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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记

时间:2024-05-04

刘国欣

上部

1

整个陕北在睡午觉,长长的,时光。少年时代夏日午睡醒来,总会觉得有什么迟了,赶不上了,自己被一大群人一大件事抛弃了。

现在又是午睡独自醒来,知道有人在梦里,有人不知出发哪里去了,知道有些事有些人把我忘记了。我有时怕那些睡着的人,觉得我整个的人被放弃了。

2

从小,我名义上过继给我叔叔,我的三爹。方言里我们称呼父亲的哥哥和弟弟为爹爹,排行老几就是几爹爹,在书写里,我习惯叫他为叔叔,有时也喊小爹爹。

我叔叔每天放羊。我回家的日子,会每天陪我叔叔去放羊,他喜欢我跟着他放羊,喜欢像幼年一样,对我吆喝,让我做点什么,比如将啃庄稼的羊赶回来,比如留意调了针感冒了的羊,比如让我看看哪只羊小孩偷吃庄户,当然,有时他也会指着那些不听话的羊,对我说:像你。一边说一边还恶狠狠瞪我,說我在城里不听话,也会像羊一样落入不好的下场。他没有告诉我听谁的话,他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听话总是好的,可是他大约没有想过,大多的羊是听话的,到了一定时候却都有它们的归期,几无逃脱。

3

我在村子里。很村的村子里。在山的顶端有一只羊,是这群羊里面的一个母羊的孩子。小羊羔太多了,养不了,送了人家一些。去年冬天,母羊们不断下羔子,四胞胎三胞胎也有,多是双胞胎,单个的很少。小姐姐有点羞赧地笑着,站在斜坡上,对我说:“双胞胎婴儿那么多,就是人也养活不了。和咱们小时候有一年爷爷养的羊一样,好像送子娘娘都给咱们家送来了,都是双的。”小时候我们家养羊养猫养狗,都是如此,生起来一大窝,一年到头总是在考虑将它们送出去。一年到头,大人们总会说:“那时候没有把二和尚送出去留着现在害人真是后悔。”二和尚是我,高兴或者不高兴,情绪激烈或者情绪平稳,他们都会如此叫我,好像他们过早预言了我会孤独终身。小姐姐结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说到生育好像还很害羞,她那害羞的样子是天生的,陕北这一片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说到生育总有种害羞之态。

去冬,三爹送出了好多小羊羔,我们村和附近村子的人都有我们家生产的小羊羔,就像我小时候附近村子人家都有我们家的狗和猫一样。赶庙戏时节,去相邻的村子玩,看到这些猫狗,就像是走亲戚,觉得亲,有时很想偷回来,觉得是自己弟弟妹妹送了人。三爹送出这些小羊羔,是为让它们活下来。我十岁左右,父亲去世,家里合计着也是要把我送出去的,就如送小羊小猫小狗一般,有着各种不忍心,但是为了让它们活下命来,还是送去给了人家好。我怀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因为计划生育,属于父母的第三个孩子,被国家政策认定是多余的,就已经说定了要送的人家(至少有四家),就如我们家送这些动物一样,要送走。我这十年天南海北地走,哪里的人和食物都不觉得陌生和排斥,大约与这种血液里就开始漂泊的命运有关。不过我家人并没有送走我,就如他们也会同时养着好几条狗好几只猫时候一样,一旦动了不忍心的念头,这些生物就不必骨肉分离了。

烤肉里有种叫“骨肉分离”,每每看到这个词总觉得难过,一大家子抱团活在一起活死在一起,总是有种团聚的安稳之气。大地震或大海啸,看见一大家子死在一起,有时候,觉得悲惨又安慰,至少心里的念想是稳的,那一刻生死与共,从此永生永世地老天荒了。爱情也有这样的效应,所以凡是极致的情感,人们追求同生共死,追求生命的一种相通。

这些被三爹送出的小羊羔,一些人家喂它们奶粉,一些人家喂它们山药米粥。一些活了下来,一些死掉了。这只远远跟在羊群背后的山羊,这只每天在山顶望着羊群的山羊,白色的自由奔跑的神,就是侥幸活下来的几只中的一只,它的身上有种忧伤之气。

有一次,一个黄昏,它远远地朝我走过来,看着我,像是要触摸我,接着,再看看天空,一会之后,嗅嗅,一动不动,却伸长了鼻孔,像个盲人一样,通过嗅觉在认出自己的同类。我认得它,也认领了它,我早就是一只白羊了,那一刻,它看向我的那几秒,我又一次确定了这个事实。

有时,大部队朝很深很深的沟里走,朝旷野的深处走,夜色往下垂,它就远远叫。它的叫声是一切被放弃了的叫声,是一种不可再有什么作为的叫声,小孩子哭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声音,天地要崩坍了。——我永远想不明白,屠夫怎么向羊下刀?

我现在的恋人身上有一种利器,像浑身长满坚冰,当然,他也是属火属铁的,有时,他让我害怕。我看出了他身上的怯懦不安,也同时感受到了他的兵器,一种石头做成的剑,在刺向乌云和地平线,身上却留下了自己刺出的血痕。他长得特别像我少年时代第一次去庙里看到排列在门边的哼哈二将,是哼将而不是哈将,嘴巴紧闭,脸上线条清晰,眼珠黑白分明,像北方土庙里那些不太注重线条的塑像,木讷、凶恶,却又让人好奇,为他表现的力产生诧异。我在沉默里爱着这个人,爱着这个屠夫,也许是因为我爱着童年时代就流动的血和呐喊,我爱着家人刀起羊头落,爱着那些在我心底不断回访的惨叫。我在这只远远近近跟着我的快要走向成年的白羊身上寻访自身,也许,我的一部分,在那些手起刀落里,被过早地砍掉了。我对世界丢盔弃甲,一切都可以叫我投降和放弃,也许就缘于早年的这些相遇。

收养这只羊的人家,住在我家院子的对院,打开门就可以看见。他们还收养过我家的猫和狗。我记得有一条,黑色的老狗,温顺、乖巧、长,是我家两条大狗的后裔。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它经常跑到院子来,找寻它爸爸妈妈。它们窝在木头车轮下,窝成我头脑里一幅多年之后想起来的天伦之乐图。——当然,它们后来都分别死掉了。不知不觉死掉的,走了再也不回来死掉的,被人下了农药死掉的,我都记着。我还记得那只温顺的黑狗的眼睛,和这只羊一模一样,充满了毫不反抗的放弃,甚至没有任何不安与恐惧,它放弃了自身,退出了命运,像那些总是走在荒野或大街上的疯子。

