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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散像

时间:2024-05-04

郝随穗

善门里家

她十七岁时从一个小县城嫁到后湾村,那时正是刚刚解放后的土改时期。当时城里人比乡里人穷,穷得连野菜谷糠都很难吃上。因此她的父亲决定将她嫁到距离县城有十华里以外的后湾村。出嫁的那天,老父亲对哭哭啼啼不想离开县城的她说,不把你嫁到后湾里,会把你饿死的,今天嫁你出去,算是救你的命哩。

后湾村在顺着秀延川逆行而上的十多华里处的右边拐进去,是一条狭窄的深沟,公路在一条小河上面的山崖边上蜿蜒盘绕,沿这条弯路再走六七里路,再右拐,便是一条要斜着身子才能进去的更窄的山沟。沟的两侧是高耸的连体大山,像两扇顶着天的大门,门缝便是抬头望见的那条蓝色的天和脚下这条羊肠小道。似乎要憋着气才能从这两扇大门的缝里走到后湾村,生怕自己的呼吸将大门碰倒。这样憋着气走到后山里,那两扇大门打开了,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圆形的平坦之地上有一汪清水,水里长着水草,有几排老柳树,树上有很多鸟窝。大山在这里从两扇门的造型演变成这里的围墙,把这个住着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围得严严实实。这时便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了,因为来到了后湾村。

村里住的一个家族的甄姓人家,一大家子人祖祖辈辈看好这里的风水从不迁移。这里的确是个好所在,外界干扰极少,日子过得安详。这是一户善良人家,崇尚文化,敬畏土地,祖祖辈辈耕读传家,经营下了丰厚的家产。这个大家庭的人总能以不同方式做一些惠及乡邻的事儿,比如修路、救济、评公道、树正气等,被乡邻称为“善门里家”。不料土改时期,这个家族的财富一夜间被彻底摧毁,他们的物质失去了,但是他们“地主”的身份没有失去,在政治运动中遭受了极大的摧残,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这个家族传承下来读书耕作的习惯。

她嫁给了这户人家排行老三的儿子。由于成分不好,她的公公经常被拉出去批判,身心被折磨的公公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打击,他带着先天性耳聋的四儿子,也是他最小的儿子,到脑畔上的一座山顶跳下去自杀了。奇怪的是小儿子摔在半山腰被一颗老杜梨树挂住了,没被摔死。她的丈夫写得一手好字,人长得帅气俊朗,尽管一身布衣打扮,但英气十足。她的小名叫三鬼,陕北人兄弟姐妹的排行,是按照大小顺序排列,称呼的时候要加个“鬼”字,老大就是大鬼,老二就是二鬼,以此类推,这样一直排下去。那个时候一家生养十个以上的孩子不足为奇,假如说排行是第十一个,那就叫“侯鬼”,“侯”在这里的意思是最小。有意思的是陕北人给自己的孩子取小名要用这个鬼字,原因是在当时没有任何节育措施的情况下,生孩子已经是每一个家庭特别重要的一件大事。他们年年生,但是由于当时没有医疗保障,无法让每一个婴儿存活,因此有的家庭,生了十多个孩子,但是能活下来的很少,一般家庭能保住一半就不错了。为了能让孩子活下来,于是他们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尽量起得难听些,比如:茅板石、茅勺、丑子、癞小、秃小、四不像、大忽闪等等,给名字加个鬼字,则是希望魑魅魍魉误认为这个孩子长得丑、脏、臭,或者是个鬼之类的,这样那些恶鬼野魂就没有胃口,不会伤害孩子了。

她叫三鬼,说明她在家里排行老三。

三鬼嫁到后湾村后,很快适应了掩映在大山深处孤寂、平和的生活。她随夫出山劳作收获,回家悉心伺候婆婆照顾子女。日复一日,她天生的热情、善良、勤快的性格,在这个大家庭里树立起了很高的威望。她生下的五个孩子正在一天天长大。她和她的丈夫长期以来有一个共识,就是要好好培养子女,希望他们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在那个万般艰苦的年月里,他们宁愿少吃饭,都没让一个孩子辍学。她的一个儿子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很体面的工作,成为这个村里第一个进入公家门的人。村里人羡慕,祖祖辈辈靠庄稼地里刨着吃饭的人,能跳出农门,吃公家的饭,一村子人都觉得脸上有光。受到启发的村人们,再也不敢耽误孩子的前程了,他们学着三鬼培养子女的方式,砸锅卖铁供孩子读书,试图改变孩子们的命运。

