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句（长诗节选）

姚风

1

朋友来到石景山，来到我家

打开窗子，想看看风景

却远远看见一个烟囱

时而冒黑烟，时而冒白烟

有时还窜出一束束火花

像是不肯瞑目的眼睛

他好奇地看着

却不知道那是一座火葬厂

2

她被一个个男人伤透了心

除了爱耶稣

她谁也不爱

她不停地给他写信

对她而言，在这个世界上

只有这个男人

在十字架上永远爱着

3

地球日益变暖

爱斯基摩人脱下皮袄

北极熊也剪短了皮毛

热爱动物，就是热爱我们自己

我们日夜加班

制造冰箱

我们要为每一只企鹅

准备好冬天

4

路边的一棵大树

被拦腰砍断

就像一个蹲下来的人

再也无法站起来

光亮的头顶

长出了蘑菇和青苔

5

全体会议上

举起了三千只右手

齐刷刷的

像是割草机修剪后的草坪

一只春天的燕子

张开剪刀

从我的手臂上方飞过

我发出一声惨叫

6

一朵朵云涌来

天空变得真实

它们飞过我们的头顶

向地球的另一端飞去

天空显得如此空旷

下面是孤单的人类

7

许多西方知名品牌进驻中国

但也时常抱怨

说中国富豪的买家群体太不稳定

“客人一下子就消失了

要不然出了国

要不然就是进了监狱。”

8

大海装满无数滴水

有人告诉我

从一滴水中可以见到大海

在一滴水中

我打捞沉船、银币和尸体

9

你把青春、纯真、爱情、健康

存入时代的银行

最后取出来的是

衰老、圆滑、疾病和绝望

丰厚的利息是

命中注定的女人

用一生的忠诚把你折磨

10

如果是天空

就要辽阔

如果是大海

就要深邃

如果是种子

就要长出粮食

如果脑袋秃了

就要拒绝假发

11

导演说，英雄不好演

很容易公式化

而在一张张善良朴实的面孔中

很容易找到汉奸的扮演者

12

在树被砍掉的山坡

我种下一棵树和许多红萝卜

然后“守株待兔”

我等的不是人

真的是一只兔子

13

你的阳光后面

是我的黑夜

地球旋转，改变睡姿

并不能改变梦的方向

焦渴，一个来自远方的客人

还在唇上跋涉

一个杯子在海上漂浮

想装下整个大海

因为梦境

有鱼群跃出海面

14

艺术家在广场中央

竖起一座威武的铜马像

既不属于帝王

也不属于将军

艺术家想让它属于人民

每一个来到广场的人

都想骑上去

每一个骑上的人

都显得威风凛凛

摆出的姿势

不是帝王，就是将军

15

车过长江大桥

看见远方被虚无吞噬

江水向着大海奔流

同车的朋友说

“每个月都有跳江的”

而我多么庆幸

我还没有积攒足够的悲伤

还没有找到跳下去的理由

16

多么幸运，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一个发明了伟哥的时代

一个用硅胶丰胸的时代

一个去月球旅行的时代

一个克隆人类的年代

在绝慧寺，大师说

做一个无用之人，方能脱离苦海

17

“旅行就是旅行者自己”