有一个夜晚,我和我爱恋的对象走过长安街头,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一个袒露着上身的长发年轻男子蹲着,夜色昏黄,庙宇式的旧建筑下的朦胧灯光投射出他好看的剪影弧度,他看着我,唱着歌。那一刻我有小小的心动,想到希腊水神,这个长头发撂在肩膀背后的男子,像西方影片里那些不羁的浪子。我该怎么说呢?我应该坦诚,他唤起我瞬间的性意识。虽然,我的身边跟着我的恋人,这些日子我正为他痴狂,为那玄思和遐想,每一天,他都可以摘下山上海上的星星给我,我是个虚无的幸福者,几乎不再祈求其他。可是这个街角不羁男人的落魄样子,让我想到了沉睡的性。

我的恋人是一个脱离性意识的人,和我以往所爱过的人一样,他们总是能完整地剥落身体所带来的沉重。也或者,我的身体虚薄,所以别人热衷于和我讨论灵魂,却毫无兴趣慰藉我的身体。我写这些,并不认为是多么羞耻的事情。我爱过和深爱着的,永远一个半,一个人为我疯掉了,一个人在令我疯掉中,就如此了,性并不可耻,让见鬼的道德说教滚远一点吧。

他见我回头,靠近我,说:“这个人在这里几年了,春夏秋冬都穿成这样。”我立即想到他冬天的样子,问出:“也是裸着上身?”我的恋人说:“上身没有穿衣服?”我就知道他没有看他,他只是看到了我看他,他的注意力在更远的东西上面,不在这里。

我的恋人喜欢穿戴整齐,即使热得像浇过水一样,他也还是齐齐楚楚的,是个衣冠整齐的人。对,那些衣冠整齐坐在大堂里开会的人,坐在干净椅子和凳子上抿著茶听报告的人,特别像动物园等着香蕉作为一种犒赏从高空抛出的那一群动物,那些——禽兽。我的恋人身上的戾气,也许可以从这些行为上得到体现。他是特别的,他与所有的人不同,他是属于北方属于黄河属于黄土属于黄沙属于寒冷的,而我一贯迷恋的对象,或者一贯迷恋我的对象,是那些温文尔雅游移不定的具有南方属性的人。我没有想到,遇到这个携带兵器的人,我动心了,他眼神的狠劲让我想到山里面的动物,是狼,也是蛇,是奔跑和流动的,属于风的子女,他偶尔的温柔又是一种彻底的劫掠,我的生活或许会短暂地陷入他的意义之中。不过,他拒绝脱下衣服,拒绝长久被观赏,这无法剥离的裸体的不快令我心碎,也令我尴尬,我被抛出,却没有落下,香蕉在半空中。

还是应该专心写我的还乡记,爱悦者对被爱悦者永远怀有一种献祭的心情,她需要交出她自己,交出兽类年代的一切。

4

我是一只狗,我是一只羊,我是一片白云朵。我站在这里,移动。

乡村夜晚的风、的星、的人声、的动物的咀嚼、的喘息、的……风从大地上起身,经过木凳子,经过院子里的土豆,西瓜藤蔓,经过墙外剪了头的海红树,经过我,接着会在不久之后,经过我所恋着的人,而他不知道。

风从乌云上下来,然后从山上下来,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草丛中,那些高高下下的草和石头,是云落在地上的样子,是羊。

羊是最容易迷失的事物,就像风……风一刮到山里就迷失了……

站在这里,由爱唤起,我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感知世界的方式,而我恋着的人,比我有更多一些的风,更多一些的空,他把苍鹰逮住,插入大头针,定格在建筑之内;他把狮子囚禁,垒进石头堆里,摆出兵马俑的架势。每夜,他摘下鹰的翅膀,摘下狮子的爪子,他还准备摘下我,像摘下一片云一样,他的野心带着杀戮的快感和不吉,可我却充满期盼。——来自恋人的血腥杀戮是上天的一种祝福,在厌弃里带着激烈的欢欣,这样的死令每一个人颤抖并向往。

我在写下些什么呢,写下一次还乡经历,还是过早写下我的死亡?此刻我准确听得见树叶抖动惊起的心跳,由风引起,而风由爱引起,爱组成了风暴,爱携带着骤雨。

5

八月一号,去看我舅舅,一个傻子,读《圣经》却比我流畅。他是革命年代的牺牲者,是那个年代的炮灰,是神的祭祀品。他排行老二,我叫他二舅或小舅舅。有二就有一,可是,大舅死掉了,作为一个空缺而存在。他死在我前一次回来拜访他四天之后。多日不归家的舅妈前一晚归家,他第二日一大早七孔出血死掉了。下葬时候,来了耶稣十字架的班子,吹拉弹唱。高高裱起的相,展示了他比生前任何一次都亮吉的荣光。我的母亲和小舅舅坐在角落里啃着骨头,葬礼上,他们姐弟俩像狼群离开山洞不得不留下的两个孤狼,作为人世的孤儿,他们永远再不可能有父母。他们啃着猪骨头,啃得那么欢畅又那么悲伤,像啃着他们的弟兄,像要把他咽下去,完整囫囵吞下去,不让他再流落到别处。

6

我喜欢旷野、空气、跟人无关的一切自然事物,包括废墟……我喜欢坟墓之上长满的青草。

其实大地就是一个牧场,放牧生命与屠杀生命并举,坟墓和生长并举,这是一个鱼水相依的基本原理……冢上野花烂漫,我也不过一只一朵而已。万物与我们生长在同一个坟墓里,共同呼吸。

