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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像那东流水

时间:2024-05-04

蓝添

老春走出四川广元机场大厅,站在出站口的道旁频频向急驰而过的出租车招手,可是没有一辆能够停下来。

在风中候车的滋味不太好受。他后悔自己不该顾忌太多,乃至没给广元这边的人提前打个电话到站接机,才使自己遭受如此煎熬……正在老春陷入懊恼时,一辆出租车“吱”一声停在了身边。他一看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司机,就犹豫着不打算上车。女司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冲他甜蜜一笑,说,帅哥上车吧,保你安全,保你满意,你坐了就知道了。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她已跨出驾驶室,绕过车头来到他身旁,不由分说拎起他的拉杆旅行箱就往车尾方向走。他着了急,语气不连贯地说,哎哎……你还没问我要去哪儿呢!她望他一眼说,不管去哪里,我都乐意为您效劳!他心想,这四川妹子就是热情!想到自己是跨省的长途,连忙追问一句,我可是去汉中的长途,你跑不跑?她打开后备厢放下拉杆箱,说,大哥是去汉中?这太好了——跑啊,肯定跑!我经常跑汉中呢!他不再犹豫,果断地拉开右侧后座车门,猫腰钻进车里。女司机回到驾驶室,扭转头冲他微笑一下,顺手递给他一张名片,说,我姓付,叫付小芳,你叫我小芳就行。看得出,你经常来广元,今后需要用车随时打电话,保你满意。他说好,随即扫一眼名片,发现和自己同一个姓,便有了一种亲近感,心想,从今往后的确得时常用到这出租车了,随即将名片揣进衣兜里。

车子徐徐驶出机场大马路。

四月初的广元充满了春天的艳丽。油菜花盛开,漫山遍野一片金黄,不时出现的片片树林和泛着波纹的池塘,像水彩画一般点缀在一望无垠的花海之上;远处裸露的山岩在灿烂的金色中闪耀着别样的光泽,给本就清新艳丽的田野平添了几分妖娆。老春打开车窗玻璃,一股袭人的花香伴随着嗖嗖的冷风卷入车内,他连连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之后,轻轻摇起了车窗玻璃。

车子开得很快。

老春眺望着窗外的美景,自言自语:莫道满目花自艳,秦巴最美在四月。女司机接话说,大哥是个诗人吧?听您这口音,好像也是咱这边人?他说不是。她爽朗地笑着说,这几天拉的都是从外地坐飞机到广元后再去汉中的客人,都是去赶油菜花海节的,大哥你也是吧?他说我不是参加什么油菜花海节的,我没有那闲情逸致!她哦了一声,见他语气冷淡,就不再说什么了。

两人就这样一路开着车,再也没有了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些憋不住了,打破沉默说,汉中的油菜花海节远近闻名,这个时候到汉中,走到哪儿都是花的世界,可惜的是,咱车子在西汉高速路上跑,感受不到油菜花海节的气氛。他说,什么花海节?油菜花节就叫油菜花节,干吗还要加个“海”字?画蛇添足!她略显惊讶地说,哎呀,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就是就是,这油菜花……海节……听起来就是有点别扭!她瞄一眼后视镜,见他脸色阴郁,心想,这位大哥似乎心情不大好!于是她原本很有兴致的话题,只好硬生生就此打住。

车子在高速路上疾驰。

也许是窗外的景致让老春看得有些疲惫了,他正了正身子,仰靠在座背上,半眯着双眼意欲小寐,思绪却平静不下来,一桩桩往事总是有些不听话地浮现在脑海……

老春出生在汉中市汉江上游的宁强县。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考入北京某名牌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国家某部委工作,已官至司局级。这次因私独自一人回汉中老家,是他升迁为正厅级后的头一遭。他如此这般不事声张,连他自己都感觉似乎做得有点太过了,既显得矫揉造作,又的确给自己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今天下了飞机无人接站,这在他为官多年的公私旅行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也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无人迎接、被人冷落的滋味,尽管这冷落是他自找的:他原本打算像往常那样从北京直飞咸阳机场,然后再坐由市里派来的专车返回汉中老家,但不知为何,临行前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改乘今年刚刚开通的北京直飞广元的航班。也许是广元机场距离自己老家较咸阳机场要近许多的缘故,也许是别的什么潜意识在起作用,总之,他这样独自一人外出旅行,在他为官生涯中的确还是第一次。

