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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

时间:2024-05-04

刘爱玲

夏月给夏雨发短信:我是不是就这么废了?我还能说话吗?我还能工作吗?夏雨看着躺在病床上妹妹一时无语,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令人害怕的东西,似乎不只是挣扎的无奈和恐惧,还有欲望撕扯什么的愤懑……于是她说,只要你好好养病,肯定能回去工作的,别胡思乱想了。夏月的手再在手机上飞快地摁动着问,我这次病,肯定花了不少钱,布雷这几年白辛苦了……你说我命怎么这么苦哇!

的确,两台手术加上ICU,以及修复那根血管的进口材料,三天就花了十多万,还不算她后来又住了十五天ICU,使用的药品大部分不在医保范围之内,如果不是布雷,一般的家庭是否有这个能力很难说……夏雨却还是故作轻松地说,苦什么?有布雷你知足吧!又能赚钱又有责任,还任打任掐……夏雨原本想幽默一下,但说完这句话她的鼻子就突然地酸了一下,索性走出了病房。夏月还要在普通病房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而夏雨下午就要返回市里,还有一大堆工作在等着她,她想看着夏月吃了中饭再走,于是她又安慰了妹妹几句,拿着餐具离开了病房。

夏月的手术是十几天前做的,夜深了,窗外还下着雨,滴滴答答的雨声搅得人心神不宁。原定十小时的手术,做了整整十六个小时,手术室门上的那盏 “手术中”的灯依然亮着。布雷不安地在门外踱着步子,白天叫他去外边吃饭也不去,只是一瓶一瓶地喝水,似乎刚从沙漠里走出来。无奈夏雨捎了盖浇饭回来,可布雷接过去只看了看就放下了。凌晨一點,坚持不住的夏涵已经在椅子上眯了过去,夏雨去前台问了几次,迷迷糊糊的值班护士都告诉她再耐心等一下。就在夏雨也焦急得手脚发凉时,手术灯终于灭了,护士出来告诉他们,手术非常复杂,但是还好,做得很成功。医生用盘子托着从夏月的喉咙里割下的东西,夏雨大着胆子伸手摸了下,那东西已经变得骨头一样硬了。

两天后,夏月出了ICU,但她说不成话,她的气管切开,领会她的意思得看她的口形,或者用笔交流。夏雨看到夏月蠕动着的嘴唇,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拿了纸笔让她写,她却一把把纸笔扔到了地上。

“滚!”夏月“说”。他们听不到她,但看出她的口形,她的表情暴怒,让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提心吊胆。

时间如此难熬,切开器官的夏月变得面目狰狞,五官都发生了位移。

她在床上扭动,布雷叫了大夫,大夫进来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就让护士给她的点滴里加了支镇静剂,可是那镇静药并管不了多大会儿,夏月又烦躁起来。夏雨以为她躺久了身上不舒服,想给她按摩一下脚和腿,她一边提醒着一边走近她,伸手去抬她的腿,就在这时,夏月一脚蹬在夏雨的小肚子上,夏雨坐到了地上。

多少天来的疲惫和委屈一刹那涌上心头,夏雨转身走出病房,躲过夏月视线的一刻,夏雨的泪水冲出了眼眶。

那一晚半夜,夏雨睡在窗边的椅子上,突然听到了布雷的惊叫,她睁开眼看到夏月在吐血,鲜红的血,一口接一口从她的口里喷出来。布雷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拿着脸盆,雪白的床单上鲜红一片。夏雨的头皮瞬间发麻,她冲出去叫医生。似乎全院的大夫都在向着手术室跑去,夏月被紧急送往手术室,夏雨贴着墙壁,只看到眼前掠过的白大褂,弥散着一片迷离而恐怖的白雾……