我站在羊的绞刑架前,旁边是遍地的羊角,随意码着的砖墙上,则放着沾满血的刀,那血已经干掉了,却还有嗜食的蚂蚁在攀爬,红红的,太阳,照着大地。我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笑着,与我作为羊倌和作为屠夫的小爹爹拍照,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杀戮是一种生存方式,并不值得悲悯,我们对此心照不宣,脚下的土地是一条河流,红色,从我的幼年流到现在,一只只,我听得见它们的嚎叫,顺从或抗拒,都被宰掉了,没有侥幸者,最终的命运是一致的,我知道我也一样,所以我的血液里对一切充满投降,毫不反抗。我的恋人一直对我的多愁善感冷嘲热讽,也许,他早就认出了我身上流淌的嗜血基因。每一次,拥抱,退潮之后,他会露出狼一样吞噬之后充血的眼睛,低吼,像山神在月夜的崖上咆哮,让我觉得恐惧,又让我觉得诱惑。屠夫的刀啊,是羊终极的渴望,也是我的渴望。

牧草青青。墓草青青……

天空是大地的坟墓,太阳是星星的坟墓,大地是大海的坟墓,大海,这大地的下半身,沙漠的弟兄,它无限的黑暗里充满了误食死亡的生灵……

恋人是台风是乌云是野马,劫掠我却又使我富饶,我因这劫掠不断重新生出自己,我因这劫掠写下自己,我并不渴求联盟,却在痛苦绝望里,生出结晶。狗的身体里有狗宝,鱼的身体里有鱼宝,蚌的身体有蚌宝,久病成珠,我要用切身去验证这四个字。

7

听着母亲的呼吸声,似乎村子里所有呼吸声都听到了,甚至还闻得见小村的汗味,那种对生活的厌倦和疲惫,还有那微茫的渴望,对于半亩糜子一亩土豆多点收成的欣喜,以及新盖的未装修的不漏雨的水泥房子的踏实的自喜。

我坐在这里,坐着这生养我的村庄里,搬运累积在心间的石块,整理我洞穴里的粮食。一只野兽在夜里整理食物,安静平和。

山里的家,有人就有苍蝇,有蚂蚁,有臭板虫,我回来那天还看见盆里的蝎子,可母亲在炕上睡着不说话的时候,听着院外树上鸟叫,苍蝇嗡嗡,我也觉得寂然里有一份欢喜。想着谁,有点孤独,又不是多么想。此刻我完整,此刻我又若有所失,我的整个世界在睡觉,坟墓里我的祖母,躺在炕上我的母亲,我家的狗,养我长大的叔叔,我们那些不同个头的羊,甚至我们家的那些虫子或倒塌了烂窑里的猫,也在似乎安稳地不担心着什么睡着觉。我想对谁说我温柔的爱意,比如对我爱过仍然爱着的人,我想对这个世界说我温柔地爱着什么,愿意流汗,愿意哭泣,我愿意去赚钱给别人花。我想说些什么,温柔地,梦话一般,向谁许诺什么。

我渴望爱情,依然在文字里塑造着想象的恋人。一个赤贫的孤独者,在文字里遥想痛苦的爱情,雕刻恋人凶狠的样子,温柔的眼神,想象残暴与吞噬,想象完整地占有与剥夺,想象兵荒马亂与颠沛流离,想象,并不存在的一切。

天气燥热不堪,眼看立秋,却也在真正的大暑酷暑中。一切都显得不可忍受,连床铺睡下来都觉得黏热出水,案板上的半片西瓜,一些放在银白色锅盖上的粉条,自己熬制成酱的一碗肉,一只完整的菜花,这些我叔叔带给我让我吃的食物,还有深夜哥哥从打工地方专门回来看我买给我的面包,都让我觉得生活简单,都让我温柔厌弃的时候深深爱着,都让我觉得再不敢奢求太多。有这些就够了,可我不得不承认我在忍受。就如恋人在走来敲门的路上一样,我在等待中颤抖,渴望却又准备伸出拒绝的手。我给自己加冕,承认被世界爱着,而这些爱让我胆战心惊,因为感觉到满足的时候生出贪婪,而贪婪又让我残缺,怕此刻被剥夺,怕这种贫瘠却寂然幸福的生活被修改,怕不如意等着我。

8

我仍记得那一幕,我舅舅贪婪地啃噬着带给他的食物,那一刻我被钉在十字架,我知道耶稣受难,知道此生此世我在世上的愉悦都被剥夺了,上帝在以别人的痛苦加倍责罚我,我有逃脱的悲哀,但我并不侥幸,我背弃了一种流动在基因里的同甘共苦品质,是一个不被惩罚的叛徒,而实际上,我被完整地剥夺了高峰的愉悦感。我鄙视人群里一切志得意满者,鄙视一切高度所制造的灾难,我也鄙视我自己,鄙视对爱情的过度渴望和想象,鄙视作为一个孤独的无能者,在不断退出具体生活背后,那苍白的贫乏样子。

9

八月三日,午后有雷,响在山间。

少年山间雷声,总是下午三四点,我们才放学,我必须从一个村子回到另一个十里的村子,一个人,大雨滂沱,大雨滂沱啊,好像我一辈子都要走在那样的雨和雷声里,经过一个乱坟岗,经过一座庙宇,再经过埋着我爷爷我父亲的大坟,回到我们家漏着雨的房子里。

很大的雨点,让我想温柔地爱着什么,却又想在雨声里痛哭,回到家乡我总有这样的绝望。

夜里羊又无法吃饱了,大雨,草湿,羊就不能好好吃,它们厌弃湿漉漉,它们需要干干的草。水和草必须分开。在月亮和星星下面,我一次次看见它们伸着头在绿色铁皮做就的水槽里喝水,喉咙咕咕响,愉悦的,是一场性爱到高潮的部分。

我在文字里进行着温柔的杀戮,将自己挤入云层之中,渴望过一种轻盈的生活,实际上,我的肉身早就俯身于尘埃,在一团泥淖里挣扎。一切加冕都是荒谬的,灵魂在沼泽里跋涉。

雨声越来越小,雷声去了又回来,像炸裂的情感。一切人类自设的荣誉,都不如我睡在荒凉的山冈上,听云层擦着山脊奔驰,听羊群啃着草地远去……

10

鹧鸪声远,最是一天中这时候,放羊,放云。鹧鸪总能惊起我的愁绪。一种普通的寻常可以见到的鸟鸣,如同一种寻常经常可以感受到的厌倦悲哀情绪一样,你毫无办法,那么近又那么远。