随着时代的变化,外来人口的迁入,后湾村原本宁静而祥和的风气正被许多新生事物打破。那些在煤矿上上班的工人,大多带来了他们的家属住在村子里,不同口音的人和不同习性的人聚集在一起,就会有很多问题和矛盾产生,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几乎充斥着后湾村的每一处。后湾村的老户原本宽容忍让的底线,正被这些外来的人挑战着。三鬼一再安稳着那些脾气急躁的族人,担心他们跟外来的人发生冲突。

有一次,外来户的几个孩子到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处玩耍,几个撒野的孩子竟然给水井里撒尿拉屎,这惹怒了村里人。这口水井养活了这个村子几辈人了,村里男女老少从来都是心生敬畏,倍加呵护,每到过年都要给这口水井贴上春联,敬上贡品。在村里人看来,石磨、石碾和这口水井是保证他们过上好光景的神物,神圣不可侵犯。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找到这几个孩子的家长,要求他们把水井里的水全部舀出去,并好好把水井洗几遍。有一个孩子的家长对他们的要求不屑一顾,冷冷地说,孩子不懂事,又不是我们家长让他们去干的。三鬼发话了,她说孩子不懂事对着了,你不懂事就不对了,我看你一个老大人说的话,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娃娃说出的话。那人脸红了,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对三鬼说,那是几个娃娃到水井那耍了,又不是我一家的,你凭什么拾掇我一个?三鬼说,人家娃娃的家长都愿意洗水井,只有你一个人跳出来放冷话,你以为你是好汉,你比别人厉害?那人一转身扭头走了,来到一棵大树下一屁股坐下抽起烟卷。这让在场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两三个年轻后生过去一把将那人拉起来,呵斥着推搡着让他跟其他几个孩子的家长一起去洗水井。那人一甩手又走开,三鬼上前扇了他两个耳光,大骂道,你这个孙子,赶快滚出后湾村。三鬼的这一举动惊呆了大家,三鬼的丈夫能理解自己老婆的这一举动,他知道三鬼从来都是爱憎分明,刚烈柔情。三鬼骂道,那么好的一口井子,被你糟蹋成这样,你就不是个人种子,是个没教养的东西。三鬼说完,便来到水井处,跟大家一起把井子洗了好几遍。

村里的风气正日渐衰败,那些外来的人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按照这里的规矩生活。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习性,他们有的是河南人有的是山东人,是来自各个地方的煤矿工人,拖儿带女地来了有二三十号人,住在这个村子被遗弃了的土窑洞里。他们有的喜欢唱戏,有时候半夜里高喊几句,搞得满村子的狗叫个不停;有的喜欢武术,把村里的几棵老柳树打得褪了皮;也有的喜欢喝酒,喝醉了到处乱跑。一个冬日里,一个嗜酒如命的外来户从煤矿上下班回来后,提回一塑料壶子装有十来斤的散酒,他吃完饭独自一个人坐在炕头喝酒,下酒菜是酸白菜。只见他把酒倒进老碗里大口大口地喝着,又大口大口地吃着酸白菜。大概近二斤白酒下肚后,他的喉咙里突然冒出蓝色的火苗,妻子大惊,忙将凉水给他口里灌,可是灭不了散发着浓浓酒味的火。这个人大喊大叫,满地打滚,不一会就死去了。被惊动的村里人纷纷来了,村里年长者说按照本地乡俗,外地人死在自己村子里,不能把尸体停放在村子里,让把尸体赶快移出村子,不然死魂冤鬼会留在村子里伤人的。那妻子带着不到两岁的小孩,根本没办法操办丈夫的后事,无助地坐在丈夫的尸体旁哭着鼻子。三鬼过来了,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很悲痛也很无奈,她心里明白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很不容易,更明白这户人家没钱买得起一口棺材。于是她跟丈夫商量把给婆婆做好的那口杜梨木棺材借用给他们。三鬼和丈夫心里清楚,说是给别人借用那口棺材,其实是赠送的,这一口棺材最少也得一棵百年杜梨树的木材才能做成,那孤儿寡母的外地人不可能还得起。三鬼在村里有感召力,她召集来村里的人第二天就把那个被烧酒烧死的人埋到村外的一片野地里。

