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

陈广建

壹

我在街上买绳子，碰见张弓先生。他对我说，马驰，你的气球太小了，想不想让它变大一些？

张弓先生，在我们东燕国西河县是个名人。他善于思考，有上进心，多年来不断付出，让我们西河县受到很多实惠，可以说，西河县十年来的迅速发展与张弓先生密切相关。同时，张弓先生本人也是名利双收，颇有成功人士的风采。

當时，我正在收拾去魏城的行李，想随身携带很多物品但又要考虑到负重有限，只好忍痛割爱，把一些东西装在箱子里，捆扎起来，之后去驿站掏银子托运。最后也只能携带有限的物件，一箱干粮，一捆书籍，一盒象棋，一坛美酒，一柄铁剑，一件棉大衣，这些是大件。还有一些小物件，帽子，饰品，毛笔，手纸，拖鞋和换穿的袜子等等。

出门一次，要准备的东西太多，我总想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可是我能携带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张弓先生说的气球一事，就是关键。

我们东燕国的子民生来就与众不同，每人背上长有一个气球，它和身体上的胳膊腿等部件一样，娘胎而生，随身长大。成年人的气球里大概有三斗气，平日里被衣服遮住，只能看到微微隆起的形状。这气球使我们东燕国的子民身轻如燕，行走和负重异于他国。日行百里不在话下，负重百斤仍健步如飞。当然，如果想日行二百里那是办不到的，负重二百斤当然很吃力了。

我看了看张弓先生的背部，似乎大了一些，但没想太多。我对张弓先生鞠了一躬，说，张先生，我的气球的确是小了些，可这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谁也没办法改变的啊。

张弓先生说，什么事情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我们怀揣理想，再付出努力，总会有所收获的。难道你没注意到，最近已经有些人不一样了？

我说，张先生，最近我比较忙，没有注意到。还请赐教。

张弓先生看了我半天，又抬头看了看云，再看了看我，眯着眼，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你真是个小马驹子，你整天在忙些什么呢？有意义吗？你看看郑爽、秦力和陈迷，研究研究吧。说完，眼睛又盯向了别处。

我要好好琢磨这件事情，既然张弓先生如此严肃地对我说了，我就必须重视，否则将来就会在西河县掉队的。我决定暂缓去魏城，用三个月的时间研究一下郑爽、秦力和陈迷的变化，看看能不能领悟张弓先生的苦心。

我先去了郑爽的玉石店，这是西河县有钱人去的地方。不难看出，最近郑爽的生意比以前更加火爆。做玉石生意本就是一本万利，可玉石加工并不容易，首先璞玉运输就得耗费大量的人力和时间，因此郑爽的玉石成交量就受到制约。我实地观察，发现近来郑爽家的伙计运输效率大大提高，负重增加，脚程也快了不少。人均负重二百斤日行一百五十里不在话下，着实让人纳闷。我就这个问题，私下咨询了郑爽，郑爽神秘地对我说，马驰啊，要想办法嘛。

之后我去了秦力的粮店。秦力是个自兼伙计的老板，只见他精神焕发，大步流星，扛三百斤的麻袋轻松自如。我上前帮忙，扛起三百斤的麻袋走了两趟，就气喘吁吁不能继续。秦力拍着我的肩头说，马驰，你的气球不够大啊！

根据我的观察，郑爽家的伙计和秦力等人背上的气球确实有所增大，再加之前的张弓先生，这确实让人想不明白啊！在张弓先生说的三个人中，陈迷和我是朋友，自然对我说了实话。陈迷是个县衙的捕头，原来混得不好不坏的，可最近缉拿贼人，老将出马手到擒来，很受县令大人的赞赏。陈迷对我透漏，马驰，我们东燕国人身上的气球后天也是可以变大的，气球一变大，负重和行走的能力就会相应提高。要想出人头地，就得让气球变大。

我说，那怎么才能变大呢？

充气啊！你还不知道吧，张弓先生最近研制了一台特殊的充气机器，只要去就可以充气，免费，你应该去试试。

那身体会不会受伤害呢？

不会，人又不是纸糊的。你先去充一斗的气，感受感受吧。

我想了半个月，最后决定去张弓先生那里充气。像我这样的平庸之徒，不再搏一搏，就完蛋了。张弓先生见我来了，很高兴，给我让座，倒茶，等我平静下来，才开始了充气过程。

张弓先生给我吃了一颗樱桃大小的闪亮的蜜糖丸，我渐渐迷离起来。他拿出一把小刀，在我脱了上衣的光背上按住气球一角，缓缓开了一个小口。与此同时，他的两个伙计抬出了一个木马一样的家具，把连着的一根管子插入我背上气球的小开口中。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流直冲而入，我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时，张弓先生给我缝合完最后一针。他说，可以走人了。

