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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虎协议(件一篇)

时间:2024-05-04

刘小波

情况原来是这样的,叔叔和老虎早就缔结了他们的协约。在这个协约中,老虎尽力扮演一个不幸被俘的、并非常迅速地被驯服的猛虎角色。是的,的确应该是只猛虎,因为只有这样才对它和叔叔有利,他们才可能在更大程度上吸引村子里的人并因此而获得极大的报酬,这些在日后的情况中得到了很好的验证。以这一点来说,叔叔应该是聪明的(像他通常被大家认为的那样)。或者说,老虎是聪明的。协议的另一方——我的叔叔——的角色就是做一个出色的猎人,真正的好猎手,对于森林中的野兽毫不留情,而对于已降服于人的动物又怀着极大的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仁慈,就像这次一样,他竟然宽恕了一只對人有不可想象的危害力的猛虎,并不顾村里人的反对将它带进村子里,带进了自己的家,当然也是我的家。

那天的实际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有几个人怀着惊奇、恐惧、敬畏等等种种复杂心情看着我叔叔将这只老虎带进了村子里,当然他们之中有几个叫了起来。于是,村里所有的人都出来了,除了打猎的。人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尴尬的场面,尽管有上次叔叔执意要收养一只小狼却被村里人以各种方式——例如恐吓,这是和他一样的猎人们常用的粗暴做法,或者用自己很不擅长地晓之以理,这是村里有名望的老人采用的,或者像其他一些人那样软磨硬缠,唠哩唠叨,我的家人以及婶婶就在此之列——终于迫使叔叔放弃他的奇异想法作为蓝本。不过,这次村里人要面对的不是一只只会吃奶的小狼,而是随时都有可能吃人的老虎。这样一比较起来,似乎前面说的所有这一切方法组成的完整陶罐就被那只猛虎的大肉脚一脚踏碎了。不过村里人有时候也会相信并且接受这样的想法,不是相信奇闻逸事,而是相信自己的英雄,相信他有能力控制那只由他驯服的猛虎,而且在这一想法的普遍作用之下,他们觉得就连自己也变成了英雄,或者是至少变成了同自己的英雄站在同一战壕里的亲密战友。而一旦被这种崇高的思想所蛊惑,他们就会从反对转向较为腼腆的拥护,叔叔当然可以控制住那只老虎,因为英雄的勇气就是猛虎的最佳牢笼。于是,当那些在森林里打猎的人都回来之后,他们的家里人会用这段日子村里的平安祥和为依据将他们的不满情绪消弭下去。不过,还是会有人不满的,那都是村里有名的暴躁脾气(因此他们也最迟意识到这件事对他们的真正影响),可这些人在这几天之后就默许了这件事,因为他们发现,叔叔是一位出色的猎人,其本领远在其他猎人之上,可在其他的猎人看来,他却是独立于他们圈子之外的“这一个人”,他不可能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因为他再也不能打猎了。人们相信老虎可以被控制了,但只可能在叔叔的控制下。叔叔对这种改变似乎很快就适应了,他觉得自己确实有看管老虎的责任,并为此觉得无上光荣。可是现在,我明白了,要装一个英雄是多么不容易。

