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常胜国
陕西绥德人,生于1963年。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著有作品集《以生的名义》,长篇小说《三十里铺》,中篇小说《恐慌年》《藏枪记》《我的前世今生》《民歌》,短篇小说《沿着脚手架上升》《第三名》《学生马锁》《不知谁家的女子》《唢呐父子》《女人老马》等。
“我感觉自己正在无可挽回地跌向深渊。”他对自己说:“但是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至少你要让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一 两件事情的关联
这是一个奇特的大杂院,破破烂烂的窑洞及房子都非常拥挤,如果一个人不幸得了痢疾,在这个院子里就遭了大罪,因为他急忙到不了厕所,到了厕所又找不到便位。即使像清理厕所垃圾这样一件事情,挑着粪桶的人也必须像走迷宫一样穿过许多甬道,常常因为要经过住户的灶头而招致咒骂。
一天下午,乡政府职员吴大有休假回家,他走进这所大院,就在他抬腿迈进通往大院的门厅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块巨大的、足以砸死一头牛的柱石从影壁墙上掉了下来,石头擦着他的脚跟儿落在一滩脏水里,溅了他一身泥污。石头落地的沉闷声响使他想起那两个死去不久的同事,他们一个死于肝癌,另一个也死于肝癌。他们的葬礼让很多人唏嘘不已。
当夜,他早早在这个大杂院的一间房子里躺下,并未理会妻子的问询。妻子以为他需要她的温存,也很快宽衣睡在他身边,而他却被石头落地的沉闷的声音和葬礼的事情搅扰着。“这两件事情是有关联的。”他对自己说。
妻子将一只手搭在他胸口上。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但没有睡着。妻子是从他的呼吸中感觉出来的。他也将一只手搭过去,搭在她的大腿上,妻子接着的反应是将一条腿压过来,开始了一种很不自然的肌肤的接触。
“这两件事情有没有关联呢?”
他想通过某种方式结束思虑的纠缠,他扯掉妻子的裤衩,浑身来劲。“一切烦恼都会过去,都不过是和妻子来那么一次。”但一切行动却因为他的问题而告失败。妻子打着哈欠,在他的两腿间用一只手的动作,结束了两人之间无谓的翻腾,然后她翻转身,很快便呼呼入睡。
他想跳出一种烦恼,却又陷入另一种烦恼。几个月前,他的男性特殊器官失去了它的特殊功能,妻子劝他去看一看医生,他不以为然,以为那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妻子为了解决他的问题想了许多办法,其中包括给自己添置新潮的衣服,购买了口红和香水,内衣都换成了足够性感的款式。在一切办法都想尽并验证自己虽然三十多岁但并未失去风韵和对男人足够的吸引力之后,丈夫的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她便在许多时候哈欠连天。
二 相同的每一天
在单位,同事们不叫他吴大有,而叫他老阴,有地方文化的特殊含义,与他不温不火,随顺平和的性格有关。同事们都非常喜欢他,常拉他去镇上的小酒店吃饭,他要是不去,大家就想方设法哄他去。去了别人喝酒,他是斟酒员,给他的奖赏是一桶饮料。
前不久单位失去了两位同事,大家的情绪都非常低落,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什么都不干,个个像霜打了的白菜。突然有一天,老阴发现大家不仅情绪非常低落,而且十分焦虑和恐慌。那是他在一顿午饭以后发现的。灶上的炊事员做了一顿羊肉臊子面,到点后炊事员像往常一样吆喝大家吃饭,大家端着饭碗,没有了往日的调侃,将大碗紧扣着嘴脸,哗哗啦啦把一碗面刨进肚子里,个个脸上都带着焦虑和恐慌的神情。这种变化在外人看来似乎还算正常,但其实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例如代理镇长召集大家传达一份重要文件,他满脸的苦相,一读出口便结结巴巴,仿佛他读的是一份极令他伤心的祭文;当一切工作都匆匆结束以后,人们开始专注一桌噼啪作响的麻将牌,老阴和一群焦虑不安的人伸长脖子,虽然被烟呛着,被臭屁熏着,但还是觉得聚在一起好,聚在一起专注一件事情,少一点焦虑和恐慌。
这样看下去,几乎每一天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逃避的方式。例如有人到镇政府反映附近的山上有一个乡民在放牧。封山禁牧已经两年了,有人还那么不自觉。“让老阴和小田去,狠狠地收拾那小子一顿。”大家在牌桌上头也不抬,就把工作安排给老阴。小田是司机,和老阴同住一个大杂院。
老阴是真想找点事情做,好让自己摆脱那种焦虑不安的情绪。上了吉普车,还未坐稳,小田一踩油门,吉普车就气狠狠地冲出了大门。车子像一头被人追赶的、带了刀伤的猪,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嚎叫着,又蹦又蹿。
他们赶跑了牧羊人,扣了羊群中最肥的一只羊作为处罚。返回的路上,车厢里多了一只羊,羊受了惊吓就开始拉稀。车子继续像杀猪一样嚎叫,老阴和羊一起在车厢里翻滚。老阴被颠得受不了啦!“你开慢点行不行,我骨头都散架了。”
小田猛踩了一脚刹车:“老阴,咱单位死了的那两个人前天还在集市上买过节的羊肉,有个老乡看见他们了。他们还在咱单位大门口徘徊……你难道一点都不慌吗?要不,咱们把这只羊杀了,去祭奠一下?”
“你先把车好好开回去。”
要配合市里的交通部门去测量高速公路的走径,去的仍然是老阴和小田。小田的车仍旧开得疯快,但路是柏油路,少了些许颠簸。到了地点,小田不再跟着行进,坐在车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测量到了最后,一个村老汉看见测量仪对着自己的宅院,慌慌张张地跑来问老阴,是不是公路要从自己的宅地上穿山而过。“可能。”老阴回答。“大大哟!”老汉捶打着大腿,把身上的土抖落给老阴,“我好不容易在窑侧旁批了一块宅基地,儿子娶媳妇用得紧哩!连砌窑的石头都打好咧!”
“我告诉你吧!先甭砌那窑。”
后来,那个老汉又撵到单位来找老阴,问老阴公路的事情定没定,自己到底该怎么办?老阴无法回答。以前老阴觉得单位就像一只风箱,上级下达了任务,大家就抽动风箱,让一件事像火一样燃烧起来,风箱一停,大家就十分无聊。但有时候,大家抽动风箱把一件事情烧起来,然后不知为什么又把那件事情撂在一旁让它凉了,然后再去抽动风箱,去烧另一件事情。现在他明白了,这跟焦虑有关系,跟恐慌有关系。当一个需要逃避的人无法再在一块石头背后隐藏,他难道会甘心像小孩子一样蒙上自己的眼睛来欺骗自己吗?不,他会寻找另外一块石头。
老阴回到车上,还想到别处找一点事做,小田却开动车子,把老阴拉回到那个叫人焦虑不安的单位。
把车开到单位,小田要拆车,小田说这车他妈的不行了,老阴你帮我一把,拆了这狗日的看它还老实不老实。
“这车好好的嘛!”
“这车他妈的不行了。”
小田就拿了工具动手拆车,拆得满地都是零件,自己弄得满身油污坐在地上喘气。
“我算计了一下,”小田歇缓过来说。“我们单位的人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
老阴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蒙住了。
“何以见得?”
“四十岁以前还想着混个科长局长的干干,到了四十岁就彻底没戏了,政治生命就宣告结束,人就被抬到太平间了。”
“这话不对呀小田!”老阴说:“你要是想弄个国家主席干干,那你的寿命就只有零岁。”
“老阴,你看我是个烂工人是不是!”小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在咱这小地方,当了市长县长那就是当了总统当了国家主席了。在咱这小单位你当了科长局长你也就是总统就是国家主席了。”
小田说,知道司机为啥都爱喝酒吗?就拿我来说吧,搁到过去,我就是咱这衙门里的轿夫,你们都是坐轿的,抬轿的要是混得有酒喝,那真是不错的。我呢?我的政治生命就只有这三十来岁,人家当司机三两年就换车,红旗帕莎特本田奥迪不停地换,我一辈子也就这辆破吉普,我想评个高驾的职称吧,又名额有限,算啦算啦!我评了高驾也是开破吉普的高驾,我领的工资还不够人家换一螺丝钉。
“你可真逗呀!”老阴哈哈笑着:“你的政治生命!”