最可怕的术后并发症出现了,夏月的一根动脉血管爆裂,她脆弱的胸腔被再次打开,光血就输了2000CC……天亮时,夏月的性命保住了。

后来布雷说,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

夏月再次进入了ICU,主治医生请求心理医生对她进行心理干预。一周后,夏月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把夏月从梦中惊醒,还在梦里的时候,她和布雷正在一处海滩上游泳,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她的脸,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等她转身找刚还在身边的布雷时,布雷也不见了,只有海水泛着白色的浪花一浪一浪刷刷地涌过来。夏月吓了一跳,就在这时,一个浪头过来把她压到了水下,她被水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夏月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水,喝了几口才压住了咳嗽。天亮了,有一缕阳光落在床头上,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今天是周六,难怪闹钟没响。要是以往日,她早就起床喊斌斌吃早餐,然后是打仗一般地送他去学校,完了再赶去上班,走进办公室,已经有一摊子事在等着她了。

周六是夏月与丈夫固定的通话时间,晚八点,无论干什么,再忙,她都会在八点准时守在家里的电话机旁,等待来自布雷的国际长途。2008年,布雷原先就职的企业倒闭,期间大家都在置业,房价一路飙升,夏月也急了,婚后他们一直住在夏月学校的教师单身宿舍里,再不出手,好不容易攒的血汗钱就像气体一样蒸发了。夏月与布雷一商量,果断出手,交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接下来的房款再想办法。

夏月的办法就是让布雷出国,去日本,一去三年不能回来。

布雷走的时候,斌斌才上幼儿园,布雷说夏月,你还带初三毕业班,再带斌斌行不行?夏月说,不行也得行,几十万的房贷怎么还?布雷说,要不我就在国内找个啥先干着,房贷也不是急的事,咱一步步来……布雷还没说完,夏月就不耐烦地说,国内找个啥?我可不想做一辈子房奴,再说是你有背景还是我有熟人?还不是一样打工?

就这样,布雷交了三万块的中介费到日本去了。日本的企业采取军事化封闭管理,夏月不怕布雷找个日本鬼子做老婆,再说,布雷一句日语也不会,让他去找日本女子,量他也没那本事。

布雷一走,夏月带着斌斌过活,日子的长河难熬啊,一次母亲有病进医院,夏月也只是来看了看。说到姊妹几个拿钱,夏月说,我没有,我老公还在国外给日本鬼子卖命呢!就这样,夏月是只出力不出钱,一毛钱也没拿。平常单位同事间互请吃饭礼节走动之类,夏月从来不跟,跟自家的亲戚也是。布雷的母亲时不时地送些好吃的过来给斌斌,夏月也从没回送过老人。夏雨爱玩,五一十一长假出去,看妹妹一个人带着孩子苦,初三毕业班课程又紧,有心带她出去转一转,换换心情,夏月说,你要带就带,我可一毛钱都没有!背过夏月,大家都说,她的钱在肋巴骨上串着呢!这话传到夏月的耳朵里,夏月说,感情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他们结了婚也十几年都窝在集体宿舍里,丈夫下岗,有几十万的贷款催着,试试看,那钱就不只是串在他们肋巴上,可能要串在心尖尖上了!

夏月说话刻薄是出了名的,说归说,也没人真跟她计较。

三年后合同期满,布雷回来后,夏月已经装好房子搬进去了。布雷回来的那天,夏月带着孩子去机场接,下了飞机,布雷看着已经上二年级的斌斌,喊着让他叫爸爸。斌斌对着布雷伸过来的手直往夏月身后躲,夏月一把把斌斌从身后拉出来,凶他,你躲啥?你爸……不认识啦?你不是天天盼着你爸回来嘛!