事情就这样被定下来了,但这个从未产生过的因素继续对整个村子产生着它本该有的、独特的影响。在所有猎人同意之后,村里人开始很自然地到叔叔家里去欣赏这只被他们村子里的英雄制服了的老虎了。很显然,每个人都不会白白地去看,这在村里人的道德观念里是决不容许的。第一,应该对自己的英雄有所表示;第二,因为要看管老虎的缘故,叔叔不能打猎了,而他们家的日常生活还要维持;第三,叔叔的年龄也过大了,实际上也不可能再去打猎;第四,这被他们认为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如果不带上点东西的话,老虎会忍不住自己到处找食的。大家知道,正如狼永远是狼一样,老虎也永远是老虎,况且人们也时刻没有忘记拴在我叔叔家的还是一只猛虎。出于这四点考虑,带上肉去看老虎被认为是极其必要,并对每个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这之后过了几天,婶婶出来干预了,她要求每个到这里来的人必须交钱。她说,自己没能给叔叔生下半个孩子,以致现在两人年纪大了也没有人照顾,光有肉是不行的,只能喂饱老虎,而喂不饱他们两口子,因为人吃肉至少要烧熟了吃。婶婶是哭着说这番话的。可以这么说,婶婶说这话是在真诚的捅自己的心窝子,她还哭着说:“就算你们不带肉,也一定要带钱来呀!”因为只要有了钱,就是不带肉,婶婶也会自己去买肉的。当然除了买肉之外,剩余的钱还可补贴家用,比如买个新的陶罐以代替那个缺了一个角的旧家伙——它还是我的爷爷奶奶结婚时买的,在五年前叔叔一次发脾气被打掉了一个角;甚至可以做一个更奢侈的打算:买一口新锅,那口旧锅已经补了三个补丁了,去年秋天那个补锅匠在第三次补好了叔叔那口旧锅后假装不耐烦地说:“哎呀,我说老伙计,这次大哥我就不说你了,可下次我说什么也不会再给你补了,真该买新的了。”说着他拿小铁锤敲了敲锅沿,那口锅马上听话的“叮——嗡——”地响了几声,声音就像一个老头得了可恶的喘气病一样地让人心颤。“是不是,下次来一定得换口锅,穷也不能这个穷法呀,没有好锅,哪来的好日子!”当然,在每个锅补好后了之后他都会说上一两句劝诫性的挖苦话,可即便如此,被他说过的人都觉得不舒服,尽管大伙心里都明白自己的锅还没有糟糕到需要换个新锅的地步,他的目的只是想卖口新锅,多挣几个钱。然而慢慢地,补锅这样的事就包给女人和小孩了,毕竟这样一来,像他那样讥讽的话就不会再过分刺耳了,甚至成了一句少不了的笑话。实际上,他在修补我叔叔家的那口锅时说的这两件事在那之后的两个多月就都办成了。“这多好,有了好锅就是有了好日子过了啰!”婶婶高兴地说。不过很可惜,大概是她的话说得太过露骨了,在那之后,来看老虎的人数马上就少了下来,即使是来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热心地给钱了,他们只愿带肉过来,他们觉得让这只老虎过得好一点远比让叔叔婶婶过得好一点要重要。婶婶对这种明显的改变显出明显的不满意来,总是不失时机地在这些人面前说些风凉话。这样一来,来看老虎的人就更少了,而且来的这些人里也大多是小孩子,他们当然是没有是多少钱的,好在他们来的勤,而且或许是小孩子间的那种相互比试的想法,他们带的肉从来没有少过。小胖子就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他和我们是邻居,只要爬上墙头就可以看到他的老虎了,可他觉得那样做不够气派,并且出于是邻居的关系,他有时一天就要来看两三次,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其他孩子面前说得过去。这样,到最后,他不得不瞒着家人偷偷地割自己家那只大母猪的肉来喂那只老虎。起先是屁股上的肉,然后是后腿,这些事他家里的人当然是不会知道的,可是当他将那头母猪一半的乳头割完的时候,八只小猪娃出世了,直到这时他妈妈才知道。幸亏那母猪还有一半的乳头,八只小猪娃只死了两只,小胖子也被他妈妈痛打了一顿,从那以后,他只能站到墙上看老虎了。当其他的小孩子说他这样是耍赖时,他说:“你们知道啥?哼,我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老虎,自己可威风着哩!”小孩子们不会被他的那句话轻易迷惑住的,可时间一长,他们看着小胖始终高高在上自我陶醉的那样子,心里就不免痒痒起来,都想着怎样才能也站到小胖子家的墙上,高高在上地看老虎,而且还不用提着自己也想吃的肉来。婶婶看到了他们有这一想法后,对着小胖子说:“嗐,嗐,嗐,小胖子,你那算什么,看看下面的孩子多规矩,看老虎看得多清楚呀!”经她这样一说,那只老虎也逐渐感到了情况的严峻,如果这些小孩子也像那些大人们一样不再来的话,它就没得吃了。于是,老虎摆出一副凶恶的面孔,猛摇着尾巴,朝墙上站着的小胖子吼了一声,声音当然是尽可能地大。接着又低下头,朝着站在地上的孩子们亲昵地摇摇头,还做了几个腾跃的动作。这样做了以后,那只老虎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伙食。

可是事情从来就没有变得简单过,因为这个世界里有这么多不同的人,更何况现在又加了只老虎进来。老虎永远只是老虎,如果有人看见一只老虎脖子上挂了佛珠双手合十,那也依然是只老虎,就算它真的是只好老虎,也不可能像和尚一样,只吃素。

当我开始打猎时,我才从那些猎人的嘴里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一些情况:最近他们家养的一些畜生开始丢了。他们当然会怀疑这些都是我叔叔捉到的那只老虎干的,我当然不愿意相信,但也只能假装不知道这些事。自从我拿起枪那一天起,我们一家子的生活就全落在我身上了,爸爸在四年前就得病死了,做弟弟的叔叔也为我爸爸一直伤心了三年,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在三年刚过就做出这样的事来。带我打猎以保护我的几个长辈都夸我爸爸的打猎技术高,这个我也知道,我只觉得他们说我爸爸时总是在故意把他和叔叔作比较,听他们的口气,我知道他们一直都不相信我叔叔会捉一只猛虎并在一两天的时间里就驯服它。一个多月以后,连我也怀疑起来,因为在这些天的打猎过程中我发现,叔叔教给我的许多方法都不是很有效,如果这些方法就是他自己所用的那些方法的话,那么疑问就大了。但是该怎么解释现在一直在我家的那只温驯的猛虎呢?