宁强县虽属陕西省管辖,但却与四川省的广元市毗邻,风土人情全然与四川一个模样。当年老春考入清华大学的时候,着实给小小的山城带来了一股不小的冲击。他是本县自新中国成立以来考取清华大学的第一人,也是当年汉中市的高考理科状元。他为家乡争得了荣誉,市、县、乡三级分别给予他重奖。入学那天,县乡领导亲自到车站为他送行,那隆重而热烈的场面,至今仍为全县的老百姓所乐道。在他考上大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故事成了宁强县学生家长们经常谈论的话题,尤其对于他那不识字的农民父母,更是被十里八乡的人们传为美谈!附近乡邻们每逢喜事,都要远道而来请老两口前去参加,令两位老人不胜其烦!一时间,他的老家付家湾也成了人们争相探访之地,甚至连他的姓氏也被好事者用作考证的资料,引经据典地得出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说。更好笑的是,一些学生家长经常三五成群前来取经,经常带着孩子现场接受教育,临别时在留下礼品之后,还恳请两位老人允许他们从其老房子上刮一些墙皮带走。当然,这是早些年的事了!现今,老房子早已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被震垮掉了,而在原址修建的一院子新房全是白墙灰瓦,自然也就没有可供人们刮的老墙皮了。

作为老春来说,当年入学后人们络绎不绝探访他家,以及发生的那些诸如刮走老家墙皮等等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他并不以为意,并且他曾很大度地给父母说,谁想刮就让他刮去吧。他一直认为,这全是因为这些学生家长们身居山区,缺少科学文化知识的缘故。他并不怪他们。

车子很快驶出了广元地界,到了宁强县境。

在快到高速公路宁强县出口时,他有意识地提醒她说,从宁强出口下高速。她侧一下头,带着疑问说,不去汉中了?经她这一问,他这才想起在机场时给她说的去汉中方向的话,于是给她解释说,刚才在广元机场,因为跨了省界,他怕她走错方向,就给她说了个大概的方向——陕西汉中方向,而不是她经常跑习惯了的四川成都方向,并说他的老家就在汉中市的宁强县。他说,这一路,我看你开车技术很好,人也不错,干脆这样:我把你车包下来,在老家用两天,之后我返回时,你再把我送到广元机场,至于价格嘛,好说,依你平日包车的行情就是了。你看如何?她语气兴奋地说,那太好了,我绝对为你服好务,你就放心吧。

出了宁强县收费站,为便于给她领路,他们把车停靠路边,他从后排座位调整坐到了前排副驾驶位置。

车子驶出高速公路宁强县出口,穿过县城,沿着一条小河边蜿蜒的乡村道路缓缓行进一段时间后,再翻过一座山,沿山而下穿过一道两边高耸的峡谷,来到一处四面环山,中间有一条河流横穿而过的开阔地带。他举目望着满是油菜花的田野,指了指河对面一座山下飘着袅袅青烟的小村庄说,那就是我的家乡。她惊讶地说,你是付家湾的?他说,你怎么知道?她说,那地方我很熟悉呀,经常带人去那村子参观哩。他哦了声,就不再说什么。而她,却似乎很兴奋,一边开车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她说,我每年都要带外地的陌生人来这村子几次,因为这里出了个在北京当大官的名人。听说这人权力很大哩,连省上、市上的干部都要巴结他哩,更甭说县上和乡上这些基层当官的了。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是冲着这个人来的,好像这个人也姓付,和我一个姓。我都奇了怪了,咱广元的付家人都不咋行,这里的付家人咋都这么厉害噻!我们广元人之所以都知道宁强县付家湾这个村子,都是因为这里出了这个有名的人。这个人好像名叫付春,可是不知为何,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叫他老春或者叫春司长,我从没听过有人喊他付春这个名字。听说这个人非常聪明,是全县第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学生。很奇怪的是,他父母却不识一个字!文盲的父母培养出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真是稀奇,当地老百姓都感觉这太奇怪了,因此就开始瞎说,说啥话的都有……

