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惠 潮
失忆的女医生
惠 潮
上中学的时候,体内荷尔蒙正在疯狂肆虐的男生们都说王莲房的房是乳房的房,那时候王莲房最难堪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应该叫“王莲芳”才对才好啊,芳是芳香的芳,多有女人味,谁知起名的时候就成了王莲房,怪就怪自己的父母太粗心。偏偏造化弄人,王莲房的乳房不够圆,不够挺,害羞地躲在虚张声势的乳罩后头,直到生儿育女之后,仍然不见任何起色。
她和丈夫张阿宝生育了两个儿子,分别叫张好样和张榜样,两个儿子相继长大,都成了大学生。丈夫张阿宝是个闲散之人,“大跃进”那一年冬天生的,恢复高考那一年考到了城里的师范学校。她的婆婆,那个小脚的农村老太太,几年前过世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都是她在乡下老家给带大的。
张阿宝常给王莲房说,自己考上师范那会儿,娘和自己一样兴奋,寡居多年的娘脸上有光,儿子跳出了农门,于是娘决定祝贺一番,拿出压箱底的两块银元,请全村人吃八碗,一毛礼钱都不收。正是大夏天,庄稼人肚子里没油水,饿得咕咕叫。那一天,村里大人小孩都感觉像过年。好在不随礼,好在是白吃白喝,有人吃得太过,现场吐了一地,不过解释说是酒喝过量了。
不过,娘私底下对自己说:“阿宝啊,虽然你考上了,但出来还是个教书匠,纵然吃上了公家饭,可说到底还是个穷教师,让人瞧不起的臭老九……”
张阿宝还说踏进师范院子的时候,他看见门楼上面八个大字:学高为师,身正为范。那一刻,他感到很自豪,那一刻,他想要当一辈子老师。可是过了那一刻,他按照娘的告诫,一门心思想到政府部门去工作,一步步往上爬,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梦想。两年后,他从师范毕业,按照政策,还是被分配到了所在县的一所中学,不过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好在老天有眼,那时候还叫人民公社的老文书积劳成疾去见马克思了,急忙找不下合适人当文书,就把喜欢舞文弄墨的他借调去当文书。不久之后,他被正式调到了乡政府,再之后,被调整到城里的这个小机关,一干就是二十几年,连个小科长都没混上。
几年前,丈夫张阿宝把自己在报刊上发表过的散文诗歌整理出来,用娘卖鸡蛋攒下的钱自费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印刷一千册。由于脸皮薄,一本也没好意思硬塞给单位或朋友,只有娘在乡下的集市上竭力宣传、推荐、叫卖,好容易卖出去了。娘并没有往回收自己的成本,而是把钱都用来给两个小孙子当了学费。为此,张阿宝背着娘美美的哭了一场。多年来的张阿宝已经养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每天就是看报、喝茶、下棋,他旱涝保收,是很多人羡慕的共产党干部,当然他也雷打不动要赶在晚上6点59分前坐在电视跟前等待即将开始的新闻联播。
有一天,王莲房突然感觉自己老了。做了三十年的妇产科医生,一晃就五十多岁了,接生了无数个孩子,剖开无数个孕妇的肚皮,收了无数家属赔笑着塞进兜里的红包……不知不觉,身为妇产科医生的王莲房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身为谁也无法回避的,这是所有这个阶段女人共同面对的问题,这是必然规律,更年期来了。
仔细一想,还没来得及好好活呢,这更年期一来,心情、身体就不安分了,开始作怪、捣乱、房事也少了……
家里的财务大权一直握在王莲房手里,一切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丈夫的工资按月上缴,一个月的开销都由她给预算。两个儿子相继大学毕业,至今没一个像他们夫妻俩一样拥有正式工作的。因为没有正式工作,结婚只能无限期拖延下去。孩子们年轻,对是否结婚显得不那么上心,可唯一着急的是王莲房本人。小地方狼多肉少,要有份吃皇粮的正式工作,那得靠关系,自己没什么特殊关系,没有硬后台。不过王莲房不是一般女人,眼看攒不够给两个儿子吃皇粮的启动金,她突然变得霸道了,看着其他同事的孩子陆续就业,不是进了机关就是事业单位,吃上了皇粮,她的心在滴血。好在她是院里的业务骨干,多少人都是慕名而来,无论乡下的还是城里的,都过不了她这一关。妇产科医院不挂号,来了就直接排队,坐诊的一般两个人,面对面,可是大家不辞劳苦地在王莲房这边排起了长队,另一个医生却无人问津,只好佯装看报纸,心里骂着王莲房。
