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方晓
1
瞻靠在殿外的廊柱上等待召见。我离他五步开外,盯着风滑过天空的紫色轨迹,假装没看见他探问的眼神。大夫伍俦站在门内喊他时,天已擦黑。他终究没有向我发问;他们一前一后慢慢走远。周围像是藏很多眼睛,伍俦始终与他保持安全的距离。他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瞻会这样想吗?参昴殿在前方黑黢黢的,没有像往常一样挂着亮如白昼的灯笼。有七天了。伍俦停步等他,铁锈色的天幕下,看上去像个夜盲者在等待指引,但瞻一个字也没说。伍俦似乎显得失望。他们重又抬步,越走越快。远处的石墙像河水倒流。要倾轧过来了,已闻到古老的腥臭,瞻觉得这就像他一直拒绝的王国。
偃王在一个大宴群臣的夜晚突然昏迷倒地。此刻躺在纱帐里像一块燥热的冰。瞻能听到空气的振翅声。他突然想起来要祈祷,宁愿父王永远活着。一个钻过狭缝似的声音在呼唤,你来了吗?瞻。死神已用黑麻壅塞了父王的喉结。瞻轻声答应,感到惊恐。你不能大声点吗?瞻,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你的柔弱。那么,你考虑得怎样了?偃王没说完就猛烈咳嗽起来,用手捂嘴,然后捧出血来给他看。瞻说,我一直不想当王。他看见父王瘦骨嶙峋的嘲笑,自己的影子正在那枯萎的脸庞上被一寸一寸割裂。我做了一辈子忍辱负重的羊,偃王说,吴越和楚都正虎视眈眈地等这一天呢,你不能总让我失望。也许我该答应,瞻想,他说,雍比我狠,他才能实现您未尽的理想。偃王逼出的声音像罹患绝症的最后一缕火焰,狠会带来灾难,瞻,桐国不该有理想,只有你能和我一样做羊。瞻不想让父王为难,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父王,他说,疏鹛,我只要她,我们可以做个交换。瞻已近乎乞求。
瞻第一次见到疏鹛是个阴天的午后。他奉命出使凤凰城。凤凰城原名潜山,三年前,疏鹛十四岁,元宵节的夜里,她一袭彩衣走过街巷。在万千灯笼辉映中,她飘飘若飞。引得一城观灯的人都尾随其后。像凤凰,有个好事少年这样说,于是从此得名。那天,瞻高头大马跨进城门时,我跟在他身侧。凤凰是我们到达的第九座城池。我自然明白偃王的意图,也确实,瞻天然的王族风度折服了一些人。城主疏逸热情接待我们。席间,我们聊了吴国和越国正在会稽进行的战争。疏逸是个隐士,他频频点头,但一言不发。突然,对面灵雨阁传来了笑声,像银铃在风中唱响。那里一群少女正在嬉闹。接着,其中一个站到了木阑前,轻摇手中的芭蕉叶。瞻像一个中蛊的人慢慢起身,向阁楼走去,仰首静静地看着她。微风起来了,那天风中播散着一种很怪的气息。在瞻眼里,她在风中站成了一幅画,我却觉得天阴得就要滴下水来。我终于向自己承认,桐国可悲,后继无人。
偃王让瞻先出去。他转而和伍俦商议。瞻在殿外等着。偃雍和偃衎已经赶到。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像两个好伙伴。瞻觉得,在他和他们的身后,各有一支杀气腾腾的人马。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满腹悲凉。他想走过去,和他们站在一起。他们是兄弟,但一抬脚就不由得心慌气短。他只好用手指在黑色的空中作画。伍俦出来了,高声宣布,偃王立下了三道旨意,暂时藏在参昴殿。这天夜里,偃王死了。后来我对瞻说,如果他在参昴殿前对伍俦说些什么,就像被期待的那样。瞻很少见地对我摇摇头,他的理由是,于事无补,或者一切都拦不住。