后来布雷还是把斌斌抱了起来,用胡子在他红扑扑的脸上扎了一下,趁机也把夏月在怀里狠狠地一搂。夏月没客气,就手在布雷的胳膊上一拧,布雷的嘴一咧,却没叫出来,低声说了句:还没忘!夏月装作没听见,头一低,就挽了布雷的胳膊,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布雷在家待了不到一年,买菜做饭洗衣服,接送斌斌上学,辅导孩子课业,还带着夏月和孩子走了亲戚……似乎想把三年间欠夏月的温存全部补上。期间布雷想着在企业里找个职位,却一直没有合适的,再说国内的薪水也和国外不能比。一想到白云的教学水平,以后斌斌肯定不会在本地读高中,夏月是无论如何想要送他去省城上学的。两人一合计,不如趁布雷年轻,再去国外闯几年。就又找了中介,却没那么合适的,这次去的是非洲的一个小国安哥拉。布雷走后,夏月才知道安哥拉的安全很成问题,那里的华人上街买东西得带黑人保镖,还得端着枪。得知这些后,夏月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做梦都常梦见纷飞的炮火,布雷满脸血污地躺在硝烟弥漫的安哥拉街头,声嘶力竭地喊一声,醒来后被吓出一身的冷汗……从那以后,夏月规定布雷每个周六必须打电话报平安。三年又快过去了,斌斌也即将小学毕业,学习却不好,迷恋网络。夏月一直带初三毕业班,没有太多的时间管斌斌,斌斌在奶奶那里,只有周五下午夏月会把他接回来,洗洗涮涮,检查他的课业。

想到还有一堆事等着,夏月从床上爬了起来,刚坐起来,又一阵咳嗽袭击了她。夏月咳嗽好长时间了,开始她以为是着了凉,或者吃了凉东西,医生没少看,却总犯,一阵一阵的。原本是有慢性咽喉炎的,咽炎是教师的职业病,夏月又有什么办法呢?

夏雨电话进来的时候,夏月的巴掌正没头没脑地落在斌斌的背上屁股上,斌斌的嘴巴张着,并没敢大声地哭出来,只是眼里的泪水一串串滴落。夏月声嘶力竭地问斌斌还敢不敢了?听不听话?斌斌一边躲一边说再也不敢了!夏月听到回话没就此住手,而是狠狠地说,不敢了?哪次不是一收拾你就不敢了,背转身又犯!又犯!你说你对得起谁?!一边骂着一边又甩了斌斌几巴掌才罢休。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依然固执地响着,气呼呼的夏月拿起来看到是夏雨的来电没接,往桌子上一扔,转身去卫生间看正洗的衣服。

夏月心不在焉地揭开洗衣机,衣服已经洗好了,什么也没动又从卫生间出来,对着抽泣着的斌斌吼,还不去该干啥干啥,还想招打不是?斌斌的身体一震,赶紧捡起刚才被夏月扔到地上的书本。

一大早,夏月起来,把一周的脏衣服床单被罩扔在洗衣机里,喊斌斌起床洗脸刷牙,让他收拾完自己赶紧写作业,下午要带他回家看姥姥。夏月开了洗衣机让衣服自动洗着,准备去做早饭时发现厨房里没菜,索性不喝牛奶吃面包了,去市场买一点,出门时问斌斌想吃啥,斌斌说要喝胡辣汤吃肉夹馍。夏月说,好,就胡辣汤肉夹馍。临出门不放心,说不许在家里玩哦!斌斌说,噢。待夏月回来,开门的一瞬间却看到斌斌一脸的惊慌。

夏月的心里起了疑,把钥匙哗啦一声扔在门口的鞋柜上,眼睛没离开斌斌,那小子脸红了,头低着,都不敢看她一眼。尤其是夏月把钥匙扔在鞋柜上的那一声响,竟让他小小的身体抖了那么一下,这细小的动作没能逃过夏月的眼睛。她看了一眼电脑屏,没什么异常,就提着胡辣汤和肉夹馍走到了斌斌跟前,一边看他的作业一边让他去厨房拿个碗,好放塑料袋里的胡辣汤。

碗拿来,胡辣汤放进去,夏月的眼没离开作业本,腾出手来,翻了一下,似乎还有一半没写完。就在这时,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细细的电流声,嗡嗡的,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电脑液晶屏,黑着,可那丝细细的电流声正在由主机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夏月已经给家里的电脑设了无数次密码,可是每次都能让这小子捣鼓开,好些密码到了他手里就形同虚设,可是一说起学习,他就成了霜打的茄子,为此夏月没少收拾过他,而他上星期才因为偷偷上网,老师才把家长叫过去!夏月刹那爆发了。