王莲房疯了。她不顾一起坐诊的同事的怨气,而是旁若无人地和大肚子女人们说些露骨的话。例如,你身上拿多少钱,把路费留下,你这情况必须吃营养素,必须再做个B超看看。她大名一签,医院就会给她提成,三岁小孩子都明白这个道理,出了医院大门的人都说王莲房敛财的手段好狠毒,把大肚子女人吓得半死,只好又私下到她家给她送红包,待她一番安慰后才能稍稍缓解下来。
特别是做剖腹产的时候,她会在上手术台前说几句无可无不可的话,让家属心甘情愿加红包。王莲房疯了,她的敛财手段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是反过来想也无可厚非,这为了谁?不是为了两个臭小子的将来吗?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肚子里怀着孩子,稍有不对就给我送红包,求我帮助,我难道不一样吗?两个儿子大学毕业进不了公家门,遭人笑话。还有,住房呢,眼下就一处住房,单位以前的集资房,丈夫那个小机关,至今没有集资房,可怜可叹啊。这样想的时候,王莲房每天回家都骂丈夫无能,丈夫脾气好,好到王莲房骂他祖宗的时候,他还间或提示她把祖宗的名字叫错了,这更让王莲房哭笑不得。
细算一下,两个儿子的吃皇粮的启动金、住房加上结婚的费用,加起来都是杯水车薪,越想越坐不住,心烦意乱。客厅墙壁上的老钟表滴答滴答,在王莲房心里像下雨,不一会儿,她感觉自己的心湿透了,很滑腻,然后就恶心。更年期的女人很脆,像青花瓷,碰不得,一碰就损失很大。这个要命的时候,偏偏老大吃皇粮的启动金给了办事的人已经两年多了,但迟迟没着落,问一遍让等着,问两遍还是让等着。可是王莲房等不起,心里憋着一口气,憋得久了,像要即将爆炸的气球,轻轻一按就会啪得一声,然后只剩下破碎的臭皮囊。
大学毕业后,在王莲房的奔走下,大儿子张好样成了图书馆的临时工。图书馆领导的儿媳妇难产,是王莲房救了她的命,就这样,王莲房和领导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张好样是典型的游手好闲,之所以这样,是他自己很自卑,又很自尊,具备了一个文学青年的综合素质。谈的第一个对象吹了,她爬进了有钱人的小轿车,也钻进了人家的被窝。这一年张好样二十七岁,每月领着寒酸的一千块工资,有一天或者说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亲戚朋友,主要是他的父母,特别是他的母亲,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认为他该找对象了,这事十万火急。一过二十五就是三十岁,起码是小三十岁了,三十岁还没对象,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别人会误以为你身体的那个部位不正常,要不你能待得住?张好样知道母亲王莲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类型。给他说对象的人络绎不绝,不过阴差阳错,一个都没看对,不是他看不上她们,就是她们对他没感觉。到后来,他不再贴着钱请人吃饭看对象了,那些日子他傻傻地把抽烟的钱都贴进去了,好像有些拉皮条的中介人故意为吃他那顿饭似的。
就在王莲房两年来私自一人托关系偷偷为他转正马不停蹄奔走的时候,遭受现实打击的张好样和同样遭受现实打击的李楼兰在洗浴中心相遇了。在张好样的主观世界里,洗浴中心的女人都是为了钱,要不她们也不会走上这个行当。这个行当是碗强饭,一般人吃不进去。不过在洗浴中心遇见的李楼兰不叫李楼兰,上钟的姑娘都有一个代号,李楼兰是7号,她也不叫李楼兰,她有艺名,她的名字是她主动告诉张好样的,因为张好样担心以后来这里找不见她,当她的代号被别人使用了怎么办。于是李楼兰就诚心实意地告诉了她的名字,虽然一听就是假的,是艺名,不过张好样记住了,记在了内心深处,她说她叫海棠。
海棠每次做完服务,在不到下钟的时候会收拾好包间,坐在张好样身边吸烟,一边吸一边给张好样讲她的故事。
十年前,她的父亲患了绝症,亲人里头只有李楼兰自己蒙在鼓里,因为那时候她还在卫校上学,她母亲不忍心第一时间给她传递这个坏消息,等父亲面目全非的时候,她才赶了回来,这时候她有些莫名地怨恨母亲的自私。