偃王的灵柩停在归宁台里。众臣齐集一堂,朝廷派来了使者,像两尊监督的瘟神站在伍俦身后。他们只是摆摆花架子,百里之外他们绝不敢踏进半步,那里吴越正打得火热。白森森的烛光从他们背后照过来,干瘦的伍俦开始在他们的阴影里宣读偃王旨意。这个已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幽灵仍将决定桐国的命运。它命令,次子偃瞻永生不得与疏鹛见面。若有若无的唏嘘声被人们闷在唇边。是的,王位继承,死生大事,却以儿女情长开端。偃雍被任命为王。瞻给我递过来一个眼神,里面跳跃着轻松和欣喜。但接着,伍俦宣读:偃雍却位后应传于瞻。
这没什么不好,颐师。归宁台落在身后时,瞻对我说。他是想安慰我。瞻是个向往简单生活的人,也因此他从来不正视自己的孱弱。我能从他鼻翼的扇动中看出他的恐惧,我拉他站到一个槐树下。传说它是由伯益亲手栽种,冠盖如伞。这是桐国还唯一留存的菁华,我无法不这样想,但也只是一种象征。我埋怨死去的偃王真是老糊涂了,瞻却说他能理解。怯懦,所以没有瞻理解不了的事情。你理解什么呢?瞻。我说。我只是不理解先王的第三道旨意,他說。陆续有大臣三三两两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没有看过来一眼。承继之时,人人想自保。我故意大声说,这是让雍杀你。没有人回头,他们走远了。瞻问,为什么?他眼中的迷茫是真实的。偃王只是想激起你的斗志。我说,音色里压抑不住嫌恶。但他意识不到已挂在我们眼眉上的危机。他还在沉思,突然说,我真的不能和疏鹛见面了吗?我当着瞻的面遣散了三位仆人,心里空落落的。夜已经转凉了,瞻还是若无其事地坐在我对面。瞻,我们逃吧,我终于说。这次他立即接口,逃,也没什么不好的,颐师,只是我们该逃到哪里去呢?是啊,我只是一名画师,现在要带着一名被追杀的王子逃跑。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就是鬼使神差。我说,希,我们去投奔希。希也是我的学生,在楚国。瞻同意了,但说得等偃王发丧。不,就今夜。我说。瞻看看我,没有说什么。就现在!我厉声喊叫。
我们站在三尺巷的南端。前方火把通明,松油味漫在空中浓烈如朝天椒。一匹马打着响鼻,一群马像被感染了,也纷纷打起响鼻。疏府早被包围了。我们已经走过半夜的黑路,感觉疲倦。瞻的马斜靠在墙上,然后倒了下去。巷道逼仄,两壁长满青苔,在夜里蓝得渗入。你无法拒绝一个情种。瞻说,我必须带走疏鹛,否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断然拒绝。他却像是在开玩笑,你看,颐师,为了她,我连王位都放弃了呢。青砖泛射着亮晃晃的光,刺眼,逐渐被火光氤氲成血红。一个侦察兵发现了我们。有支小队人马擎举着火把开始向我们奔来。就要在前方转角露出锋利的枪尖了。如果瞻在桐国还有容身之地,那么只在疏府,没有人不知道。巷道在我们脚下摇晃,瞻朝前走去,就像走向断头台。疏逸坐在梧桐花架下,安然品着漆黑的茶。阁楼里黑咕隆咚的。站在众军之后的不是偃雍,而是偃衎。当初,疏逸对瞻要带疏鹛去见偃王是不反对的,今天他依然一副什么也不反对的样子。偃王起先看上去很开心,他喜欢女子被瞻的风度折服。但见到疏鹛后他一言不发,并派人封锁疏府灵雨阁,从此不准瞻出入。我现在可算明白父王用心了,你这个痴迷的家伙。偃衎将瞻捉拿进内室后,才开口对我们说话。