎笑到了中风的边缘。随后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连续不断地用十字镐和铁锹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导致脑颅大动脉血管破裂,诚如病理学家用医学述语所言,为脑溢血。本庭对死者遗孀和她的孩子深表同情,认为威廉·卡梅伦先生属于意外原因死亡。”
在班戈镇会议厅外面的大草坪上,麦奎因正在对他的挖土工们训话。
“伙计们,我会对你们恪守协议,” 他说。“这个活儿还要继续干下去,我得扣除税款和其他支出了,我不能让税务部门时时刻刻盯着我。葬礼明天举行,你们今天可以休息一天。想要继续干的人,星期五来报到。”
哈基山·拉姆·拉尔没有参加葬礼。他在去班戈墓地的途中,打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到库默,让司机在路边等着,自己走向那条小径。司机是班戈人,早已听说了卡梅伦的死讯。
“去现场哀悼,是吗?”司机问道。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吧。”拉姆·拉尔说。
“那是你们民族的习俗吗?”司机又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拉姆 ·拉尔回答说。
“啊,哦,比起我们在墓边致哀,我说不出哪个好还是哪个坏。”司机说,并准备一边等待一边看他的报纸。
哈基山·拉姆·拉尔从小径走到那片空地,站在曾经是火堆的地方.他环视着四周沙土地上的蒿草、金雀花和荆棘。
“蛇啊,蝰蛇,” 他对着隐藏起来的蝰蛇大声喊道。“啊,毒蛇,你能听见我吗?我把你从遥远的拉吉普塔纳山区带过来,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但是,你必须去死。我早应该亲自杀了你,然后把你发臭的尸体扔进河里,但我的计划全部落空了。
“你在听吗,死家伙?那么,你就好好听着!你或许可以多活一点时间,但过后你会死去的,万物都要死的。而且,你将孤零零地死去,没有雌性与你成双配对,因为爱尔兰没有蛇。”
那条锯鳞蝰蛇听不见他说话,或者,即使听见了,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理解。它在下面温暖的沙土底下,藏在深深的洞里,专心致志地做着大自然赋予它的使命。
在一条蛇尾的尾部,长着两个重叠着的片状物,遮掩着它的生殖腔。蝰蛇将尾巴竖起来,身体有节奏地抽动着。两个片状物分开了,从生殖孔里,一个接着一个的透明液囊分娩出来,每个只有1英寸长,而每一个生下来都和它的母亲一样极具毒性,她正在把她的一打蛇仔带到这个世界中来。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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