小田也笑。小田说:“我们去吃饭吧。”扔下满地的零件,拉上老阴到小酒店去吃饭,小田喝着酒说:“老阴你是上过大学的人,你喝的墨水比人家撒的尿都多,你四十不出头,怎就没戏了呢?都说现代人早衰,没有奔头他还能不早衰?你看看现在,三四十岁退休的人海里去啦!这都是怎闹的嘛!咱才刚刚学会做人做事,突然就没戏啦!到底是年龄不饶人还是人不饶人?我呀我慌!不光为我慌也为我那儿子慌,三四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他能有什么戏?他有狗屁的戏!”
老阴上大学学的是师范专业,分配到镇中学教了几年书,被评为全国教学能手,后来调到乡政府,还想着提拔,然后进城,到区政府或市政府工作,后来不再想提拔的事,光想进城,也差一点就进城了,他联系好一个单位,结果那个单位换了一个头头,三十五岁以上的年龄一概不予接收。让小田说对了,对老阴和他的同事来说,年龄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它让你在恐慌之中一点一点丧失打拼的锐气。年龄是个坎呐!一个接一个的坎,许多坎你觉得自己迈过去了,其实你是爬过去或被人抬过去的。
前些时,妻子告诉他,儿子考高中差了十分,未被录取,继续上高中要向学校赞助一万元,正好一分一千元。老阴后悔自己离开了教学岗位,偏离了所学专业。许多次都想得心痛,一个人捶胸顿足。如果他一直在学校干,现在说不定已经进城,说不定有了不错的业绩,自己的儿子说不定能顺利考入高中,即使考不上高中,也可以免费借读,可以给家里省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呐!更让老阴羞愧的是,妻子在这事情上仿佛在揭他的疮疤,她居然动员老阴去做合同教师,或者干脆托人再调回教育系统。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调离时是妻子的主意,又托人又送礼,现在又打算让自己再调回教育系统,再托人再送礼。老阴发誓绝不再提这件事。
“小田,我决定今天破例和你喝两杯,因为你的话很有见地。”
“那太好了!说起知识来,我跟你差远了。”
“我今天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咱们那两个同事实在说来不是死于什么癌症,而是死于焦虑和恐慌,因为他们面对无处不在的恐慌已经无处躲藏了。迟早我们也会无处躲藏的,所以你的羊肉就不要拿去祭奠他们了,还是自己吃了要紧。”
三 两件事和更多事情
的关联
假如今天晚上影壁墙上掉下来的石块砸得自己脑浆迸裂,死于非命,那谁的损失更大呢?是妻子还是儿子?当然是儿子啦!妻子可以再找一个丈夫,而儿子再也找不到一个亲爹了。妻子会在自己死后不久的一天脱掉丧服,然后穿上一件黑色短风衣和一条长裙,脚上是一双带拉链的高腰皮靴。她会抹上口红,在身体的某些地方洒上淡淡的香水从大街上走过,看似匆忙,其实一点事没有。后来她找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许多地方都强过自己,使她觉得宽慰。他们在第一个同床的晚上或者白天聊天儿,他问起她的前夫,她说:“一个死人,不去说他。”
那男人会在哪些地方比自己强呢?自己什么地方有毛病呢?这话他问过小田,“小田你看我有什么毛病?”小田说:“你没有毛病本身就是毛病。”
妻子哈欠连天,用一只手在他的大腿之间帮他解决了一个毫无现实意义的烦恼。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妻子用一只手使他达到了高潮,他俩都异常兴奋。他想起小田讲他的一个司机朋友,他经常去偷女人,他和他妻子做爱的时候始终留着一半力气给另一个女人,因此他的外号叫“刘一半”。妻子听后咯咯地笑,说他怎能留下一半来呢?他怎么能留下一半来呢?大有你是不是也留下一半给别的女人哩!
自己留了一半了吗?留了一半给谁呢?而且留了这么久。
妻子一觉醒来,发现他未入睡,她下床去小解,“你怎么还不瞌睡呢?”他不吭声。她钻进被窝想再次睡去,却睡不着了,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她停顿了一会儿,她在找合适的字眼和语气。
“咱儿子那一万块钱省下了,而且上了重点班。本来我想明天告诉你,省得你又睡不着。”
他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等着他发问,但他没有问。
“有个人替我们在校长那里说情,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儿子住校还住的是学生公寓里最好的房子。”
“谁?”
“你是问谁替咱们说了情吗?他说他可能认识你……他是学校的董事长,也做房地产生意,总之生意做得很大。”
他不认识什么董事长,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谁能够送给他一万块钱的人情。显然这里面另有文章。他想,这将是一个噩梦不绝的夜晚。
她一开口,也预感到今夜的谈话将变得很不寻常。她接着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如果咱们愿意,董事长还可以给咱们一套房子住。
“告诉我。”他说:“你用什么报答他呢?”
“我还没想好。”她回答:“我是说,如果你去给学校代课,房子我们就可以住进去。”老阴从来都不曾把自己的生活想象成一个美妙的音乐盒,但是在今天晚上,他觉得自己将失去一个普通人最起码的精神依托。他一夜未眠。
四 许多失眠的日子
经过那个不眠之夜,老阴已经有一星期的时间不曾合眼睡觉了,老阴尽量让自己头脑清醒,他清醒地计算着时间,已经有160多个小时不曾睡觉了,白天都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白天过去了,夜幕降临后他四处游荡,他到小镇对面的山头上去凝视小镇,小镇沿公路依山而驻,地盘最大的单位是学校和镇政府,然后是一些民居和商店。小镇的灯火在一盏盏熄灭,但镇政府每个窑洞的灯差不多都亮着。自从单位死了两个人之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还有一个院子里有灯火亮着,院子以窑洞为主体建筑,对立着两间小平房,从房顶上望过去,小窗的灯火像半个月亮,透着温馨。那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和她女儿的住处。
同事们凑在一起搓麻将,老阴一个人跑到学校空荡荡的操场去丢篮球。已经是暑假了,操场上热浪翻滚,一群孩子玩得浑身冒烟。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引起了他的兴趣,她是一个娃娃头儿,在操场上不停地指手画脚,不停地呵斥别的孩子,显得成熟而且迷人。他想起自己在学校任教的时候,有一位可敬的老校长,校长的存在使他的生活变得温暖。那位好心的老头,他白发苍苍,胡子拉碴。他的双手不仅长满老茧,而且伤痕累累,使人联想到一片沟壑纵横的土地。他安排全校师生每周一次义务劳动,给学校的自留地灌溉或施肥。当地里的玉米棒子成熟的时候,师生们来一次玉米棒子大会餐,下一个周六再把聚餐后的粪便及时地送到地里去。老校长在那一年的冬天里去世了。这一年他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自己的专长。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如此眷恋学校的生活。再一次到操场上去丢篮球,小姑娘递给他一篇她写的作文让他看,并说是妈妈让她这么做的。“我的妈妈名叫……”他看完她的作文以后吃了一惊,她不是个好学生,文章显而易见是抄袭来的,她在应付差事。“你是个好孩子。”老阴说,他拉着她回家,指导了她的作业,又帮她完成了一篇关于冬天的作文。她的妈妈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她的丈夫在煤矿上卖苦力挣了一些钱,然后在一次矿难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又为她挣了一笔可观的赔偿。对这个男人来说真是太冤了,但这都不是她的错。她总是显得有点害羞,但在那天,她执意要留他在家里吃饭。她还试图跟他在“知识”方面建立关系,执意想要知道他是如何被知识改变了命运,如何考上大学的。这个问题真让他犯糊涂。他现在唯一能够想起的,就是自己上初中时有一天和同学一起去偷看厕所里的年轻女人,别人看一眼就很快溜掉了,他却一直看到女人提起裤子离开厕所,才带着兴奋而迷惘的神情离开那堵并不严实的墙。“这个女人的屁股好大呀!看上去比穿着裤子大多了。”他那时总是习惯在一切事情上体味朦胧的人生,人生就是要在欲望、焦渴、忍耐和希望之下发奋苦读。他因女人的屁股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精神振奋,他要干好一切,要对得起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屁股。
他走的时候小姑娘带着机灵和顽皮的孩童神情拉着他的手,老阴想,这孩子也许很想有一个父亲。
他也许已经答应经常给小姑娘补课。但当他抱起篮球往球架上丢的时候,小田神色异常得围着他转悠,老阴有点生气了。“小田你想干啥呢?”