那天,我像平常那样又去打猎,这回我已经是一个人了,不需要别人的带领我也可以在森林中来去自如。这一天天特别地沉闷,因为再怎么说也是秋天了,天不可能像开春那日子,一天天地亮起来,明媚起来。走在树林里,阳光透过稀稀落落地树叶照到已落地的枯叶上,更显得灰暗起来;脚踩在枯叶上,也发出很沉闷的响声,好像它们在吸了地上的潮气后,变得沉重了许多;不时又有几只鸟儿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做很短的旅行。总之,那天的一切都表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我紧紧地握住猎枪,把枪口朝上,怕离地面太近火药会失效。为保险起见,我又坐到一棵树下,仔细地装上子弹,之后又把枪好好地擦了一遍。最后当我拿起东西想要起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猎物盯上了。猎人看不到猎物,但往往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就像猎物可以感觉到猎人的逼近一样,这样能帮助它们尽可能地摆脱死亡。可这只猎物不同,他感觉到我,并向我走来,现在它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瞧着我,一般的猎物是不具备这样的勇气的。我明白,

自己遇上真正的对手了,他会是一只狼,或者一群狼,要不就是一只虎,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它们都一定是特别强悍凶狠,并能猜透人类意识的。这样的猎物对每个猎人而言都是一个威胁。但最终我还是在这种看不见的威胁中站了起来,手握住枪,打开保险。野兽有他的牙齿和利爪,猎人有他的猎枪,这样的决斗才算公平。如果一个猎人在死时手里没拿着枪,那么他就是孱头,是不能当作一个猎人被埋葬的。四年前我爸爸死时,拿着我手里的这把枪,开了最后一槍,打死了一头小鹿。我背靠在树上,警惕地朝四周看。但此时的我却看不见它。转身,后退,再追索一遍。

可能是野兽忍耐不住了,也可能它是要拿这种行动来嘲弄我,从我刚才靠的那棵大树后,它闪了出来——一只猛虎。像猛见到眼镜蛇会被它所产生的魔力镇住一样,我也被这只猛虎镇住了。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才发觉,自己在他跳出来之前竟然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那种浓重的野兽味道。

“你为什么不开枪?”那只老虎用一个中年男子的嗓音问我道。

“我,我不知道。”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只老虎对话。

“我知道,因为你遇到的不是其他的老虎,而是我这只老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很是得意。

“那又怎么了?你,和别的老虎不一样吗?”我顺着他的意思问。

“当然不一样,因为我和你一样会说话。”那只老虎的声音里藏着讥笑我的意思。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正和一只老虎说着话。

“你怎么学会说话的?其他的老虎,他们,是不会说话的吧?”我有点不相信这个世界本来的常识了。

“不,还有一只也会说话,就是你们家里的那一只,他是我的弟弟。”老虎边走边踱着步。

“什么!那一只也会说话?可我一直都没有听见过它说话呀?”

“他当然不能在你的面前说话了,那样会暴露我们计划的。”这只老虎更为得意地说。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样的计划?”

“一个非常伟大的计划,简单地说,就是让我们老虎成为人的计划。”

“老虎成为人的计划,不可能的,老虎永远是老虎,正如狼永远是狼一样。就算你们两个会说话也不行,连我们的小孩子也能一眼认出你们来。”我战胜了刚才的恐惧对这只老虎说。

“呵呵呵,我们当然不会这样子走到你们人中间,让你们说‘这是张三,那是李四。这只是老虎。你以为我们的计划有这么傻吗?等我的兄弟回来后,他一定会对你们有很多的了解,那时,我们就会变成你这样的人了,或许还会是两个远方来的猎人。呵呵呵。”老虎得意扬扬地说着,而他故意压低了的阴险而克制的笑声更让人感到他们计划的不可抗拒。