三鬼的丈夫也在煤矿上干着,会经营持家的三鬼,攒下了能够在出了沟岔的一块平整的地里修建砖窑洞的钱。他们在一年的开春之后,修了三孔砖窑洞,离开了后湾村。这让后湾村祖祖辈辈住着土窑洞的人们有点羡慕,村里的人纷纷迁出后湾村,住到三鬼家周围,没几年一个新的村子在这里落成了,住着的人主要是后湾村的人,也有一些外来户挣下钱后,也在这里修了砖窑洞,安家落户在这个被取名为甄家沟的村子里。

村子向阳,沟道宽阔,门前一条路连贯南北,村人们出门赶集方便了很多。三鬼的婆婆早早就双眼失明,被公公带着一起跳崖自杀的先天性耳聋的弟弟因命大,被杜梨树挂住没被摔死。三鬼心里一直认为婆婆和弟弟是可怜人,心生怜悯,平日里照顾得很好。她是一个可以把自己身上的肉剜一块给别人吃的善良人。如果有一点好吃的东西,她从来不会自己吃掉,总要喂给婆婆和弟弟。有一次,她生病了,村里的人和亲戚来看望她,给她带来水果挂面副食等,她没舍得自己吃一点,留着全部给婆婆和弟弟吃了。丈夫和子女们因为她总爱施舍别人,而亏待自己,多次表现出不满。有时候住在外面的子女们给她买回蔬菜肉类等东西,她见子女们离开,便瞒着老公一口气给村里可怜的人家送完。丈夫起先无奈,后来就不作声,任她去做。丈夫知道,如果家里有点好的东西不被她送出去,她会一晚上急得睡不着觉,甚至会生出病来。后来子女们也没办法阻止她这样,每次回来带东西的时候就多带一份,一份是让她送别人的,一份留下自己用。三鬼满口答应,等子女们走后,又是一口气就要送完。当子女们说她能不能不要亏待自己,多为自己想想,她却说自己嘴上身上又不受困,村里那些人可怜得要命。

她的慈善已经扩展到无人相信的地步。她看见有人从门前走过,便会拿出家里能吃的东西塞给人家,或者有人到家里来串门,在别人不知不觉中就生火做饭,硬要给别人吃饭。做好饭端给人家,还没等人家把一碗饭吃完,赶紧又舀一勺子加进去,有时候弄得人家本来吃饱了,都吃不下去。

婆婆八十多岁了,瘫在床上,三鬼每天接屎接尿,给婆婆勤换衣被。有时候丈夫都觉得衣被换得太勤,就说婆婆的衣服穿不破,硬是让她洗破了。三鬼说天天给换上,婆婆身体会舒服些。婆婆去世的前几天不吃不喝,三鬼心疼地用不凉不热的砂糖水一点一点地喂,她说婆婆多活一天,是全家的福气。婆婆咽气后,她大哭一场,哭着说,婆婆一辈子是个苦命人啊,来到世上没享一天福就走了。村里人劝三鬼说,你的婆婆蛮享福了,有你这样世上少有的好媳妇,享大福了。

弟弟年近四十岁了。个头瘦小,口语模糊,耳朵啥也听不见,三鬼张罗着四处盘问想给娶个媳妇,就是没人来。三鬼说弟弟也是可怜人,活到世上啥也没经见。三鬼把弟弟照顾得干干净净,总是买了新衣服给他穿上。弟弟智商不高,说话做事常常惹得别人笑话,有村里一些人专门逗弟弟,看弟弟的洋相。三鬼知道后就去收拾那些人。一次,弟弟又被别人挡住取笑,三鬼远远看见后,快步过去大骂那几个欺软怕硬、没同情心、也没教养的人。那几个知道三鬼的厉害,乖溜溜地走开了。

