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诗是语言的宗教(创作谈)
与大地的引力偏离,每一首诗都试图让我们飞起来。
诗不告诉我们任何实用的知识。诗是关于心灵的知识。
诗通向内心的原始海洋。在那里,你的灵魂和公元前两千年、三千年、五千年乃至更久远的祖先的灵魂,是同一颗灵魂。
诗是一种思维方式,它是巫性的。唯有真正纯粹的诗人,才会进入巫性思维。诗人一旦真正进入诗的状态,他的心魂就摆脱了文化大棚的遮蔽和豢养,逃离了时空栅栏的局限和羁押,他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他好象变成了无限时空中一个有着巨大磁力的磁石,众妙汇于灵,万物附于体,他说话,于是我们听见来自苍穹和万物深处那深妙、忧郁的声音。
诗人是另一种信徒。与别的宗教徒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信仰的不是某个人格神,他信仰的是作为最高语言的诗性语言。诗是语言的宗教,是最高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就是诗人供奉的神。每一种母语都有其信奉者,最虔诚者即是诗人。一般人只是使用语言,语言对于他们是工具,是另一种钞票,用于交换好处购买利益。而诗人则视语言为图腾和神物,把语言看做为生命显灵的灵符。在人所祭拜的所有神灵中,语言其实是唯一不朽的神灵。
诗人通过诗性语言进入母语后面的深远记忆和隐秘灵魂。母语是一条古河,一般人只是在河上淘洗、浮游、摆渡,为着一个实际的目的由此岸渡过彼岸,或永远在此岸滞留,浮泛于清浅的或浑浊的实用泡沫里,了此一生。而诗人则逆流而上,沿波溯源,在河的上游或源头,寻找清澈、天真的上古之水,洗刷、净化、校正现世的通用词典和流行词典,使它们不致在滚滚泡沫的掩埋里和轻薄的絮叨里,彻底失去灵性、神性和智性,而得以保留一点原初世界的贞操、羞涩、初心和本真。诗为这个过于通俗、实用、烂熟的世界提供另一种语法,诗是为这个世界纠偏的古老语法。当然,这个被人反复算计和折腾的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世界,智商太高,情商很低,德商很差,神性太弱,或者说世界过于小聪明、过于世故狡猾了,世界很少听诗怎么说,拒绝诗这种古老语法,而坚持用轻薄嚣张的语气胡言乱语。于是诗有时候就不得不自言自语,或者沉默不语。
而没有诗的世界,没有诗作为语法的世界,无论怎样嚣张热闹泡沫翻腾,也只是一个噪音应和噪音的世界,也只是一个错别字纠正错别字的世界,也只是一个病句引用病句的世界,也只是一个疯子指导疯子的世界,也只是一个市侩培养市侩的世界,也只是一个垃圾重叠垃圾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内里其实是异常空虚寂寞的。空虚寂寞者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空虚寂寞,其实是失去了心灵的语法——失去了诗。
唐朝空虚寂寞吗?唐朝不空虚不寂寞。诗,是唐朝的通用语法。唐朝用诗说话,说出了万物的隐衷,说出了山河的期待,说出了万古宇宙心。所以,唐朝不朽。
诗是最高级的文学样式,但是它的思维方式却是原始的,是直觉、通感、唯灵论的,你只有是个有灵论者,你才会是个诗人,你才是个通灵者。你或许懂科学有技术,这些对你的生存有用,但诗超乎这一切之外、之上。科学技术是对于物质对于有形世界的解释和利用的知识,而诗是对于灵魂、对于苍茫神秘的无形宇宙、灵性世界的深度感应和微妙感通。不断膨胀的技术和知识,占据了人的感知系统和生活空间。在高密度的知识、技术空间里,充斥的是有关这个物的世界的实用信息和消费信息,而不再有逸出这个世界或隐于这个世界深处和背面的更本源、更永恒的神性的或灵性的声音,不再有对宇宙万物神秘本体和更高结构更深领域的深度感应和性灵密契。在物质和消费的神坛上,信仰和灵魂的位置没有了,诗,随之式微,随之沦入虽未彻底消失但已对现存文化秩序和人们的灵性世界毫无参与价值和改良功能的可有可无的尴尬窘境。黑格尔在一百多年前曾经预言,随着技术时代的降临,诗及诗性艺术将走向衰落。
