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大家都叫她三姐儿,这一叫便叫了一辈子。
十四岁那年,三姐儿偷了家里的两个鸡蛋去找村东头的瞎子算命。
三姐儿报了生辰八字。瞎子坐在板凳上,掐了半天手指头,说:你想听好的还是坏的?
好坏都听,三姐摆弄着胸前的辫梢惴惴地说。
你是李家的三姐儿吧?瞎子问。
三姐点点头,是呀。
你娘年轻时可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哟。
你说这些干什么?
你娘还好吧?
你到底算不算?三姐儿火了。
三姐儿的脾气和你娘一样火爆呢,你想问什么?
三姐犹豫了一会儿说:你看我走哪个方向好?
哎哟,三姐儿想嫁人了呀?瞎子哈哈大笑。
死瞎子,你妈才想嫁人。我问你出门走哪个方向好。三姐儿的嘴可是不饶人的。
今年多大了?
十七。三姐儿胡乱报了个数字。
瞎子又掐了掐手指,说:你今年出不得远门,犯白虎星呢。
你看十四呢?
十四嘛,瞎子说着站起身来,我要摸摸面相才能定。
瞎子麻条石一样粗糙的手在三姐的脸上磨蹭。好脸盘子,和你妈一样是张瓜子脸,可惜颧骨太高。瞎子的手继续往下摸索,停在了三姐儿的胸口上,三姐儿倒吸了一口气,说:瞎子,你……瞎子狠劲在三姐儿的胸口捏了一把,说:三姐儿成人了,两个花骨朵都开了呢!
三姐儿猛地推开瞎子的手,心儿扑咚扑咚跳个不停。
死瞎子,你去死吧!两个鸡蛋啪啪两声在瞎子脸上开了花。
瞎子咯咯笑个不停,那笑声瘆得人发慌:三姐儿,你这辈子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啦!
生产队的食堂里只能吃到糠做的窝窝头,散发着潲水味儿的牛皮菜和红薯,许多人家又偷偷地开火了,半夜里煮一些地里捡来的薯根野菜充饥。死亡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村子上空徘徊,随时都会猛扑下来不知把谁连根拔起。得水肿病的人越来越多,又有几个人死了,其中包括瞎子。在给三姐儿算命后两个月,瞎子就一病不起,他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看上去如同一具骷髅。村里的人都去看望了瞎子,他们都找瞎子算过命的,他们曾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瞎子掐来掐去的手指上,而现在连瞎子也撒手走了。
瞎子真造孽阿,一辈子算别人的命,自己的命比黄连还苦,没吃个饱,没碰过女人,孤苦伶仃的,唉!三姐儿的妈咕咕地吸着水烟,不住地摇头。
三姐儿有些伤心,默默地坐在屋角流泪。她觉得自己那天不应该那样对待瞎子,都是要死的人了。
立冬过后,地里已没有什么活干,可社员们还是得一天到晚出工。虽然只是做做样子,但饥饿的感觉更强烈了。三姐儿家没有开火,其实开火也没什么可煮的。大冬天的,连鸟儿都找不到吃食,人上哪儿找去。
我不想念书了!有一天,三姐儿对她妈说。
那你回来干活吧,也能挣点工分。
我不想干活!三姐儿的嗓门很大。
那你想干什么?!变了鳅儿就得钻泥巴,你还想上天?三姐儿的妈把桌沿敲得咚咚直响,烟锅里的烟末洒了一地。
我要去一个能吃得饱的地方。
那你去北京吧,听说那儿地都是金子铺的。三姐儿的妈嘲讽地说。
我又没病,去北京干什么?我要去新疆,那儿的葡萄多得能把人撑死!
你聽谁胡说八道?
我们学校有人去了新疆,现在长得又白又胖。三姐儿把一张照片递给她妈。三姐儿说的是自己的好朋友秀秀,秀秀大三姐儿三岁,两年前去了新疆。在那儿嫁给了一个干部,日子过得还不错,来信叫三姐儿也去。
你真要去?三姐儿的妈远远地端详着照片,问。
当然。要是那儿真好,我就把你也接去,把全家都接去。
那你去吧,拿这条命去闯闯。三姐儿的妈把水烟吸得咕咕直响,眼角渗出泪来。
妈,三姐儿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觉得妈是这样亲。
三姐儿,你那个来了吗?
来了,上月刚来。三姐儿的脸红了,不知怎地她又想起了瞎子,找瞎子算命后的第二天,她的那个就来了。
三姐儿,你长大了。你记着,姑娘家的身子比命还金贵,你要好好看护。除了要和你过一辈子的男人,哪个也不能给。
妈!三姐儿倒在她妈怀里,脸越发红了。
第二年,三姐儿去了新疆。
头一回坐火车,一切都很新鲜,一路奇异的风光和对新生活的向往冲淡了三姐儿离家的惆怅。车厢里十分热闹,一直播放着那首好听的歌曲《新疆是个好地方》,各种不同口音的人们热烈地交谈着,好像是久已熟悉的老朋友一样,也难怪,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从全国各地投奔新疆去的。三姐儿倚在车窗上,看着群山从远处奔涌而来又迅疾向后退去,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戈壁在眼前旋转消失,一会儿是牛羊满山坡一会儿是荒野千里,一会儿是白天一会儿又是黑夜。几天下来,三姐儿乏了,昏昏欲睡,耳朵里只剩下列车撞击铁轨发出的哐当声。
你醒了,可急坏俺了!