车子沿着山脚下的乡村道路行驶。山坡上和道路两旁的田野里盛开着鲜艳的油菜花,一条河流由西向东缓缓而过,河面犹如银色缎带一般在一片金色的海洋里横穿而过,那闪耀着粼粼波光的河水与两岸漫天的黄花交相辉映,使这恍如世外桃源般的山乡呈现出无比辽阔的鲜艳与美丽!

付小芳似乎兴致很高,口若悬河般地大谈她所知道的有关付家湾村和付春家庭的情况,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在谈兴正浓时,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这位大哥一直不吭一声。她侧脸一瞅,发现他眯着双眼面无表情地背靠在座位上,似乎对她的这些话题毫无兴趣!这使她突然警觉起来。她似有所悟,转过脸问他,你该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那个老春……春司长吧?他仍面无表情,平静地回答她说,你看我像吗?她一边目光紧盯着坑坑洼洼的乡村路面,一边凭着直觉回答,我看你不像。他问,为何不像?她说,听得多了,感觉这个人应该很威严,因为市县大领导们都远道而来巴结他,那一定是个很威严的领导,可你一点都不威严,哪像大领导呀!他哦了一声,说,对,你说得对。她哈哈大笑,又说,那你一定很熟悉这个老春了,是吧?他说,是的,很熟悉,熟悉得就像是一个人似的。她点点头说,说得也是,毕竟是一个村子的嘛!

车子沿着河谷川道的乡村公路顺河而上,十几分钟后来到位于川道上游乡政府所在地的一个集镇。

山村的集市自有一番特有的热闹景象:沿街一边摆放着棕片、竹席、椽木、檩条等各种山货,一边挂着充满现代气息的花花绿绿的时装,隔一段又是家禽、蔬菜、水果摊位、木制农具、牲畜交易、药铺……赶集的百姓在街道上随便穿行,攒动的人流把本就十分狭窄的街面搞得拥挤不堪。显然,付小芳已对山区这种街景路况驾轻就熟,车子像小船漂浮在人的海洋,缓缓地在这些衣着不十分讲究的人群中移动。老春坐在副驾驶位置纹丝不动,看得出,他似乎也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付小芳面对这些不怎么懂得让道的人们,不急不躁,表现出了年轻人少有的那种忍耐与礼让,面对个别挡在车前身子一动不动的人,她只是偶尔轻按一声喇叭,等那人不紧不慢回过头来,心不在焉地朝车子里看一眼之后才慢慢悠悠侧身避让的行为毫不在意,仍耐心地、像老牛拉破车一般地、一点一点挪动车子的位置……良久,她似乎感觉这样太耽搁他的时间了,就略带歉意地解释说,山区的集市都是这样!而他却仍不吭声。

这时,突然有人拍打他右侧车窗的玻璃。她立即将车停住。

他迅速将车窗玻璃摇下来。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向车内的他伸出手说,哎呀,我猜就是春司长么,果然是您啊老同学!说话间,俩人已从车窗里将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下车和他拥抱一下说,咋这么巧,你也赶集呀?他随即冲车上的她说,先把车靠路边停下。她十分惊讶地看着他,心想,原来果然是……她没及多想,立即回答他说,好的,好的,缓缓地将车停靠在了路边。