小田长吁了一口气,小田说:“老阴你甭丢球了,镇上的老乡又看见咱那两个死人在到处转悠,其中有一个鬼魂也在操场上打篮球,还跟镇上的一个小寡妇好上了。”老阴说:“什么鬼魂?那就是我,可我没跟小寡妇好。”
“是你吗?”小田说:“老乡那天临黑叫我去操场上看究竟谁在打篮球,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把篮球丢得咚咚响,可我回到单位,却见你大睁着两眼在炕上躺着!能是你吗?”
白天,小姑娘拉他去辅导作业,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年轻的寡妇。辅导结束后她照例留他吃饭。看得出她给自己做了精心修饰,脑后的头发向上扎着,一脸的神采。穿一件无袖乳白线衣,一条熨得很直的紧而短的黑色麻纱裤子,一双高跟拖鞋,趾甲上涂着深红色的油彩。除了略显消瘦,她算得上是一个美人。
饭后,年轻的寡妇胸脯一起一伏,有点害羞的样子。她告诉他,她很早就在城里买了房子,一直空着,自己决定不了搬到城里去住呢,还是继续住在小镇上。
“你有条件的话应该搬到城里去住,老阴说。在城里孩子可以接受比较好的教育。”
“我也想呢。”她说:“在镇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让我牵心了,可我老是牵心,不知牵挂谁,牵的什么心。”
老阴异样地望着她。
“我很丑吗?”
“不。你美得像小镇上的月亮。”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总是疲于交际,热衷于这样那样的聚会,在家里很多的时候都在打瞌睡,除了理解为疲惫,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他心里不得不承认,他对小寡妇有点迷恋,夜晚游荡的时候,他总是久久地注视着她窗户里透着的温馨的灯火。
老阴回到单位,小田问他是不是去和寡妇幽会了,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出去游逛?
“没有。”老阴回答。
“老阴你跟上鬼哩!”小田说:“你每天夜里都出去游荡,你也和寡妇幽会过。你在一块玉米地里哗啦哗啦来回窜。单位的人什么都不干了,日夜跟踪你、侦察你的行踪。这镇子都让你搅翻天了。你要注意影响。”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那是。”小田说:“我都告诉大家,现在是寡妇门前没是非。如今的独身女人多了,她们自己巴不得找点儿是非出来,有了是非那都是好人好事。可是你最近为什么总是躲着大家?看看你的眼睛,红的就像两道血口子。你为什么不回家休息休息!”
“行了。”老阴说:“小田你在城里认不认识一个什么中学的董事长?”
“谁不认识他?”小田猜测着老阴的心思,“他的外号叫刘一半,谁不认识他。”
老阴说:“那个小子居然想让我给他的学校代课。”
老阴凝视着夜幕下的小镇,想从极度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谁会为你的不幸唱挽歌呢?老阴想。没人会为你的不幸唱挽歌。老阴咧嘴笑了。
五 更多失眠的日子
160多个小时以后,老阴担心自己的失眠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他买了安眠药并按规定剂量服用,熬了一个小时后他又服了一次药,这一回,他吞服的药片太多,睡着后很久都没有醒来。
老阴入睡后下起了雨,雨下了两天仍没有停的意思。小田惦记着自己家里漏雨的灶房,更惦记着调动的事。区政府新添了一辆7座小轿车,司机暂时空缺。接车的时候小田也去了,他一路开回来,一路擦擦洗洗,好像车已经是自己的了。司机朋友在领导面前推荐了他,见面礼都送上去了。7座小轿车让小田魂牵梦绕,日夜坐卧不宁。
他开着那辆破吉普车进了城,大杂院在淫雨中一片泥泞。回家时他经过门厅那堵影壁墙(有人又把它照原样垒了起来),想起老阴躲避石块的情形。这时,那堵墙上有什么声音吸引了他,他站在甬道上淋着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那堵影壁墙像摞起的骨牌一样,有一块石头从凸出的底部掉了下来,接着轰隆一下,整座墙倒塌了,小田跳了一跳,一只鞋压在了石头下面。
“老阴,我要搬家了。”
老阴睡得太久,醒来后发现下过雨,天已经放晴,太阳从窗子上透进来,让人惶惶不安。
“你那么恐慌犯得着吗?”老阴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住的房子都是危房,大杂院已经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你这话好像言不由衷呀!或者你什么都不懂!”小田说:“我请风水先生看过,大杂院阴气太重,对三四十岁的人特别不利。”
是吗?老阴想,也许我们感觉到恐慌并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正在以另外一种形式与死亡接触。
他每天都在和失眠争斗,已经病得不轻了,不得不回家休息。在睡觉前,妻子为他准备了安眠药和服药用的水,他极不情愿地吞下那些药片,她走到另一头把灯关了,他却嚷嚷要她把灯打开。在灯下,她偷偷地看他,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些事情,也像是故意在跟睡眠对抗。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球开始浑浊,眼皮开始往一起粘。那样子与其说为了睡眠,毋宁说怀着痛苦昏了过去。她确信他已入睡,于是松了一口气。
有一次她侍弄他服药,用一个碗盛水,服完药他久久地盯着那只碗,他入睡后那只碗仍然放在床头的一个小桌子上,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吓了一跳,那只碗使她想起一个非常经典的奸夫淫妇的古老事故,那个古代的妇女将一碗毒药灌进了她老公的肚子里。
他睡不着觉,她就向他讲述这样一件事情: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失业以后好不容易找了一份临时工作,第一天上班她花了很长时间把自己打扮起来,然后骑上鲜亮的踏板摩托车上了街,她穿着黑色的、丝绸质地的裙子,如果夏天的风掀开她的衣裙,或者自己偶尔无意地拉拉裙子,就会露出白得耀眼的玉腿。她一定是愿意让自己的腿偶尔在一些人群的眼中暴露一下,否则就不会选择穿裙装。摩托车在加大马力,突然间,她感觉身上有些不对头,她刹住车,用一个细微的动作检查了自己的身体,她发现自己忘了穿内裤,慌乱之中,摩托车倒在了地上。
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几天都神情恍惚,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一位最要好的女友,为的是得到女友的一个安慰,女友从她那里离开以后一刻也不停地把这件稀奇事讲给所有相识的人。
“这可真是稀奇,千古一遇。”他对这件事情显出兴趣:“它其实是一个事件,具有划时代意义。”
她一想起这件事就不由自主地打冷战,以后穿衣、换衣和上完厕所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臀部,并且低头躲避周围投来的目光。
六 在他失眠的日子里
妻子的历险
现在,她站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摸摸自己的臀部,她身上裹着一件棕红色的风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她的同事约有四十来人,各自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三三两两地站在站台上。
这是一个城镇小站,在几公里外的郊区,西北的隆冬寒风凛冽,四周气氛萧瑟,冷冷的铁轨从枯黄的蒿草和砾石中延伸向光秃荒凉的山川。
进站的时候他们遭到了第一次阻挡,车站方面的人已经获得消息,说他们有上面的规定,不得将车票售给结伙上访的乘客,就是说因为某些目的,他们失去了乘车的权利。这时她还怀着平静的心情,因为不过几分钟,他们中间年轻的组织者率先愤愤地闯进了检票口,后面的人一拥而入,她甚至带着胜利者的微笑,随人群进站的时候习惯性地低了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臀部。
她跺着冰冷的脚,吐着一口一口地热气,等着列车进站,她要和同事们一起挺进省城,到省府去上访。
许多同事已经注意到站上的工作人员一脸紧张地在他们周围穿梭,列车鸣着长笛进站的时候,更多的站台工作人员和车站派出所的警察赶到了站台,并迅速向徐徐而来的列车围了过去。
列车的车门紧紧地关着,车里的人下不来,车外的人上不去,像一只僵死的蚂蚱。列车在小站只停留五分钟,三分钟之后,同事中有人说如果这一站到站的乘客下不来,列车可能直接开往下一站,然后把乘客甩下开走。这群人立刻采取行动,拥向车头,不少人从站台跳下去,其中一个年轻人过于着急在铁轨上磕破了头皮。从这一刻起,整个事件变得不可逆转。
整队的防暴警察带着盾牌涌进车站,她不止一次在街上看到这些小伙子带着盾牌列队出发演练或演练归来,都是不久以前的事,她根本想不到他们居然与她正面相遇并且发生冲突。一个警察告诉他们,事情闹得太大,消息已经捅到了铁道部。
她突然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可怜的、由于过分小心而未穿内裤的女人,她到底怎么啦!肯定是经历了重大的变故,她的不慎的确不是因为大意,而是因为过于小心,但谁又能说得清呢,也许她还是太不小心了。
年轻的组织者尽管以千万条理由煽动了一批人,尽管用千万个观点来反复论证这次行动的合理性,但他们忽略了许多细节,忽视了政府在某些事情上的强硬立场。事件的发展和它带来的许多后果是他们根本不曾想到的。
传讯从第二天开始,由于人多,隔了一天才传到她。在一间冰冷漆黑的房间里,一盏灯罩在她头上,传讯者问被传讯者冷不冷?冷。那就把一切都讲清楚,讲清楚后到不冷的地方去。
她结结巴巴,只知道申诉一些自认为很重要的事:企业要出售,我们工人怎么办?我们要得到相应的报酬,我们要找回我们的权利……还有,招标报名的程序有严重的舞弊行为……
那么,谁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企业要出售……根本就没有组织者和领导者,都是自发的。在火车站,防暴警察要他们按规定的路线撤出站台,排队撤退的时候,前面的人低低地向后面的人传话:“往后传,根本没有组织者和领导者,都是自发的。”传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话,“都是自发的。”
这位女士你没讲真话,其实我们已经掌握了实际情况,我们都知道。
“知道还来问我。”
“注意态度!”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反正不是我。”她哆嗦了一下,她有点害怕了,不知道他们将如何处置她。
“那是谁呢?”