三姐儿想睁开眼睛,可强烈的阳光又刺得她赶紧闭上。
这是在哪儿,你是谁?
曲晓东,山东的。你昏在车上了,我费了老大劲才把你背下来。
三姐儿再次睁开眼,一张清瘦俊秀的男孩的脸在她面前渐渐清晰起来。
饿坏了吧,这儿有饼。这可是俺山东的特产,武大郎当年卖的就是这种饼哩,吃一个吧。曲晓东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三姐儿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白的牙齿,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城里人的牙齿才这么白的。
三姐儿接过饼,低头大口大口地咬起来。这饼瓷实而洁白,还带着一股麦子的清香味儿。不过三姐儿顾不得细细品味,她实在饿得没一点力气了。
吃完饼,三姐儿抬起头发现曲晓东正盯着自己看。她想大概是曲晓东对她刚才吃饼的样子很吃惊,就问:是不是很难看?
不,很好看呀,真的很好看!曲晓东一愣,说话显得有些错乱,说完自己的脸竟红了。
你去哪儿?三姐儿问。
阿克苏,你呢?
我也是。那咱们同路,一起走吧,好有个照应。
没等三姐儿同意,曲晓东就把她的包扛在了肩上。
一路上,曲晓东告诉三姐儿,他来新疆是找自己二叔的,他二叔在一个农场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三姐儿住在秀秀家里。秀秀告诉她,如果夏天来还赶得上摘一茬棉花,能挣好几十块钱,现在是冬天,没什么活路,只能等明年再说了。三姐儿说,那我不能白吃白住呀!秀秀说,没事你帮我带带孩子吧。秀秀的孩子刚满一岁,还没有断奶。两口子白天要上班,孩子没人管,本想请个保姆,现在正好三姐儿来了。三姐儿想,你喊我来就是叫我带孩子的,心里这么想嘴上也不好推辞。虽说是同学,初来乍到的就挑肥拣瘦毕竟不好,再说她以后还得靠秀秀呢。秀秀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化工厂打扫卫生,活路轻松也自由,中间几次回来奶孩子,两个人便常拉拉话。几年不见,秀秀变了,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女人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不再避讳男女之事。秀秀每次喂孩子总是很随意地解开衣衫露出一对圆润硕大的乳房,一边和三姐儿说话一边塞进孩子嘴里,弄得三姐儿很不好意思,这也难怪,三姐儿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秀秀,你怎么这么早就要孩子了?
我也不想要的,那死鬼等不及了,他都快四十的人了,怕以后没了。
我听说男人五六十岁都能生的。
你怎么知道?秀秀笑道。
我们邻村有一个老光棍,六十岁上娶了个要饭的,才半年那女的就有了。
你是不是想找一个呀?
我,自己还没长大呢。他对你好不好?
还凑合,北方的男人有个坏毛病,都是大老爷们,不好伺候。
我看他和你爸差不多,也不找个年轻点的?
秀秀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以前结过婚,老婆孩子在乡下,开始我也不愿意,可他追得紧,对女人又会疼又会哄的,好歹也是个干部,再说女人家总得有个依靠,软磨硬泡我就答应了。
结婚好吗?
以后你有男人就知道了。秀秀笑着说。
我不想找。这么说的时候三姐儿突然想起曲晓东来,一个多月不见,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转眼三姐儿就在秀秀家住了半年了,对周围也渐渐熟悉起来。她常抱着孩子去镇上玩,很多人都知道秀秀家有一个四川来的小保姆。去得多了,就听到有人议论秀秀家的事。
“又来一个四川的,这老牛艳福不浅。”
“那小女孩还挺招人爱,胸脯也起来了,嘿嘿。”
“老牛又要吃嫩草啦!”
“吃不到葡萄,葡萄酸哟!”