胖子把他拉到街道边说,我就说么,你就在这两天肯定要回来的,可没想到你咋坐出租车回来?这也太不像话了吧?他说,不坐出租车坐什么?我没长翅膀,不能从北京飞回老家!他点点头,心里蹊跷:莫非他……胖子没敢再往下想,拉着他说,我这就立即给乡上的安书记、武乡长打电话,说你回来了。他摆摆手制止说,别别别,你若有空,就陪我坐这车一同回村,千万别惊动任何人!他见他一脸严肃,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又不好不听他的,只得随他钻进车里。这次,他坐回了后排,胖子则主动坐在了副驾驶位置。

胖子坐上车后认出了司机付小芳,惊讶地说,怎又是你?她呵呵一笑,热情地问候,付支书好! ……我和咱付家湾村有缘么,再说了,能给春……司长服务,是我多年修得的福分呀!付支书说,你们四川这些龟儿子怎都这么会说话噻?付支书扭转身看一眼后座的春司长,说,芳子经常拉外地人来咱们村子,是咱这里的常客。春司长点点头,不吱声。

胖子支书把车窗玻璃开得更大一些,把头探出窗外,一边吆喝一边高声叫骂那些不给车子让道的人。街道上的人见车上坐的是胖子支书,一边自己闪开,一边替他吆喝其他人给让道。人们哗啦一下涌向道旁的树下,刚才还水泄不通的街道突然空旷起来。付小芳说,这赶集的人这么听你的话,都认识你啊?胖子回答说,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他们给我让路是因为我嗓门大。

车子穿过街道,来到刚才所见的那条河岸的一座石拱桥头。

三人来到桥上,在桥中央的护栏边停下来。

春司长眺望着眼前两山夹一河的美丽风景,选好绝佳的拍照位置,分别给小芳和胖子拍过照后,把相机交给小芳,让她给自己和胖子拍了合影照。春司长说,这么美的景色,路过此处不拍几张照片岂不可惜?又对胖子说,当年上中学的时候我们经常来这儿玩耍,可咱俩一起在这桥上拍合影照,这还真是第一次。

老春的话勾起了胖子的记忆。

他俩从小一起长大。老春一直学习很好,而他却对学习毫无兴趣。小时候他们一起放牛割草砍柴玩耍,在偷摘别人家树上果子时,每每总是他自告奋勇爬树,而老春却总是站在树下望风;在校上课时,他常常迟到早退或趴在桌上打瞌睡,也总是老春替他打掩护;老春做完作业,总是在第一时间递给他让他抄写……中学毕业老春考上了大学,他名落孙山,好在他总算混了个高中文凭,在当年冬季征兵时,他这个高中生毫无悬念被招到部队服役。从小调皮捣蛋的他到部队后有了施展个性的余地,几年光景他竟然被转成了志愿兵,也吃上了“皇粮”。再过几年,他转业回到了县里,被安排在省属钢铁厂当车间主任。又过几年,厂子不景气,他自愿回到村里。乡上领导看他是个人才,选他当了村上支书。

他俩高中毕业各奔前程,彼此联系很少,是他回到村上当支书后才有了联系。每次老春回家乡探望老父老母,两人都要见面,喝一台小酒。而老春每次回来,尽管非常低调,可省市县乡一干人却不知为何总是那么消息灵敏,在老春刚踏进家乡的土地甚至人还未到就已经有各路人马迎候接驾,而老春却不忘旧情,总会在回到家后与他联系,无论时间再紧,也总要见上一面才是。

去年春天,老春父亲突然病逝,是他在第一时间告诉的老春;之后,又是他积极张罗着替老春操办的安葬之事。如果说此前,他和老春的一切交往是完全出于同学同辈乃至发小之间的情分,对他当不当官,当多大的官,完全不以为意的话,那么,通过去年为老春父亲办丧事这件事,则使他真切体验到了老春这司长的分量,的确已不仅仅如他平常所想象的同学同辈发小这样单纯、无足轻重了!也正是这次,他被这个远在京城当官的老同学深深震撼了,也第一次彻底见识了“官”的威力!