不可否认，张弓先生的本领确实不错，气球大了就是不一样，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我的新工作是和时间赛跑，每天在太阳升起之前赶到百里之外的西河迎日峰，在日落之前又去两百里路外的桑榆场。我身轻胜燕，来去穿梭。这工作辛苦是辛苦点，可获得的荣誉是不可以用金钱来估量的。再碰到张弓先生时，他就会说，马驰，这下你可名副其实了，像骏马一样奔驰！但我是个有追求的人，不会和郑爽他们一样庸俗，只为金钱而活！

贰

就在魏城之行后，我又陷入苦恼之中。原来张弓先生的充气技术在魏城早就普及了，那里的人每家都有一台充气机，甚至自己也能充气，不需假人之手。像骏马一样奔驰的马驰在魏城就如一只蜗牛样慢，魏城人的气球更大，他们充了三斗气，人开始在空中飞翔。英雄所见相同，等我从魏城回到西河时，西河人也迅速跟上时代潮流，给自己的气球充了三斗气，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西河人随处可见。

张弓先生也到处宣传，东燕国的人本来就应该是在天上飞的，我们在地上行走的时间太长了，是时候飞起来了。可是我发现张弓先生依然在地上悠然行走，他的气球并没有变很大。于是我犹豫再三，决定给自己先充上两斗气，看看情况再说。

张弓先生鄙视地对我说，马驰，你个小马驹子落伍了。

我怯怯地问，张先生，那你怎么不？

看我？我一把老骨头，飞不飞意义不大了，你还年轻，要上进！

哦哦！

我去找陈迷交流，陈迷的气球也充了三斗气了，从背部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肿胀。我问陈迷，张弓先生为什么不继续充气呢？

陈迷悄悄对我说，张弓先生能和我们一样吗？你没思考一下，充气为什么是免费的？

我回答说，我马驰也不是傻子，张弓先生是给县令大人做事的，有人出钱啊。

那为什么县令大人要这么做呢？

不知道。

想你也不知道。我也是最近偷听到县令大人和张弓先生谈话才明白的。

哦！那你说来听听。

张弓先生是县令大人的坚定支持者，在西河县的名望仅次于县令大人。他们要让整个西河县发展起来，变得又富又强。只有西河县的子民人人给气球充气，才能提高全县劳动能力，快速达到目的。

这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给人们与生俱来的气球充气，最多到底能充多少斗，没有人知道。张弓先生也搞不清楚，听说在东燕国也没有人知道。听他们说，充三斗气就和身体原有的气体一样多了，影响身体平衡，会有危害的。

难怪张弓先生不给自己再充三斗气。

只要西河县发展成为魏城最发达的地区，县令就会受到太守嘉奖，张弓先生就会得到县令嘉奖，并且有可能县令还会升官，张弓先生会在整个东燕国出名的。

那你已经知道有危害，为什么还要充三斗气呢？

我不跟上大伙的步伐，还有活路吗？拼一拼吧，能有多大危害呢，这不大伙都没事吗？

说得也是。

西河县的人们给自己充气也不需要张弓先生了，他们可以像魏城人一样自己完成。张弓先生乐呵呵地在大街上轉来转去，在不远的将来他就要离开西河县了，可能去魏城，也有可能去东燕国的都城，到时名利双收。

当然西河县也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比如大家都飞起来了，基本不用鞋子走路，有人一双鞋子可以穿十年，鞋店要倒闭了；家家户户都自制木马状的充气设备，就需要砍伐大量的树木，因此严重影响了西河县的森林覆盖率；充五斗气、六斗气的人多了起来，飞得太高，不好控制，经常出现空中交通事故，人撞人纠纷增多。诸如此类的小问题出现了，但是还是要看到大方向是好的，西河经济发展迅猛。为了保持良好势头，张弓先生召开了一次致富经验交流会。在会上介绍经验的人在意料之中，郑爽先生。

郑爽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他还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还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个交流会只有充气两斗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当听众，当然这个门槛已经很低了。秦力在第一排狠劲鼓掌，我看到他的背部俨然已经是充了八斗气的膨胀气势。我想，他是用什么办法把自己固定在地上的呢？好奇心促使我在散会时靠近他，一探究竟。但不巧的是，秦力很快发现了我，他看了看我的背部，意味深长地说，马驰啊，你是有个性的人，肯定看不起我们这些俗人！说完，飘飞离开。

