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作者简介:
周新天,泰兴市作协主席。发表作品200万字,短篇小说《心随野蜂飞》《稀世之鸟》被《小说选刊》转载,出版《花姑溪》《文心涅槃》等著作5部,诗歌《喜鹰豹子》获首届青山诗歌奖银奖。
张主任没有买一块钱一瓶的纯净水,买的是四块一瓶的果汁饮料。
饮料是为那些帮工者买的,此刻,他们正在大转盘里卖力地挖树锄草。
大转盘是重要的交通设施,哪来的杂树杂草?是的,大转盘曾经风光过,别的不说,光是其间高高耸立的灯柱,就几次出现在电视新闻上。
大转盘的位置,在城北地带。城北地带,这几个字本身并不带贬义,只是到了市民嘴里,就大有深意。家住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居民,提到这几个字,脸上的表情是同情或者是不屑,城东、城西、城南的居民说到这几个字,也带着一份庆幸,一份优越感。就连分管城市建设和环境保护的副市长,在“卫生城市”验收小组到来之前,也会直言不讳对下面的人说:“护城河以北,那个什么啊,大家都知道的,就不去了。”城市道路,也以北护城河上的大桥为界,南面的整洁光鲜,北面的满目疮痍。桥的北坡,常年有不少炮弹坑一样的残破,有几个坑,深得足以埋下《地雷战》中的西瓜雷。出租车一过北桥,司机就会在颠簸中大骂:该死的路!
凭良心说,城北的马路也不是不修,只不过修的次数少些,違章超载的货车多些,因此,这破破烂烂的局面,总是无法革除。
那一年,原先的王市长被扶正,当上市委书记。上任之初他就振臂高呼:打造新城北,建设新城市!王书记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干就干,很快,北二环投入建设。那一阵,城北地带的居民们,简直是拨开乌云见青天,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还听说,王书记坚持要把自来水厂扩建工程、城中小商品批发市场和实验小学分校等大项目挪到城北,均匀分布,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城北地带“人气不旺、士气不高、心气浮躁”的现状。
城北的居民们,心中的那份喜啊,对王书记的那份爱呀,如山高,似海深。
大半年时间,北二环建成通车,张主任现在带人砍树的大转盘,就稳坐在北二环和东北面进城通道的十字交叉处。王书记当初所打算的是,把实验小学分校迁到城市东北角,试想,六个年级,就算每个年级只招十五个班,每班五十四名学生,就有四千八百六十名学生,甭管学生家长买房还是租房,最保守估计,也得有一千八百家新住户。实验小学分校面向全市招生,全市人民中,富裕而又愿意把钱花在子女求学上的,多如牛毛,何愁房子卖不掉?按一户一百平米计,仅此一项,就得新开发十八万平方米商品房,那会拉动全市多少GDP?
未雨绸缪,为便于东北片的汽车安全行驶,便于东北角的居民夜间出行,十字路口建起了大转盘,大转盘里竖起了全地区最高的灯柱,每当太阳落下,灯柱顶端的蘑菇云就会洒下璀璨光芒,驱散黑暗,温暖着城北人民的心窝。大转盘里呢,栽了一圈细叶茶树,一圈小叶槭树,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一圈儿绿,一圈儿红,地面上,更是长着无数柔美的草花。
一句话,大转盘成了城北居民心中最美的画卷。
在实验小学将建分校消息传播之前,张主任的儿子已经探到了王书记的口风。张主任的儿子,年轻有为,是实打实的商界精英,在本城,毫无疑问是一位响当当的角色,他一跺脚,不说整个地壳都有回音,但至少整个城市都有回音。张主任的儿子,以最快的速度在城市东北角买下一栋老式小楼,外加一座小院子,价格很便宜,因为那房子的主人早就厌倦了城北居民身分,急于入住市中心,最不济也要住到城东或者城南去——孔雀还知道往东南飞呢,何况是人!退休后的张主任喜欢清净,也不大看得惯儿媳妇的嘴脸和做派,就独自一人住进城北这座小院。
可是,有些事情,明明是好事,在群众看来简直是好得不得了的事,就是实现不了。王书记所提议的三大工程,只有小商品批发市场顺利落户到北二环以北的中间地带,其他两项,在常委会上都没能通过。
反对派的理由很充分:长江在南面,却把自来水厂扩建工程挪到城北去,不是人为增加预算,造成浪费吗?实验小学附近“学园城”早已经形成,没有必要单单把实验小学分校迁到城北去。
事实上,人人心知肚明:自来水厂以南是大片绿地,风景怡人,附近有许多干部的住宅;学园城呢,更是公务员和富人比拼实力的地方。