放了疏鹛,瞻恳求他。你现在走,我可以假装没有看见过你。偃衎语速很快,说明他早已深思熟虑。他问我,你说是吧?我说是。他又高声问门外花架下的疏逸。疏逸正在捻着少得可怜的胡须,看着月亮发笑,他说是。你看,他们都说是,偃衎对瞻说。瞻看看我,我点点头。我会代你保护好的,但你要记住是我放了你,偃衎的语气既有戏谑,又满是警告意味。瞻往外走,身形瘦弱如弓。我替他向偃衎说,谢谢。疏逸还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像一座眼里只有月亮的木雕。城门在我们身后暴躁如雷地阖上了,关闭了瞻云淡风轻的往昔。
我们化妆成樵夫、乞丐和女人,躲过了几次命悬一线的凶狠追杀。在边境的河边,希早已在等着我们。每个人都比瞻清楚桐国的风雨欲来。希是楚国公子,手眼通天,门下鸡鸣狗盗之徒多如牛毛。他打算带瞻见楚王,被拒绝三次后不再提起。他开始视我们如普通门客。我请求希赐给一地。在绍地郊外,我种桑麻,养蚕。不久消息传来,疏逸是第一个向偃雍宣誓臣服的城主。整肃的消息接踵而至。后来不再有让人激动或惊悚的消息了,那边开始平静下来。瞻整日作画。清朗的日子里,他偶尔外出。我跟踪过他。在绍城,青楼林立,瞻进入了其中一家。我在灯下训斥瞻,他不辩解,只是说明日便知。第二天傍晚,他只穿衬衣归来,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画眉,瞻说,他眼神里的酸涩向外喷涌。绍地少见画眉,一般只有青楼女子为打发白日时光或磨灭被恨意层层包裹的爱情,才饲养这无用的宠物。我用长衫换来它,只是想让对疏鹛的思念减轻些,回来路上却觉得更重了。瞻对我说。另一次瞻也只穿了衬衣归来的黄昏,身后跟着一个粗野的男人。他一无所事地在街道穿行,一个全身污垢的男孩跪在死去的父亲面前,后脑上插根稻草,要卖身葬父。瞻惯来见不得秽物,他脱下长袍盖住尸体。他又没命地奔跑在街道上,因为四个地痞看见后,打赌看谁能先剥光他的衣服。经过一家肉铺。前面是死胡同。瞻钻了进去,结识了曹珰。曹珰打走了地痞。一年过去了,凤凰城音讯断绝,瞻不再写信,除了画眉,树、水、碗和风都成了倾诉对象。这次,他也没忘了对一个初识的屠夫说及他对疏鹛的思念。我早知瞻是一个当不了王的人,从来都劝他拒绝偃王的动议。然而曹珰对我说,他觉得世间最忠贞的情义也莫过于此。于是,这个屠夫现在就在我面前甩着胳膊晃荡了。我还在等待桐国传来兄弟火并的讯息。偃衎贪婪,不甘人下,而且对偃雍怀有恐惧。不时有探子来报,偃雍正在扩充军备。偃雍刚愎自用,按捺不住野心,绝不会困守桐国的弹丸之地。我很耐心。终于三年后,偃雍伐楚。
战事在离绍地很远的岳一触即发。偃雍摆开阵势,操练农夫和渔民。他们对手中的刀枪剑戟颇感新鲜。周围山间再也看不见一只鸟。鸟由北往南飞,经过绍地上空,带着故乡和硝烟的气味。远方,吴人和越人时断时续地打着小型战役,流言说双方边民又和好如初。他们在天寒地冻中轻而易举地捕捉着各种鸟。瞻被遗忘了,没有一个楚人来明目张胆地监视桐国的落魄王子,连伪装的都没有,我确信。一个月后,气候转暖,偃雍发动进攻。在桐国的田野里,已经见不到播种之人。黑压压的桐人扑过溪流、峡谷和丘陵。举国之力,五天六夜连下七城。这时,瞻连人质的价值都没有。希出征前来道别。他直盯着瞻哂笑,瞻突然暴怒如狂。他要求上前线,我要报疏鹛被囚之恨,他说得目龇牙裂。希嘴边流淌着嘲讽的弧线。瞻,你除掉成为城墙上的稻草人标靶,你还能干什么?他说。瞻白皙的脸庞顷刻化成一朵开坏了的杜鹃花。我送希到村口,他问我如何破敌。