她父亲辗转华夏大地多家大医院之后,疲惫不堪地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县城接受残酷的治疗。化疗前期,他不恶心,也不吐,他为自己坚强的脏腑感到骄傲。谁知一个礼拜后,体内的毒药开始发力,它们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在无情地虐杀好细胞,他只好身不由己地爬在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干呕,但是排山倒海之后,他呕出的就是正常人的一口痰而已……
父亲一死,生前的全部资产还了银行贷款,所有的光环不复存在。李楼兰结婚几年后,做生意的丈夫不慎赔完了老本,悄无声息地走上了赌博这条不归路,输得差点就卖老婆孩子了,到现在也是杳无音讯。
这一切变故让李楼兰无法短时间回过神来,她是在一个酒店的洗浴中心报名时候想起了改名的事情,经过慎重考虑,斟酌,最后决定起名海棠。当然,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把自己的真实名字告诉张好样,因为一旦这样,就违背了她们这个行当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张好样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知道她是7号就行了,知道她叫海棠就够了。一个月来一次就点她的钟,洗浴中心的服务生都知道,所以每次张好样一来,人家就直接对他说7号在,7号是海棠,反倒搞得张好样自己不好意思了。海棠是水世界洗浴中心的当红小姐,点钟的很多,多数还都是回头客。
李楼兰还对张好样说,自从进入这个行当,她开始了定期洗牙,她很讲究,其实要洗掉的不是细菌,是心里肿瘤一样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洗牙已经成了李楼兰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李楼兰还说,在每一个变态的臭男人面前,她都想拿刀子捅了他们,因为他们从不把她们这些女人当人看,在他们眼里她们只是婊子。婊子无情,她们眼里只有钱。不狠狠摧残她们,就对不住兜里的钱。不过她发自内心对张好样另眼相看,张好样每个月来找一次李楼兰,已经约定成规。张好样遇见李楼兰的时候,他虽不是什么处子之身纯阳之体,但还是感到混沌初开,听李楼兰讲她的过去,感觉句句都发自肺腑,没一句经过修饰,没一句让他感到虚假。李楼兰虽然身经百战,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识过,但张好样没结婚,比自己还小点,他温柔体贴,一次相遇就终身难忘。这时候李楼兰的女儿还在走廊另一头的集体宿舍里睡觉,她五岁了,很听话,很懂事,这让李楼兰感到很欣慰。不过张好样没见过李楼兰的女儿,但能确定孩子就在她们的集体宿舍里,能听见不上钟的姑娘和孩子嬉闹的声音。张好样也见不到其他的姑娘,因为他只光临李楼兰的身体,只想和李楼兰相濡以沫,其他姑娘即使见了,他也不会动心的。再说他近视,眼镜在洗澡前就锁到了柜子里,这样模糊的感觉才好,要是看清楚了,那会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而李楼兰唯一难过的是,孩子在这种地方生活,好在姐妹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漂泊不定,但是都对孩子很好,她们大都没结过婚,但她们都是孩子的妈妈。
王莲房并不知道大儿子张好样现在的状态,根本不会想到他开始出入于洗浴中心这种肮脏的地方,更不会相信他爱上了一个出卖身体的女人。只是最近,她失忆了,失忆的主要事件是一天早上她起来梳头的时候对着穿衣镜数头发,数过来数过去,每次结果都不一样,这让她感到很恼火,终日心慌意乱。给人家送的钱不可能让人家打借条,就那么空里来空里去的,假如有一天这个人死了怎么办?和谁要去。水涨船高,一次又一次追加,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了。王莲房不想则罢,一想心就被刺戳一般,面对丈夫那样不痛不痒的死人,她已经没有火可发了,发一回等于是气自己一回。
医院的同事都知道王莲房疯了,但是又看不出任何不对劲,只是王莲房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突然暴跳如雷,反复无常。但是来检查的大肚子女人都在她这里排队,有时候王莲房会喋喋不休地给人讲生孩子没意义,人来到世上就是受罪,我们自己来了是父母的错,我们又何苦生孩子让他们也来受这份罪呢?