他在部队曾经当过司务长。对于老春父亲的去世,他身为他同村同辈的发小,又是村子里的头号权力人物,理所当然要全权负责有关丧葬的一揽子事情。可是,事到临头,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当天,老春人还未从京城返回,市、县、乡三级领导已在第一时间来到付家湾他的老家,由市委秘书长牵头策划成立了治丧委员会,而他由于是本村的负责人,理所当然被安排作为治丧委员会里负责接待外来宾客的服务人员。他除了端茶递水,其他一切事情都无法插手。

面对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各路人员,他一时手忙脚乱无法安顿。他后悔当初在地震后替老春做主修建房子时考虑欠周没能给搞个前庭大院,现在只好把村委会大院腾出来作为来宾接待室;他更后悔自己这么几年来怎么就没多多培养几个得力的村干部出来,弄得自己这会儿分身乏术,只好给小学放假三天,把学校的几名老师请过来替他接待应酬;他还后悔自己当初在修建村委会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有朝一日村子里会来这么多车辆而修建一个大大的停车场,搞得宾客的车辆没处停,小学的操场停不下不说,连通村的公路两边也到处都停的是车子。唯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当初村委会的会议室修得还真够大,整个第三层的三个大会议室,至少满足了前来吊唁的人置放各式各样的花圈,而一楼的三个小会议室分设的三个礼柜,也至少减轻了前来吊唁人员写礼排队的苦楚,好在操持写礼的几个人都是附近十里八乡经常搞这事情的职业写手,不仅写得一手出色的毛笔字,而且在清点礼金上从来分毫不差……令他难以忘怀的是:他这个在治丧委员会里分工最不起眼的服务人员,竟然在葬礼结束后累得大病了一场!他身体出现如此状况,这在他自高中毕业及至转业回乡任村支书以来,的确还是第一次!

过后想起来,令他深感幸运的是:他虽然仅仅是一名在中国官阶排不上名的村官,一个在部队上历练多年、在大型国企车间任领导职务有日、在基层乡村官场大染缸里至今还在厮混的人,居然十分荣幸地第一次目睹了省、市、县这些大大小小官员的风采,亲眼见识了这些人络绎不绝来到小小山村参加与他们毫无亲戚关系的一个老人的葬礼的隆重场景!这的确让他大开了眼界,也的确让他深切感悟到了京城司长级官员在外部世界的威力!

然而,他每每想起小时候在一起戏耍的那些糗事,还是对他刮目相看不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至今,他仍未能找到答案!

想到这里,胖子支书不由得从副驾驶位置回转头来,意欲再次清清楚楚地看看这位老同学到底长着怎样的大福大贵之相?可是,侧着脸到底还是无法看清他的整个面目。于是他心想,这次无论如何,要趁他回老家给父亲作周年祭奠之际,再认认真真好好看看这个在他看来其貌并不出众的人;必要时,可以暗地里请个面相师来帮着自己看看,以解自己心头多年的纠结……

不觉间车子已经驶到了村口。

老春远远望见站在村口桥头的一群人。他发现自己当年的小学老师也站在这群人之中,于是他轻声对小芳说,在桥头人群跟前停一下,我下车和乡亲们打个招呼。小芳说,好的,便放缓了车子的速度。胖子似乎领会了老春的意图,说,付老师前几天还给我说,让我一定抽空去省城监狱看看那个杨副市长,说是对咱村子有恩的人,即便落难了,也不能忘记人家。老春不吱声。