王书记的三板斧,两板斧落了空。他暗暗寻思,自己是外地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再混下去可能更没面子,就反复向大市领导和组织部请求,说父母身体不好,需要就近照顾。就这样,王书记只当了一年的市委书记,就在老百姓的谩骂声中,灰头灰脸回到地级市,到那老百姓听都没听说过的科技局当局长去了。
北二环的路面,不久就被超载的货车轧得支离破碎。这条路,几乎成了外地大货车逃费的专用通道。那些当地人,要到市中心或者城南去,习惯于走小路,钻窄巷。大转盘里,红的槭树,绿的茶树,依旧是红的红,绿的绿,只不过越长越高,越缠越乱;原本娇柔艳丽的草花,更是被野草驱逐出境。灯柱顶端蘑菇帽上那些功率很大的灯泡,因无人及时更换,也前赴后继地熄灭。
于是,这块地就荒废了,再后来就被张主任看中了,要开发出来种苤蓝。
张主任是农校毕业的,从农技员干起,当过市农业技术推广中心主任、农业局长,退休前还做了几年水利委员会副主任,是个实干家。张主任心说:操,我打不来软绵绵的太极拳,也跳不来酸溜溜的交际舞,那就干我的老本行,种蔬菜!
退休之后的张主任,在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兼了职,热情高涨,干劲十足,在孩子们身上很是舍得花钱。开荒种蔬菜,可以增加收入,收入增加了,可以给穷学生们更多帮助。
别看大转盘的直径不足五十米,可刨去外框,再刨去灯座,余下的面积仍有两亩多。这么多的灌木和杂草,张主任一个人显然对付不了,就到公园桥下喊来几个零工。那几个人过来看了,讲好价钱,有两个挥动大锹干了起来,打头的那个骑车回去拿斧子。灌木虽然长大了许多,但毕竟只有两圈,挖起来也不是很困难,加上那几个人很有些力气,所以进度很快。挖好灌木,几个人共同对付杂草。
挖着挖着,那打头的汉子说:“老板,你要是种贵重的蔬菜,草就要挖干净。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些壮劳力,剁大棵的草是没问题的,像这些细草,我们就没办法。这种细活,是女人家干的。我跟你说老板,反正一定要弄干净,草根留在里面,迟早要坏事,斩草要除根,才不留祸根。”
张主任爽快地说,那行,帮我喊两个女的来。
对方说没有两个,只有一个,他这就喊。从腰间扒出小灵通,眯着眼睛拨了号,声音很大地说:“慧慧妈,我是老三。你还在穿珠子?你带把小锹来,有点杂草挖一下,保证比你穿珠子划算。水关桥北边的大转盘,对呀,就是就是。”
就这样,张主任见到了慧慧妈。第一眼看到她,张主任心里就咯噔一下。
过了些日子,张主任才从慧慧妈那里得知,所谓穿珠子,不是穿什么珍珠,而是在演出服上用塑料珠子穿出一些复杂的图案,活不重,在家里干就行,只需整天坐着,用极细的缝衣针挑起珠子,缝到衣服上。但这项工作很琐碎,废时不出活,工价很低,一天最少要干十四五个小时,才能挣满二十元。
慧慧妈一来,就蹲下身子挖杂草。老三笑着说,这么积极,也不问一下价钱。慧慧妈朝张主任看了一眼,说:“看着给好了,出得你的手,进得我的手,十块八块也可以。我也坐累了,先让手脚活动一下。”
老三忙说,十块八块肯定不行,不会那么少,老板很大方的。我可告诉你,我们几个都谈好了,每人五十。你的活是轻些,但也不应少于四十。
张主任想,这女人挺实在的,也挺会说话。张主任随即表态,男女平等,也给五十吧。慧慧妈听了,并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神色是淡淡的。张主任看看她的衣着,就知道她日子过得清苦,但她脸上,并没有愁苦的样子,显得很从容。那一身衣服,很素净,却很得体,也很合身。慧慧妈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身材修长高挑,用当地人的话讲,叫“单俏”,也就是单薄俏丽的意思。年轻的时候,慧慧妈无疑是俏丽的。
从几个男工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可以了解到,慧慧爸是病死的,死之前不仅用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下不少债务。慧慧妈早已下岗,每个月能领到不足四百元补助。慧慧成绩很不错,去年考上高中,还好,学校减免了所有学杂费。现在,慧慧妈的主要任务就是两样,穿珠子挣娘儿俩的伙食费,为慧慧煮饭。
橙汁买来后,那几个男工拧开就喝,慧慧妈却把饮料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老三问她,怎么,不渴吗?