不管人家说什么,三姐儿就当没听见,还是照样到镇上去。她喜欢去看那儿卖的那些小玩艺儿,都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有银水壶、银手镯、银项圈、维吾尔人戴的小帽子、穿的长筒皮靴、随身配的小刀,还有林芝、雪莲、鹿角、玛瑙。三姐儿想,自己出来也半年多了,应该给家里寄点什么回去。三姐儿看上了几样东西,可是身上没钱。她也不好意思向秀秀开口,秀秀管她吃管她住,每月还给五元零花钱,比家里强多了。一天,三姐儿又在小摊前转游,一个维族老阿妈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就问:姑娘,你是李文福家的保姆吧?三姐儿点点头。那个秀秀以前也是他家的保姆呢,后来成了他的老婆了,他以前的老婆就回乡下去了。三姐儿没有作声,老阿妈又说:你喜欢这个吗,送给你。老阿妈递给三姐儿一个银镯子,三姐儿说:我没钱!送给你的!三姐儿摇摇头。拿着吧,你们四川的姑娘能干着呢,另外找个活干吧!三姐儿接过手镯,心中空荡荡的。
几个月相处下来,三姐儿觉得李文福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与当时普遍的饥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文福长得又高又壮,平时不大爱说话,下班回来就开始摆弄他的花花草草,天气好的时候常到附近的一条河里去钓鱼,直到秀秀叫他吃晚饭了才回家。但一上了飯桌,李文福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停地给秀秀和三姐儿夹菜,还不时讲些笑话,好几次三姐儿笑得差点连饭都喷出来了,而秀秀却默不作声。吃完饭,李文福爱逗孩子。有一次,李文福抱孩子的时候,碰到了三姐儿的胸上,两个人同时一愣,李文福笑着说:乖乖,阿姨累了,让阿姨和妈妈说会儿话去。三姐儿羞得满面通红,赶紧到厨房去帮秀秀洗碗。秀秀说:三姐儿,找个男人吧。三姐儿没作声。那天晚上,三姐儿失眠了,翻来复去睡不着。半夜里,听见李文福和秀秀在里屋说话。你不要太过分了。什么过分,我怎么过分了?你以为我没看见,我不是瞎子。你看见什么了?人家才十五岁,你保证书上是怎么写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说什么,你再说!三姐儿听见啪的一声,紧接着秀秀就哭了。我明天找你们书记去,秀秀边哭边说。你去找吧,看你的脸往哪儿搁!三姐儿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她想自己该走了。可是去哪儿呢,举目无亲,三姐儿想到了曲晓东,上次分手的时候,曲晓东给她留了通信地址,说有什么事就给他写信。三姐儿决定明天就写,想到这儿三姐儿哭了,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莽撞,秀秀喊来就来了。这时候里屋有了新的动静,床吱嘎吱嘎作响,秀秀说:你快点呀!李文福说:现在求我了?刚才还那么凶的!三姐儿感觉自己的脑袋里有一群蜜蜂嗡嗡在飞,她扯了被子蒙在头上,可那响声却越来越大了。
听到三姐儿说要走,秀秀吃了一惊。你去哪儿,人生地不熟的,再说你妈还托我好好照顾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三姐儿说:你放心,我长了一双手饿不死的。三姐儿,你怎么了?是我们哪儿得罪你了还是嫌钱少了?李文福也很吃惊。你不是说你们单位招临时工吗,能不能给三姐儿找一个?我已经给领导说了,三姐儿你再等一等。李文福是真心想挽留三姐儿。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你们不用操心。三姐儿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抹眼泪。李文福狠狠地瞪了秀秀一眼,秀秀羞愧地低下头去。三姐儿,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了,你就留下来吧,过了冬天再出去找工容易些。秀秀几乎是恳求三姐儿。三姐儿使劲摇头。见三姐儿去意已定,秀秀两口子也不再勉强,白天照样去上班,只是秀秀中间回来的次数少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三姐儿。有一天,三姐儿刚洗完澡,门吱溜一声开了。三姐儿以为是秀秀回来喂奶,就背过身去。三姐儿,李文福往手上呵着热气,轻声叫道。三姐儿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你要走了,我给你买了点东西。李文福把一个塑料袋搁在桌上,里面正是三姐儿想要的手镯、玛瑙还有几支雪莲。三姐儿委屈你了,这个你拿着吧。李文福把二十块钱塞给三姐儿。我不能要。两个人推让着,李文福顺势将三姐儿揽进怀里。三姐儿刚洗过的头发还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皂角香味儿。李文福有些醉了,她一把抱起三姐儿就往里屋走。三姐儿拼命挣扎,扯李文福的头发,抓他的脸,扇他的耳光。李文福一声不吭,重重地将三姐儿丢在床上,高大的身躯随即压了上去。他拱开三姐儿的衣衫,像一头轻车熟路的老牛咀嚼带露水珠儿的草叶一样吸吮着三姐儿温热而富有弹性的双乳。三姐儿叫骂着,呻吟着,哭泣着,在一阵尖锐的刺痛中晕眩了过去。
那天晚上,李文福没有回来,第二天李文福还是没有回来。三姐儿一直披头散发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秀秀抱着孩子来来回回在屋里走着,这个畜生,这个畜生!三姐儿,她以前也是这样把我弄到手的。秀秀哭着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把我往火坑里拉?!三姐儿,是我对不起你,你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秀秀只是一个劲地哭。我要杀他,杀了这个畜生。三姐儿冷冷地说。三姐儿,你可不能胡来,他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还年轻,不值得。你是说算了?三姐儿,你就看在我的份上,看在这个孩子份上……秀秀泣不成声。那我呢,秀秀,我以后怎么活人?三姐儿,我求你了。秀秀扑通一声脆在地上,要是这个家没了,我也活不成了。秀秀,你真可怜,我真为你感到可怜。三姐儿提起包,头也没回就走了。三姐儿,三姐儿……秀秀的哭喊显得悲伤而无助。