村里人开工修建窑洞和平房的时候,三鬼就会把自家菜园子里的菜摘几筐子源源不断地送过去,要是遇到婚丧嫁娶,她从头至尾一直要帮忙,有时候累得实在不行了,她都不会缺一天。三鬼的善心和热情已经被周围好几个村子的人熟知,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村里每家院子的门前都会有一条通到大路上的路。这些路都是黄土路,每年都会被几次大雨冲毁。三鬼和丈夫成了村里修路的义务工。他们总是等不到雨停了,就迫不及待地查看各条土路的受损情况,等雨停后,就拿着工具把村里的每一条被雨水冲毁的路修好。最先要修的路是通往水井的路,那条路是一村子人每天必走的路,来来往往的挑水人一旦不能到大水井挑回水,那就意味着吃不上饭。然后是要修好河里的那座简易桥,桥是她和丈夫前几年搬来几块大石头有间隔地一条线布在河中,然后把自家的槐木椽横上去,再铺上玉米秆等,然后将黄土垫上,便是一条简易的桥了。这座桥每逢下雨发水,就会被洪水卷走桥面,于是三鬼平日里就准备了大量的木棒和玉米秆存起来,一旦桥被毁,就跟丈夫很快把桥修补好。随后他们要查看几条通往山里的路,每次查看总能发现一些路被冲断,三鬼和丈夫几乎给村里通往山里的每一条路上都修了类似河里那样的桥。这些路的恢复通行,村里人出山劳作就不会受阻。

有一次半夜里,突然有人敲开他家的门,原来是后山里一个骑摩托的人不慎摔下沟里,浑身受伤,没人救援,自个儿爬上公路敲开三鬼的家门求救。三鬼和丈夫赶忙叫醒熟睡的儿子开车送到县医院。那个人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三鬼催着儿子跑前跑后交押金办手续,很快实施手术。那个人被救活后,带着老婆孩子专门跑到三鬼家里感谢,三鬼笑呵呵地说,能把你救活比啥都高兴,不要谢,你也是苦命人,挣那点钱不容易。说什么三鬼都没收下那人带来的东西,相反,三鬼硬是给那人带来的孩子的衣兜里塞进去一百块。

三鬼是个普通的农家村妇,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在平常的日子里,她做着力所能及的慈善,哪怕一句暖心的话,一口解渴的水,一顿充饥的饭;哪怕一声倡导正气的呵斥,一记维护道义的耳光,一场叩问良心的苦行。她的心灵很广大,装着村子,装着她眼里的苦命人。

她年近八旬,依旧手快脚快,说话讲理受人尊敬。如今子孙满堂的她,常常给她带来不少的好吃好用的东西。她不等大家离开,就把带来的东西全部倒出分成几份,然后打包分别送给村里她认为是苦命的人。孙子们见她忙不过来,要替她送,她不放心,站在硷畔上一直要看着孙子把东西送过去。

前年,几个孙子和儿子开车带她到北京旅游,一贯晕车的她一路上老在呕吐。快到北京的时候大家停下车休息,她发现自己说话漏气,原来在公路上呕吐的时候,不知啥时候把自己的假牙也吐出去了。儿子回来后要给她再镶牙,她不依,说自己现在是黄土埋到脖子里的人了,用不着花钱镶牙。儿子执意给她重新镶牙后,她多次说,花那么多的钱镶牙,还不如给了河对面的一家苦命人,他们家掌柜的害了几年病没挣下钱,可可怜了。受到三鬼多年帮助的四拐子不管走到哪里,总是对别人说,要是世上的人,一百个里头能有像三鬼那么好的一个人,那这个世界肯定可美了。