“那等你们变成我们人以后,你们还是不是老虎?”这句话似乎是我自己没话找话,既然他能够这么熟练地说人话,那么到时候真的变成人应该也不会是什么问题。

“当然是,到那时我们将既是人又是老虎。从我们一生下来,似乎就有一种暗示存在于我们头脑之中,暗示我们有一天可以变成人,老虎一样强壮的人,人一样聪明的老虎。于是我们就不停地探索、追问。”说着他停下一直踱着的脚步,眼睛望向高处,如果老虎能够用某种眼神来表达崇高的话,我想就应该是他现在的眼神。他额头上的“王”字完全地舒展开来,颜色像蘸饱了墨的毛笔字,显示着他不仅仅是动物中的王者,也会成为人类中的王者。他又低下头来看着我:“终于,有一天,我们突然能说人话了,那之后我们就更加相信那个来自上天的暗示,并且制定了一个接近人、学习人,一直到最后变成人的计划。我们相信,在某一天,我们也会像在那一天突然会说话一样,突然地变成人的,这是毫无疑问地,我们只要努力去探求就行了。”在说这两句话时,那只老虎又接着慢腾腾地,像一个大思想家那样踱着方步绕着我来回走了一圈。

“那,那你为什么要把你们的计划说给我听?你不怕我告诉别人吗?”说这些话时,我又开始害怕了,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这个最可怕的敌人,难道我已经完全甘拜下风了?

“我想你不会那样做的,因为你叔叔就是我们一伙的,所以——呵呵。”老虎很自信地对我说。不过他马上又起了疑心,皱起眉问我:“那么你的意思是:你还会去告诉别人?不过即便你那样做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我们走着瞧,最终我们会变成人的,甚至连你也不知道和你打交道的人原来是只老虎。”

说完这些话,那只老虎就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了。然后,我们村里的两个猎人就赶了过来。看到我平平安安的样子,他们都有些惊讶,从他们惊讶的眼神中,我知道他们在刚才赶来的路上一定已经知道了那只老虎的存在。不过我想要是我给他们说过刚才的那件事之后,他们一定会更加惊讶的。那只老虎说的对,不会有人相信老虎能够变成人的,如果有谁相信的话,那么他一定也是老虎变的。

我相信最终会有人揭穿叔叔和家里那只老虎的阴谋的。狐狸尾巴不管怎么掩饰,都免不了会被发现的一天。那天晚上,全村人都睡下了,我也假装睡着了,并且打着鼾声,这还是我叔叔告诉我的,我想他肯定一直都在提防着我。到半夜的时候,叔叔走到院子里,开始和那只老虎说话了。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那个最不可思议的协约:人帮助老虎变成人的协约。他们每天晚上都要谈话。在这些谈话中,叔叔向老虎讲述白天那些人做那些事情所具有的各种意义,以免老虎变成了人之后被我们人类看出破绽。在他们谈得正热闹时,我打开门,站到了他们面前。

“这么说,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已经都听到了?”那只老虎见我毫无惧色的样子,开口问我道。

“早在几天前我就知道了,是你哥哥亲口对我说的。”

“他真是蠢透了。他一定以为你和你叔叔一样,很容易被说服,可是我很早就想吃了你,因为你和你叔叔根本就不一样。”他说完话,又转向我叔叔说,“那么現在我可以吃他了吗?”

“只好这样了,可你不能在这里吃他,那样的话,村里人会把你打死的。”叔叔的语气竟然和这只老虎一样没有任何感情,只传达最简单的字面意思。

“哼,没关系,老虎毕竟是老虎,因为它的兽性又发作了,所以吃了一个人,然后又逃回山里去了,这就是所有的解释。不过你要记住,即便我到了山里,我们之间的协约仍在。”

“那当然。”叔叔继续非常漫然地说。

“可是,叔叔,难道那个协约比你侄儿的命还重要吗?那只是一个和老虎的协约呀!”

“不过他最终还是要变成人的。再说,人家也确实帮了我们很多事。”

“甚至我现在就已经是人了,你没有看到吗?”老虎说着,向我站的地方迈了一步,露出那些尖利的牙齿,以及粗糙的,就像同样长了牙的大红舌头。

“可即使你变成了人,骨子里也还是老虎。”我想要做最后的挣扎,但显然只是无谓地浪费时间而已。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如果变成人后我们真的和你们一样,那就太没意思了。你以为我们的目标就是完完全全地成为人吗?呵呵,像你这样的猎人,真的没必要再活下去。”他的笑声和他哥哥真是如出一辙。

是啊,如果他们真的是要变成完完整整的人,就不必花这么多心思了,善良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在人群中生活下来,而且过得很好,即便世道已经变得不如从前。

“那么你是一定要吃掉我了?不过,在吃我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让我到阎王爷那儿能有个交代。”我出奇平静地说。

“哼,哈哈,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算这是你临终前最后一个请求,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们谁都不会告诉,除了我们的盟友。”说着他看了看我的叔叔,“我们不会做功败垂成的事,我们不会冒任何的风险,即便我们是聪明而强有力的老虎。我们要非常隐秘地做人,即便是阎王爷,我们也同样会骗着他的。”