这些天,李文福一直在街头徘徊,晚上就和流浪汉挤在一起。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对家里的一切。半夜里,流浪汉们都入睡了,粗重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李文福辗转难眠,他在黑暗中使劲扇自己的耳光,泪水打湿了衣衫。他又犯错误了,连李文福自己也不明白,在这个饥饿的年代,他为什么还保持了如此旺盛的性欲。几年前,他和秀秀的事闹腾出来,书记找他谈话。书记是个退队伍军人,山东大汉,参加过渡江战役,上过朝鲜前线,人很直爽,说起话像讲山东快书。书记问:李文福,你知道男人要管好哪两样东西吗?李文福惶恐地摇头。书记重重地敲着桌子一字一句地说:一个是嘴巴,一个是鸡巴,懂不?而你是两样都没管好,大鸣大放的时候你乱放炮,现在你的鸡巴又惹是生非,要不看你还算个人才,老子真想把你拉出去毙球了!李文福想笑,又不敢笑。其实书记是个大好人,刀子嘴豆腐心,不像有的干部当面对你笑背后却捅刀子。两件事都是书记保李文福过的关,反右的时候叫他戴帽立功,老婆到单位去闹书记帮着做通工作最后平静地离了婚。而现在书记不在了,没有人保护他了,他知道这一次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的。想到这儿,李文福不寒而栗。
近段时间,曲晓东的日子可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三姐儿的来信像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他心上。本来,曲晓东以为再也见不到三姐儿了,三姐儿只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片云彩,轻轻飘过,转眼就会消失无踪。但现在,三姐儿又要飘到他身边来了,而且三姐儿在信中说来了就不走了想安定下来。曲晓东比信上约定的时间早两个小时到车站接三姐儿。当三姐儿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时,曲晓东吃了一惊。三姐儿长高了,出落得更漂亮了,就像一面黄灿灿的向日葵。曲晓东挤进人群,从三姐儿手上接过行李。像看见久违的亲人似的,三姐儿一头伏在曲晓东肩上嘤嘤地抽泣起来。曲晓东只当是三姐儿想他,就安慰说:好了,现在好了。
曲晓东托他二叔帮忙把三姐儿安排在食堂里卖菜票。这是一份既轻松又实惠的工作,三姐儿很满意。她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开始渐渐淡忘了那件事情。三姐儿到商店里称了两斤毛线,悄悄地给曲晓东织毛衣。曲晓东下班很晚,三姐儿就早早给他把饭打好,放在食堂的炉子上温着。三姐儿心里已把曲晓东当成她妈说的那种可以一辈子依靠的男人。三姐儿给她妈写了封信,说她在新疆过得很好,把李文福送的手镯和雪莲也寄了回去。时过境迁,三姐儿对李文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几次梦见李文福,每次都是做那种事情,而且竟然是自愿的。好几回,三姐儿从梦里的呻吟声中醒来,羞愧难当。三姐儿想起她妈说过的话,她已经长大了,蕴藏在她身体里的女人的另一种需要苏醒了,她是该找个男人了。
农场里每周末都有露天电影,这周放的是《英雄儿女》和《列宁在1918》。电影散场后,曲晓东送三姐儿回去,到了门口,三姐儿说:不进来坐坐?曲晓东往四下里看了看,跟着三姐儿进了屋。三姐儿嗔怪地说,又不是做贼,看你那样。那些娘们嘴多,说不定明天就给你传得全农场都知道了。听曲晓东这么说,三姐儿不作声了。三姐儿住的是工棚,房间很小,摆了一张床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曲晓东坐在床沿上,三姐儿从箱子里把毛衣拿出来,说:你试试这个。曲晓东穿上毛衣,三姐儿叫他转了个圈,拉拉下摆,扯扯衣袖,问:合身吗?合身,三姐儿你的手真巧!曲晓东紧紧地将三姐儿抱在怀里,疯狂地吻她。三姐儿尽情地享受着曲晓东的爱抚,配合他的每一个动作。第二次和第一次的感觉完全不同,三姐儿达到了高潮,她觉得自己在飞,身边的一切都在飞。
时光荏苒,夏去秋来,农场最忙碌的季节到了。一眼不到头的棉花像云朵飘浮到地上,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农场的每一个职工都必须下地劳动,三姐儿被分在摘棉组。摘棉组全是娘们,娘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且多是荤话。
你家那头驴昨晚又骑你了?一个说。
没骑你心头不舒服啊,另一个答道。
远远近近一片哄笑。三姐儿也忍不住笑了,摘了不大一会儿,三姐儿突然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往上涌,想吐又吐不出来。你像是有了。一个婆子低声对三姐儿说。什么有了?三姐儿问。是谁干的好事,是不是叫驴子?婆子问。谁是叫驴子?唉哟,你连叫驴子都不知道?你问问这些婆娘哪个没让叫驴子骑过?没骑过能在场子里摘棉花?说到这儿,婆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三姐儿:说曹操,曹操到,你看来了。婆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梳着背头,穿一身银灰色的中山装,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夹着烟一路吸了过来。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和他打招呼:王场长!王柱阳嗬嗬笑着点头:大家辛苦了,今天晚上食堂加一个羊肉汤——不要钱的!这儿有没有食堂的?没人吭声,婆子说:问你呢!三姐儿站起身来,冲王柱阳笑了笑。哦,一个新来的小女同志,回去给你们班长说。王柱阳的目光在三姐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三姐儿点点头又弓下身去摘棉花了。王柱阳走到三姐儿面前,蹲下身来,问:什么时候来的?几个月了。哦,王柱阳深深吸了口烟,眼睛眯得像一条线,好好干吧,年轻人。啧啧,叫驴子想骑你哩!王柱阳走后,婆子挤着眼对三姐儿说。你是不是想他骑你呀,老骚货!哟,你地皮子还没踩热就敢骂人,看我不撕你嘴巴,小卖x的!婆子丢下背兜冲过去揪三姐儿的嘴巴,三姐儿一闪,婆子扑了空,一个狗吃屎栽在地上。附近的人都围拢来看热闹。你们都看见了,是她先动手的,三姐儿说着就骑在婆子身上,搬过头来扇她的嘴巴。打起來啰,两个婆娘打起来啰,不一会儿就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这时候有人喊,场长来了,场长来了!人群中立即闪开一条通道,王柱阳阴沉着脸走过来,粗声吼道:打啊,又打啊!三姐儿松了手,那婆子却呼天抢地哭了起来:叫驴子——王场长,你都看见了,连这个小骚货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王柱阳的脸越发阴沉,他对围观的人挥了挥手:有什么好看的,统统干活去,你们两个跟我来!