夏月重新走进卫生间,眼泪倏然止不住地冲出了眼眶。没有顾及眼泪,夏月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去阳台上晾好,扔在桌子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还是夏雨。夏月原本恶劣的心情又加了几分。

母亲前段时间脑中风留下后遗症,正在康复期,护理一直是夏月夏雨两姐妹。夏雨在市委宣传部工作,平时也很忙,可是,她夏月就不忙吗?这不是说收拾完家里就过去吗?这么一会子工夫就催?想到这里,她没好气地摁了接听,直接问啥事?

没想到夏雨说的却是弟弟夏涵工作的事。夏月姊妹三个,夏雨夏月夏涵,家里就这一个男孩,父母从小就宠得不像样,大学本科上了五年还毕不了业,最后还是夏雨找了关系,勉强拿到了毕业证。之后出去打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直安定不下来。父母在家里慌了神,天天给两姐妹说,你俩好了不能不管弟弟,我天天晚上梦见夏涵被骗去搞传销……

夏月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市民,沒什么背景能力安顿儿子,即使夏雨夏月的工作也是自己拼命读书读出来的,然而到了夏涵就不行。当初父亲说,夏涵读大学你们两个做姐姐的要管,夏雨夏月就供了他五年。之后夏涵打了一年工没出什么成绩,父亲又说,夏涵的工作靠你们两个做姐姐的了,你们不能光顾自己不管弟弟,现在的社会这么复杂,千万别让夏涵走了邪路。气得夏雨和夏月说,他都二十四了,我们要管到几时?父亲说,到啥时他都是你弟弟!

夏涵聪明,但是懒,家里什么活都不干。母亲脑中风,他一天跑得人影都不见。夏雨夏月给父母拿了什么吃的回去,母亲说话都不利索,还要叮嘱着给夏涵留点,操心着夏涵还没吃饭呢,让两姐妹伤心的是她们从来都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夏雨夏月心里有气,还不能不接受老父亲给布置的任务。夏雨在宣传部工作,消息灵通,最近听说某部门要招聘几个人进去,夏雨就想着晚上请人吃个饭,了解下情况,提前做些工作。夏月一口回绝,我可没钱!夏雨顿了一顿,说,不要你拿钱,你来帮我招呼客人就行。说着又说,我还得把夏涵收拾收拾,总得先给人个好印象不是?

夏月说,再看吧!挂电话的时候夏雨说,你不敢再看,一定得来,明月楼,六点,你五点半必须到,今天这客人很重要!

放下电话,一阵猝不及防的咳嗽又袭击了夏月。

那天,夏月到了明月楼牡丹厅,像一股旋风卷了进来,满嘴的牢骚话,可是客人一到,那些牢骚话就被她一股脑扔到了窗外,谈笑风生。上阵父子兵,其实何止父子兵,夏雨相信自己的妹妹,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刀子嘴豆腐心,姐妹三十来年了她能不知道?夏雨一袭黑色连衣裙,新做了头发,看那脸上的光泽,一定是刚从美容院做了护理出来。平常休闲装惯了的夏涵也一身正装,皮鞋锃亮。看到夏月进来,夏涵凑过来,指着身上的衣服说,姐,还可以吧?夏月一看就知道是夏雨才给置办的,没好气地说,你懂事些吧!没看你俩姐作的什么难,咱又不是人家有背景的家庭……话还没说完,夏涵就截住了话头,我知道知道,有了位置我肯定会好好干,不辜负俩姐姐的殷切期望!