羊还不熟悉我,不断观察我。

再过三个小时,我得独自离开羊群,离开叔叔,返家,告诉母亲做稀饭吃,已经是夜里十点。

日头退去,长在沟壑里的树才真正活了起来,那些在灰色的夜里摇动长在山野的树,每一棵都受着我一次次的祝福,我希望它们可以活到寿终正寝。

11

天黢黑了,我在不断回来又让我离开的那条从小就有的汽车道上走。道路一边是我家的场面,废弃多年;下去是我家的旧房子,已经塌陷。道路另一边是我们家以前的八分地,换给王姓人家造了房子。祖母不同意,与我父亲大吵一场。一棵我祖母栽下的枣树,慢慢长起来,枝繁叶茂,结着很大的绿枣子,还没有熟,被突然刮起的一次八级风,刮断了头,仿佛是听见了我祖母的期盼,自杀夭亡。就长在这块换给人家做了房子的土地上。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这棵树也是个孩子,我们都还不超过十岁,甚至还不到六岁。

它死掉了,作为孩子死掉了,被扔在沟渠里。过了二十年,准确说是二十多年,一个才出生两个月的女孩子,先天性心脏病,被放弃了治疗,最终也死掉了,和这棵树一样,被抛弃在这一片土地上。山风吹着,从古到今山风一直吹着,从春到冬山风一直吹着……

远远有孩子声,有拖拉机声,有狗吠声,东面与西面,车声远远,更远,暮色四合,落日熔金,秋蝉提前在树上哀鸣,秋凉如期而至。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了一下,又跑远了。我被风吹着,像死掉了一样被风吹着。

下雨了。

雨落在糜子苗上的湿,还让我的裙子贴着肉身透出寒意。

下部

1

2016年,七月二十二日飞机,由北京返回榆林。飞机晚点,起飞已经夜上,云空中晚霞漫天,回到榆林已经九点多,接着坐着家人来接的车子,连夜回到姐姐家,是午夜时分。

延误所遇的飞机上的晚霞是我生命里见过最漂亮的晚霞,浓云滚滚。西北夏天漠北高原的月,遥远、荒寒,与车平行,是神跌落在沟壑里。

月下,毛乌素沙漠风景静谧,车子行驶在广阔的大道上,我心里想着:这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还有着一丝的喜悦。等到车子开到神木境内,一路看着我曾经经过很多次的地名

大保当、锦界、西沟,厌倦之心瞬间从心底升起。浓郁的夜色,温柔的厌弃,对于这块土地,我一直说不清自己的感情,一面充满有思,一面却无恋。车子接着进入府谷,黄河两岸灯光朦胧,街道像是专门为我打扫过,整洁有序,我的那种厌弃之心减弱了几分。

这时节,叫作大出器的草本之花开的正好,沿途皆可见,肃地区叫这花为没廉耻,因为其花艳,级级往上,一劲不管不顾开,很像一些人不顾廉耻追求什么东西。学名里,这种花叫蜀葵,是葵的一种,花大,繁,夜里看着有鬼气。眼看农历七月,洋槐花到处开,也是处处渗着鬼气,让我想到此行的目的,一看活着的亲人,一祭死去的亲人。自从祖母去世,我倾向于每年七月,回到她的坟旁坐一坐。祖母若在人世活着,今年刚满百,七月十二过冥诞。我回来的日子,总在她生日前前后后。活着的时候,我却从未给她正式过过一个生日。

早晨孩子的眼,是小兽。她们是我的外甥侄子,听说我回来。一大早跑来看我,一个推门入,一个从炕上爬起。小一点的,一动不动,瞪我,却毫无恶意。

2

七月二十三日,回老家,看小叔叔,看羊。羊的身上流动着我的童年。祖母活着时候的那条狗,仍然活着,躺在未装修的單间房里。孩子的哭泣是云又是雨,来自我住在乡下的侄儿,容易哭,又容易笑。乡间年轻的巫婆和“乡绅”走向了年轮的没落,一个是赵家二大娘,一个是我刘姓大伯,都已苍老不堪,眼见白发加身,老态龙钟,趋向于糊涂。一只蝎子在我的灵魂里张口,通过小叔的嘴,说着咬人的疼痛。车过前平,眼前是玉米土豆、庄稼和野草,我暂时忘记了一座大坟墓,埋着我祖母。

破败的旧院落蒿草又多了一层,我站在旧日的粪堆上,茫然面对两棵伸向云天的枣树,已经废弃的枣树。两棵榆槐在视野外突兀地生长,满冠都是白中泛黄的花絮,稠密的花穗往下压着天空,在叫作羊路的一旁,一旁是我家废弃的旧院子。我紧叩柴扉,却打不开任何门。低矮的哭泣声在远方的洞穴里传来,那是挨饿的耗子,我从吱吱声里认取我的同类,却无法拥抱亲吻。一头牛忤立在高地上,眼神幽远又茫然。叫作苦子蔓的花,节节开在小径上。我试着摘下偏见,摘下疼痛,摘下疲倦,我试着摘下我自己,在夜色里。

3

七月二十四到二十九,五天,我到一个叫靖边的地方,待下来,看白城子,开一个所谓的文学会议。白城子是一片黄土组成的废墟,旧日大夏国的国都,赫连勃勃及后裔留下的废城,城头变幻大王旗,已经数不清个朝代,也是野花野草恣肆,马拴其间,像是可以听见旧年岁月砍砍杀杀的响声。此间无事,亦无话,日日平安。

二十九日经榆林,到红碱淖,住一晚。红碱淖是内陆沙漠一个极其大的湖泊,比邻毛乌素沙漠,曾经有过很多鸟,现在则有着很多游人。我见到了骆驼、马,以及与我家羊种类不同的内蒙古驼羊。此间听了一些故事,关于凶杀与情杀,死亡的是一个已为人妻的女子,孩子三岁,父亲是大律师,祖辈是我县城当地剧团人物,唱的一出好戏。整个情节,像如电视剧本,而我接触的,却是当事人的丈夫,是我少年时代听过的悬案的遭遇者。迄今未破案。忽忽廿载春秋,该人又娶又开花,人事又一茬。而那个三岁的孩子,已经二十三岁,惜这次未同行。后几日与地方文化馆一起吃饭,该人后来的妻子一并出席,是个歌唱家,貌美、肤白,眼睛亮亮的,妆化的好,人也长得好,无内容的那种好,却浅浅地笑着,笑得让人为她担忧。