车子在村口小溪边的桥头停了下来。

胖子很知礼数,迅速从副驾驶位置上跳出来,一边拉开后排车门,一边高声喊,各位乡亲,你们看看谁回来了!说话间,老春从车里出来,两手抱拳向众乡亲施礼,说,哎哟,大家都在这里耍呀!他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中华烟,挨个儿给散。令付小芳感到奇怪的是,他不管老人小孩、男人女人,见人都散;更奇怪的是,这些被散烟的人,只要轮到自己跟前,个个都毫不客气地将烟接到手中。他一边散烟,一边用打火机给点烟,遇到会抽的,他就亲自给点燃,而那些不会抽或者此刻不打算抽的,在接了烟后就主动对他摆摆手,或者顺势把烟架在耳轮上,女人、小孩,则是把烟捏在手中。

当他来到一位个头瘦高满头白发的老者跟前时,双手恭敬地递上烟,说,付老师今年身体可好?付老师回答说,托你的福……付老师停顿一下,扫一眼在场的其他乡亲,接着说,也托大家的福,我今年身体很好。老春给付老师点了烟。付老师关切地问,是回来给你爸过周年的吧?他点点头。付老师又说,咋是你一个人回来了,家人小孩呢?他说,路远,爱人忙工作,小孩忙上学,都无法回来,我回来代表他们了。付老师抬眼向通往村里的街巷路口望一眼,又说,你妹夫他们早上两次来村口等你,一直等不到你,就回去了。瞧,他们来了,这会儿来得正是时候。老春随付老师所指方向望去,果然,妹夫和妹妹一行正向这边走过来。

老春告别村头众乡亲,随前来接他的妹妹、妹夫坐回车上。车子临开动时,付支书隔着车窗叮咛付小芳说,把春司长送到家后即来村办公室休息,从北京大老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咱们其他人就别再打扰他了。他向老春瞅一瞅,又说,下午您先和家人好好聚聚,晚上我过去看您。

老春的家在村子的中间,是地震后在原旧址上新修的四间二层楼房。正房的前面砌有红砖围墙,两扇朱红铁大门耸立在围墙的正中央,远远看去十分气派。

在老春妹夫的引领下,付小芳将车开到老春家院子大门前。

其实,这新房子平时并没有人居住,自修起后一直大门紧锁,显得十分冷清,是去年老春父亲去世后才开始住进了人。

当时修这房时老春因工作忙没时间回来张罗,所以房子的结构走向完全是按照妹夫的设想修的。房子修起后,因其妹妹和妹夫一家人一直在县城居住,平日里老父老母也随妹妹一家人住在城里,所以这院子就一直被锁着。

按照老春当初的意见是不打算修这房子的,因为老家已经没有人了,修了房子也没用。但他父亲却不愿意,说是祖上留下的老屋,无论如何还是要保留着。他拗不过父亲,就只好给妹夫寄了二十万元钱,全权由妹夫落实老父想法,把房子修起来。

然而,去年父亲去世后,让老春深切感受到的是,还是老人想得周到,至少,在给父亲办理丧事时,这一大院房子在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时派上了大用场。老春也正是在此刻才真切体会到父亲的高瞻远瞩。

付小芳把老春等人送到家后,她无法拒绝老春的执意挽留,就留下来喝了一杯老春妹妹亲手冲泡的巴山绿茶,然后坚辞要回到村委会,并说她在村委会办公室随时恭候春司长的调遣,随叫随到。

付小芳顺着原路把车开到村头,停在村委会的院子里。

她缓步来到二楼的办公室,发现付支书正在和付老师说着话,显得神神秘秘,就感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站在门口不进去。显然,屋里的两个人也都看到了她,同声招呼她进屋。

付支书说,又没说啥私话,咋迟迟疑疑不进屋?

她说,我看你们好像在商量事情哩么,不便打扰。

付老师说,这付家湾也是你常来的地方,即或有啥秘密在你面前也保不了密。

付小芳嘿嘿一笑,算是对他这话的认可。

付支书问,春司长是提前给你电话预约,让你到机场接他的?

付小芳回答,我哪有那么大面子?在机场偶然碰到的。虽然我常来咱村,可我哪有机会认识人家这样的大领导呀!