客人们陆续到达,果然几个人物都至关重要,夏月虽然没见过真人,但本地的电视新闻里也是常常看到的。夏月原本酒量不行,加上又咳嗽,可是今天这场合,是她们姐弟的主场,又是求人就推辞不得。比起夏月来,夏雨长期写稿子,也是熬了一身的病,胃不好,可是为了夏涵,她也是豁出去了,一杯一杯地往下灌。

席间有一个客人,专缠了夏月单挑,夏月的心里就有些恼,看那人模狗样的脸,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搁平常,夏月一杯酒浇上去走人,可今天是什么场合?她只得接了招。最后一杯下肚,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着火了,又一下子咳嗽,赶紧跑出去上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吐了,歇息了几分钟,往起站时天旋地转,在心里狠狠地把夏涵骂了个狗血淋头。

夏月站在包间外楼道的窗口处通风,真想着不进去了一走了之,可又放心不下夏雨,待了两分钟,就又去推包间的门,进去时,还在脸上挤出了一片温暖的笑意。

两个月后,夏涵如愿进了那个部门。

夏涵的工作,仅靠夏雨夏月请客吃饭是吃不来的,夏涵上班后,夏雨跟夏月坐下来算了一笔账,不算不知道,一算竟是打点了近十万。两姐妹一商量,夏月意外地同意了夏雨的提议,这笔钱她两个做姐姐的拿了算了,母亲还在病中,父母一辈子节俭,如果让他们知道为夏涵的工作她们花了这么多,非骂她们败家不可。

夏雨说,骂还是小事,他们再气出个三长两短,就得不偿失了。夏月生气,说,爸妈还以为是他们那时候,办事按原则,直来直去,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以为他女儿多有本事,他一布置,我们就得给办了,他以为俩女儿是谁?

说归说,再回到家,听着母亲含含混混的话语,看着二老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一切的付出也就值了。

跟布雷去大连看海就是不久之后的事。那时候,布雷刚回来,久别胜新婚,心情一好,一直卡在夏月嗓子眼里的那一块也变得似有似无了,有时候一整天课讲下来,都没太感觉到它的存在。

说起来为嗓子眼里的那一块,夏月没少看医生,中医说是梅核气,西医说是慢性咽炎,学校里,没有咽炎的老师少。中医还告诉她,这个发病与情绪有很大的关系,让她保持乐观心态,可她能保持吗?一天里净是烦人的事,还有那个咳嗽,隔几天就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了,可是,学校里的老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好不容易送走了毕业班,难得闲下来的几天,布雷提议去一趟大连看海。看海是夏月一直以来的愿望,却一直都是忙。现在恰好有了一段两个人都空闲的日子,就决定出去走走。斌斌还在上学没放假,不过也好办,可以让他奶奶帮着带几天。

到了大连他们找了个渔村住下来,在沙滩上捡海星捡贝壳,去海里游泳,很晚了还不愿回到租住的渔民家里。夏月的脾气好了很多,天黑了还不愿回去,跟布雷在沙滩上散步,手里提着鞋子,慢慢涨潮的海水一下一下冲着他们的脚印。夏月望向辽阔的海面,大海正像一娴静的老人,包容了白天所有的喧嚣,仅以平静示人。遥远遥远的地方,隐隐的一点灯火,似乎是个灯塔。

夏月说,等我们老了吧,给你儿子结了婚,咱也不给他看孩子,就来这里,租一间小屋,过与世隔绝的日子。你闻闻,这里的空气多干净呀!再不要像咱们那里,一天烟熏火燎的……布雷下意识地吸了口气,难得夏月有这样的好心情,就顺着她的话说,行呀,咱也租个渔船,出海打鱼,你不是爱吃海鲜吗?!

布雷提醒夏月晚了,该回去了,可是夏月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前走去。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住处,夏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咳得几乎要窒息了。布雷说,看看,受凉了不是?!到了后半夜,夏月说头疼,布雷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轻微发烧。天亮后布雷买了感冒药让夏月吃了。从大连回来后,夏月的咳嗽一直不见好,去看了医生,却说夏月的喉咙里长了个东西,这个结果让夏月和布雷都吓了一跳。

夏月很快住进了医院。

布雷和夏月都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糕,才刚刚一周的時间,那东西就开始影响夏月的呼吸,急需手术。因为长的位置特殊,市里的医院对这台手术并没有把握,于是夏雨再次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夏月才住进省城的一家权威医院。