两个人跟着王柱阳一前一后来到他的办公室。说说怎么回事,王柱阳靠在藤椅上,啜了几口茶,问。那婆子又开始哭诉起来,说三姐儿偷懒,她只不过说了几句三姐儿就打她。三姐儿几次想打断,都被王柱阳拦住了。等那婆子说完,王柱阳挥挥手说:去吧,干活去!走的时候婆子在三姐儿耳边狠狠地说,这下有你好看的了!想起刚才婆子说的那些话,三姐儿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王柱阳点燃一支烟,边吸边瞅着三姐儿,你是哪儿人?四川的。三姐儿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多大啦?三姐儿捏着衣角,脚在地上来回蹭着,快十八了。王柱阳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和那些娘们打架了。王柱阳几乎和农场所有的女工睡过,可他有个铁打不破的规矩,那就是从不碰没满十八岁的。
然而三姐儿去王柱阳办公室的事却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很快就到了曲晓东耳朵里。曲晓东开始躲着三姐儿。有一次,三姐儿在路上拦住曲晓东,还没等三姐儿开口,曲晓东就说:你还有脸来找我?三姐儿的泪唰就下来了,你也相信他们嚼舌根说的那些?这事农场里的人都知道,我不能还没结婚就给戴一顶绿帽子。有人给你戴绿帽子你不去找他,你还算不算男人?三姐儿,以后我们各走各的吧!曲晓东冷冷地说。那孩子怎么办?什么孩子?曲晓东吓了一跳。我有了。天晓得是谁的!你这个流氓,三姐儿狠狠抽了曲晓东一记耳光。曲晓东捂着脸径直走了。天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三姐儿一声嘶嚎,狼一样凄厉。
三姐儿整天披头散发在农场里转游,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男人们见了问:三姐儿,谁的种呀?三姐儿笑嘻嘻地说:你的呀,来摸摸,他在动呢!男人们吓得拔腿便跑。女人们问:和谁睡了呀?三姐儿说:就是你家那个死鬼,可要把他看好哩。女人们讪讪地骂道:疯子!三姐儿是疯了,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不吃不喝不睡之后就发疯了。
“叫驴子造孽哩,人家来的时候可是黄花闺女!”
“刚满十八呢,啧啧!”
“男人啦,没一个好东西!”
“看叫驴子这次怎么收场!”
这些日子里,有两个人整天坐立不安,那就是曲晓东和王柱阳。虽然农场里的人都说三姐儿的肚子是王柱阳弄大的,可曲晓东知道,毕竟他和三姐儿在前面,谁能肯定三姐儿肚子里不是他曲晓东的种。王柱阳也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安稳了,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三姐儿的影子飘来飘去的。这一次他是没吃羊肉反惹了一身骚,他真后悔那天把那婆子先喊走了,现在三姐儿疯了,他是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三姐儿快生了,王柱阳把她安排在农场医院待产,另外托人捎了四十个鸡蛋和二十斤挂面过去,还专门派了一个新来的临时工照顾三姐儿坐月子。
上面来人找王柱阳谈话了。王柱阳一个劲地抽烟,抽了满满一缸的烟蒂。
柱阳同志,光抽烟不行啊,要交待问题!上面来的人说。
交待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
你工作上是没有问题,可生活作风也不是小问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这件事群众反映很强烈。
群众的眼睛再亮这种事它妈的怎么能看得见,再说这和我没有关系!王柱阳有些火了。
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你这是什么态度?!上面来的人也火了,拍了桌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上面来的人走后王柱阳愣愣地坐了半天。一辈子给别人戴绿帽子,这次轮到自己头上了,而且是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报应呀,王柱阳叹了一口气,他决定去医院看看三姐儿。
妇产科主任把王柱阳领到三姐儿的产房前,说:场长,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还没取名呢!
王柱阳推门进去,三姐儿和孩子都睡着了,产房里很安静。初夏的阳光里,窗外的刺槐开了一树灿烂的花。
她的情况怎么样?王柱阳问。
神志还是不清醒,妇产科主任说。
有恢复的可能吗?