偃雍是个顾头不顾腚的人,我说。希随手掰下一根桃树枝,反转手来,朝自己胸前刺去,他的脚步缓缓后退。他双手从侧面环抱过来的身形,像桐国古老流传的桑奁舞。我内心一声叹息,但朝他点点头。桐国贫弱,战线拉不长,更不可久战。我对希说,请割凤凰城。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看着希走远,直到他的去路寂静无尘。在我的身后,瞻的琴声隐约传来。他用去半年时间,谱写了一曲《凤凰诀》。当夜,他身若摆柳,满面泪流,琴声像断头箭嗖嗖射向不着一物的虚空里。他盲目而慌乱地弹着。直至十指渗血,直至琴弦折断。黯淡的月亮吊在东方天空,瞻咣当一声破门而入,他的呼吸凄厉。他说,颐师,我梦见我走进一座空门,我被什么勒索着往里走,又是一座一座一座空门。终于看见了一个人,是壅,他被铁链锁在柱子上,血污都要湮灭他了,但他还在嚎叫,像头野兽。我问他,然后呢?他没有回答,似乎惧怕再听到自己的声音,惊恐还在他脸上扭曲。他仍然心无桐国。偃雍被困于衢海之滨的消息不久传来。但接下来要发生的并非如我想象,此前,偃衎已在桐国自立为王,他开始封锁边境。
我接待了偃雍派来的使者。一个年近七旬的老汉,独耳,全身像涂满红漆,后来为他收殓时我才知道那是火烧的缘故。他说,他不是第十一個就是第十三个,前任使者都没能走完到达绍地的路。偃雍对瞻的救援不报一点希望,或许也认为自己是不可原谅的,但又得无奈地按战争逻辑出牌,我能想象,他派出老弱病残,留下了饥饿的精壮们。老汉带来过世多年的偃王的第三道旨本,它居然完好无损。瞻看向我,我闭目如老僧入定。老汉慢吞吞说着,马已杀光,说不定现已人相食。他还在咕噜着远隔时空的模糊声息,但像快速念叨某种咒语,他突然软瘫倒地,死了。我用锄头敲碎了瞻的七弦琴,在他面前焚烧。我对他说,瞻,你有没有去想,如果偃雍不保,桐国会怎样?他说,偃衎更不是好东西。我制止了他就要出口的话,我不想听。桐国内斗,得利的只会是楚,我朝他吼叫。他的神态总算清醒了些,但仍只是懵懂地问,那又该怎么办呢?
公子希答应了我停战的请求。事后我会明白我再次犯错。偃雍在阵前承诺,割让凤凰城和枞地。他身后的农夫和渔民已难用双腿站立。我为什么没有想到,一旦世上没有了偃王,偃雍与偃衎便注定必死一人。偃雍退到边境线之前,一些伤兵死亡,一些被丢弃,五分之一的兵力被楚国的游击队击毙。边境线上,希藏着满脸神采对我说,偃雍正在犬牙交错似的抢掠两国边民呢。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装作没看见。我逐渐懂了。我还想不出一点挽回的办法。我整天对瞻的存在装作视而不见,不耐烦和他说一句话。他已经把画眉养成了一只肥胖的巨型陀螺。他又在后山上弹琴,与风交谈。有天,他居然问我饲养信鸽的方法,我只能向他直翻白眼。一个月后,偃雍休整完毕,开始从边境线往回打。民兵们的思乡情结帮助了他,我想不过是这个原因。偃衎节节败退,偃雍以一字长蛇之势进逼。他的士兵流失得很快,路过一座村庄,就有农夫或者渔民回到家中。偃衎只剩下都城孔。最后一战,城头一箭飞来,洞穿偃雍肩胛骨。无大碍,希专程来告知详情,像是抚慰我。七十日后,偃雍死。
已经无家可归的部分桐人来到绍地,这时我不再奇怪,楚国的部队没有任何阻拦。偃衎正在收复失地。据我看来,希一点也没有要偃衎履行偃雍承诺的意思。世风日下,但神人依旧共厌背信,他在等待。已到夏季,瞻在一个有月无风的夜里向我露出狰狞的面孔,他说他想清楚了他不得不这样去做。他以命令的口吻对我说,回桐国去,与偃衎谈判,交出疏鹛,或者,打。我说,你只有三百人。他说,可以向希借。我说,瞻,你真不明白吗,希一定借给你的,你和偃衎谁死了对他都没有坏处。瞻在我面前摔死了画眉,用脚底碾成碎渣。一个惯于柔弱的人的狂躁是可怕的,如果他还是一个情种。我想,如果这是天意。