像佩索阿那样省略远行

取消飞机失事、轮船翻沉、汽车相撞

删除审视护照的目光

赶走拥挤的人群

枪毙外语中的叛徒

腾出旅行箱来保存情书

到处都是一样的生活

生活在别处

就是在原地改变生活

推开窗子，让苍蝇飞出去

让世界涌进来

18

在城市的主要大街，常常看见豪华轿车

悬挂着窗帘飞驰而过

里面载着阴影般的秘密

在一些国家，法律不允许遮挡车窗

哪怕在里面做爱

也许他们讲究透明度

就像在这里，人民都活在明处

19

1867年，葡萄牙废除死刑

成为欧洲最早废除死刑的国家

原因是

没有人愿做刽子手

在那个年代，患肺痨的国人

会买通刽子手

为得到一个人血馒头治病

20

我从疾风中拉回一匹马

我拍拍马背

把枯黄的诗稿当作夜草

马不时打着响鼻

快乐，无忧无虑

夜愈加静寂

在马的身上长出浓密的鬃毛

21

历史上，黄祸论甚嚣尘上

西方人说，中国人像蚂蚁一样繁殖

是对人类不负责的表现

这种指责，没有影响中国人的生殖力

如果不是革命不是饥荒不是战乱

不是瘟疫不是运动不是地震

不是洪水不是结扎不是矿难

中国的人口

比现在的还要多

我们知道，连绵的天灾人祸中

只有不停地繁殖生命

才能够延续生命

22

暴雨骤然而至

如急促的敲门声

我想起童年的雨夜

那个被警察带走的人

至今没有回来

雷电轰鸣

避雷针沉默不语

没有人说出我的恐惧

23

吾皇出游欧罗巴

应邀观赏芭蕾舞剧《天鹅湖》

龙颜大悦

赏银三千两

返国后

仍念念不忘

遂传旨太监

奔赴华夏各地

于窈窕三寸金莲者中

甄选芭蕾舞娘

组建

皇家芭蕾舞团

24

大海汹涌着无数只老虎

它们肆意咆哮

想冲出巨大的笼子

笼子，不因为巨大

而不是笼子

而在那个遥远的城市

一个从没见过大海的人

彻夜拧开水龙头

想以此

接通与大海的联系

25

马戏团的小丑表演之后

跑出来一只猴子

表演的节目是数钱

它像计算器一样

数完一千张人民币

甚至挑出一张假钞

26

鸟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但飞机会

登机之前，我买好保险

就像留下了遗嘱

天空美丽，但不宜居住

在天上，我惦念的是人间

机长报告说，正在飞越阿富汗

我没有想到塔利班

或者比·拉登

我想到的，只是与遗嘱有关的人

27

女儿，你就这样

美丽地来到这个世界

好像你知道我的孤独

知道我需要永远爱一个人

然后死去

28

谎言，从来不是语法错误

它要证明另一种真实

天空百孔千疮

心灵的机场一片荒凉

长出翅膀的飞机，无法飞翔

只有忧伤是快乐的

坐在杯中畅饮，直到喝亮黑夜

29

哑巴，也要参加合唱团

他张开嘴，但没有声音

面对镜子

他训练自己的口型

重要的不是声音

是合唱团一致的口型

30

在里约热内卢的耶稣山上

神在云中伸展双臂

准备拥抱世界

准备拥抱每一个人

不远处的贫民窟

在阳光下

反射出贫穷的光芒

神伸开双臂

却始终没有合拢

该说的，神说他已经说过

该做的，神说他已经做过

31

麻雀需要天空，但不会翱翔云天

它们在从屋檐跳到地上

一边小心地觅食

一边躲避着行人和车辆

灰头土脸的它们，常常混同于尘埃

它们是离人类最近的鸟类

但只有天空和大地

可以养活它们

笼子可以养活许多动物、鸟类，甚至人

但难以养活一只麻雀

32

孟德斯鸠说：人在苦难中

才活得像个人

其实恰恰相反，不知有多少人

在苦难中活成了动物

也许，孟德斯鸠所理解的苦难

和我所理解的苦难

并不一样

33

一把斧子躺在地上

就像一个睡去的孩子

安静地

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只有在举起来

砍向一颗头颅或者一棵树的时候

斧子才是一把斧子

34

整条河流

整个大地

都被放在了手中

他把大地和河流

糅合在一起

摔打，揉捏

最后，他选择最贫瘠的部分

塑出观世音的慈颜

35

冰川消失

大海淹没城市

适者生存

我长出鳞鳃鳍

重返大海生活

遵纪守法——

大鱼吃小鱼

我以小鱼为主

偶尔辅以明虾

但无需清蒸

或红烧

大海贫瘠，粮食短缺

就像今天

我潜游至南极

但所获不多

一条抹香鲸游到面前

如同胞一般问我

“吃了吗？”

36

学习热爱无用的事物

仰望星辰与明月

然后，在月光中低下头颅

明月，并不知道自己的用处

它照在人间的脸上

但从不迎合任何人的表情

从不恐惧，月光是谁的一身冷汗

刽子手的口袋里

没有一枚月亮铸造的银币

不让饕餮的夜宴养肥自己

清瘦的辉光

却可尽揽山河、城镇与田野

其实，你永远在无用中圆满

月有阴晴圆缺

不过是来自尘世的凝望

低下头，增加月亮的高度

而月光

在我的身上，扩大着无用的面积

37

我的画家朋友

从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那里归来

在白色的画布上画上了一片白色

白色上的白色

一个没有政府的地方

一个树比树还高的地方

一幅画就像是一张反对票

但不会取消皇帝

不会取消共和党，不会取消民主党

嘈杂的电视机里

法案已经被橡皮通过了

于是，我的画家朋友

在白色上的白色

又抹上了一层白色

38

五十年不变，不可能

一张脸用了五十年

皮肉和表情皆已松弛

这让我显得和善

青春期的愤怒，已过了保鲜期

变成肝郁气滞

遵中医嘱，吞服龙胆泻肝丸

紧攥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绽放成两朵鲜花

用望远镜拉近远方，折断了眺望

群山撞向头颅

痛大声呼喊

而天空像巨大的消音器

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39

塔楼上，自鸣钟又一次敲响

又有什么东西

像瓦砾一样

在我的身体内，被震落，被粉碎

尘埃，碎片，废墟

我的生活忙碌无比

我说的是身体

而内心，像遇难多年的矿工

好久没有被说起了

40

“毕加索如果在中国

一定会死得很惨，死得很不安宁！”

一位画家对我说，“当然，这样的画家

也不可能生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