各种检查各种化验,又取样培养。夏月住在普外,她以前甲状腺就不好,这次也是甲状腺上的毛病,因为东西长的位置,又叫了内分泌及喉科的专家大夫来会诊,依然迟迟确定不了手术方案。做生理培养的那个东西的结果却出来了,说是不太好。

大家瞒着夏月,都说没事,手术做完就好了,然而也许是频繁的检查化验让夏月意识到了什么,她原本就不好的脾气越来越大,莫名其妙地冲着人发火。当她咳不出咽不下呼吸不畅的时候,就狠狠地掐布雷的胳膊,仿佛布雷欠了她什么东西,或者,这个病就是布雷让她得上的。

布雷才回来时夏月的平和不见了,她像变了个人一样开始憎恨所有关心她的人,所有的问候与关怀都让她烦躁,烦得无处可藏……

背过夏月,伤痕累累的布雷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抱着头默默垂泪。曾几何时,他们约定老了不给儿子看孩子,要到大连的那个渔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可是,可是现在夏月躺在病床上,不时爆发的咳嗽让他心惊肉跳。在安哥拉战火纷飞的街头都没怕过的他忽然感到了内心深深的恐惧。

夏月的烦躁折磨得她坐卧不安,她一刻也容忍不了喉咙里卡着的那一块了。如果是一件东西,她想把手指深深地伸进去一下子抠掉它。多少次把手指伸向喉部,只引来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呕吐和咳嗽,在那吐和咳中,她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两个太阳穴嗡嗡直响,眼前冒着金星,她恨那块卡在她喉咙里的东西,它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每当这时布雷就扶着她,为她拍背,手忙脚乱地拿水让她嗽口,又匆匆忙忙把痰盂里的东西拿出去倒掉。那样子好像恐惧自己停下来,不停地为她做这做那,他的身影在她面前晃动,那晃动的影子让夏月有说不出的烦恼。她烦他问她吃不吃喝不喝,问她冷不冷热不热,她刚一抬手,他就问她想要啥,哪不舒服?他的关切让她不堪其扰,而烦躁的背后是深深的恐惧。心慌气短,明明身上在冒汗,心却掉进了枯井,连井口的那一丝微弱的亮光也要看不到了,而她才三十几岁!她感到每个人都对她小心翼翼,怕碰着她的伤痛,怕哪句话不对激怒了她。那小心让她无端憎恨!没有目标的恨在她的内心左冲右撞着想找一个出口,却是怎么也不可得。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格瑟,是的,格瑟。

不是说手术一做就好了吗?为什么老是检查,一遍遍的,那些不同的白大褂来到她身边,相同的问题,一遍遍问一遍遍记录,她得不停地回答,口干舌燥。她感到自己成了砧板上一只待宰的羔羊,他们说张嘴,她就得把嘴张开,让他们把各种冰冷的利器探进去,那冷直入骨髓。

还有她以前的就诊资料,十多年前的,上哪找啊?

那次小手术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了,在市里医院就的诊,可是现在这些被叫作权威的专家说一句要,夏雨就一句反驳的话没说一分钟也没耽搁地回了市里。夏月望着夏雨的背影冷笑,还是省省吧!十几年了,就市里当时的那个小破医院?她以为根本没可能找着,因为据她所知,那时候市里的医院还没实行电子化,病历什么的都是手写,后来医院又扩建,整个门诊楼扩大了两倍多,又盖了两栋住院楼,规模扩大了不止一倍,现在前往那家医院就诊的病人每天都数以千计,特别是周一早上,门诊大楼里简直像过庙会,这样的情形,要找十五年前的资料如大海捞针,还不知那根针到底还在不在海里,如何能找得到?