这时,瞻的人马已过七百。我顶着繁星出门,踏着晨露回家,整日对瞻避而不见。我或在荒郊野外疾走,或在市集上与算命先生、年迈的茶客、说书人和巫师攀谈。一天,瞻终于在一家青楼里找到我。他的身后跟着伍俦。伍俦是个眉骨高耸,在太阳底下也看不见他眼睛的家伙。瞻掏出一只手帕,神态彻骨凄冷,他在风中翻开来,粉末从他指尖飘散。这就是画眉的骨灰,他说,颐师,我求求你,我要真的鹛,我要真的,我要真的。他向我跪下来。许多风尘女子在围观。伍俦附在我耳边说,衎王已经悔过,桐国内战只会便宜外人,他宁愿让瞻先当王,反正一切都可以谈。偃衎确实比偃雍聪明,那天放瞻走就留有后手。第二天,我没有听到琴声。我走上山,发现七弦琴已被劈断,瞻双手抱头坐在悬崖边。但我仍想最后一次劝诫,我说,疏鹛不过是你眼前的一粒沙子,风吹吹就不见了,沙子并不在你眼中。瞻的语气冷漠,你和疏逸一样,只求自保。我们不欢而散。新来的桐人说,边境的城外竖着许多木杆,一天比一天多,现在已无法再插下一根。上面吊死了很多人。有些是吊上去后渴死的。而河面在此前就铺满了,水已断流,二十里外都能闻到腥臭。偃衎没有放过那些已经回家的农夫和渔民,他们曾经是敌人。谁也不能担保以后也是,因为瞻还活着。他们逃出来。那已是一座死城。无法吊起的人用各种方法杀死,堆在门外,后来是门内,他们高过了城墙。在阒黑的夜里,逃亡者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因为地面被尸体层层覆盖,他们踏着尸体一阶一阶走上城头,然后再踏着尸体一阶一阶走下来。但每一秒都得提防乌鸦和秃鹫的攻击。鸟已经回归,正在实施报复,而且口味越来越新鲜。瞻对我说,哪怕你是为了桐国?他的神情举止似乎越来越像一个王。伍俦没有回桐国的迹象。有一天,瞻突发奇想,没有事先和我商量,开始在投奔而来的人中抓捕间谍。这也许是伍俦的主意。无中生有,离间和借刀杀人,让瞻也变成平民心中的暴君。瞻竟然审出了几个人,剜去了他们的嘴唇。伍俦不见了,不知是逃走还是被瞻杀了。瞻时刻用讽刺的话挑衅我。我只是一个画师,瞻,你的画师,你不要只想着来激怒我,我几乎是乞求。我想起当年病榻上偃王的最后一夜,开始有些理解他。一个脸色浮肿的独眼龙送给我一幅组画,出自瞻之手。瞻也不愿和你争吵,所以才让我送来。他说。画上,一个少年被割去鼻子。他抗拒不了一群士兵的逼迫,不得不举起石棒砸向一个中年女人的头颅,另一群原先只是农夫或渔民的士兵将中年女人踩跪在地上承受这一击,然后又是一击。少年被绑架着奸淫死去的女人。他仍然被分尸了。独眼龙对我说,那是我的儿子,她是他的母亲。这就是现在的桐国,他对我大叫大喊。说完,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尖刀,将我逼到角落,然后就在我眼前咫尺之近,割喉自杀了。
我决定去桐国。哪里都已经变得危险。曹珰受命保护我。瞻来送别,他的目的达到了,但看上去萎靡不振。我们在一个半颓的山间茶亭里对坐一上午,没有人说一句话。我起身,瞻突然说,如果谈不妥,至少颐师你要回来,好好的。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但愿吧。我快走过转口,瞻就要看不见了,我听到他在喊,桐国他不给就算了,你也要把疏鹛带回来。我能消释偃衎的残暴吗?我对自己从来一点信心也没有。偃衎与偃雍不同,也许是个守城之主,他的暴戾本可以藏起来,但在乱世,却被外力放大了。头顶,骄阳似火。我开始怀念皋陶。他本不该开辟古桐国。如果伯益还在,他会教我些什么吧,而我只是一名画师。希在边境的河边等着我。话别时他眼中有一丝不忍,我知道危险比我想得更可怕。但不过是死,方式不同而已,惨烈程度现在看来已经无关紧要了。