4

七月三十一日,又回到老家,我自己的村子。在此之前,二十三号回来一次,在新农村的屋子待了几个小时。

也就是二十三号那天,回到哥哥在新农村的房子,看见正门无言有一燕子窝,燕子已经远去了,还有燕屎,令我想到儿时的很多羡慕。对院三娘娘家年年春来有燕子,它们飞过山坡,下到村子的井水旁衔取新泥,筑窝,年年如此。当然,偶尔有那么一年,它们也会飞入我们家的房子,在屋梁上停留一会儿,像是商量着要不要筑巢。祖母抬头望,担忧着,她心里知道燕子来是吉祥的,有好事,但是她又怕它们住下来。房子实在太小了,炕上整齐睡下来,都是人,三个孩子,她,还有我的母亲。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死掉了,没有死掉的时候,更是人多。——我羡慕人家有燕子,羡慕了很多年。

我一次次回到自己的旧居,这个我曾经想要燕子住下来的院落,站下,祭祀。屋子塌陷,已经是废弃了的,蒌蒿丛生,有蝴蝶,有野花,有耗子,也有蚱蜢蛐蛐,当然还有其他,野猫,以及一些虫子,泥土地下与泥土之上。没有燕子,里面倒是有鸟飞出,或许是麻雀,或许是鹧鸪。燕子随人的,喜欢和人做邻居,“不借你家盐,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屋檐住一住”,燕子要有人才会住进房子,不然就是房子废弃,也很少入住的。我现在,终于将自己过成了南来北往的燕子,不必再羡慕谁家拥有它们了,就如我现在也不再羡慕谁家父母双全了一样,当然,我亦不羡慕谁家合家欢乐,而我一直是个独行者?不羡慕吗?我问我自己。可是我终得承担自己的命运,毕竟,生命已经不再幼年。

如今我像个客人一样站在自己家的旧房子前,蒌蒿满院,无法插足,想着“少小离家老大回”,这故乡,荒凉之美沁人心脾,作为一个来自远方的旁观者,影像剧一般,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在我心头浮现,我旁观着曾经自己受难生涯,觉得侥幸脱逃了,但是当我站在这里,并不觉得是一个胜利者。人生荒寒,有什么可以庆祝?永世不可能有什么胜利可言。

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失败者的呻吟,孤独者无法安放自身的哭泣,是一头野兽在喂养自己的身体。

院落里被称作是我父母结出我的两株枣树依然还在,只是有人住和无人住有着明显的不同,两株树仍然生机勃勃,但却有了很多野性,小时候我常常爬上靠近厕所的这棵,背诵古诗词。家人们老是打我,我总是一溜烟跑出去,唰唰唰爬到树上去,一整个下午不下来,老猫也会跟着我上去,蹲在另一枝杆子上。我还记得我常常背“白日依山尽”,我恨自己只有树没有山,恨时日太长无法到尽头。不过看它们活着,我仍然觉得自己其实父母俱全,是受着命运祝福的。

厕所旁路边的那株枣树,却是永久不见了的,已经被铲平。

这次回乡,我所见处,多被翻修铲过的痕迹,这几年村子里有挖掘机,开山开荒都不再是难事,人们将道路拓宽、翻修,但因为旧村在地理意义上已经是废弃的,不能进行集体的投入和号召,一切都只是个人进行,所以村庄的旧有道路被改变了,尽是铲车铲过的痕迹,却整个都七零八乱。我家的粮房也是完整塌陷了,粮房后的路已经不可走,脑畔上的海红树,还活着,只是像缩下去的老人——盛年不再。打谷的场面长满了野草,铲车也推拉了一半,像是天上的一片白云,明明完整的,突然就被另一块乌云打乱,被一阵风打乱,被大地上的喧哗打乱。我少年时代,打谷场井然有序,干草垛整整齐齐。现在都已经不见踪影。

是的,到了现在,废墟之上的老房子仍让我留恋又哭泣,村庄不远的坟墓里有我自己人生作为兽类时代爱过的一个人,也让我哭泣。她死之后,就毫无胜利失败可言了。总不能不喘气。哪有什么胜利?没有勇气挂于东南枝,到底都是失败的。旁观一具曾经有温度的躯壳,以确认此刻自身的温度,现在的活着倒仿佛是虚的,借的,与自己不相亲的,假模假样的。

我温柔地厌弃着这个世界,温柔地厌弃着我曾经拥有的废墟生活,好像我现在的一切,都附加在废墟之上,真正的我,从来不存在。我不是我自己。我被命运追逐,穿过旷野,迫近连绵的大地和乌云簇拥着的地平线,一次次,被迫感受生命内部涌起又沦陷的弓弦之美。

5

“黑地里放羊白地里睡,星星像地瓜摘下几箩筐。八月里走南路挑担担,担上个星星去逛秦岭。”朋友发来调侃我的放羊短信,在深夜,为着避开查退耕还林者的罚款,叔叔选择在夜里放羊,于是,我也在夜里跟着。生活远没有诗歌诗意,生活的残酷是隐蔽的,但大地每天在我们升起星空和太阳,有这些,已经是贫瘠生活的一种安慰,我自身构成这种浪漫与现实的安慰,构成这种先锋性的生活,构成一种狂妄与鄙琐。

一晚,夜里我放羊往回走,被彻底吓了一跳,夜路上只我一个人,一个手电筒照在我身上,我家的狗在我身后狂吠。它一般跟着我放羊。那手电筒直直朝我来,打在我脸上,我叫着是谁,是谁,可是没有人回答。粗重的喘息几乎压过我整个的人,我怕极了,急忙掏手机,明知打开电筒,已经是徒劳,可还是按亮手机的屏光,接着他的脸贴过来,我才觉得是个女体,放心了。可是一般没有人会想到,文明世界的人不会想到,她是一个聋子,已经聋了好多年,她女儿和我同岁。她在夜色里一手打着捉蝎子的电筒,一手拿着装了十多只蝎子的塑料桶,她绝对听不见我的声音,只是感知到我,从对面走来,只是觉得可能认识我。她是我另一个村庄的刘姓姐姐,叫我母亲为大妈。她问我你回来了,是老几。