王莲房月收入虽然一月比一月多,有时候算一下,竟然是丈夫的五倍,可是攒一点都送给了替儿子办事的人。希望就在眼前,可是又觉得遥遥无期,办事人的那句“快了快了就快了……”的话已经对她没任何吸引力,但又不敢在人家面前表现出任何不快,上了这条船没有退路了,何况是自己求人家,又不是人家主动要给你办这些麻烦事的。
医院收到了举报信,说王莲房做手术拿红包。院长找王莲房谈话,王莲房竟有些忍俊不禁,她说现在收个红包还能算个事吗?这个医院一线医生哪个不收红包?你不收红包别人不放心,只有收了红包他们才吃了定心丸。将心比心也是人之常情啊!说得院长理屈词穷,不过还是告诫王莲房,作为业务骨干,大家慕名而来,是对你的信任,也因此给医院带来了效益,圆满完成了上级下达的创收任务,不过收敛点比较好,若是这检举信写到上级部门,那可就不是这么简单能交差了,说着两把撕了那封检举信。
俗话说人要倒霉没办法,喝口水都可能被呛死,被院长约去谈话之后,王莲房心里很不爽,她不相信这会是产妇或家属干的,分明是眼红自己的同事的伎俩。于是她一边看病一边指桑骂槐,导致坐在她对面无所事事的坐诊同事扔下手中的报纸拂袖而去。
王莲房的威信在医院一天一天下来了,没人愿意和她说话,走道都要绕开她,不过她的收入却上去了。只是大儿子的事情悬而未决,家里没人知道她在争取这件事情,有时候王莲房也感到自己很荒诞,但是不这样能怎样?不进公家门,孩子就没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让人瞧不起,当初考大学考得那么好,在小地方,王莲房坚信人们的思维观念仍旧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所以她必须义无反顾地解决这件事情。一个一个来,等大儿子工作稳定了,再解决二儿子的工作。自己辛苦一点,多做两台手术,多想点办法,钱终究不是大问题,加上推广代销奶粉也能收不少钱。想想很感慨,到什么时候还是给共产党工作好,共产党毕竟是条粗腿,有靠头。
这天王莲房下班回来,办事的人打来电话,让她过来一下,王莲房心突突地跳,估计这次是有门了。办事人的意思是,再拿来一点,最后一次,争取一次性拿下,到位。王莲房一听“争取”两字心又凉了半截,不过说是最后一次,王莲房还是来了信心,回来准备好后当晚就送过去了。
张好样不知道母亲为自己转正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但因为弟弟张榜样结婚在即,他不得不抓紧看对象。这次看对象,却和李楼兰在有阳光的世界里初次相遇了,适逢三伏天,大家都穿得很少,毛发里散出的气味让彼此渴望的男女无法拒绝。原来他们都是在没有阳光的洗浴中心里,那里幽暗、神秘,墙体上的蓝色玻璃流光溢彩,但是每次出来走在阳光下以后,张好样都很后悔自己的行为,要是能在阳光下遇见李楼兰这样的好女人该有多好,要是能遇见李楼兰这样的好女人,他真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做一回男人。他要好好守护她,她虽然不是花瓶,但她是院子里盛开的大红花、山地上高昂着头颅的向日葵。
在已经无法具体说出是第多少次看对象的张好样突然在阳光下遇见了李楼兰,确实是海棠,绝对是7号。没错,没错,回头已然来不及。李楼兰也是这样,分明就是他,那个每次事后谈不完话的大男孩,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从来没问过他的名字,这是规矩,但是无疑,在她心里,她早已是自己心里无法割舍的男人了。
张好样记得海棠对自己说过,按规定她们是不能出去的,只有一直待在里面等待客人点钟,为老板赚钱也为自己赚钱,她们是看不见阳光的群体,吃饭也是叫外卖。可是她今天怎么出来了?张好样突然感到很委屈,一种上当受骗后的难过,面对面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荒唐,他宁愿相信这不是现实,是梦,是在洗浴中心幽暗的包间里,谁也不会流露出对彼此的熟悉,其实彼此也谈不上熟悉,彼此熟悉的是他们的身体,不是背景。在午后的阳光下,张好样和李楼兰的心里都在嘲笑自己,嘲笑彼此阴差阳错。
阳光下的海棠不是7号,也不是海棠,她是李楼兰。给他介绍的姑娘叫陈雪,相亲是在极其自然又极其扭曲的状态下进行的,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都不一样,正所谓言不由衷。不过从内心来说,张好样还是看上了眼前这个叫陈雪的姑娘,人如其名,只是她和李楼兰是表姐妹,她知不知道李楼兰干的行当,肯定不知道,即使有点意识,但是也不会知道她具体在哪里,具体做什么工作。吃饭的时候,她还说表姐是化妆师,这估计是她对外的公开身份,到晚上,她就不是她了,她是罂粟,是让他销魂的毒品。