可是三天后,夏雨返回省城,身后夏涵的手提包里竟是她几年来在那家医院就诊的病历!把那些泛黄了的纸片交给专家,夏雨就坐在她的床边睡着了。

后来夏雨出去买饭,饶舌的夏涵说,咱姐为给你找病历可费了劲了。原来,那家医院扩建时,把患者以前的资料一堆堆地装进了纸箱,随便找了个库房堆放,纸箱也没具体编号,只是有几个本子记录着这个库房里放的是什么。夏雨找到了医院工作人员,只知道有部分在某库房堆着,已经有好几年没人进去过了。工作人员说,里边乱七八糟的堆到了屋顶,非得有几个小伙子才能搬动,就你这身板,希望等同于大海捞针,问题是得知道针在里边。可是夏雨偏不信那个邪,夏涵说,我去的时候,先看到夏雨,一抬头,天哪,灰蒙蒙一片,装着资料的纸箱子堆到了房顶。你知道,我鼻子过敏,戴着口罩还鼻涕啊嚏个不停,没一会儿眼泪流的就干不成了,是咱姐翻了三天,才把那根“针”从大海里捞出来了……

夏月依在床上听夏涵叨叨,心里软了一下,又一个激灵,夏雨怎么那么卖力?还有布雷、那些不断变换的专家,他们一定有什么瞒着自己!肯定。事情远远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只是个小手术。

自己……要……死了吗?斌斌还那么小!虽然之前就有预感,但一个“死”字第一次清晰地浮上脑海还是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夏月的天黑了。

忽然发现,似乎所有的人都围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这是干什么?你们是在怜悯一个将死之人吗?忽然想起网上一条关于傻女人的段子,这世上没有谁是谁的唯一,累死了自己,再来的新人肯定是用自己的老公住自己的新房花自己的存款还打自己的娃!

记得开始看到这个段子时,夏月噗地笑了,当时她刚上完课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一口水全喷到了地上,可此刻,她的眼前一黑,仿佛看到站在角落里面壁的斌斌眼里的淚花,一股无形的力量激得她又咳嗽起来。

两天后的周五,是这家省城医院集中手术的日子,早上八点半,夏月被推进了手术室。那一刻的她反倒平静下来。父亲没来,母亲来不了,夏月从推车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送她进手术室的姐姐夏雨和弟弟夏涵,心里有点失落,她感到布雷在拉她的手,似乎这一刻她才猛然发现,布雷瘦了。斌斌扒着她的床沿,说,妈妈加油!我们在外边等你!说着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夏月感到有一股暖暖的东西,从她的心脏那里提起来,缓缓地,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备战的状态,她说,放心,妈妈没事!

没人能想到夏月的手术会做十六个小时,那块硬硬的东西此刻正泡在一杯福尔马林里,再也不能梗着夏月的喉咙了。现在,夏雨走在住院部的小径上,她是带了餐具出来想给夏月买个不重样的中饭的,平常她都是走的前门,但要穿过大半个住院部和门诊区,听说后门出去也能到街上,夏雨就想试一试,看看后门有什么意外的好吃的卖,于是顺着一条小道向后院走去。与前门熙熙攘攘的人流不同,这条路上的人有点少,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空闲让她忽然就想起了这一段没头没脑的忙碌,想起了自己的家。夏雨常说自己是联想电脑,一想到家,就想到孩子的高考、房子的装修,还有自己的进步……许久以来那种熟悉的沉闷又袭击了她,胸闷气短、焦虑,想起夜夜的失眠,都似要卷土重来。

她努力调整自己,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声,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钉在墙上的牌子,蓝色的底色上三个醒目的大白字:“太平间”。夏雨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她站住不动,愣在那里足足有三四分钟的样子,然后回头往回走。

夏雨提着一碗馄饨走进病房时,夏月正挣扎着想坐起来。夏雨忙放下手上的饭盒,过去摇起了夏月的病床,为让她坐得舒服点,她把旁边的被子抱过来,仔细垫在她身后,这才拿过饭盒。

夏雨喂夏月吃饭,她盛了一勺,仔细吹到不烫,才喂给她。夏月张嘴一勺勺吞着馄饨,一碗馄饨要吃完的时候,夏雨听到夏月粗重的呼吸,接着,她看到,眼泪大颗大颗从夏月的面颊上滚落下来……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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