付支书和付老师不约而同“噢”了一声。

付支书说,也难怪,春司长他老爷子去世时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芳子可能没把人对上号。

付老师说,小付从镇子上一路开车到村里,路上可还顺利?

付小芳说,在镇里的集市上路难走,幸亏碰到付支书帮我开道,才一路畅通。不过,过了镇上的大桥往村里走就好多了,路又宽又平,一路畅通无阻。

付老师说,那是啊!你知道这路咋这么畅通的吗?都是咱春娃子的功劳啊,如果不是他,那我们连上街赶个集都还要深一脚浅一脚走泥巴路呢!

付小芳“哦”了一声,随口应承说,说得也是。

付小芳此前经常走这条路,知道付老师说的都是实情。

的确,付家湾这条通村的道路是老春的功劳。每每说起这事,付老师念念不忘的是为修这路批了条子而今却犯事被关进监狱的市上一名原主管交通的杨副市长。

说起这村子的路,付老师最有发言权。由于该村与乡政府距离偏僻,从县城到乡政府是走的河对岸的主干道。这主干道由于是县乡公路,早些年就已被水泥硬化过了。而从县城到付家湾,却要绕过对面通往乡政府的这条主干道,然后再穿过乡政府附近的集市,之后穿越由集市通往河对岸的石拱桥,再沿桥头顺河而下,走十余里路才能进入付家湾这独独偏居一隅的村子。因为路绕,又不是县乡主要道路,如果修路,就是为该村修的一条专用公路。正因为此,村上多次给乡里打报告要求上面资助修路,可屡次都通不过。所以,付家湾的人就这么多年来一直走在通往乡政府集镇的泥巴路上。村委会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年年向乡政府打报告呼吁了一次又一次,全村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却依然如故。

地震前的一年,老春从京城回老家探亲,感念当初给过他启蒙教育的付老师,在专程探望时,付老师就把全村乡亲期望能够修一条通往乡政府集市的水泥路的事情提了出来,春娃子当场答应一定想办法解决。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很快,就在一个月后,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坐着专车来到村子,说要找付老师了解该村修路的情况,付老师就把村民盼望修路的事情说了。随后,付老师从随同前来的秘书口中得知,这位身材高大的胖子是市上的杨副市长。不久,镇上的书记镇长来到村里了解情况,说是要给村子里修公路。之后果然路就修起来了。路修通后老百姓才知道,这路是在京城做官的春娃子给市上这位杨副市长打了招呼,市里给拨出专项资金才修成的。此后,付老师等村里的老者就一直感念春娃子,感念专门给修路拨款的这个杨副市长。去年突然听说杨副市长犯了事,被抓进了监狱,但付老师仍念念不忘,说是一定要等春娃子回来给说一下,让春娃子替乡亲们去监狱里看望一下这名副市长。可是,听说老春在京城官越做越大,加之他父母都搬到城里居住了,老春因为工作忙很少回来,加之回来也只是到县城匆匆探望一下父母就走了,付老师要当面叮嘱老春去看望这位落难了的副市长的想法就一直无法实现。本来,去年老春的父亲去世时,付老师就想找个机会给春娃子说说这个事情,可谁能想到,一个司长的父亲去世,却是那样地摇鞍动马,惊动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在下葬的三天时间里,村子里比过年还热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阵势,作为在小学教了一辈子书的他,从来没有见识过。听说还有专门从北京和省城赶来吊唁的,自然,他这个年老的长辈就无法靠拢春娃子的身子。何况,春娃子也只是在父亲下葬的当天才匆匆赶回来,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又走了,连亲戚都没咋与他见上面,更何况他这个小学教师?