病人受了很强烈的刺激,完全恢复很难。
我想做一个血型鉴定。沉吟了一会儿,王柱阳说。
场长,这个……妇产科主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准备一下,明天我来。
血型鉴定结果对王柱阳是致命一击。他的血型是A型,三姐儿的是B型,而孩子是AB型。
这准吗?王柱阳盯着化验单问内科主任。
准不准你应该最清楚,内科主科冷冷地说,他知道王柱阳这回算完了。
你他妈再说一遍,王柱阳两眼喷火,逼视着内科主任。
王柱阳,你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你他妈凶什么!内科主任也不示弱。
我操你妈,反了你了!王柱阳的权威第一次遇到挑战,这让他暴跳如雷,内科主任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王柱阳,总有一天会有人给你算帐!内科主任捂着脸说,他的嘴角已开始流血了。
我等着!王柱阳把化验单撕得粉碎,愤愤地走了。
上面对王柱阳的处理决定终于下来了。农场里一片欢腾,最高兴的是那些妇女。她们奔走相告,见面的头一句话就是:知道不?叫驴子遭殃了!真该把他阉了!还有些人家放了火炮,整个农场像过节一样。
其实对于王柱阳的处理,上面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虽然王柱阳在生活作风上不检点,可他的工作在整个垦区是一流的,每年他的农场上交的棉花粮食最多,有人建议继续留用。当然,另一种说法强调了他乱搞男女关系造成的恶劣影响,难道离了王屠夫就要吃带毛猪?最终是后一种意见占了上风,王柱阳被撤消一切职务,开除党籍,但保留公职。
王柱阳彻底跨台了,上面安排他到饲养队去喂猪。他在农场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几乎每个人见到他都会背过身去吐一口唾沫。王柱阳心平气和甚至有些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觉得命运真是奇妙,用这样一种方式让他得到了心理平衡。王柱阳把三姐儿接回来和自己住在一起,补办了结婚手续,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他总算有了一个家。三姐儿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蒙头大睡,一会儿又坐着发呆。王柱阳又当爹又当娘,而且是两个人的爹娘,一个是孩子,一个是三姐儿。三姐儿不会喂奶,奶子胀痛的时候,她便解开衣襟胡乱的挤捏一气,看得王柱阳直流泪。王柱阳帮着三姐儿把奶挤在奶筒里,自个儿喂孩子,喂完孩子又喂三姐儿。孩子常常三更半夜哭醒,王柱阳便起来换尿片,哄孩子,每天晚上要折騰三四次。开始王柱阳还有耐心,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有时候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无论他怎么哄怎么逗都无济于事,王柱阳便丢下孩子坐到一边默默地抽烟,鼻子一阵阵发酸。王柱阳说:三姐儿,你可把我害苦了,你说句话呀,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三姐儿一言不发,只是冲着王柱阳傻傻地笑。王柱阳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任泪水无声地滑落。还不到一个月,王柱阳就瘦了一大圈,苍老了许多,他的头上已泛起了一层白霜。
孩子不知道大人的艰辛与苦痛,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开始爬了,会走路了,能叫爹娘了。第一次听到孩子叫他爹的时候,王柱阳热泪双流,他脆脆地应了一声:唉!孩子便摇摇晃晃地扑进他的怀里,咯咯笑个不停。从感情上说,王柱阳已接受了这个孩子,他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孩子是他后半生的希望。他以前从来没想到孩子会给他带来这样的欢乐,这种欢乐是女人所无法给予的。更让王柱阳高兴的是,三姐儿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听到孩子喊她娘,三姐儿脸上就乐开了花,她把孩子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放下,三姐儿哭了,而王柱阳却笑了,这笑是从心底发出来的。
有一天,三姐儿奶完孩子,问:柱阳,你说这孩子取个什么名?
你说什么,三姐儿,你再说一遍!这是三姐儿第一次和他说话,王柱阳听得呆了。
我问你这孩子叫个什么好?三姐儿又重复了一遍。
三姐儿,你好了?你的病好了?王柱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啦,王柱阳放声大叫。
你还没给孩子取名呢!三姐儿说。
三姐儿,我的三姐儿,你说取个什么好?我看就叫刺槐吧!王柱阳想起了那天到医院看见的那树槐花。
那就叫刺槐吧!三姐儿点点头。
王柱阳的生活又重新有了盼头。如果说以前他是在女人和官场之间浪荡,那么现在他就是一支靠港的船。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家的港湾里停泊着。
刺槐一天天长大了,三姐儿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人——李文福,这是三姐儿万万没想到的,她一直以为刺槐应该是曲晓东的。三姐儿本想把过去的事告诉王柱阳,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敢揭开这个伤疤,她怕揭开以后会疼得钻心。王柱阳也不再追问这事件,他已经认命了。更何况,王柱阳越发喜欢三姐儿了,他对三姐儿的感情既有父亲对女儿的慈爱也有丈夫对妻子的疼爱。王柱阳觉得他实际上是因祸得福,在他的后半生将有一个好女人与他相伴,他知足了。
失恋就像出天花,出过以后就有免疫力了。与三姐儿分手后,曲晓东曾经有段时间心灰意冷,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生活目标。曲晓东当官了,他现在是场部的副科级宣传干事,搞宣传是个轻松活儿,不用每天泡在地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曲晓东常想到三姐儿。生了孩子以后,三姐儿更漂亮了,不但身材没有走形,反而更显得丰满有韵味。曲晓东曾无数次地重温过和三姐儿在一起的情景,每一次都让他回味无穷。如果说以前的三姐儿带给曲晓东的是初恋的纯情,那么如今成熟的三姐儿却勾起他强烈的欲望。但现在,三姐儿却是王柱阳的女人,和王柱阳睡一个被窝,和王柱阳干那种事……每次想到这儿,曲晓东就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王柱阳,你这个老东西!也有同事给曲晓东介绍对象,他不是看着人家这儿不顺眼就是哪儿不对劲,一个个全黄了。不得不承认,曲晓东忘不了三姐儿。
这些日子,宣传部忙得不亦乐乎,曲晓东一连加了两个晚上的班,赶着写标语、大字报和广播稿。凭他干宣传工作的嗅觉,他知道一场比以前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了。这既让人紧张也让人兴奋,每一次风暴中都有人崭露头角,谁说得清楚这次轮到谁呢?