慧慧妈说,留着,留给慧慧喝。
老三说,要不,大伙分着喝吧。
張主任说,喝吧喝吧,没事的,再买就是了。
慧慧妈不肯,她在草丛间找到一个生锈的水龙头,是当初灌草坪用的,拿铁锹好一阵敲打,拧开了。一开始都是混着铁锈和水锈的黄水,好一阵水才变得清澈起来。慧慧妈仔细洗净双手,捧水喝。
张主任随即打定主意,等这苤蓝种出来卖出去,所得的钱全部捐给慧慧上学,不用再去费神建什么吃力不讨好的“社区少儿图书室”了——孩子们作业和试卷都做不完,哪有空看什么书?于是,当着几个人的面,张主任把自己的意愿大声宣布出来:苤蓝成熟了,卖的钱全部捐给慧慧读书。
听的人都愣了,还是老三先回过神来,大声说:“慧慧妈,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还不快谢谢人家大老板!”
张主任说:“我可不是什么大老板,我是农业局的老局长!我开荒种蔬菜,就是为了资助有困难的学生。”
慧慧妈有些吃惊,看了两眼张主任,又低下头去,一边挖草一边说:“谢谢,你的好心我领了,但我不能要你的钱;再说,学校又没收我家慧慧一分钱学费。”
张主任说,但往后用钱的地方很多的。老三抢着说,就是,再过两年慧慧上大学,那要花多少钱?一年最少要一万多呢,多的要两万几。慧慧妈说,等考上了再说吧。
张主任严肃地说:“看来你是信不过我啊,你可以到附近去问,许多人都认识我的,也知道我在为有困难的学生做事情。”
慧慧妈说,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事,平白无故的受人恩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人家的恩情。都有手,都有脚,自己能忙到一口饭,尽量不麻烦人家。
那老三叹了一口气,暗地里怪慧慧妈死脑筋。张主任想了想,才说:“这件事先搁着不谈,请你先帮我管理这块菜地行不行?一星期来锄一次草,星期六或者星期天,随便你,看你方便不方便,一个月我开你五百块工钱,算下来一天也就一百来块,你看可以吗?”
这一次,慧慧妈爽快地说,这个可以,干得不好,可以换人。
老三笑了:“就这点活,你这么手巧,你干不好,谁能干好?”
就这样,慧慧妈成了张主任种苤蓝的帮手。说实话,慧慧妈对张主任的印象并不坏,也没有怀疑他的老干部身分。张主任没有秃顶的迹象,剃的是平头,那一头根根朝上的花白头发,留给她很深的印象。如今你只要在社会上走走,或者打开电视看看新闻,就知道那些上了年岁的干部对自己的头发有多在意,简直在意得过了头。
苤蓝种下去了,不久就发芽长出。张主任和慧慧妈两个,尽心尽力管理着苤蓝。苗出得很密,慧慧妈就利用间苗的机会,把苤蓝搞得上行上线的,格外整齐。这苤蓝呢,也比他们想象的更容易成活,更容易管理。其实,慧慧妈压根儿不知道苤蓝是什么样的蔬菜。
张主任呢,也是去年在外地朋友家作客,才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头菜模样的蔬菜。当时,苤蓝是作为开胃小菜搬上饭桌的,一碟放了辣油,另一碟只淋了芝麻香油。张主任还以为是凉拌萝卜丝,吃了一筷子,才发现不对,既不像萝卜那样辛辣,也不像大头菜那样青涩。凉凉的,脆脆的,几乎没有什么味道,这样更好,淋上辣油就是辣油香,淋上麻油就是麻油香,蘸上醋就是醋香。张主任感到奇怪,问朋友是什么玩意。朋友说是很普通的苤蓝,开胃小菜,能清火。
张主任感到奇怪,什么撇兰、捺兰?怎么没听说过?