罗峁峁

听他的口音是榆林那边的,后来有人证实他确实是从榆林那边逃荒过来的。据说那个年头青黄不接、炊米相断,子不恋家、家不保子,人人自危,落荒而逃。罗峁峁就是在20世纪初发生在陕北连续三个大荒年的第二年一个人逃离家乡,一路磕磕绊绊地逃到数百里以外的圆头峁山下。

圆头峁是当地周围几个村子的一座公用的山头,高大而滚圆,鹤立鸡群凸现于方圆数十里的群山之中。山腰间和山的根部散落着大大小小十多个村子,村子里住着长年累月把命运交付给土地的人们。地广人稀的圆头峁周围的村子里靠天吃饭的人们,并不像榆林那边命运不济,虽然陕北大地由于干旱而引发的三个大荒年,让很多人找不到一碗保命的稀饭,但在这里,土地即使贫瘠,总能在田地里刨挖回一些供养生命的粮食来。因此外地逃荒的人大多会逃到这里来救命。

罗峁峁逃到圆头峁的时候十岁出头。村人不再好奇榆林逃来的灾民,因为这两年来时常有操着榆林口音的人过来。虽然他们食宿得不到保证,但是总能在谁家门口讨来一碗稀饭救命。没有谁家的窑洞可以腾出来让给他们,他们就住在周围几个山头的庙宇里。而罗峁峁来了后,庙宇里早就挤满了逃荒的人,没给他留下一席之地,他只好住在一个关了一群羊的羊圈里。能引起村人关注罗峁峁的不是他的身世,而是他的身材,他年纪轻轻,背却弯得厉害,胸部和膝盖几乎要粘在一起,人就矮了半截。他走起路来,吃力地仰起头,睁开眼睛看着前方。因此他走起路来不是阔步而行,而是挪着脚步,左右摇摆着身子前行,恰似企鹅走路。他的整个面部的下半部很难正面亮出来,因此村人是无法看清楚他的整个面孔的,只能看到他有几道深深皱纹的额头,而那双睁着的眼睛并不大,眼眶里有眼屎,眼白的一角黑黑的冷着黑豆大小的眼瞳,甚是恐怖。小孩们刚开始被他这样子吓得不敢接近。大家问他叫什么,他说姓罗,没有名字。村人便根据他的身材取名“罗峁峁”。

有村人在榆林那边做事,听到了有关罗峁峁的一些事儿。当然最让人关注的是罗峁峁的背为什么弯得那么厉害呢?村人说罗峁峁小时候被父亲带到山里耕种,一不留神被一条狼叼走了。父亲听到罗峁峁大喊大叫被狼叼走,忙举着农具吆喝着追过去。奔跑的狼紧紧咬住罗峁峁的背部,任凭罗峁峁撕心裂肺地哭叫和挣扎不肯丢下。父亲没有放弃,他狂追着,追了有五里路,体力不支的狼扔下罗峁峁逃跑了。父亲双手抱起已经奄奄一息的罗峁峁,不料罗峁峁腰骨已断,像是被折叠起来的东西,从父亲的双臂间掉下去。罗峁峁的命被救下了,可是留下了终身残疾,他的腰骨没被接好,整个人像一张弓,也像一座山峁。

几年后,有好多逃荒的人回去了,而罗峁峁没有,他也搬离了羊圈,住在那个羊圈旁边的一孔没人居住的土窑洞里。土窑洞的前半孔早就垮塌了,几片破旧的门窗是好心的村人给安上去的,不合适,但能遮风避雨。

后来他成了村里的正式一员,有了户口和田地。罗峁峁也有正常人的生活追求,他多想找个老婆来过日子,可是自身条件的特殊性很难找到中意他的女人。有好心的村人给他介绍对象,但是所有的对象相亲后都骂媒人是欺负人,怎么想把自己嫁给一个半截人呢?后来就没人给他说媒了。罗峁峁也不再向任何人提起谈婚论嫁的话题,甚至不愿意听到别人家讲这方面的话。他不太多讲话,也很少到公众场合去。他一个人过日子,从不参加村里其他人家的婚丧嫁娶之事。村人也在渐渐淡忘他。