在大浪潮下，陈迷还是掉出了第一梯队，三斗人群甚至连第二梯队都算不上。他喜欢上了喝酒，而陪酒的人就只能是我了。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怎么也赶不上啊。我和陈迷是同病相怜。

陈迷对我说，马驰啊，我看明白了。反正我是不会再给自己充气了，拿生命开玩笑，给他人作嫁衣裳。秦力那傻帽，不可理喻。

我问他，敏锐的捕头，你又有什么新发现？

我发现了县令大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

县令大人现在还在一斗人群之列，但是他有自己的绝招。每当需要日行千里负重千斤的时候，他就会请出法宝。

什么？

县令大人有自己的助力气球，不用给自己的身体充气。他的助力气球有四个，各三斗，需用时候绑在自己身上，其他时候就会收起来。这样他的能力就在全县名列第一，关键对身体没有任何危害。

此等事情，我竟毫不知情！那么这助力气球功用和我们原有的气球能一样吗？

你有所不知，这助力气球可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不打折扣的。

既然有此办法，何不大力推广？

幼稚！你可知这助力气球是怎么来的？

别卖关子！

这是从活人身上割下来的！

啊！

张弓先生有两个，最近郑爽也从县令大人那里获准买了两个！

那你捕头大人也是县令大人身边的人，可以给自己买两个啊？

马驰，你太幼稚，这是什么事情，能那么容易吗？

你说的也是。

明白了就好！

县令大人、张弓先生、郑爽、秦力，陈迷、我（马驰），我把这些人，那些事捋了捋，最后决定先把杯中的酒喝完。等酒醒之后，陈迷捕头该忙活还得忙活。

西河县的人们都在忙活，大家不断努力，要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我最近也充了四斗气，但还是落后了一大截。就这次充气，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家那头河东狮沉睡许久，今天突然发飙。她出门回来，就声色俱厉地训斥我，别人家都用象牙筷子吃饭了，咱家还是用手抓饭吃；别人家去魏城购物只需一刻钟，咱家还得半个时辰；别人家每次去魏城运银子能运回五百两，咱家只能运回二百两。这日子没法过了，要不充气要不就写休书吧，二选一！我家儿子哭啼啼地抱着我的大腿嚎，父亲你千万不能不要我母亲啊！我不胜其烦，也罢，不就是充气，搞得我像怕死鬼一样；不就是多飞多负重而已，搞得我像懒蛋一样！于是，我充气四斗，如有需要，我会充气六斗、八斗！秦力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陈迷捕头和我的处境一样，我们弄不来助力气球，只能自己充气了。陈迷捕头酒后对我说：“马驰啊，今天县令大人对我说，‘陈迷啊，要努力，其实你是可以像郑爽一样成功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机会来了，你还是要抓住的。”

难啊，县令大人和咱非亲非故的，不会轻易让咱拥有助力气球的使用权的！

你可以努力靠近县令大人，机会应该有的。

努力吧。

叁

我充了四斗气之后，睡觉翻身有了困难。侧睡和趴睡还可以，就是不能长时间平躺。如果不小心平躺着迷糊了，感觉自己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中漂浮一样，随时有被海水淹没的危险，于是就惊醒了。不长时间，我又充了六斗气，也有了新的工作。我每天早起去更远的华胥国收集信息，刺探对方的最新动态，回来报告给县令大人，县令大人据此制定发展方针。每天晚上子时之前从苇如国赶回来，和张弓先生交流当地人的生活幸福阶数，由他梳理有用信息，对全县人民进行思想教育。我很忙，看到别人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我很不适应，但河东狮表示这是很充实的体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过迎日峰和桑榆场了。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我有了隐疾。

西河县的子民有了明疾。前两天，有人因为背上的气球经受不了大风的影响，撞在树上了，受了重伤，差点要了性命。这两天，又有人背部发痒前往杏林诊所诊断，大夫发现其人背部有细微裂缝。还好只是个例，不至于引起全县恐慌。

在听了这些让人不安的信息之后，我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我准备请陈迷捕头一起去看日出和日落，中午还可以美美地睡一大觉，但是我找了一大圈也没找着他，同时也耽搁了去迎日峰。睡了午觉之后，我决定独自去桑榆场。与以前相比，我要去桑榆场太容易了，只是平日里没有时间。在西河的河西，落霞与孤鹜起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飞向落霞，与孤鹜合二为一，在水天之间寻找分界。当夜幕降临，我独自一人在河堤边行走，听水声和风吹树叶哗哗作响，这一刻背部发紧。