偃衎给出的条件是,桐国内政一分为二,但共御外侮,等他死后,无条件由瞻的儿子一统全国。他高坐在百尺之外的竹榻上,远远地看着我。他缓步向我走来,步履沉稳,每一次落地都叩击出威严。如果偃王曾经选择他,也许今天我还是一名桐国清闲的画师,我想,也许同样不行。吴国已经吞并越国大半河山,我对偃衎说,楚国正在防范吴国,暂且无暇来攻击桐。我懂,他说。我相信你的聪明,我带走疏鹛,去向瞻证明你的诚意。我说。瞻关于桐国的梦想破灭了,其实他对此本无梦想。偃衎半天咬出一个字,好。但第二天,他反悔了。曹珰来告诉我,得赶紧逃。他接到密报,偃衎在昨夜占有了疏鹛,于是反悔了。我问他,这是第一夜吗?他说,也许是,但这不重要。他在克制着鄙夷的情绪,像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的絮叨。我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可笑。半空以下的城池与街道仍然陷在黑暗中。为了防止嫌隙,我们带来桐国的是几个楚人。现在,他们在我的后面保护我。我没命地奔逃。他们干掉了守卫城门的一队兵士,有些勉为其难,厮杀声也不是很高。我们顺利潜出都城,终于快要到达凤凰城,天渐渐亮了。我身侧的曹珰看上去很焦虑,脸上不时闪过举棋不定的愁容,也许是焦灼掩盖下的期待。黎明前的黑暗让一切变得可疑。他落在了我身后。终于,有正式的追兵赶来,人数众多。他们在交战。一箭洞穿我的后背,我在胸前看见箭镞,但上面是楚的标识。我其实只是一名画师,这样做有必要吗?当然,瞻也许会因此生发一无所用的愤恨,桐国本可苟延残喘的太平在一夜之间毁掉了。血流如注,我觉得此生没有必要再思考,于是我死了。
2
三年后,楚王外巡狩猎,在绍地,我和瞻联手干掉了他。他至死也不能明白,为何绍地会突然冒出来一万多桐人的部队。我画了一幅颐师的画像,挂在墙上。三年。我日日与他对视。每一秒钟得有多少人死亡啊,他不过是其中一个。墙上的脸似乎每一天都不同。我的心境在变化,愧疚会随着缅怀减少。有人来报告说,那个秘密栈道日渐倾颓,需要重新整修。我打发他走了。在军门外,我恍惚听到他在高声辩解,然后依稀有惨叫声传来。杀人者不知杀人的理由。知道秘密的人随后几天陆续消亡。够了,那就这样吧,我想,让桐人通往绍地的栈道被天然的風和尘掩埋。吴越战事已停,越国被灭,吴国也精元耗散。我对楚王说,不能让吴国休养生息,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可是,楚王苟安一时,亲自登门与吴结盟,随行史官来求教我,楚王低三下四的模样不知道该怎样记述。我无法再见到楚王。他不是在游弋,就是醉倒在酒池肉林里。我在他安歇的宫墙外站着,炮仗似的乐声日夜传来,万千个女人在追逐浪笑,已经听不到楚王曾经像剑锋一样尖利、扁平又泛着血光的声音。他该是疲累得只能看看了,我想。我在墙外站了三天三夜。守门卫士实在看不下去了,冒死进去通报。他被抬了出来,担架殷红,还有成团的血块一路滴落地面。我被削去官职。手下门客遭到驱散。当然,他们分散前往绍地,重新集结。