一个夜晚,羊主人听到羊圈里的羊叫声,以为是狼和狐狸来偷,便带着壮实的儿子举着木棍直奔羊圈。跳进羊圈后用手电筒找狼和狐狸,却发现罗峁峁像个木墩缩在墙角。羊主人便呵斥他不安分守己跑出来偷羊。罗峁峁解释不是来偷羊。主人本想骂几句就离开,不想跟他计较,一听罗峁峁不认账,便大声责问,不是偷羊来干什么?罗峁峁不作声。壮实的儿子上去飞起一脚踢在罗峁峁的背上,只见罗峁峁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转了几个圈子,满身都沾了羊粪。罗峁峁吃力地爬了起来,立在墙角。这时他的裤子掉了下来,他慌忙提了起来。主人笑开了,他说你是不是糊弄我的母羊了。罗峁峁撑起眼睛偷瞄了主人一眼,慌忙再次把头埋下。

事后,羊主人的儿子在全村到处散布罗峁峁糟蹋他家母羊的事。罗峁峁几天没出屋。村里有的人以为他寻短见了,但没有人愿意去他的窑洞里看看他是死是活。罗峁峁再也不提羊了,也不愿见到羊。后来村人多次看到他一见到有羊在他眼前走过,他就赶紧转过身。

他的生活给养来自几亩田地的自种自供。一年四季从不花一分钱买东西。身上的衣服全是村里人穿剩给他的。他很少生病,偶尔风发感冒全靠自己来扛。他喜欢吃蔬菜,就在河边整了一小块沙砾地,种上爱吃的辣椒、西红柿等。他也是个勤快的人,每天劳作在自己的田地里。一年四季平平稳稳地过着一个人的日子,从不掀起半点风浪。转眼间,罗峁峁年近七旬。耳朵聋了、眼睛花了,背驼得快要把头靠在地上了。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有时候好端端地走着,就地要转几个圈子,然后重重地倒下。

他依旧住在那孔破窑洞里,几十年门窗没有换过,有一块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了,他找来半片麻袋堵上去,有风吹来像一面旗帜,能够随风招展。他的生活来源随着年龄的增大渐渐减少。因此他狠下心要开支平生第一笔钱,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对兔子养在自己的窑洞里。他想依靠养兔子来赚点钱换取粮油。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强,开春时候每月生产一次,每次少则四五个,多则十多个。这也就忙坏了罗峁峁,他必须每天出去割草喂养兔子。

小兔子甚是可爱,有白的也有黑的花的。罗峁峁常常抓两只放在手心细看。这个时候他眯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双手捂着生怕小兔子跳出去。他会好长时间地看着兔子一动不动。

他要向别人出售自己的兔子了,先是村里的小孩子们跑过来看新鲜,然后嚷着父母过来买。罗峁峁很快有了一点积蓄,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过得有了滋味,平时只抽旱烟锅子的他换了雪茄。他想吃肉,便托人到集市上割回二斤白条子。他的窑洞里向来飘不出肉香味,这阵子肉香味飘了出来,惹得满村子人馋嘴。

到了这把年龄,罗峁峁开始为自己的后事着想了,他花了几百元钱买了一口杜梨木棺材。棺材就放在自己的窑洞里,棺材上盖了几块破旧的单子。他每天睡觉之前和早上醒来后总要用手摸摸棺材。他在摸棺材的时候心里很踏实。是的,生不能为自己挣下一所居处,总得为自己死后做点事啊。有了这口棺材,罗峁峁平生第一次有了成就感,他跟村人聊天的时候,总会把话题引到这事上来。村人可怜他,就跟着他的话意顺着他夸几句。罗峁峁吃力地仰起前额撑开双眼,流露出骄傲的眼神。