可惜我还得继续工作。在浑浑噩噩之中度日。有噩耗传来，有人气球爆裂，死于旅途，人们开始唏嘘。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充气的危害，传播死者的惨状。后来张弓先生出来说，死者纯属意外，此人患有先天性疾病。大家有人信，有人不信，不过可以统一的结论是，过量充气对死者的死亡有一定的影响。三天之后，又有一起惨案發生，于是街谈巷议，大家纷纷表态自己要停止充气行为，甚至有人还要放气。在大家的提心吊胆中，日子过去了一个月，所幸再没有气球爆裂事件发生，同时证明之前的案件只是个例。西河人又开始活跃了。

这一天，我去县衙报告消息出来，碰见陈迷捕头，有好一阵子没见他了。他向我诡异一笑，就匆匆进去见县令大人了。

家里的河东狮又鼓动我充八斗气，我不同意。

她大怒道，那你去弄助力气球。

我说，我办不到。

她说，你说你到底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那你还活不活？

我只好充气八斗。当晚，河东狮痛哭流涕地对我说，不是逼你，现在要活好，就得对自己狠一些，你看邻居的巴氏兄弟、楚氏父子都在努力，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知道你弄不来助力气球，那你就给自己充气吧。这日子不为大人，总要为孩子考虑吧！

我说，好！

随后河东狮努力地把自己奉献给我，我饱含泪水地爬上了她的身体，就像是生死离别前的温存。可是我不争气地早早溃败。第二天一早，河东狮对我说，马驰你给我也充上八斗气，夫妻合力，不信就落后了别人。我无语。当我精疲力竭地从苇如国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八斗在身了，我抱了抱她，没说什么。

我在华胥国意外发现，当地人准备侵略我们东燕国。虽然我的外在特征和华胥国人有明显区别，但他们并没有抓我，也许是害怕打草惊蛇吧。我即刻返回西河县报告了县令大人，县令大人赶紧向魏城太守汇报，消息很快传到王宫。全国人民齐心协力，做好充分准备，迎击敌寇。这一战是东燕国历史上一次重要的事件，双方杀得血流成河，但谁也没有战胜对方的能力，最后不得不停战和谈。

此役之后，我们国王看到西河县在和华胥国战争中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决定把我们西河县设为重兵把守的军事要地，西河的地位大大提高，成为全国最炙手可热的州。县令大人越级升为刺史，专管民政。同时朝廷还派来了专管军政的将军，直接由朝廷兵部管辖。

那么好处来了，我们当地的普通百姓有机会见到更大的世面。刺史和将军的排场我们时常领教，更难得的是有机会看到国王前来巡幸，之前我们还猜想国王的助力气球有多少个，有人说是八十个，也有人说是一百六十个。但是真正见到国王的那一天，大家远远看到才发现国王不用助力气球，而是步行缓缓而来，缓缓而去，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后就不得而知了。张弓先生告诉西河百姓，我们的国王是要带领大家富民强国的，大家一定要为国家争光，要有上进心。

真正的好处是一般人得不到的。有心人会发现，西河州拥有助力气球的人多了起来，也就是说我们这些没有助力气球的人将被更多的人甩在身后了。恐慌感弥漫整个西河州，拥有助力气球的人和给自己充气的人都开始疯狂起来。

终于有机会和陈迷捕头坐在一起喝酒了，他已经成功地取得了助力气球的拥有权，而我只是给自己不停充气。他对我说：“马驰，其实你也可以像我一样的，只是你不愿意做。努力吧！”现在的陈迷捕头很忙，不会轻易把自己喝醉的。

日子就是这样，在细微中消磨，一点点地膨胀，让自己有了难言之痛。如今，我时常去魏城各地，想随身携带很多物品但又要考虑到负重有限，只好忍痛割爱，把一些东西装在箱子里，捆扎起来，之后去驿站掏银子托运。最后也只能携带有限的物件，一箱银子和一箱行头。出门一次，要准备的东西太多，我总想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可是我能携带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三月份以来，人们开始把自己当作风筝在空中巡游，有人的助力气球越来越多，于是越飞越高，后来有一些人飞着飞着就被风吹走了，再也没回来。

城门有讣告张贴，一桩命案。我的熟人又走了一个。

西河名人秦力的气球出了问题，伤口崩裂，气球爆炸，山河破碎，玉石俱焚！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