我还尝试用其他方式进谏,但换来的只是楚王的羞辱。我与他之间的弦已经绷紧到极限,如果他还能举得起剑,我想,亲手斩断一定能给他带来莫大快感。三年来,我的同门师弟瞻先是疯了,接着平静下来,像只木雕的鸡一般呆坐着,后来又突然疯掉了,最后变成了一块身陷淤泥的棉絮。他有颗琉璃般的心,不该生存在横遭污染的世间。我有时真想杀了他,让他解脱,但是他还有用。一万有余的桐人部队,我命令曹珰掌管。我可以安心等着楚王死去。各种自然征兆都表明,他的日子越来越有限了。我也越来越焦急,因为我想亲手宰了他,这个可能将楚国子民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家伙。第三年,秋草枯黄的时节,风传楚王想外出巡狩。就像一个土埋脖颈的老农要去田间地头转悠一下,最后看一眼这辈子的荣光聊以自慰。楚王果然出游。我的两个门客在他左右伺候,并引诱前来绍地。然后,桐人就冲到了他鼻子底下。
事情好转了。我和瞻坐在凉风习习的山巅,耐心听他弹完三遍《凤凰诀》。天空忽然下起冻雨,在电闪雷鸣之中,我对他说,瞻,你可以去夺你心爱的女人了。两年前,瞻求见楚王,借兵攻打桐国。第五次,楚王终于听懂了侍从的传报,看着齐集一堂的后宫佳丽,突发奇想宣见瞻。他命令各国美人逐一慢步走过瞻的眼前,大方又满是期待赞赏地说,瞻,随你挑。但瞻让他失望了,他也许看上了几个,但仍然说,我要报仇,杀兄之仇。我动一根指头,就可以勒令偃衎把疏鹛给你送来。楚王说。他确实老了,不愿再动干戈。不,那天瞻说,我就要自己去夺,报杀师之仇。鲁莽又偏执的勇气在瞻被逐出宫门后,就从他的身体里彻底消失了。他在后山开辟了一块园地,种植木槿花。朝开暮落。没几天,他就连根拔除了。他也变成了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他开始频繁出入青楼,相好众多,日日夜夜笙歌艳舞。几年来,我在绍地开了更多五颜六色的青楼。瞻来借嫖资,我无一拒绝,每次奉上的数额总是高出他的期盼,但又不是足够多。不出十天,他就得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向我卑颜求借。颐师曾经说,傲气,经不起三次屈膝的消磨。现在,站立一旁的曹珰立即鼓动瞻,还主动请缨要当先锋。我借给瞻五万兵马。
不出三个月,偃衎已只剩下都城孔。他困守八天后,从西门突围而走。之前,我狠狠申饬了曹珰,警告他困兽难斗。他领略到了我眼风里的暗示,每天,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西门的人马带走一部分。偃衎奔逃的路上没有遭遇任何袭击。他进入凤凰城,凤凰城敞开大门迎接了他。这时,瞻才从绍地匆匆赶到城下。最后一战,城墙已七零八落。不出片刻,城头即将易帜。突然,两军同时安静下来。在城头上,一个女人楚楚可怜地站着。偃衎在高声咆哮,瞻,你就为了一个女人,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瞻的回答真可笑。他声音中气不足,这些年来,他也被琴声和青楼女子淘坏了身子。他说,我要报杀兄之仇,我要报杀师之仇!偃衎说,你他妈的真可笑,骗你老子去吧。他狂笑不绝,像个全身长满坏疽自知难免一死的人,但还在幻想着最后的运气。他说,瞻,我把她还给你,你退兵吧。后面发生的事情真不能怨我。瞻向前走去,像是要看清那个站在城头风中的女人是不是他梦中的那个。许多年过去了,我想他都该淡忘了她的模样了吧。他没有画过一幅她的画像。他无数次对所有人说,他要真的。瞻驱马向前,曹珰立即跟随,士兵们自然要汹涌迈进。城墙上一位正在颤抖的士兵一箭射来。我以我的命运发誓,那个可怜的士兵绝不是我的门客。顿时,万箭齐发。曹珰看准了,一箭射中疏鹛面门。偃衎被乱军砍死。