罗峁峁爱上了赌博,村里人自古就有在农闲时聚众赌博的习惯。特别是到了冬天的时候,人都没事可干了,赌博便是整个村子唯一可以打发日子的事儿。罗峁峁的兔子到了冬天也就不再产仔了。他也闲得慌,就挤进人群坐在地上十分费力地撑起眼睛跟着压骰子。他的手从几年前开始哆嗦个不停,握在手中的钱看上去要哆嗦得掉下来,而他其实抓得很紧。有人开玩笑地装出从他手中抢钱的样子,他操着榆林口音说,别看我手抖得厉害,可手劲不小,你们别想占我的便宜。赌博者并不多,而围观者有几十人,更多的围观者不是来看输赢,却是看罗峁峁在赌博时的一举一动。罗峁峁果真给大家带来了很多乐趣。他口里咬着雪茄,口水顺着雪茄浸湿了半支,此刻不是为了抽烟,而是一个习惯,他从赌博一开始咬上这支雪茄,直到赌博结束。他过阵子猛吸几口,为的是不让雪茄熄火。他盘着腿坐在地上,偶尔一低头,就会将咬在口中的雪茄戳在地上。他的烟卷前端老沾着些黄土。他很少能赢来钱,几乎每次都会输掉十元八元的。输钱后他很沮丧,人们散尽了,他会坐在墙根一言不发地抽闷烟。有村人就上前逗他。问他想不想要老婆?养不养母山羊?罗峁峁似乎没有听见,没有什么反应。就有几个村人上前蹲下来围着他大声轮流问他这些问题。他猛一哆嗦身子,举起右手指着村人,撑起白眼骂道,我想要你妈。村人大笑,伸出手指朝他头上弹几个“脑崩”。罗峁峁站起来打个转摔倒,带有哭腔地再次开骂,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村人依旧乐笑着,等罗峁峁骂声弱下去,再问、再弹几个“脑崩”。一直要闹到罗峁峁声嘶力竭才肯罢休。

有年长的村人呵斥年轻人不要这样挑逗罗峁峁。而罗峁峁每次输钱后,若不遭到村人这样的挑逗似乎心里憋得慌,就主动出击,找几个年轻人反问,你给我寻下老婆了没有?年轻人便又开始,反复这样。村人说,罗峁峁输钱了没办法发泄心情,大概就需要这样的方式来平衡心理。

罗峁峁成了村里的乐子。他喜欢唱榆林小调,调子旋律在陕北各地没多大差别,而他的声音有别于其他人。他的嗓音柔软,即使再高亢的曲调在他口里唱出来就有了韵味。他总喜欢唱一些悲戚的小调来,唱得哭哭泣泣令人心里难受。有一次他又前来赌博,结果那天人凑不够没有赌成。他就靠在墙上晒太阳抽雪茄。村里女人也多,聚在一起说三道四甚是热闹。这时听见罗峁峁唱曲了,他唱得很投入也很深情。大伙儿都侧耳听着,被他的曲儿渐渐感染。罗峁峁旁若无人地唱着,随着曲子的节奏起伏着双肩,时不时扬起双臂在空中抖几下。他一曲接着一曲唱,唱得日落西山,唱得这个冬天雪花飘零。大家没有散去,围聚了很多人。他的曲子再度感染了村人。特别是那曲《一对对大雁》唱得肝肠寸断、催人泪下。女人们个个热泪涟涟,有的泣不成声。这时大家注意到,低着头唱歌的罗峁峁的眼泪早就流了许多,滴在地上结成了白白的冰。

大家不再取乐他了,是他的歌声改变了村人对他的看法。大家都理解他的处境,一个人孤苦伶仃活着一辈子多不容易啊。他唱的最多就是《一对对大雁》。大家心里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唱那首曲子。他也有爱情的幻想,而一辈子不曾表达也不曾得到。他也有向往,而一辈子不曾实现却暗暗努力地追求过。

他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具体在哪一天。也是在一个冬天,好几天没见到罗峁峁的村人以为他病了,就有人端着热饭去给他送,进了窑洞见他死了。村里有好心人找来几个青壮劳力到后山埋掉了他,他挣下的那口棺材被村里一个木匠上了一层油漆,光亮了许多。村人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在破褥子底下找到了一个包,打开包,里面装有几百元钱,还有几张照片,那几张照片是村里困难人家孩子的照片。在一张烟盒背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这些钱分给那几个孩子。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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