还有一个人也嗅出了空气中的火药味,这就是王柱阳。王柱阳知道一场暴风雨就快来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近段时间,王柱阳常常一个人闷闷地抽烟,连刺槐过去和他亲热也被不耐烦地推开。
你怎么了,丢了魂似的?三姐儿问。
三姐儿,要是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尽胡说,我不爱听。三姐儿放下手中的擀面杖,摆弄着一块擀了一半的面皮儿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三姐儿,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们可以再生一个,我还能生的。三姐儿说。
三姐儿,我的三姐儿,有你有刺槐就足够了。王柱阳把三姐儿和刺槐一齐搂进怀里,喃喃地说。
暴风雨说来就来了。一夜之间,农场里到处都是标语大字报。一个名叫“红五月”的造反派组织竹笋一样冒了出来,他的头头正是曲晓东。曲晓东先造了宣传部的反,然后是场党委,当然曲晓东没有忘了王柱阳,他把一张半面墙那么大的大字报贴在了场部最显眼的地方,说王柱阳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流氓,是骑在妇女头上的西门庆。王柱阳很快就被揪了出来,他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牌,两个革命小将把他的双手反剪着摁在高板凳上,接受群众的批斗。王柱阳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上粘满了唾沫和浓痰。曲晓东亲自去做三姐儿的工作,要她和王柱阳划清界线。
他是我男人,三姐儿咬着嘴唇说。
你要看清形势,他是我们的敌人。曲晓东说。
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男人,我只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你有几个男人?!曲晓东讥笑说。
你这个混蛋,三姐儿一巴掌扇了过去。
曲晓东捂着脸,嘿嘿笑着,三姐儿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儿。三姐儿我每天都在想你,三姐儿。
不许碰我,你这个畜生!
你爱怎么骂怎么骂吧,现在谁也管不了我,我就是以前的王柱阳。曲晓东把三姐儿压在炕沿上,像一头发情的野兽一样撕扯着三姐儿的衣服。三姐儿哭喊着,曲晓东却突然停下了,他回过头看见刺槐站在身后,手上的擀面杖雨点一样落在他背上:你这个坏蛋,不许欺负我妈妈!
曲晓东悻悻地站起来,说:三姐儿,你不要后悔!说完,曲晓东摔门而去。
三姐儿愣在那儿,泪水泉一样涌出来。
在曲晓东的组织下,场部要召开一次联合批斗会,把周边地区大大小小的反革命集中到一起进行批判,这其中当然包括王柱阳。曲晓东特意把三姐儿安排在前面就座,他要让三姐儿知道,曲晓东已是今非昔比了。现在,是他说了算。
那是一个晴好的冬日,太阳出得火红。批斗会场面宏大,数千人聚集在廣场上。随着一声令下,人一个个被押上台来。人群中一阵哄乱,有人带头呼起了激昂的口号,三姐儿痛苦地低下头去。王柱阳跪在地上,眼圈红肿,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一个妇女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王柱阳的罪行,说到伤心处她禁不住抽泣起来,两个小伙子便把王柱阳反剪着的双手使劲往上提,王柱阳的头几乎快碰到地上了,他的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在冬日的阳光下冒着热气。
“王柱阳罪该万死!”
“把王柱阳那玩意儿割下来喂狗!”
三姐儿惊恐地抬起头来,她的心狂跳不止,她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李文福。李文福紧挨着王柱阳跪着,几年不见,李文福完全变了,满脸灰白的胡子,眼神呆滞,高大的身躯佝偻了许多。三姐儿无论如何不能将眼前这个人和那个粗野而温柔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命运会以这种方式让他们再次见面。三姐儿再也坐不住了,她无法理解怎么一下子会钻出来这么多坏人。更何况台上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他的丈夫,一个是刺槐的亲生父亲。她只想离开这儿,躲到她的小屋里去。三姐儿抱起刺槐发疯一样挤出人群,她听见有人喊:把王柱阳拖下去!广场上的声音震耳欲聋:拖下去,拖下去!三姐儿觉得所有的人都疯了,她也快疯了,三姐儿没命地跑,她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
三姐儿无处可逃,她只能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呆在她的小屋里瑟瑟发抖。
你到底想好没有,想好了曲主任让你去找他!有一天,两个小将堵在三姐儿门口,吐着烟圈,盯着三姐儿问。
想好了,三姐儿说,走吧!
两个人领着三姐儿来到曲晓东办公室门口,曲晓东示意他们退下。
曲晓东给三姐儿倒了杯水,说:这就对了,三姐儿,你都看见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王柱阳不是好人!
牛本来是不伤人的,你拿红布逗它它就要发野!
你不能这样诋毁革命群众的积极性!
我想见见他。
曲晓东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最后一次!