在灵雨阁,疏鹛成了一个血人。她的脸庞像一朵血红色的花,以快于光速在绽放。她的鼻孔像喷泉的眼,瞻企图捂紧它。疏鹛躺在瞻的怀里,气若游丝,她说,瞻,如果你愿意当王,你就能拥有我。是的,瞻说,一错再错。疏鹛说,人这一生,就是个错解。那天风起了,我才站到木阑前。瞻泣不成声,在幻想着是自己躺在她怀里,是她在看着他死亡。他说,现在我多希望,那天下午只是一场没有留下痕迹的梦游。疏鹛眼里的回光返照出若有若无的哀怨来,慢慢消散,熄灭了,她像只是枕着眼泪睡着了。有传言说,疏鹛咽气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瞻,是你播种了那风吧,然后桐国就收割了风暴。我也觉得这样生离死别的场景挺凄凉的,但谁又有办法不让它发生呢?曹珰没有让颐师在一秒钟内死亡。颐师的痛苦可以想象。我为之多了一年缅怀与愧疚的时光。我对曹珰向来不认可,一百金就收买了他,而他却只分给四个地痞一人一金。但杀死疏鹛这件事,我倒认为他是正确的。瞻七窍虚弱,已只有情字流转其间,自然懂得疏鹛的哀怨,他不愿当王,于是什么都没了,现在连疏鹛也没了。我没找任何借口,就除去了曹珰。果然如我所料,瞻扶偃衎之子偃懋为王。桐国开始成为楚的附庸,年年来朝。这是暂且可以接受的结局,因为越王又从吴国逃了回去。战争还会继续。时机已经错失了。观望,也许是接下来几年里最不会犯错误的选择。瞻去了凤凰城,与疏逸终日弈棋,偶尔作画,不再弹琴种花,后来还听说他学会了下田耕地。
多年后,我也老了。有一天,我路过绍地。一队人马突然杀出来。我没有预感,但很久以来就觉得此事迟早会发生。一个少年用剑挑开轿帘。最后,我听见他在风中呼喊,杀人者,偃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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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陆续来到我的梦里。偃王,颐师,偃雍和偃衎,相谈甚欢,偶尔争吵,很快又像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一样和好如初。在我的梦里,我却只是一个被他们忽略的煮茶侍者。有时某一个独自前来,他人出乎意料的缺席才使他不得不将我作为交谈对象。我开始成天睡在风铃阁上,白天和夜晚,等待着。他们沉静的柔声,像在讲述另一个朝代的已被无数次篡改的传说,或者一个尽管并不温暖但真实的童话。下次,又会被别人或自己推翻和诋毁。我只潜心记录,留待后人消遣。
在父亲偃瞻抱琴坠崖后,梦境的来临变得更加频繁和无法拒绝。谁也不能说他对自己的死亡不是蓄谋已久,但谁也没说。也许是一时任性吧,对他而言这很可能。有一天夜里,他拉着公子希一同前来。第二天,外祖疏逸对我说,偃潜,是时候了,去吧。我早就希望如此。你知道,与我有关的往事一旦被梦境固定了,一切就只能像风消失在风中。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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