就这样,我被那只老虎残忍地无法挽回地吃了,就在我叔叔的看护下,被老虎吃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能够经常听到它撕咬身体时发出的能够让你所有汗毛都倒竖的声音。真不知道他们变成人以后还会不会这样生着吃我们人的肉。

永镇的存在之谜

——献给胡妥·鲁尔福

“我从家乡永镇出来时,暗地里下了决心:再也不回来了!因为那里给我的感觉无异于一个大大的集体坟墓,各家各户都在坟墓里生活:在坟墓里出生,又在坟墓里死去。我长这么大,太阳在我的印象中从来都是一闪而过的。十岁时,为了能多看看阳光,看看阳光下的事物,我在自己家里朝向南面的方向安了个大镜子。”

这是那天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向我做的自我介绍。其实他满可以不必讲这么仔细的,城市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有多少人在乎你来自何方,也不会对你家乡的风土人情感兴趣。在这里,交往往往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消遣,在如此的交往过后,想要摆脱寂寞感的人总是会意外地收获更大的寂寞,因为每个人的谈话内容都像飞在天上的风筝,你只能看到它们轻盈的姿态,却永远看不到绳子那一端的牵线人。于是那天他对我谈的内容就很吸引入,他的讲述总是有关他自身的,都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丝毫做作的迹象。这一点我可以确信,就像我现在确信自己确确实实在寻找他一样。

“但后来我自己又把它取了下来,放到了屋里。先是镜面朝外,然后改成镜面朝内,后来我干脆把它给砸了。有它在,我总是会觉得自己是生活在镜子中,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而那个空间是那么的狭窄,把一切都压缩成一个镜面,但你又走不出它的范围,因为这个镜面又可以延伸到无穷远。”

他接下来又说,同时眼睛失神地望向前方。我知道他又看到了那个碎裂的镜子所容纳的空间。在他失神的这段时间里,我得以仔细地打量他。他确实要比一般人白,像他说的是很少见阳光的缘故;还很清瘦,瘦得让人觉得寒冷,一种缺乏生气的寒冷。

“在我安了那个大镜子后,永镇的男女老少都把我当成了异类,包括我家里人在内。后来有一天,学校里有几个学生无缘无故地打了我。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知道他们也是为了那面镜子的事。我当时鼻子里流着血,心里想着应该在学校安一个更大的镜子,好让他们也领略一下阳光的美好。因为学校也和永镇的家产一样,都是建在地面以下的。地面上除了路以外,看不到一座建筑物。如果你在夜里到了那里,站在大路上,看着路两旁有规则的从地面下透出的光,你一定会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公共坟墓里,当然这需要一定的想象力才行,要能够把那些光想象成磷火,而如果当时突然刮起一阵风,我想会有助于你做出这样的想象的。我就是为了取出大脑中这一可怕的想象而安放那个镜子的。但那天回去,当我从路上依依不舍地下到我家里时,我的心突然慌乱地跳了起来,快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尽管那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猛地把我包围了起来,我明白了为什么村子里的人会用那种态度看我,那几个学生为什么会不明不白地打我,以及我父母为什么那么反对我安镜子却又不自己把它取下来。”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停,用白得有些优雅的手端起杯子,动作忧郁地喝了一小口。

“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有了那种被放到镜子里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妙,很神秘,或者说它具有某种魔力,某种实实在在的魔力,那种魔力你无法用语言去表达。由于这种力量的存在,除了我,这个把它安放在那里的人,谁也没有勇气把它取下来,他们好像已经生活在镜子里了。”

而当我回想他这段话时,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当时的神情。他又何尝不是生活在一个虚幻的镜子世界中呢,与我,与其他人都有那么远的距离需要跨越。只是我在那时就已经预感到那段距离他是没有能力跨越的,因为那种实实在在的魔力阻断了这两个空间的通道。

第二天,正常上班,赚钱,消费,来回奔波,人跟着大街上的车轮转。中午吃工作餐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比喻:世上的一切都像是转动的轮子,圆圆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想到这里我有点自鸣得意地笑笑,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的那种轻柔的温暖。

同事小莉走过来:“哎,别动!”

“咔嚓”一声,我那个笑容被现代文明永远地定格下来。

“要不要自我陶醉一番?”小莉举着手机,有些诡秘地笑笑。

“不必啦,免得我自大,干出什么傻事来。”我笑笑,继续吃饭。

“你不知道,刚才你那一笑,完全的明星气质呀!至少也是一个公司老总。”小莉还是缠住不放。

“是吗?待会儿到我办公室里我给你签个名,你最好现在就去找份大合同。”我为自己的机智又笑起来。

“好,马上我就打一份卖身契出来,”说着她也笑笑,“下半辈子你就等着给我当牛做马吧!