“我不知道。”
语气又严厉起来:“谁在站台上喊‘谁也不能退缩,谁退缩日他妈!你说,这是谁喊的?”
“哪里有这句话嘛,我就没有听见嘛!”
“你什么都听见了。”
传讯者其中的一个人因为长时间憋了一泡尿,已经到了非释放不可的地步了,他走出去后,另一个人用随和的语气说,我们也不想和你们对抗,我们也同情你们,但这是我们的工作。
“你住在哪里?”她问坐在暗处的他,感觉一下子轻松起来。
“都住在老城区嘛!谁不认识谁。”
她问:“我该说些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你说什么不说什么都一样,反正你又不是组织者。”
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如果他们的队伍里出了叛徒,把组织者出卖给政府,那就让叛徒去干好了,她绝不做叛徒。
传讯的结果是谁也不是组织者,同时大家又都是组织者。但一起拦截火车的严重事件绝不能就此了事,当局的传讯没完没了,并且发出最后通牒:如果无人承认挑头,四十多个人就同时做行政拘押处理。两个年轻人在权衡了轻重之后决定承认他们的组织者身份,反正无牵无挂,省得连累大家。
对组织者的处罚是行政拘押一个月。这意味着两个人将在看守所里度过春节。
开脱的工人不愿接受这个处罚,无论如何也应该让同伴在春节前夕回家过年。他们在一起作进一步商讨,最初的发言这样开始:一个大块头女友说,我们可以反告公安,他们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违法,审问我们女人应该由女警官进行,可他们全是男的。
她傻傻地问:“他们怎么你啦?”
“真是!”女友给了她一拳,“说什么哪!”
可行性方案很快在某个高人支招下拿了出来:当时在站台上看见防暴警察,大家都非常慌乱,慌乱之中有人从站台上跌了下去,跌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于是更多的人跳下站台实施抢救——大事化小,拦截火车变成了抢救失足者。
案子已经了结,补救方案被当局否决。有人开始策划下一个方案:到市府去要求释放被关押的工人。到此,上访计划彻底变成了对同伴的声援和救助计划。
七 他在深渊里挣扎
老阴相信,提前进入失眠状态的另一个人是镇政府的纪检员,但他选择的治疗方法不是吃药而是饮酒,事实上,他每日24小时除了少量的进食外都在不停地饮酒,就连晚上起夜都要抓起酒瓶喝上两口。纪检员拿出写字桌下面的酒缸子,像渴极饮水一样咕咕喝上两口,桌上摊着一份写了一半的上报材料。“我这两天很忙。”他对进门的老阴说。但这其实不是拒绝,而是要告诉老阴,他饮酒之后的工作状态非常之好。而老阴知道他从来没有为工作忙过,许多同事因为自身的嗜好而不能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去,他们被诸如酗酒、打牌、追逐异性等嗜好所掣肘,这个单位是严重的人浮于事,一切工作其实有老阴和司机小田即可包揽。
纪检员说他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房间是黑的,而他发现灯管突然会亮起来,他双眼逼视灯管,灯管就会熄灭,一闭上眼睛灯管又亮起来。差不多一整夜都是这样。他感觉自己被上苍赋予了一种神奇的力量,这种感觉使他鼓起了信心:等到天亮,一个崭新的未来在等着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尽管天亮以后他检查发现灯管出现了故障,但他相信他有力量让一切重新开始。
许多同事都说纪检员死于饮酒过量,这纯粹是胡说,他死于过分焦虑,另一个同事也是如此。在一个人数有限的群体当中,这无疑是一个恐慌的漩涡,这个漩涡携带的信息全是关于死亡的话题。老阴记得他的大学教授曾经讲过,黄泉路上无老少,其实是一种学术的误导,死亡的学术意义是:当一个人感觉自己已经丧失了责任感与使命感,他就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老与死亡,活着,就别让自己丧失这两种感觉。
据说这条街上曾有一座文庙,有条巷子就叫文庙巷。人们在老阴所住的大杂院前面筑起一座高台,台上竖着五根龙柱和一尊孔子的塑像。从前的塑像从百十米远的地方看上去完全像一个玉米棒子,在市民的一片嘘声中当事者不得不把高大的塑像拿走,必须重塑一个孔子。赶上老阴从镇政府回来,他读过《史记》,史记孔子的脑袋四面高中间低,因此取名叫丘,他身长九尺(当时的计量单位),别名“长人”,因此孔子的身材不可能像一个玉米棒子。但是,随便吧,老阴的责任感在慢慢消失。
但他觉得有必要与他的妻子和儿子说一说孔子:孔子有一个弟子每日自省三次,做这件事的时间段我们不清楚,但他肯定是腾出了足够的时间,也可能那个年代生活节奏慢,可以让人有时间和精力把当天的对错得失作一了断。人与圣贤的思想差距到底有多大?人在回想往事的时候多少是在为自己的苟且之事寻找足够的理由,人在回想往事的时候更多的是在回忆中再一次重温被自己奉为甜蜜的事情,再一次得到享受,再一次为生活中的自己注射兴奋剂。我们都会想起过去的事,假如你不曾为做错的事情反省,那至少不要为自己的错误寻找理由。
晚上,在大杂院的房子里,妻子非常小心地将自己一条赤裸的、带着一些连自己都解释不清信息的大腿搁在他同样赤裸的身上,随后她把自己的大腿轻轻挪开,她轻声说:“我们……是不是……提前更年期了!”她发现自己在流泪。
他在想,他不能让责任感和使命感这么快就从自己身上消失,他必须挽留它们,但这似乎由不了他自己。
她有一个倒头就睡的习惯,而他的睡眠一向却那么差,她有时会觉得这似乎是她的罪过。但晚上我们除了睡眠还能做什么呢?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他回家以后她一定记得刷牙,然后再将自己身体的某些地方擦洗一下,拿出清洗干净的、散发着皂香味的内裤和胸罩预备换衣。有时她在他身边躺下来,干脆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些动作都曾经有着清楚的信息,现在,这些信息不再起作用,她像一株连根拔起的花枝,不知道花朵该在什么时间开放。
清晨,她在想这样一件事,如果她挺身去援救身陷囹圄的同事,那么她和许多人也面临被关押的危险。她怕么?似乎没什么可怕的,当那两个年轻的同事站出来说他们打算为大家的事去坐牢,并解释说他们之所以方便去坐牢是因为他们无牵无挂。她那时想谁该不该去坐牢难道需要理由吗?人人都是有牵挂的,人人又可以做到无牵挂。他们年轻,而她不再年轻了,老与少之间那个中间地带似乎有太多的牵挂,她和他们都不属于那个地带。
出发前,她告诉他这两天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他有不满或别的建议,她也许会重新考虑一些事。
他一夜没有睡好,他又被一件事情纠缠住不放:如果他大学毕业老老实实在学校教书,情况会怎么样呢?情况肯定比现在好,会好到什么程度?一个全国教学能手,有额外的代课补贴,有三居室的房子;假如儿子考不上高中可以免费借读。剩下的还有什么呢?熬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名分,一个职位,这不难,简直不在话下;而现在呢?现在是死水一潭,他想被提拔那是非分之想,他想进城,自己看哪个单位需要你吧!而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全是她托人送礼搞定了的。
早上吃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端着一碗猪肉炖粉条拌米饭,她的吃相就像猴子一样难看。如果她什么也不说,他的情绪会比较好一点。
八 妻子和她的同党
他们在上一次集合的地方聚集,她没想到还有一个警察和他们在一起,这个警察就是上一次传讯她时说与她同住在老城区的那个人。看见她,他很友好地冲她点头微笑,而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警察在没有任何具体形式下首先开场发言,他说你们的上访行动虽然没有到达预定地方,但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事实上它比你们到一个具体的地方更具轰动效应。现在,你们单位的改制方案已经宣布推迟一步进行,下一步的改制,纪检部门将进行全过程监督。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如果你们要干涉对那两个违法者的处理,我告诉大家这是什么性质,这是司法干预,是阻挠执法!我告诉大家,别这么做。警察说完,跟包括她在内的几个人握了握手,退了出去。
“看!”大块头女友送走警察后说:“我们算了吧!”