这些都是生活小说,我从来不相信任何虚构,我指那种只发生在精神世界的虚构,我是个信仰生活艺术的人,尤其信仰生活的细节,比如我感受到的爱、暖,以及某一刻的尴尬,那种不可说又明明感受到的受难,这样的机会,多来自我所爱恋的人,因为只有我的爱恋,才可以受难。比如,此刻我写这些,取悦一个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即使你知道,你仍然不知道细微幽径如何通到人烟罕至处,有时,只是我们爱了,而爱是一种献祭,尤其,我的爱,是将我作为祭品,而你,是那个远退者,你不必发声,我就已经脆弱不堪。——所恋之人是猎人,身上携带着兵器。

这个不见已经十多年的一个村庄里的聋妇,居然叫得出我们姐妹的名字,简直让人惊奇。惊生活的那种悠远,奇苦难岁月村庄生活就如一部圣经,各有密码,知道如何记录和收藏。

6

夜风下听着羊咀嚼和喘息觉得又孤单又幸福。

我家的狗叫黄黄,跑啊跑,冲冲着站起身来和我打招呼,好像告诉我不要怕。黄黄中年时照看过一只牛,每天都蹲在我家放出去吃草的那只牛旁,后来照看着牛儿子,直到卖掉。现在,黄黄作为牧羊犬,照料着牧羊人和羊群。

羊在长满灌木的斜坡吃草。疙针林,有刺,羊却不怕,吃得津津有味,羊在夜晚的咀嚼声让我体会到神温柔又残酷的存在事实。

陕北有种动物,叫信虎,是飞鸟,经常蹲在高树上一动不动。我叔叔与我放羊归来,在门帘外蹲着吸烟,说到一个公公为儿媳洗衣服,像信虎一样,我想像他蹲身匍匐固相一般不断搓动衣服的样子,觉得活着真是悲凉。一些人,也或者大部分人,永远活在一种繁衍生息里,在火苗上受着炙烤,受着细琐的磨难。不过,信虎的比拟,让人觉得亲切又形象。叔叔的话让我觉得自己有一座矿藏,从自己内部找到被遗忘的、闲置的存在,一座废墟复活了……

如果神知道人的内涵,我也许是一个星座。——你说。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星座呢?

院落里有太多的生灵,人回来住着,似乎惊动了好多。每天,我都会遇见一些说不出名字的虫子,当然,还有小时候的旧相识,比如打灯牛牛、蜘蛛、毛渣渣、粪巴牛、瘙秃子,当然,有蚊子、苍蝇、喇咕。我都已经几次生出歉疚惊动了它们的生活了。是不是,它们也是一世一世,一世有一世的艰难?而我回到了这里,属于它们此一世的乱世。深村狗吠,经济不再发达时,又回到了我的幼年,村庄的人烟多了起来,狗多了起来,鸡也是,羊亦然,喘气动物营造着世界的安稳和谐。如果我在山间能看见一只猫,我就会觉得世界怎么残酷荒诞,总还有安慰之物,而现在,上帝送我安慰之人,我写下这些给他看。

7

虫子牛牛(陕北方言称呼昆虫的名字),哪来哪去,这是我村庄哲学。我叔叔放羊为生,沾满鲜血的屠夫的手,却不要用灭害灵灭掉一条虫子。我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三爹(叔叔)被一只葛獠子(蝎子)咬了手指头,自己就着二十五瓦的灯泡,放了很多血,一晚上再没有睡觉,跟我说自己疼得盘场了,一晚上将前生后世都想了个遍,只觉得自己活着没意思。我说应该买灭害灵,这种杀死蚊虫的毒剂。后几曰,我从靖边回,忘记了买灭害灵,旧村没有超市,没有任何卖东西的地方,坐车又要走很远,我给了他四百元钱,当着母亲面,说让他买点东西(没有多少钱的时候,我一般给三爹而不给母亲)又不忍心,觉得少了,怕母亲伤心,背着母亲,又给了他一百。

从南方回家时,我的口袋有二百元,加几十零钱,去靖边开会取了五百,想着或许用。实际我出门在外,车票其他几乎都是网络支付,进入了电子付款时代,所以这两日身上很少装纸币。后两日,让三爹坐着人家的车子去买票,又给了一百。在此之前,哥哥回家,说手头没有钱,想着他需要坐车去工地,将钱给了一百。我自己,但凡去了县城,到银行取一点总是够的。在这个消费为主的商品时代,对于物质我仍只是有着少年时代的原始需求,吃饭住宿,很少购置需要之外的新衣,以及昂貴的化妆品,学校发的公费以及我的一点稿费,几年来一直小有剩余,足够维持我所需不多的生存。

我要说的是我的三爹,在我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摔坏了自己的老年手机,迫不及待去买了一个,但却并没有按照我的要求买一瓶灭害灵,按他的说法:“牛牛虫子,也是一辈子,人有人世,虫有虫世,放开来让它们走就是。”他还说:“虫子一般不咬人。要不是我睡着了感觉到有东西爬手去动,也不会咬了我,会自己爬开。畜生虫子,也是受了惊吓才咬人。”他说着用手摸自己的脸,仿佛被咬是那么理所当然。土地上长起来的我们都知道,蜜蜂葛獠子,甚至蛇,咬了人也是用了一生的气力,会活不长久的。

“它们也是一条命啊。”祖母活着时候总这样说,所以就是米里的虫子,要么拣出扔掉,要么随米下锅。她常常说化缘而来的僧人,就是身上的虱子,也是捡了小纸包裹起来,扔进草丛岩石等处。祖母活着时也有遗言,埋她时候就是抛土挖墓,土里牛牛虫子,什么都不要打死,就是蚂蚁,也要让哪来哪去。也许正是她的教化,这么多年,我家虽然养鸡养羊,也杀鸡宰羊,但是几乎不故意伤害任何生命,就是羊和鸡,也会让它们活到成年。三爹说它们生来就是让人吃的,但也尽量要允许多活些时。而三爹虽然放羊、屠杀,但是却几乎不吃肉,属于素食者。他如此谨小慎微,只是在满是虫子爬动的旧屋点点洋蒿等各种草,企图熏晕蚊子,而并不要它们的命。夜里在山里踏着星辰放羊,也几乎不照亮手电筒,怕得是惊动了山间的生灵,这何尝不是屠夫的修行,实实在在,却毫无声息。