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吸引了许多人的眼光。

下午工作时,又想起刚才那一幕,想起其他人看我们的眼神,突然有种悲凉的感觉。其实那个轮子的比喻可以再做阐发的:我们每个人都像圆圆的轮子,圆圆的没有任何差别。

见到老板,相互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再坐到位置上,感到莫名的疲惫。

晚上,换上舒心的衣服,鬼使神差地又坐在了昨天晚上的那个位置上。

他来了。我朝他笑笑,一个不同于中午时的微笑。他也笑笑,有点不自然。等他坐下后,我直截了当地让他继续昨天晚上的话题:讲他的过去,他的永镇。他调整了一下,好像要岔开话题的样子,然而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只有在讲述永镇时才会显得最为自我,也最为自信。于是,他接着讲了起来。

“镜子取下之后,那种感觉就减轻了许多,院子重新又暗下来,那种清冷的光线又使一切都柔和起来。不过还是没人愿意站到镜子前,这就是我最后把它砸碎的原因。

“我们那的人祖祖辈辈都把房子建在地面以下,说不出为什么,也许他们以为这样住着会更牢靠、更安定吧。等到离开她以后我才觉得那种居住氛围对人的吸引力竟是那么的大。记得小时候听老人们讲,住在下面是为了能和死去的人更亲近。我爷爷一直到死,每天晚上都会在梦里和他的爷爷、他的父亲对话。在白天,他又会把他们晚上说的一些事讲给我听,而在这些谈话中间,他的爷爷又会把他自己和他爷爷的某些谈话内容告诉我爷爷,于是,整个村子都会生活在对往事的咀嚼中。在这样的讲述中,全村人都会觉得大家伙其实早就是一个大家庭了,所以我们村子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小偷。但很可惜,杀人的事是有过的,而且是灭门的惨祸!”

说完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要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来讲述那桩灭门的惨案。同时,他眉宇间的浓重沉思又在提示我他所说的与先辈的割舍不断地联系,还有为什么我会在第一天晚上就从他身上看出了寒冷来。

“当时我只觉得有些恐惧,然后我爷爷给我讲的一些关于这一家的事马上条理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没人知道是谁干下的这桩恐怖的谋杀,也没有人提出要调查这件事,但村里人都明白,这是村里人自己干的,而且还牵扯到不止一个人。”

他再次停了下来,看着桌上放的杯子,完全失了神。这次我不得不“嗯”了一声,以便把他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继续讲那桩惨案——人总是免不了要好奇的,尤其是面對这样的事。

他回过神来,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惊恐的神色。那种神色让我感到一丝的惭愧——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让一个像他这样善良柔弱的人再去回首那段他刻骨铭心的恐惧经历。

“刚才讲到哪了?”

幸好他没有再让我难堪,表示愿意再继续讲下去。也许在他那边,他自己也需要向人倾诉,让别人来分担他的恐惧。

“嗯,想起来了,那桩惨案牵扯到的人绝对不止一个。那一家人是在一夜之间被人活埋的!”

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他说得非常慢,非常庄重,而且由于那件惨案的恐怖程度所带给他的厌恶情绪,让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他看着我。我不清楚自己当时的表情会带给他什么样的印象,因为这是我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它所动用的表情是我的表情库里从未出现过的。我只能这样描述当时的我:我惊呆了!

“原因应该是他们家的做法违背了永镇的潜规则。这一个规则我想是通过一代一代人不断地口述以及在已故的人和活着的人的谈话中得到隐约地确立的。它是一项不成文的戒律,如果没有那一家人的那种做法,大概谁都不会意识到这条戒律的存在。所以事后我从一些老人口中听到有这样的评论:‘他们这是找死!还有就是,‘难道他们的祖宗在梦里没给他们讲过吗?可能吗?我祖宗在梦里还给我说起过他们祖宗如何如何,都挺好的呀,怎么可能不给他们说呢?然后就是那个严酷的结论:‘他们这是自己找死!