陈雪是个痴情的姑娘,她看上了张好样,接二连三地给他打电话,她能感受到张好样也看上了她,但她觉得他很腼腆,文化人就这样,脸皮薄好面子放不开,不过她没有觉得张好样假惺惺,只是觉得他忧郁,像秋天的蒙蒙细雨,一直下,老不见晴的那一天。这样的人内敛、持重,所以她想主动点,她应该也见过不少对象了,但是这一个,一眼就忘不了,一眼就想做他的妻子,张好样也是,但是他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和陈雪接触的,一旦接触上了,相爱了,以后怎么办,他纠结着。
一个月时间很难熬,在张好样的生命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可是这一个月竟然度日如年,到约定的时间,他没去,他很想去,但就是没去,夜里他和同学去喝酒,一直喝到烂醉。
又一个月过去了,他是扳着指头算到的,他还是没能忍住,他去了,他要去找李楼兰算账。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和李楼兰之间有一笔账,一笔糊涂账,他要去算,既然是糊涂账,就得喝酒,喝醉了才能算得更清楚。虽然纠结,但他还是如期来到了洗浴中心,他想李楼兰一定在,只是来找她是对她的依恋还是侮辱,张好样一下子不知所措,依旧毫不犹豫地点了7号,是一个新来的小伙子把他带进来的。洗澡的时候他感觉很渴望见到李楼兰,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渴望,那么迫不及待。
他如同往常一样由师傅给洗完澡,然后穿上消过毒的衣服,表情凝重地躺在幽暗的包间,他等待着敲门声,等待着她的到来。她进来后,自己是坐起来还是躺着不动,他内心在做着假设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了,他竟然一跃而起,心里在说进来吧,但是话到喉咙却无法出声。
最后他咳嗽一样“嗯”了一声。她进来了,低着头,微笑着转身把门反锁上,她走近他,他感觉眼前恍恍惚惚的,有些晕,不过他总算看清楚了,她不是海棠,她只是7号而已。不过,他刹那间酒醒了,他感觉自己成熟了,还是像以往一样,他突然感到一种精神的释放,很久了,身上似有千斤重担。等她捧住他的脸,他蓦地感觉身轻如燕,血管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如小溪汩汩,一直流到脚后跟。
眼前为他服务的这个姑娘和李楼兰一样,她懂得如何体贴男人,懂得男人需要什么,她的技艺不在李楼兰之下,他分不清她到底是谁,瞬间产生了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他最后发出了哭声,像孩子无助的哭声。李楼兰离开这里了,但他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想她。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过后,张好样苏醒了,姑娘还躺在他身边,天已经亮了,她慌忙看了表,说到钟了,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加了几次钟,但这些他都不会在意了。
姑娘匆匆忙忙穿好衣服,用冰凉的嘴唇在他脸上连续亲了几口,不过只要她一走,就不存在到钟不到钟了,他好想这样睡下去不要醒来。李楼兰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但肯定是走了,因为什么走的,他希望答案是他最清楚的那个答案。他突然泪如泉涌,手按胸口,顿觉五内热浪翻滚,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城里钟鼓楼的大钟表上发出沉闷有力的声音,刚好七下,他也懒得看表,又睡下了。生来至此,感觉今天这觉睡得够本。可是今天他不再和以前那么侥幸,以前都认为很安全的地方今天出事了,他分明听见警察例行检查的吆喝声,慌乱中的姑娘刚出门就被警察逮个正着。
当派出所打来电话的时候,正在坐诊的王莲房“嗐”了一声,软软地靠在椅子上,手脚已经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一泡尿夹不住,一滴一滴尿在裤裆里。她佯装什么事情也没有,继续坐诊,这天看了好多病人,最后一个病人在王莲房给她检查的时候,好几次欲言又止,不过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对王莲房说:“王医生,你手腕上怎么起了那么大的疙瘩,快有蛋黄大了!”