“是你告的密?”她问。
“说什么哪!”女友说:“他是我一个朋友,我向他咨询,他是主动来帮大家的。”
行动被绝大多数人举手通过。她告诉大家,警察已经知道了这个计划,如果现在不行动,以后他们将无法进入市府的大门。出发了,大块头女友喂喂喂地喊:“这次谁是头呢?”她脱口说:“我是!”
乘车穿过市区,坐在身边的大块头女友对她说:“我们在与政府对抗!”
“你闭嘴!”她说。
“到了那儿你准备说什么呢?”
“……”
“我突然想起了,我女儿今天要去割盲肠。”
“你下去。”
她下去了,身后飞来一支燃烧的烟头。
他们被挡在市府的大门外面。警察的行动比他们更及时。僵持了一段时间以后,双方相互让步,警察同意他们五六个人进去反映情况。
她进去了,被同事们拥在前面去见一位主管。
“什么事?”主管问。
她说他们要求被关押的两个同事在过年前释放出来。
“什么理由?”
“过年嘛!……”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理由太不成为理由了。“他们两个的老娘快没命了。”
主管哼了一声:“你认为法律应该照顾违法者回家过年的权利,那杀人犯还想回家娶媳妇的好日子哩!”
“可是……”她急切地说:“以前有的杀人犯常常在年关跟前被正法,原因就是群众恨他们,不让他们再过一个年,所以过不过年其实也是一种惩罚,可那是法外之情。我那两个同事已经为违法的事接受了处罚,还非得要剥夺他们回家过年的权利吗?谁会那么恨他们!我们求求你……”
“你怎知道的那么清楚?”主管露出一个想笑的神情,他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说:“谁告诉你他们被剥夺了回家过年的权利?谁告诉你他们要被关押一个月?”
“……”
“关押最多不会超过十天,所以他们当然要在家里过年。”
九 在歌舞场醉酒后的迷惘
在文庙巷一带,人们正在被各种名目的聚会狂澜所席卷。那些男女老少每天都在打听自己的同学、校友、相识、战友等人的住址、电话和工作单位,老阴看见他们每个人都一脸苦相,每个人都焦虑不安,仿佛每个人都被镇里的纪检员访问过。有一次,一个中年男子在大杂院门口叫住他,问他是不是叫吴大有,他问对方有什么事,那人说他们曾经是小学的同学,要搞一个非同寻常的聚会,因为他们一起在几次具有毁灭性的武斗中幸存下来。“很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他看见那人满脸焦虑,像丧了魂似的在街头久久站立。
上访风波很快被聚会狂澜所湮没。在她看来,聚会无异于上访事件的继续,它同样显得无序和令人慌乱,但它是一片可以寄于期望的新天地。去聚会,她想换一件好看点的衣裳,似乎还有一两件衣裳穿在身上看上去不是特别落伍。她找了好一会儿,却发现所有的衣裳被自己用布单包裹起来,已经变得皱巴巴不堪入目,一番熨烫之后,她选了一件带毛领装饰的中式上衣和一条质地较厚的呢料裤子,裤子的开口处有两道扣和一个钩,穿上后她把两道扣和一个钩统统扣住,感觉自己的臀部紧绷绷的,十分难受。
她穿着带有两道扣和一个钩的裤子踏进一个点着蜡烛和大红灯笼的歌舞场,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穿上裙子出门却忘了穿上内裤的女人,她总是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她与她并肩走进歌舞场,并尖着嗓子对她说:“天!我忘了穿内裤!”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在着意布置过的讲台上做着一个长长的演讲,他在给一部分人做一个总结,从过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这个演讲无论是否必要,都显得太长。接下来是一片杯盏交错的声音,再下来是跳舞,大约在两支舞之后,有人邀请到她,他正是那个在台上演讲的男人。他们是校友?她完全不记得。
她的舞跳得不错,20岁以前她在一个交际舞培训班学习过,这差一点成了她的婚姻障碍,先是她的专科学校的文凭被他挑剔,随后是她热衷于交际舞被他质疑。
先是她娇小的腰身引起舞伴的注意,随后是她柔顺的神情和她的名字让他着迷,林小毛,这个名字像一件精美的饰品一样恰到好处地佩在她身上,展示着它无可取代的地位。他们跳着舞,他带着迷醉的神情附在她身边将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一曲结束之后,他继续邀请她跳舞,她却无法再跳下去,感觉另一个不幸的女人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脚。
组织者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她有什么问题,她在桌子上抬起头,十分难受地说:“没什么,我的一只鞋要掉跟儿了。”不一会儿,服务员拿来三只鞋盒,说有人要送她一双鞋,看看哪一双合适,她没有惊讶,仿佛一切安排她预先都知道。她挑了其中的一双,跟儿虽然有点高,但比她脚上的那双不知要好多少倍。
他们继续跳舞,他以一个政府机关的职务和一个车队经理的双重身份告诉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将给她以帮助。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俘虏,只能够听从别人的安排。
“聚会其实是这样的。”他继续说:“当一些人聚在一起想拉近感情距离的时候,结果是大部分人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只有极少数人增进了友谊,那其实是缘分。”
第二天,聚会继续,只是形式变了,他们乘车去北边的一个城里去看一位从前的老师,然后在一个沙漠海子边完成这次聚会的重头戏:划船、捞鱼、鲜鱼会餐。这些费用其实都是由她的舞伴在内的极少数几个人包揽,她和别的人只是象征性地出一点钱。
有人坐着小木船,拿上特制的漏勺和船家一起去捞鱼。船从岸边划出不远,来到一个渔网围着的场子里面,船家和游人一起挥动手里的漏勺,把围在场子里的鱼打捞上来,一部分打上来的鱼被重新扔到海子里面逃生,只有适合游人口味的鱼被扔到船舱里挣扎着等待刀俎。
“喜欢吃什么鱼?”他问。
“我不大喜欢吃鱼。”她轻声说。
“我喜欢吃糖醋鲤鱼,可惜这里只做清炖鱼。”
小木船把一部分打捞上来的鱼运上岸,船家把鱼交给一个等在岸上的包厨,只见那人腰上围一条血糊糊的布单,脚蹬一双脏兮兮的雨鞋,嘴上咬一把生铁刀;他接过鱼,嫌鱼蹦跳不好收拾,用力往地上一掼,鱼被摔得晕了过去,昏死之间被包厨用刀在肚子上一划,肚肠便被拨拉到一边,不多时,鳞骨满地。
“最遗憾的是现在天气还有点冷,不能下水游泳。”他问她想划船还是想坐汽艇游玩。最后他们穿上救生衣上了一条汽船,船在波光之间划出一道沟壕。她在乘船,始终在乘船,在海天之间,乘船的人和掌舵的人似乎都不知道要驶向哪里,她想早一点到达彼岸,看看那里到底有些什么。
岸边有许多用木柱支起的草庵,庵下置有桌凳。吃饭的时候,船家用大盆盛了炖好的鱼端上来,又添几样小菜,随后酒饭一起上,一时间,水波拍岸的声音便被一片嘈杂湮没。
她被别人灌了几口酒,抵挡不住酒劲,便跑到岸边呕吐,看见鱼在不远处的湖面上跳跃。
乘车返回城里,大部分人互相道别之后结束了这次的聚会,她和另一些人被她的舞伴邀请到城里一家有名的饭店去小聚,几个女人被安排去洗澡,男人们聚到一间小卡厅继续饮酒唱歌。她由服务员领着走进饭店底层的一间房子里,穿过卧室,看见宽敞的卫生间里有一个双人的、可以冲浪的浴盆。
服务员往浴盆里放水,告诉她如何调节水温和达到冲浪效果,然后关门离去。她到卧室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喝,她想在那张宽大舒适的床上躺一会儿,又担心浴盆的水流溢出来。
水放好后她把外衣脱在卧室里,把胸罩和裤衩脱在卫生间里,在浴盆里躺下,水漫过肌肤,舒适感顿时透入全身的每一个关节。
“看看!这双鞋真不错。”那个女人带着古怪的笑容在浴室里拎起她的一只皮鞋,“少说也值500块钱!”