三姐儿带着刺槐到养猪队去看望王柱阳,他被关在那里的一间饲料棚里,和他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李文福。见三姐儿进来,李文福一脸惊恐,连忙起身不住地点头:我有罪,我该死!三姐儿没有理他,她看见王柱阳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角落里。柱阳我来看你了,三姐儿说。王柱阳没有说话。三姐儿摸了摸,王柱阳的手已经冰凉了,他的裆里凝固着一团团的血块。天啦!三姐儿一声哀鸣,音如裂帛。三姐儿,你要节哀,还有孩子呢。李文福低声说。他什么时候死的?我早上才进来,我一直以为他睡着了。三姐儿扑到李文福跟前,一个劲地扇他的耳光。三姐儿,你打吧,打死我,反正我都是孤家寡人了!三姐儿停下来,泪眼婆娑:秀秀呢?你的孩子呢?都没了!李文福漠然地说。没了?说没了就没了?三姐儿,你看见的好多人无缘无故就没了。刺槐,过来,三姐儿抹了抹眼泪对刺槐说,叫爸爸!三姐儿指了指李文福。我爸爸死了,刺槐不停地摇头。这也是你爸爸。三姐儿把刺槐拉到李文福身边说,你好生瞧瞧。李文福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用双手狠劲捶击自己的脑袋,都是我造的孽呀!不怪你,三姐儿抓住李文福的手,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三姐儿,你是菩萨转世的呀!李文福喃喃低语。三姐儿闭上眼睛,泪如泉涌。
三姐儿没有食言,她答应了曲晓东的要求。曲晓东白天革命,夜里变着花样折腾三姐儿。
曲晓东一边抚慰着三姐儿一边说:这就对了,三姐儿,你本来就是我的,现在没有谁能把你夺走。
三姐儿一声不吭。
三姐儿,你怎么了?像块木头一样,你的激情呢?你以前是爱我的呀。曲晓东说。
因为你以前是个人!三姐儿冷冷地说。
三姐儿,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王柱阳、李文福他们就是人吗?
他们至少还有人性!
你是说我没有人性?没人性就没人性吧!曲晓东被激怒了,他的动作像一头咆哮的狮子,三姐儿咬着嘴唇,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她仿佛看见了故乡春天的原野,一眼望不到头的金黄的菜花和翠绿的麦苗,她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捉瓢虫,抓蝴蝶。那时候的天真蓝呀,那时候是真的快乐呀!
三姐儿的反应让曲晓东大失所望,他靠在床背上默默地抽烟。三姐儿忽然翻身起来,掏出藏在枕头下的剪刀,朝曲晓东的那玩意儿猛地铰了下去。曲晓东一声惨叫,三姐儿,你疯了,你她妈疯啦!
三姐儿哈哈大笑:我看你还革命,我先革了你的命!
曲晓东在医院里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临终前,曲晓东念叨着三姐儿的名字始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几个小将把三姐儿押到曲晓东的面前。曲晓东拉着三姐儿的手问,三姐儿,你还恨我吗?看着奄奄一息的曲晓东,两行热泪从三姐儿的脸上滚落下来。三姐儿抚摸着曲晓东瘦削的脸庞,轻轻摇了摇头。我一直是喜欢你的三姐儿,可惜……曲晓东冰凉的手一点点地缩回去,泪水泉水般从他渐渐合拢的双眼里涌出来,一缕凄惨的笑容凝固在苍白的脸上。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爱恨交织的男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三姐儿呆呆地坐着,她想喊叫,可是却感觉喉咙像被什么人紧紧地卡着,如同在梦中一样,无论怎么用力也喊不出来。
李文福,王柱阳,曲晓东先后被那场风暴所淹没,和许多人一样,他们死后被埋在了山上的那片乱坟岗上,无论生前走过多么不同的路,但死后他们走到了一起。
三姐兒仍旧被关在监狱里,一直到那场梦魇一般的风暴终于结束。十几年后,当三姐儿走出身后的高墙,第一次站在春日温暖的阳光里,迎面看见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那个人的身影酷似李文福,可走路的姿势又有几分像王柱阳,而他青涩的模样又让三姐儿想起第一次见到的曲晓东。那个男人走到三姐儿面前,叫了声,妈!一时间,三姐儿百感交集,她双手捧着那张还有几分稚气而又朝气蓬勃的脸仔细端详了好一阵,三姐儿紧紧地把刺槐搂进怀里,脆声声地应道,唉!时间可以宽容一切,这么多年过去,三姐儿心中已没有了怨恨,她已经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每年清明和除夕,三姐儿都要领着刺槐去看望那三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每次三姐儿都会在他们的坟前坐半天。三姐儿说:几个死鬼,三姐儿来看你们来了,三姐儿老了,看一回少一回了,以后就没有人再来看你们了。三姐儿鬓角的几缕白发在风中飘动,给他们磕头吧,刺槐,磕呀,三姐儿说。刺槐伏下身去,三姐儿默默地看着,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三个男人,又看见了她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和那些充满苦难却永难忘却的岁月。
责任编辑/何为
作者简介:
陈义怀,高级工程师,从事航空安全风险管理工作,业余捉笔涂鸦。作品散见于《短篇小说》《中国民航报》等报刊杂志。短篇小说《铁桶记》入选花城出版社《2006中国玄幻小说年选》。短篇小说《朱达生》获2004年新浪原创文学大赛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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