转正在即,紧锣密鼓,可偏偏这时候等待了几年转正的张好样却因为警察的一次扫黄行动被送进了监狱。张阿宝跑去交了两千块罚款,半年后才能出来,他还没结婚,这样的名誉即使以后出来还怎么找对象啊?!
转正的事情终于说好了,可是……办事的人私底下对王莲房说,你等了几年不容易,但不是不给你孩子办,只是你孩子在监狱里……王莲房一听这话就疯了,这回是真的疯了,儿子后面还有人排队等转正呢。是啊,不是不给你孩子办,是他不争气,年纪轻轻不走正道,因为嫖娼进了监狱,这能怨谁?一个转正名额给了另一个排队等候的小姑娘。王莲房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结局又是这样残酷和滑稽,她终于挺不住了,她倒下了,倒在了经常坐诊的那个位子上。
王莲房输液的时候,眼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有风吹草动就像受到惊吓一样。为了能让她安静,丈夫给她换了一个人的干部病房,24小时陪护,开导她,安慰她。可是王莲房听不进去,或者她压根就没有听,嘴唇在动,可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丈夫说吃饭,她就张嘴,也不知饥饱,说喝水她就喝水,喝的时候还很乖巧。输完液丈夫带着她四处散步,认识的人碰见他们夫妻俩,都说他丈夫张阿宝好人啊,要不是他这副慈悲心肠,王莲房估计也活不了几天,不过这话是背着他们说的。
二儿子张榜样结婚的时候,王莲房还是不说话。二儿子没房子,不过妻家给陪嫁了房子,房子不大,但离市中心不远,采光尤其好。他的妻子很漂亮,是城里知名饮食业老板的女儿,先前给家里帮忙,结婚后在娘家的资助下开了家婚纱摄影店,生意也不错。只是王莲房一天到晚折腾不休,张阿宝稍不留意,她就来到了媳妇的工作室,拿把剪刀一气剪烂一件婚纱,等别人发现的时候,她抿着嘴偷笑着早一个人悄悄溜走了。
媳妇虽然是个很开通的姑娘,但毕竟年轻,觉得婆婆打心里瞧不起自己,和丈夫生了几天气,双方僵持不下,几乎要去办离婚手续。不过王莲房又来了,这一次,她空手而来,笑容可掬。媳妇很高兴,一扫过去的不快。不过等她安顿好婆婆继续忙她的工作以后,喝足了水的王莲房朝外张望了一下,可能是找不见厕所的缘故,就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裤子褪到大腿根,蹲在地板上“唰唰”地尿了一大泡。
其实王莲房也是没办法,医生说她失忆了。疯的一种状况,就是失忆,疯的另一种解释,也就是失忆。
张阿宝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把岗位让给了和他们儿子一样需要进步的年轻人。他退休后,和王莲房形影不离,害怕她再闹出事端,终日守候在她身边,像年轻时候那样,两口子腻在一起也没个够,这正是每一对青年男女向往的理想生活。
王莲房乖静的时候常常望着客厅墙壁上的那只老钟表,大概是他们结婚时候买的吧,快三十年了,搬迁了几次家,到现在十年来再没有挪过窝。老钟表很安详,依旧好着,看来过去的东西就是耐用,经得起折腾,终日滴答,却不见坏的那一天。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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