“你赶快走吧!”她说:“你想洗澡等我洗完以后……”
“这条裤衩……”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裤衩这么考究是什么意思呢?”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她想引起丈夫的兴趣。
“你丈夫怎么啦?”
“他不行了。”她腼腆地笑着:“我也搞不清哪儿出了问题,如果我们连那件事都弄不成了,那我们就真的完了。”
“他们都进来了,我让他们进来的。”她把她赤裸的身体指给进来的人。“看,她下身的毛真秀气,只有她配穿这样的内裤。”
“林小毛嘛!她就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潮热从她的腹部升腾起来,使她全身痉挛不止。
“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
“大家都这样……”
她的舞伴只在自己认为必要的场合才佩戴眼镜,现在他摘了眼镜,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对她说。她以为他们在这次聚会结束后就分道扬镳,但事实是这样:一个人从自身的需要出发,早晚要与另一些从未谋面的人相遇并互相影响。
“可我没有一点准备,也许明天……”
“明天我们都完了,明天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把她从浴盆里捞出来,像鱼从湖水里捞出来一样,作开剥之前的最后展览。
“等一下!”她找到一个逃脱的理由:“我要净手。”
“请随便。”他们让开一点,使她能看见坐便器。
“可我从来不在房子里面……”她说的是真话:“我便不出来。”
“那你快去快回。”她的舞伴说:“我们等你。”
她抓了自己的内裤和胸罩,由于担心他们在她穿戴的缓慢过程中反悔,就直接把外衣套在身上,然后夺门而去。那个女人在她身后喊:“她可能要逃跑!看!她连内裤都没穿!”
两个月以后,单位的同事又约她在上次的歌舞场相聚,那两个蹲过看守所的同事为她点了最昂贵的红葡萄酒。他们告诉她,单位原班子的确有经济问题和舞弊行为,现在已经停止了一切职权。他们组织了一个新的工作组接管了权力,这个工作组的成员也包括她在内。
这真让人开心,尽管他们无法阻止一个企业倒闭拍卖的命运,但他们为一些事情争取过,为各自的命运抗争过,现在他们自己成了主人,一切便显得特别不同。
两个同事对她殷勤有加,他们称她“姐姐”,说今生就是姐弟,为你的事我们可以两肋插刀。
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你真让人羡慕,你比我漂亮,你还可以继续领工资。”大块头女友苦着脸说。
“你住嘴吧!”
“他妈的!我最近越来越倒霉了。”
“你怎么了?”
“老公打我!他打我、踢我、踢我这儿……”她指指下身:“我有时真想死了算了!”
“瞎想什么呐!有那么严重吗?”
“他也没了工作,可他一点也不知道省俭,照样吃他的、喝他的,还在外面有了女人。”
“我也不比你强多少,”她说:“可我总是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好不起来……连家都好不起来,还能有什么别的好。你说我该怎么办?”
“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你好好帮我想想,出个主意。”
“我怎么帮你?”她说:“你难道要我们组织起来去讨伐你丈夫吗?可这比我们去拦截火车还要难!”
“看!”大块头指指从身边来来去去的、一身妖气的舞女:“这些人反而生活得比我们好。”
大杂院所处的文庙巷口,祭坛一样高高的台子上搬来一尊更新了的孔子塑像。无论别人怎样挖空心思,怎样调动想象力,都无法从老阴的心底塑起孔子的形象来,它不仅让他感觉不对,更让他在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眠。他在想这样一件事情: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在焦虑不安的时候会抓起扁担到井上去挑几担水,或者扛上镢头去刨那两亩地,让自己的心绪在劳作中稳定下来;而一个焦虑不安的行政长官呢?会在当街上塑一个孔子。
今夜他在大杂院的房子里躺下来,突然发现从他们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塑像的一半腰身。
“你在看什么?”妻子问。
“我在仰望圣人。”
妻子想说:“你仰望圣人,我仰望你!你比圣人更让人累呀!”
十 妻子和另外一个男人
的约会
她结识的那个人约她单独见面。不知怎么得,自从她接到约会的电话,她就开始发抖。她似乎早就逃避着这样一个约会,因为她的内心无法承受那样沉重的选择。她要向丈夫做一个表白,她感到歉疚和从未有过的心虚,她想暗示他今天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他有建议,她完全可以随顺。他看见她刚刚洗了澡,换了衣服,“啊!请你不要颤抖!”他对自己说。眼前的景象是他对自己的死亡曾经做过的铺垫——她穿上了一件黑色短风衣和一条长裙,脚上是一双带拉链的高腰皮靴,她抹了口红,在身体的某些地方洒上了淡淡的香水……“你什么都不要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太累了,让我休息一会。”
这个男人干过司机、做过车队经理,后来成为这个地方的一名领导。那次同学聚会,对他是一个重要的日子。组织者拟好了人名单,按人数订了饭桌,直到聚会开始前,有人又想起一个同学的名字,那个同学叫林小毛。
以往有些日子很平淡,甚至死气沉沉,这些平淡的、死气沉沉日子使他对自己存在的价值产生过怀疑。但后来他明白了,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都是为某个重要的、精彩日子作必要的铺垫和牺牲。
比如今天他约了林小毛晚上在酒店的包房里见面,林小毛答应了。因为她玲珑而纤巧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游动,一切都变得意义非凡,一切都鲜活起来。
他乘专车到一个乡政府去开扶贫工作现场会。这一带的扶贫工作由他所在的单位牵头,他就是这个工作的总负责人。午后两点半到场开会,先点名,两个单位的代表缺席,他说,我们等。大家就在乡政府的院子里边溜达边等待。这是个阳光灿烂,暖风融融的日子。大家跟他一起享受着愉快的时刻。放任任何一个小错误,都是对这个美好时刻的破坏。
乡政府给两个单位去了电话,代表很快赶了过来,看着领导的脸色,各自惶恐不已。
他说哪个单位把扶贫工作做不好,咱们秋后算账,年底总评时扣分。末尾淘汰制大家都清楚,领导是要被问责的。接着传达今年扶贫工作要点,随后乘了车,首尾相接去一个村子,完成现场会。这个村里的村长见人就打听是否修高速公路,路是否就从自家的宅基地穿过。这个村子有两户人家是他的扶贫对象,一户是两个孤寡老人,各有残疾,无依无靠。另一户是两个孤儿和他俩的八十岁奶奶。每次他去看他的这几个扶贫对象,村长都让这些可怜的人穿上他捐来的新衣服,红红绿绿的衣服,在土头土脑、空无一物的窑洞里显得非常耀眼。但这一天,那位八十岁的奶奶病得不行了,无力给自己的两个小孙子穿着打扮。等他走进这个窑洞,眼前的景象那样凄惨:两个孩子穿得破破烂烂,老人在炕上的一堆破棉絮中挣扎。他问,给他们的那些新被褥呢?让老人藏起来了。衣服呢?也藏起来了。平日哪里舍得穿戴!他拿出二百元钱塞在老人手里,摘下眼镜,擦拭着一涌而出的泪水。
看完这几个扶贫对象,他让村长领着大家去参观一块新修的坝地。这块地是他一手抓起来的小水利工程示范地,如今已经见效,第一年的产值就非常可观。