我父亲要下葬时,村人挖坟,挖出一只大蛤蟆。有人主张打死,我叔叔他们遵循祖母一贯的遗嘱,哪来哪去,棺木放下去,也同时将它随后请了下去,虚虚伏了一层土。

我少年乡间,家人动土动工,修建个鸡窝狗窝,也是要烧香拜佛,心里许愿,即便不正式焚香置案,也是要口里念恤,怕伤了知道的不知道的土里的一些物界。万物有灵,门有门神,树有树神,虫有虫神。我陕北的一些大庙里,供奉着山神爷爷狼,也供奉着牛头马面,牛鬼蛇神,在他们,鬼也是神的一种,要敬的,何尝不是万物有灵,自古使然生出的一种对土地的敬畏,人于其间只是一世,并不伟大。所以就是被咬了流血,疼得想去爬河上吊,将人生前世后世都怀想,也并没有仇恨和抱怨。

8

在我祖母的坟头,独自跪下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涕泗横流。蚂蚁在我脚上爬来爬去,是吃过她身体的蚂蚁的子孙,也是她的子孙,和我一样,坟头草青青,已经六个年头,再过十天,是她人世百岁的生日。蝴蝶在我身边飞来飞去,地头的芝麻花,和南方的玉簪花相仿,淡紫,偏白,吊灯红那样的花姿。一只很漂亮的蝴蝶,翅膀尽处一只眼,亮,仿佛翻涌着整个世界,万花筒。蝴蝶身上流动着她对我说的话。我也始终,不过一草一木,一只蚂蚁。不需要那么多,钱,或其他。

蚂蚁的窝一路通下去,就是我兽畜时代给我吃穿的人在土地里的家,在这里,我连只蚂蚁都是羡慕的,但也不忍心灭掉它。有苍蝇在我身前身后飞,蚊子的声音很特别,鸟在高空里飞,说着话,我也全然是以为,塚上生死无间断。也不如何悲,也不如何乐。

有只蜜蜂围着我飞。南方如果有蜜蜂,我就会沿着踪迹寻找,总会找到蜂窝,我房间捡过一些废弃的蜂窝和鸟窝,还有鸟羽,都放着,有时候我觉得我也活在旷野里,房子只是一个窝。吃着食物时,我是兽。

陕北这里,叫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为生灵,我说的是肉体生命,当然,草木也是有灵的,可这里不包括,不过也有草神、树神,他们也享受着不太正式的纳贡,被敬供着,和猫鬼神一样,是家常的,亲切的,不太害怕又给几分尊重的。

9

我没有收藏东西的爱好,金钱也是,因为我心头垒着一座又一座的坟墓,我已经很拥挤,这些都构成了我富饶又贫瘠的内在现实,让我哭泣,让我一次次成为灰烬,又一次次在灰烬上起舞。

坟头草荒又青,似乎有农人在地里,我真是安心。

人生,实在是草木一生。人在物质贫困时候只要不太深陷于物欲的追求,万物来与我们相亲。一无所有的时候,精神可以召唤世间一切。

站在坟头,视野开阔,我也像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畅快地在原野里飘行,不再需要建筑护身。有太多的蚱蜢蛐蛐,走起来就随着两脚追着我跳,像南方这个时节的流萤,夜里挥手都漾起一衣袖金彩。它们也许是人的魂,它们也曾经有前世,以后也还会有后世。

石鸡在叫,嘎嘎嘎,像家鸡,却比家鸡飞得高,是野的,没有一般鸟飞得高,就如岩羊一样,惯常在山崖石缝生存,一般很能生,一窝一群,属于大家族。少时吃野味,一些人家就会打石鸡下灶,不过我到现在都没有吃过。我吃过烤麻雀肉,冬天里套麻雀,雪地里,烧着吃腿肉,一点点,很香。大人们会说: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

我读初中的学校叫清水学校,乡叫清水乡,是我们的邻乡,不是正宗的我乡。我乡叫海则庙,像是有个宝贵的海的感觉,实际就是条深沟,然而有座在乡村看来算是豪华的庙,水幽山深,倒可以作为一个风景旅游去处开采。不过我小县城的人没有这智慧,现在还完好保存着古风,但海则庙乡政府现在与清水乡政府合并了,只保留着个办事处。我少时在清水读初中,逢三赶集,十天一次,经常可以看见各种长着大翅膀的鸟,非常非常长的翅膀,一些人说叫野鸡,反正我以后在动物园是没有见过。那些鸟已经死亡了,冬天,倒挂着,在集市上,农人吆五喝六走过,拉在毛驴或骡车上,很惊心也很壮观的,比我现在穿戴整齐看一场奥运会音乐剧等触动更多。

我童年时代好像把所有的惊喜惊奇悲伤都用完了。现在活着的,是另一个人的一生,不是我的,至少已经不全是我的。

我走过一到地的楞畔,那下面曾经放着我父亲弟弟的棺木,放了六个月,里面装着他,那时候我十岁。从农历二月下旬放到八月底,整整六个月,尸身已经化了,几十里外都可以闻见那味道。二爹爹一直守家在地,不像我父母,一年总在外头,我小叔叔那些年也是,人没有结婚,跑的影子都不见,至多过年露个面。三个弟兄却还切菜刀擀面棒打成一片。就是我父亲和我二爹爹,死在一月之内,也还在那年过年打成一片,两弟兄大打一架。我父亲死在正月,我二爹爹死在二月,正月我村唱戏,二月邻村也就是我读六年级的那个村子唱戏,他们都是唱戏的日子死的,热热闹闹赶着跟鬼神看戏去了吧?我父亲死在我面前,我还就着他的尸身在那间房子过了近乎一晚;我二爹爹是出门看戏车撞了,人家不想治疗个病人,索性又回撞,贈我祖母一具全尸。官司从二月打到八月,钱和面子都损失了,最后也只是入土为安。