我们村里的那条河没有名字,人们只是叫它永镇的河,以示它与我们村子的隶属关系。但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有了这条河,我们祖先才建起了永镇。

永镇的河和永镇一样,都具有永镇特色。这条河没有源头,或者有,但没人能找得到。传说曾经有人在它出水的地方往下挖,一直挖了将近一百米也没有找到水,甚至连一点水的痕迹都没有。泥土干干的,跟其他地方的泥土没什么两样。即便这样还是有人不死心,但每次都是这个结果,于是就没再有人干这种傻事了。他们明白,老祖宗之所以会把房子建在地面以下就是为了符合永镇的河没有源头这一神秘特性的。而且像我刚才说的,除了永镇的河,永镇的其他地方都是找不到水的。所以这样的河只有在永镇才会有,也只有在永镇才会发生那样的惨案。”

他第三次停下来,显然觉得自己的勇气还不足以讲述那桩惨案的具体经过。他在等待一种力量,他在寻找一个契机。我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现在对他来说,别人的鼓励不会有丝毫的帮助,相反的还有可能加强他的恐惧感。

“一夜醒来,一家八口人,被活活埋在自己家里,盖在上面的土像夯过一样坚实,表面的样子跟周围的地貌衔接地是那么吻合,你会毫无戒备地踏到上面去,就好像下面从来就没有住过人似的。如果他们真的从未存在过就好了。

于是,所有人都避免谈到他们一家人,包括我的那些同学们,他们有的还和那一家的学生同班。老师立刻调整了座位,然后将剩下的一张桌子抬了出去,没有谁会问那个同学到哪里去了,在学校里他们真的做到了认定他们从来就不存在。而我们父辈或祖辈的人也再没提起过他们梦里曾听到自己祖宗们讲述的有关那一家人的家族过往,也许那些祖宗们从那天起就把有关那一家人的所有记忆全都抹去了,而那一家人的祖宗也随着他们的灭门而永远隐遁了,由此造成的种种空缺,他们都做了相应的调整或解释:在另一个世界里,另一个离我们生活的永镇很近的世界里。因为我还没有资格见到自己的祖先,所以这些都只能是猜测。”

这是他第二天晚上的讲述。讲完以后我发现他不但没有轻松一点,反而更显得懊丧起来,是对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感到懊丧还是因为其他?因为把自己家乡的最惨无人道的一面告诉了一个外人,一个也许永远都无法理解他们这一做法的外人,因为很显然,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我的根不在永镇。

那天晚上回去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离奇起来。街上的灯光像是一个个精灵的闪烁的眼睛。后来他追上我,有些愧疚地对我说其实他这两个晚上都在给我讲一个故事。在真实的世界里永远也不会有永镇,也不可能有永镇的河,他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更好地接近我。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是因为我的笑容,我的眼神,是我的眼神让他突然地想到了这个故事。我的眼神和你那个故事像吗?我问他。他说像,一样的神秘,一样的吸引人,一样的有把人钉在一处的魔力,而那种魔力的来源无从解释……

第三天,依然是那样的程序。在无聊的间歇中我才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它的氛围很像他讲述的永镇:迷离的让人无法忘怀。于是我有些期待,期待夜晚快点到来,期待听他静静地继续讲述永镇的故事。也许它真的只是一个故事,甚至故事本身的荒诞性已经超出了一般故事的范畴。所以当时我又想:自己是在期待他,还是在期待他讲述中的永镇?

夜晚毕竟还是来了。我早早地去了那个地方。旁边一男一女正在轻松地谈笑,我想我和他是否也该讲一些轻松的话题。然后我就开始想象那种状态下的他,却失望地想象不出。那时我才明白,他之所以会吸引我,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种忧郁的气质,那种盘根错节的对永镇的怀恋——那是他的根。

他来了以后,我先朝他笑笑,笑容里应该有些许暧昧的味道吧。然后又问他前两天讲的是不是真的只是他编的一个故事。

“你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了,说明你也开始恐惧了。但这种恐惧和我的不一样,你只是把它当作一个编造的故事而已,而我却是牢牢扎根在它上面的。我出来时,父亲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再回去,因为几乎所有出去的人最后又都回到了永镇,包括那些恨透了她的人,以及那些背着自己祖宗牌位离开的人。很少有人能真正摆脱那种力量,就像是永镇的河,它的根就在永镇。不管它向外可以流出去多远,它都是永镇的河。”

一提到永镇,他就有说不完的话。于是我问他是否最终也会再返回永镇。

“我说过不会再回去了。但以后的事谁能说清楚呢?而且我毕竟也没有把祖宗牌位带在身上。”

说到这里他笑笑,这是他第一次笑。我有要把它固定下来的冲动,但现在拿手机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于是我就紧盯着他看。我看到了微笑着的永镇,是他的微笑让她不同于别的村镇。

为什么會叫永镇?我问他。

“不知道,这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可能当时的人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永远逃不出永镇的吧!也许那条河刚开始就叫永镇的河,所以村子就叫永镇了。”

他又变得严肃起来,眼睛望向极其遥远的过去。

某些沉默我相信是无法用文字填充的,让那段时间归于沉默吧,那是它的本质状态。在沉默中,你可以聆听到更多。

“你还没问村里的人为什么会对他们一家人做出那种事来?”