他告诉大家,抓小水利工程建设是这一带农村谋求发展的基本流向。这个工作非抓好不可。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当他进城后在酒店里匆匆吃过晚饭,走进酒店留给他的那间包房,感觉这一天是那么充实和完美。他冲了一个澡,把浴袍脱了,重新把衣服穿好。他看了一会儿电视新闻,约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摘下眼镜,他认为与某些人见面,戴眼镜会影响彼此的距离,并妨碍你进一步的感情交流,这也就是他许多次与妻子躺在床上,却拒绝摘下眼镜的理由。现在,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在身体里涌动。他听见清晰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停下来,接着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那时,林小毛已经在他的帮助下到某个单位担任了财会职务。从上班的那一天起,她就似乎意识到她与那个人之间其实已经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双方都在很多时候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我能为他(她)做什么?做了会得到什么?得到了又会做什么?她同样清楚,她能为他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满足一个男人占有的欲望。事实上,有几次聚会他们都单独在一起,她看出他对她的渴求,但是,并没有什么事发生。人性中的某些东西让他犹豫、让他胆怯,那是一种非常可笑和不可思议的情境。当时,林小毛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也许正是她那种停顿的状态成了她的一面盾牌。今天是最后的时刻了,他甚至在电话里告诉她,那个酒店档次很高,进出的都是远近的知名人物,谁也不会特别注意谁。这等于是在暗示她:你知道今天晚上我们要做什么。她不能再找借口,她必须做出选择。她想召唤一个神灵来使自己的内心得到平静,但她招来的是一个魔鬼:“你想好了吗?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是的,我想好了。难道有谁会替我做出选择吗?就连我的丈夫、我最亲近的人也不会帮我。”
“你的内心很不安,是吗?我会使你的内心得到平静。首先,你是奔着肉体的快乐去的,这是上天给你的奖赏,你无法阻挡。如果某件事你已经无法阻挡它发生,那就让它快点发生好了,等待和躲避其实是一种更厉害的折磨;你可以为某个人、某种舆论坚守自己的阵地,你也可以不为某个人和某种舆论坚守自己的阵地,全是根据情状在转变。许多人在这个比较含糊的事情上约束着自己,并且用好与坏的界线把自己划在一边。但这种约束其实根本不堪一击,如果有人认为谁在这件事情上划清了界线,那是十分可笑的。现在你必须走了!”
她推门出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差点抓不住门上的把手。
她行走在街道上,想把手提包换在另一只手里,但是她太紧张了,手提包差点掉在地上。
“你走了多久了?继续走。你的犹豫也许在别人看来是非常可笑的!看到了吗?酒店是多么奢华!你只要看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就知道自己并不孤单!现在上楼,你知道房间的号码。”
她已经站在房间门外,抬起手敲响了房门。
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女人。“你好好想一想。”那个女人神色异常,急促地对她说:“你把什么要紧的事忘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臀部,这是她近来出门常做的功课。
“噢,天哪!”她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她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洗完澡,居然忘了穿上内裤。
“我太恶心,太下流了!”
她转身不顾一切地向楼下跑去。
十一 山鲁佐德的秘密
他有阅读的习惯。有一天,他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他确信这本书他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但在失眠的日子里,他完全不记得这本书里的具体内容,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记忆连同自己的思维已经糟糕到如此地步。他翻开第一章读了一段,看看能不能唤醒自己的记忆,不能。他依旧不记得后面的章节,连一个小小的细节都想不起来。可是从前自己可以把这本书里的许多章节倒背如流。他现在开始相信,自己的头脑可能早就不大清楚了,从自己身上失去的东西可能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是为什么?他不得不承认,他不再有能力寻找答案。但是,他还有能力使自己稍稍振作起来,如果许多东西无可挽回,至少可以试着挽回自己的记忆。
他重新翻开那本书的第一章来读,读完以后,他把书本合上,闭上眼睛默想这一章的内容,发现自己连刚刚读完的内容都记不完整。
他只记得那本书的第一章讲述的是一个国王杀死了对自己不忠的王后和宫女,然后每天娶一个女子来过夜,次日便杀掉再娶,完全变成了一个暴君。这样持续了三年,杀掉了一千多个女子。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对父亲说她要嫁给国王,她要试图拯救千千万万的女子。山鲁佐德进宫后开始给国王讲故事,她的故事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千千万万的女子。
他肯定自己遗忘了某些细节,他翻开书来对照,是的,他是遗忘了一个细节,在山鲁佐德给国王讲故事之前,她的父亲先给她讲了两个故事,用来提醒人们他作为宰相,对国家的忧虑,对女儿寄予的期望和对女儿命运的担忧。如果没有这个细节,山鲁佐德的冒险就显得不真实。
他重新再读第一章,重新默想第一章的内容,结果同样肯定自己仍然遗忘了某些细节。山鲁佐德其实不是一个人进宫的,跟着她进宫的还有她的妹妹,就是说,山鲁佐德的故事不是讲给国王一个人听的,难道可以忽略这个细节吗?她怎么可能在一千零一个夜晚兴致不减地给一个人讲故事,并且保证第二天自己的人头不落地呢?一个成年人又怎么可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每天晚上被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哄着睡觉,并且违背自己的原则,让他的刽子手放下手里的屠刀呢?但是,有两个或更多的人听讲,情形就大不一样,一件事情要向前推进,人数肯定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这才是山鲁佐德的聪明之处。
想到这里,他的心怦怦地跳。多年以前,他读完这本书,然后回头再看第一章,不由得替那位国王惋惜,他因王后和宫女的淫乱而大开杀戒,又因自己的不伦和淫乱放下屠刀——他一下子同时将两个佳丽招进寝宫,而且是姐妹俩(在感官上肯定大不相同)。虽然讲故事的人没有这样表达,但国王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这是国王最后的悲悯,其实是他在人性的渊薮中轮回重生。
经历了无数个失眠的日日夜夜,他的体重掉了18斤,而且还在一天天掉下去。过去的裤子显得过于肥大,妻子只好给他买了两条小号的裤子让他试穿,老阴把新裤子扔到一边,仍旧穿着从前的裤子——这太让人生气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被人取笑的小丑,而有人想把小丑打扮得体面一些,好让他看上去更可笑。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妻子忍不住问:“如果是为了那一万块钱借读费,我们可以付给人家,如果为了那套房子,我们可以不去住。可这件事有那么可怕有那么严重吗?如果我们省了一万块钱又住了一套房子,我们又能损失什么呢?”
“你让我变成了一个小丑,一个傻瓜!”
“我做错了什么?”
“这个家……”老阴环视着简陋的房子说。“这个家什么最值钱呢?你的肉!你的肉值一万块钱和一套房子!”
“不是这样的!”妻子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钱和房子都是你的价值,不是我的价值!”
“那是给谁定的价呢?除了你的肉,再加上一个可笑的小丑。”
妻子流着泪,摇着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早就怀疑我对你不忠?”
“你是不是很早就对我不忠!这问题还有意义吗?我吃了安眠药,我想睡一会儿。”
妻子泪流满面。
“听我说,好吗!我求求你!”