人的物质属性在不断放逐其精神属性。人通过物质的凯旋门走向精神的废墟。诗是对精神失败的最后反抗。诗人是顽固的古典主义者,固守在古老的城堡,他拒绝向现代举起白旗。
人至少有两个灵魂。一个是用知识、理念、欲望组装的日常灵魂,它主持人的实际事务,大部分人就靠这个灵魂当家,主宰了他们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生内容;而另一个灵魂,则是古老的、亘古不变的,它与万物同源、与宇宙合一,它不生不死、无始无终、贯穿着天地最初的脉息,连接着宇宙最后的时刻,它是无边的潜意识海洋。诗人也动用前一种灵魂,但这个灵魂只是码头,堆积着语言的礁石,在这个灵魂——在这个语言码头上,诗人眺望着另一个灵魂——那意识深处的大海,那人神合一、天人合一的无穷幻象,他用语言破译或是呈现它们。说到底,诗是这两种灵魂——日常的、琐碎的、漂浮的灵魂,与永恒的、浑然的、古老的、渊深的灵魂——的相遇、冲击、对话、辨认、链接、和解、交融,是人与宇宙、个体与众生、有限与无限、瞬间与永恒、生与死、意识与潜意识、知与不可知——是这一切的冲撞、交织、叠合,是这无穷地进行着的深奥游戏的语言呈现。诗是存在之谜的意象暗示。
有限语言被无限滥用,恰如有限能源被无限消耗,在耗尽了它们的原始能量之后,它们作为垃圾和灰烬堆积在那里。当然,你可以说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然而,要把垃圾转化成资源,这是一项具有高难度、需要高投入的高科技。要不然,我们就无须为能源因过度开采和消耗将导致最终枯竭而焦虑了。因为,按照“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的说法,我们制造的垃圾越多,资源也就越多,只是放错了地方而已。事情的真相显然不是这样。我们无法把所有垃圾都转化成资源,因为垃圾不可能通过无限循环来重新变成资源,最终只会是越来越多的资源变成垃圾,而不是越来越多的垃圾变成资源。起死回生的奇迹不是没有,但那是奇迹,或具备条件才有可能完成的奇技,不是常态。谁也不能把死人转化成活人,把一只死猫转化成活猫也不大可能。这道理并不高深,大家都可以想到。当然我不怀疑高科技能把一部分垃圾转化成资源。但这不是一项简单的、普通的技术,它必然是一项高科技,而且是需要高投入的高科技。无疑,在投入过程中,也即它将垃圾重新转化为资源的过程中,它还要制造一定量的垃圾。
当这个世界不再有诗的时候,上帝就是唯一的桂冠诗人,他把万物,把混乱的生存,把每一个生命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写进一首晦涩的诗里。
据说是死亡在叙述我们。在它还没有叙述到我的时候,我在活着。我必须与它争辩几句。诗,就是与死亡的抢白。
雪,无声地降落、堆积,它埋葬了那个藏污纳垢的老世界,它要重新怀孕和再生它,它把大地搬运、转移和提升到连大地自己都陌生的梦境中的位置;鸟飞过,带血的羽毛落在少女手中,少女抬起头,而鸟已去远,天空无痕;海,把万物和星辰的影子抱在怀里,海在流动,同时也一动不动、万古未动,整个宇宙的血液和银河的全部磷火,都在海的怀里沸腾和静止,星星们沉沦在海的怀里再不醒来,要度过它们咸涩的一生,让波浪把它们打磨成另一个宇宙的戒指;雷声散去,峡谷静如太古,岩石记录了闪电的手纹;一只白鹤与另一只白鹤对视着,它们分不清水里的影子是谁的,想飞,怕带错了影子,于是就永远站在那里。
这一切莫不是诗。当诗人们不写诗了,或写不出好诗了,没关系,万物和宇宙,仍然生动地展开着一首浩瀚大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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