他回过神来,再次提醒我关注那桩惨案。我才想起他说了那么多,却对惨案的发生原因没作任何交代。于是我问他为什么。

“他们跟我一样,做了件有违永镇戒律的事。”

我马上又问是什么事,因为他已经说过几次戒律的事了。

“由于他们住的地方靠近永镇的河,就突发奇想,从自己家开始,挖一条很窄很细的地道,一直通向永镇的河。他们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省力气,比如用水时不用走到上面来挑水,而是要挑战有关永镇的种种神秘定义。尽管他们的祖先已经在梦里向他们告诫过不止一次,村里其他人也都在梦里听到了自己祖先们对这件事的种种谴责与不屑一顾,以及他们与那家人祖先的多次交谈。不过劝说归劝说,行动归行动,尽管大多数人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因为他们坚信这家人的努力最终只会是白费力气,水只会在永镇的河里流,永远也不可能有第二条河道。然而几天后,当河水从那个地下暗渠流到那一家里时,全永镇的人都震惊了。水流出的那一天,许多人都站在地面上看。下面那一家人朝上面的人打招呼,上面却没有一个人应答。大约二十分钟后,在上面围观的人突然散去了。然后,第二天早上,就发生了那桩惨案。”

那天晚上他的讲述比起前两天来得略显轻松,我想大概是前一天晚上他就已经讲出了那件事的惨烈结局,这次只是做一下补充说明的原因吧。总之我和他之间总是有一层隔膜。

但是为什么他们家没有遭遇到那样的命运呢?他也同样做了类似的事呀。我马上提出了我的疑问。尽管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太过残酷,不过我想,像他这样细致敏感的人,一定已经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原因大概就在于那面镜子所蕴藏的魔力,永镇的人无力走出那个空间,除了我这个安放者。”

和我想象的一样,他确实思考过了,而且是很深地思考过。

“那天我在被同学打了之后回到家里,突然感到那种光线的异样,那种反射的阳光和下面阴暗的光线混合而成的光线因为风的缘故,总是微微地颤动着,好像要把人虚化成影子,然后你的实体就会被牢牢地嵌入那面镜子中。”

像古代的传奇小说,又像是科幻小说,我笑着说,尽量让自己超然于故事之外。

“我知道对其他人而言,永镇只能是一个故事,你甚至无法从任何一本地图册上找到她的名字,所以她的存在只維系在她居民的记忆中。”

说完他又沉默下来,我想继续挑起他的话头,比如问他是不是那里的人都像他一样白而清瘦,那里人的生活习惯,爱好兴趣等,他都只是很简单地作答,而且慢慢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

“除了我说的那些永镇的人不同于其他的人以外,其他的都一样。”

说完他顿了顿,很认真地看着我。

“请记住,那里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都一样,他们不是异类!”

我马上说自己其实没别的意思,同时懊恼自己刚才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把自己完全放在猎奇者的位置上了。但当时我已经很明确自己对他的感受了,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他的历史,好设身处地地去关怀他。不过我也许真的错了,他不需要关怀,因为他比我更有归属感,而且像他这样敏感自尊的人一定会拒斥别人的施舍。哪怕,哪怕你出于爱意,甚至他也同样爱着你。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很可能他已经返回了永镇。于是我就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永镇。可正如他说的那样,任何一个地图册上都没有永镇的名字。我又用了十几个搜索引擎,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抱歉和Sorry!绝望的我甚至犯傻似地想向某一个文学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学习,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说:“你知道永镇吗?你和永镇的他谈过永镇吗?如果你认识他,哪天见到他时,请你一定要告诉他,有一个人在找他,她想和他一块儿回永镇。”

可我毕竟没这么做,因为我想,知道他来自永镇的人可能只有我一个,他只向我讲述他的永镇,他的永镇的河,而我却连他叫什么都没有问。我以为我们会继续交往下去,会有一次美丽的、真正的邂逅等着我和他,可我没有考虑到永镇对他的感召力会是那么的大,他的离去会是那么的突然。也许,那天晚上他就做了那样的梦,梦里,他的爷爷给他介绍了他之前的众多祖先,并且告诉他,永镇需要他……

但我呢?

他说他们那儿的人和其他的人一样,对,是一样,除了永镇对他们这种神秘的召唤之外。就像永镇的河的河水,每一滴都直接来源于永镇。

现在我才真切体会到了那种力量的巨大。在听过他的讲述以后,我也觉得自己是来自永镇的一滴水。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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