她抹着眼泪,目光迷离,仿佛在想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说,她什么都没有做,更没有做对不起丈夫的事情。如果有人帮助过她,她总想着报答人家。就在上个星期,有一个帮过她的人要和她单独约会,她已经走到他房间门口了,但还是逃走了。有一次,别人介绍她和几个当地的官员认识,他们在酒吧聚会,大家都喝了酒,她也喝了,一个刚刚认识的人搂着她跳舞,后来就把舌头伸到她耳朵里面去了。还有一次在宴会上,一个男人说她身上有奇特的香水味儿,她说她根本就没抹任何香水,那个男人不相信,就把鼻子凑在她高凸的胸脯上去嗅。
“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做?”她说。“去扇他们耳光还是去报警!?”
老阴已经睡得很沉了。他已好久没在家里睡过这样好的觉了。而她这时候却很想问他,很想有人回答她,她究竟应该怎么做?她曾混迹于那样一个群体,她疲于交际,但总是想着家庭,常常幻想用一杯酒一曲舞来换取一个生活奇迹。她错了么?她是一个好女人还是坏女人?
“我想,我不是一个坏女人!”她擦干眼泪,但又一次流下眼泪。“你到底是怎么啦!如果你对这些不高兴,你就处置我吧!你不要这样了,我都快受不了了!”
但老阴什么都没听见。
十二 美好的一天
小田调到了区政府,他开着那辆7座小轿到单位看望大家,并给老阴带来一个人,小田介绍说这就是你向我打听的董事长。
“刘董?!”老阴问。
“我姓姚。”
老阴一愣:“小田说你姓刘。”
“老刘早不干了。他现在当领导了。”
姚董是一个精精瘦瘦的老头,有六十多岁,戴着眼镜,穿着有点土气,看上去与他的身份并不相称。姚董说,我在一个酒会上认识了你妻子,她谈起了你,也谈起了你儿子,随后我们做了调查,认为你仍然会成为一名好教师。现在的好学生很多但好教师不多,大学毕业生都不愿意回咱这小地方来。不过我们学校的条件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本地最好的。我们还和你妻子谈了初步条件……
“多谢关照。”老阴说。
“我是个生意人。”姚董点了一支雪茄吸着,这让老阴看到了一点企业家的派头。“学校的事归校长管,除了要找到好教师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此外我更关心的是生意。”姚董继续说:“现在是学生挑老师,一个好教师可以教出一批好学生,也可以引来一批普通生,一个高中借读生的借读费是一万元,还有住宿费和其他费用,十个、二十个学生是多少钱呢?这都是好老师的价值。”
“请你告诉我……”老阴冷冷地说:“如果我有价值,这价值由谁来定呢?”
“你想让谁来定呢?”姚董怔了一下反问。
老阴也怔了一下,他的确没这样想过。这句反诘让老阴觉得这个精瘦的老头并不简单。
老头有点激动:“我想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定的,别人只是看到了那种价值。”
“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老阴说。
姚董给了他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末了说:“如果你觉得一切满意,我们暂时签一个聘用合同,以后可以考虑通过教育部门办理调动手续。”老阴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如果你做得不好,我们可以解除合同。
小田调了单位,有了自己满意的车,又迁了新居,算是双喜临门。大家嚷着要他请客,小田爽快,说进城找最好的馆子吃去。小田去拉老阴,老阴说,我吃了安眠药,这会儿只想睡觉。小田不再坚持,说老阴你瘦了,如果你有什么烦心事,跟我喝一杯酒去,酒可以消愁。老阴说,小田我这辈子不打算喝酒,更不会用酒消愁。
那天夜里,单位的房子个个黑着,显得非常安静。老阴吃了安眠药躺下,却没有睡着。
老阴的课上了半个月,这天有一个乡下老汉把他堵在学校的大门口,老汉头上缠着一条白羊肚毛巾,满脸都是胡子。老汉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你今年夏天测量公路,要把公路修到我家里去。老阴想起来了,说公路的事情没准呢,你该干啥干啥去。
“我儿子在你班上哩,我儿子学得好着哩!窑暂时不砌了,省了钱供儿子念书。”
老阴说:“老人家,这就对事了。”
“我其实不老。”老汉仍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才四十五岁,养着十几岁大的四个儿女。人一熬煎就显老。”老阴没注意老汉还扛来一个鸡皮袋子,里面装着一只活剥山羊。老汉说:“家里没甚好东西,送只羊你过年吃,赶秋后地里刨了洋芋,我再给你送来。我儿子眼睛不好,你给他调换个座位,他要在班里不老实,你就跺他狗日的。”
老阴不知如何是好。“你赶紧把羊扛回去,要不就拿到菜市场卖了。”老汉说:“我既然扛来了哪还能再扛回去。”
又过了一星期,小田把一个人带到老阴家里,那人是另一个中学的校长,已经跟老阴谈过代课的事,今天来敲定最后的细节。老阴答应代一个高中班和一个初中班。虽然在两个学校代课,但课程是一样的,不影响备课和教学质量。
小田说:“大哥你一个月工资是多少呢?六千元。你真了不得。”老阴也笑着说:“你也有了一部好车,也了不得。”小田还带了礼物来,是两条中华烟和两瓶五粮液,把老阴吓了一跳。小田说:“这也不是我买的,是领导给的,家里还有呢。知道你不抽烟不喝酒,留着紧要时送别人吧。大哥那我就走呀,有事你随时呼我。”老阴说:“小田,你别大哥大哥地叫,还像以前一样称呼,那样才显得亲切。”小田说:“大哥,我哪敢呀!我儿子在你班上呢,他以后的前程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叫他考个好大学。过两年我说不定给你开车哩!”
无论老阴在哪个班代课,都有一些学生是熟人托付过的,他望着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感觉到了自己的责任,不得不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他们身上去。
在一个初中班代课时,他看见镇上那个年轻寡妇的女儿坐在前排的位置上,下课以后,女孩礼貌地告诉他,她的妈妈请他晚上到家里坐坐。
其实,老阴对女人的感觉与众不同,他欣赏美人,猜想丑女人一定非常痛苦,也猜想古代四大美女会美到什么程度,当她们脱去华美的衣裳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和他妻子的某些地方一样?他偏重女人的美,常常觉得最美的女人在天涯海角。他钟爱的一首楚辞最能表达他那种对虚拟对象的思恋和对美人的渴慕: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她!
这是一所宽带、电话、闭路三入户的大房子,装修看似简单,实则含金量很高,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显示着现代家居的舒适和豪华。多日不见,年轻女人丰满了一些,这使她的体型恰到好处。她穿着一套黑色敞领的紧身线衣,也许领口太敞,使人看到她深深的乳沟。她的长发染成褐色从后面随便地拢着,唇线的轮廓很清楚,精细地文过眼线,使眼睛更清秀,整个脸部更多神韵。老阴想,传说中的美人也不过如此了。
他在她家里吃了一点菜,她打开一瓶XO,给老阴和自己斟上,老阴说,自己不喝酒,她说,少喝一点不会有事的,老阴说自己真的不能喝酒,就用饮料和她碰了一杯。她女儿举着饮料说:“祝妈妈生日快乐!”
老阴一愣,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该买个生日蛋糕来的。”
她说:“等明年吧,如果你明年还来。”
饭后,她女儿回自己的房间玩电脑,她和老阴坐在客厅聊天儿。老阴说:“我也许不礼貌,但我很惊讶,你看起来有很多钱。”她说是前夫留下的积蓄,她这一生也许非常不幸,但至少不会缺钱。老阴说:“钱很重要,它能让一个女人保持长久的美丽。”她说:“我美不美丽呢,我为谁而美丽呢?”老阴说:“就为这个城市吧,美就是风景。”她嫣然一笑,脸一红说自己头晕,晕得厉害,那酒劲很足。老阴说:“我扶你去睡吧,我也该走了。”老阴去扶她,她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如果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阴说:“这当然不是我的家,它会让我恐慌。”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拆散你的家庭?”她说:“如果你需要我,你常来,也给孩子补补课,我就会很满足。”
“我是个非常普通的人。”老阴说:“所以我要留着人格去挑战人生。”
她说:“你看,我是不是很傻,以为自己能配得上你?”
“我不那么看。”老阴说:“你不认识我的妻子,她也很漂亮!她顽强,有耐力。如果我这辈子不能给她富有,我至少要给她忠诚。”
老阴走到街上,他这时突然想喝酒了,不是和别人,而是想和妻子在一起喝一杯。看见路边有一个乞丐,老阴掏出一把零钱给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愿你多一些快乐!”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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