我记得那年八月给下二爹爹葬,我已经六年级了,农历,放学请了早假回来,看堂哥举着引魂幡,刘姓的村人们跟着,也并不觉得如何难过。二爹爹已经出嫁的女儿都哭死了过去,我却毫无反应,只觉得恨。打官司时候,八十岁的祖母在她街上的家里,只因为她要生孩子,觉得死了人的家庭不吉利,硬硬赶走了祖母。我现在还记得我祖母的泪水,她一个月内失去两个儿子,真是苦,她母亲又是上吊去世的,早年她生了很多孩子没有养住。我只担心着我的祖母,哀哀地站在地里,看他们埋我的二爹爹。实际上,有好些个日子,都是二爹爹为我们打闹柴水,他是个孝顺儿子,祖母爱她,我也爱他。他死去的十个年头里,我经常梦见他活过来,和我打扑克,配十四,笑着。他长得高,笑起来喜欢出声,风吹树叶一般,哗哗地。开始的那些年,每次听到风吹树叶,我都觉得要哭。对他,我是比父亲都觉得爱的,因为相处时间比父亲多很多,他像童年里的一棵树,忽然就拦腰截断了,鲜血汩汩而流,这样的死法让人害怕。

以后,在南方,好几次,台风大,我站在高楼上,看大风折断树枝头,会想起他,当然,一些时候,这种腰斩的刑法会施行在半夜,在梦境的雷声之中,让我想起他。

10

我要离开坟墓,去往坟墓往高处的村庙,那里收着村庄人的魂魄,也收着我祖母的。她死后,只要回来,我都去看看的,拜拜土地爷,拜托他照料她,让她如果有阴世,再不要受难,我愿为她背负所有一切,愿意为她去争取那些世人所认为的成功,愿意有人因我去铭记她。我已经和她一样,真实的,死掉了。

庙里震撼我,五条龙的庙,塑料身,以前是泥身。鸟粪满阶欢迎我,一只死掉的麻雀在大殿里躺着,为我加持,向我诉说密语。庙门紧闭,推开,它已经在那里倒地朝天了,肚皮向上。这些龙,管雨,管丰收,管出门通顺买卖顺利,管我们在人世如何大吉,庙签上写的是这个,也算是合时合事。

我爱上一个屠夫,一个手执兵器的人,但这种火与冰的相遇,也是报吉,我亦会当是祝福。心跳声的突然惊起,一生里不会有很多次,人不需要太精通地理学,不需要划分清楚安全的疆域与边界。我需要这样的背叛,也需要这样的摧毁,我需要手执兵器者,对我的身体进行雕刻。我是,一个——失败者。

我在庙门外站着,此刻,甚至能听得到大殿内塑身神灵的呼吸,如牛骡猪狗在我身后,令我害怕又觉得安全。蚂蚁在我腿上爬,有时会咬一口,苍蝇嗡嗡,鸟在四方八面叫。

我第一次来这庙里,是我爷爷带的。二十多年前。我四五岁左右的样子。下雨。叫作望塔的地里锄山药地的草,夏雷滚滚,我们来这里避雨。那时候五个龙王还是泥身。爷爷拉着我往下跪,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后来他又活了两三年,在一个夏天被一头大黄牛顶过之后,死掉了。在此之前,他放羊被车撞断了腿。

我的恋人说:“泥身是真神,塑料身是邪魔,是人世魔化了,因为它公然把神工具化了……邪魔化了……带有某种恶作剧的成分……当然也可能是乡村彻底破产之后的应急无奈之作……”塑料化时代的东西让人无信无立,塑料薄膜尤其如此,还有那献在神前不凋不谢的塑料假花。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气象,前朝前代有木气象、玉气象、石气象等,今朝今世则是塑料气象,薄膜气象,人有情无信。真花无常为有偿,假花有偿为无常。

可我还是跪拜在这五具塑料龙身下,祈祷她佑护我祖母在地下的平安,有再多的坎坷,我都愿意折合,由我来背。我祈祷这不存在者也许存在者,以减免我对她的担心,减免我的愧疚。

离开庙宇时,遇见一只蛇黍子,实际学名蜥蜴,方言里我们如此叫。一个村庄就是一张地图,我能从各种迹象里认出我在哪里,经历过什么,见过什么。我是村庄的地图,也是村庄的招魂者。回来的路上觉得城里人真是可怜,像城里集中生活的一群动物,吃喝拉撒和猪羊牛一样,他们的野外和天空是隔绝的,是边界明显的。城里孩子的童年,在习得的社会完成,属于自然贫困积弱者,所以需要衣物加持,各种来自自然的化妆品加持。

返回路上,我还遇见很多蝴蝶,想到收藏二字,乡野生活的人物欲贫乏,不太收藏,文化制造出一种荒诞,所以才有蝴蝶学,才有蝴蝶标本。我回家前夕,有人借学校图书馆的场地,展出一个人从世界各地采集的蝴蝶标本,大头针刺入的清晰印迹,如同十字架。人类残酷时,往往盗用文明的名义。

回到山里,我就没有具体时间概念,过得悠悠漫漫,忘记了另一个世界。山里生活,独自来去,觉得自己像迎上了少年时代放羊挖苦菜时的魂魄,安然接受了这种有点忧伤寻常动物植物一样生存的命运。在这里,我以有垠占有无垠,以有限占有无限,即使是悲剧,也只是世俗的悲剧。爱意满涌,对世界充满祝福。

11

“写给你的,整在一篇文字里,叫给你的还乡记好了。零零散散,像一个断了又续不停走岔路的梦。不过,我有我的哀思与满足,都写来与你分享。”

以上是发给友人的一个微信信息。我想写下的远比这多,比如那些高原的风,那低地的云,那暗夜里面目模糊扛着一背苜蓿走过村庄的人,那,我离开村庄的夜晚,突然死掉的老妇,以及,村庄夜晚家家户户提出门的一盏灯……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你叫着我亲爱的,像是喊着灵魂里需求的人,喊着一个影子,没有实相,你只是需要喊出一种亲密,喊出一种孤独。我摘下我自己,放在你面前,我答应着“嗯”。你近乎流泪一样地哭喊:“亲爱的”,让我为此去整理这些,看这些发给你的信息。我整个是破碎的,并不完整,却还在渴望献祭。

没有人,只有風在写字,在旷野里去了又来。没有你,也没有我。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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