眨眼一年光景过去了,满以为在父亲周年时又难以见上春娃子面的付老师,今天却意外地在自己的家门口见到了专门赶回来祭奠他父亲的春娃子,况且只身一人,还坐的是出租车,这与去年他父亲下葬时的壮观场面简直天差地别,这也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带着这些疑问,他不得不来到村委会,找这个曾经最调皮捣蛋的学生,如今的村支书。两人见面后,说到了同一个话题,他的疑惑也正是付支书的疑惑。付支书对他说,您当老师的学问大,我还正想问您呢,您倒先问起我来了。

两人就这样私底下为这疑惑而说起小话来。可巧这时付小芳赶来了,于是,两人就岔开了话题。

付支书说,这春司长父亲的周年祭奠,我这当支书的必须得给办好。晚上我得去征求一下春娃子的意见。

付支书把付小芳安顿在村妇女主任家里吃住休息,当晚去了老春家里,商量明天祭祀的事情。

付支书前脚刚到老春的家门,刚端上老春妹子给泡的绿茶还未及喝一口,就听到院子外一阵摩托车的响声,随即一阵敲大门的声音。

老春妹夫去开了大门,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付支书立即从凳子上跳起来,急忙忙近前,毕恭毕敬地说,安书记、武乡长……您俩咋来了?咋还开的摩托车?

安书记一步跨到老春身边,握住老春的手说,春司长,我们来晚了,向首长请罪!老春不回应安书记的话,轻轻点点头,随即与武乡长握了握手,转头向付支书投去责备的目光,说,是你给安书记和武乡长打电话了?付支书一脸讪笑,却不作声。安书记侧脸看一眼武乡长,替付支书打圆场说,首长回老家来,付支书给我们通个消息,也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说那才不对的呀!武乡长随声附和说,就是就是。

两人坐下来,老春妹妹分别给沏了茶。两人与老春拉一阵客套话后起身告辞。老春一家人和付支书共同把两人送到门口时,武乡长走到摩托车旁发动车子,安书记与老春及家人一一握手告别,在最后与老春妹妹握手时,随手从怀里掏出两个信封不由分说塞给她,急匆匆坐上武乡长的摩托车后座,大声说,明天我们就不过来了,请首长多多包涵!老春从妹妹手中接过信封紧步追赶过去,可是摩托车一溜烟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第二天上午,付支书坐上付小芳的车来到乡政府武乡长办公室,趁武乡长不备,悄悄把两个信封塞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付支书跟着付小芳的车来到集市,买了鞭炮、纸钱、水果、烧酒等祭祀用品,按照昨晚与老春商量的意见,没叫任何人,在中午十一时,陪同老春和其妹妹、妹夫共计四人来到位于村后山坡春娃子父亲的坟头,先是摆放了祭奠用品,燃放了鞭炮,之后一齐下跪磕头作揖,老春拿着烧酒瓶在坟前洒了几圈,其妹放声大哭,老春及付支书禁不住也泪流满面,悲声哭泣……鞭炮声和哭声惊动了村子里的乡亲,一个个跑到村子边上,远远聚在公路上望着不远处山坡上四个悲泣的身影,却没有一点感动的眼泪,全然一副与自己无关的表情。

晌午过后,人们看到付支书陪同春娃子坐上了一个美女开着的红色出租车,一溜烟似的开出了村子。

付老师听说春娃子走了,踉踉跄跄从屋子里赶出来,口中连连嘟哝说,这春娃子呀,我还有话叮嘱他呢,怎么不吭不哈就走了呢!

聚在一旁看热闹的乡亲取笑他说,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那个付老师?还叮嘱人家春娃子啊?人家才没工夫听你瞎唠叨呢!

还有人说,与去年他爸下世相比,春娃子给他爸做的这周年祭奠也太过简单了么。好歹也算是白喜事哩么,乡亲们连杯酒都没得喝,太不对劲了呀?!难道这春娃子在京城犯事儿了,被贬了官不成?

人们一个个恍然大悟,随声附和说,哎呀,说得也是呀!

付老师听了着急,吼着说,你们瞎说啥哩!春娃子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犯事儿的人……你们没看新闻联播里说,现在领导干部都带头不让喝酒了么……他这是低调!仅凭这点,春娃子往后前途还大着呢!

责任编辑: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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