朋友拿来一个大头菜模样的蔬菜球茎,给张主任看。张主任说怪了,他当了这么多年农业干部,吃过这么多饭局,却从来没见过这玩意。
朋友说:“这东西在我们这里,原先也很贱,就像你们那里的胡萝卜,不登大雅的。走上台面,上餐上桌,也是这两年的事。”
张主任就向对方要种子,准备回去试种。朋友到街上买了两袋菜种给他,才几块钱。
苤蓝长得很快,很壮,球茎露出地表,像一个个小脑袋,脑袋上顶着绿油油的叶子。光是看看,也让人感到喜悦。每当慧慧妈穿珠子穿得腿发麻,眼发花,就来大转盘侍弄苤蓝。当然,要避开饭期,服侍好慧慧,那是慧慧妈的头等大事。像她这样的人家,要是孩子上学上不出名堂,那还有什么希望?张主任呢,有事没事都在大转盘里转悠。也就是说,每次慧慧妈去苤蓝田里,总能看见他。往往是,老远慧慧妈就看见一个人站在灯柱下,壮壮实实的身子,顶着个花白的大脑袋,脸朝向这里。等他看见慧慧妈的身影了,就转过身去,若无其事似的,左看看,右看看。
慧慧妈走近了,他就问一句:“来啦?”
慧慧妈回答:“来啦。你早来啦?”
张主任就说,也不是很早,刚到,刚到。
有时候,天下雨,慧慧妈独自在家的时候,也会想,像这种天,他该不会去苤蓝地里等着吧。虽说这么想,但一次也没去验证——又不是年轻人,玩这些花头有什么意思?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聊天,慧慧妈一般是聊慧慧,张主任一般是聊自己的孙子和外孙女。慧慧妈一次也没听他说起自己的老伴,不免有些疑惑。终于有一天,张主任主动告诉慧慧妈,他老伴去世好几年了。慧慧妈有些不自然,联想到他往日站在灯柱下傻乎乎朝自己看的样子,就有些慌乱,嘴上却问:“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不重新找一个?好歹有个照应。”
张主任叹了口气,才说,要么就是不投缘,要么就是心不正。
慧慧妈开玩笑说:“是你心不正,还是人家心不正?”
张主任看着她,认真地问:“这么些日子了,你还看不出我心正不正么?”
慧慧妈红了脸,也不看他,嘴上说,看不出,人心隔肚皮。
张主任说:“没关系,接着看,连续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又很自信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看出,我老张是什么样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慧慧妈有些不好意思,怔了怔,故意岔开话题,看着苤蓝说:“一下子种这么多,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
张主任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已和工商联的一个朋友说好了,他也和几个大酒店说定了,作为包席的免费小菜,送客人品尝。”
慧慧妈有些糊涂:“免费的?”
张主任解释:包席的费用高,赚头更大,弄几个免费小菜,是为了答谢顾客,拉拢人心。但酒店会与我们结账的,他们也不在乎这一点钱。都说好了,也不用秤了,数个头,每个一块钱。
“一块?就这玩意?顶得上一个水果了。”
“那当然。你可别小看了,就这一个,最少能做两碟凉拌小菜。”
慧慧妈看看这一大圈成千上万的苤蓝,粗粗核算一番,叹了口气,说:“唉,还是有权好啊。”
张主任说:“你放心好了,无论卖多卖少,卖得的钱全部给你存起来,留给慧慧上学。”
慧慧妈仍然说:“还是等她考上了再說吧。”
张主任有些不开心:“反正我是实心实意的,接受不接受,是你的自由!”说着就趟过苤蓝地,独自走了。走得还挺急,苤蓝叶子刷啦刷啦擦着他的裤腿。慧慧妈先是呆呆地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然后,又在灯柱下坐了好一阵,才回家去了。
一连两天,在苤蓝田里也没有见着张主任,慧慧妈心里犯了嘀咕:怎么,生气了?你看看,当官的就是脾气大,还真不好相处。随便你,最好你不再露面,我干我的活。就这大头菜模样的破玩意,我干活还这么讲究,这么细致,一个月拿你几百块,该!我心里踏实,别提多踏实!
慧慧妈哪里知道,张主任被女儿女婿半扶半拖,拉上小车接走了。女儿的家安在大市,两口子的工作,那是没说的,用市面上的话讲,那叫“肥缺”,用报纸上的话讲,那叫“白领”,用小说上的话讲,那叫“小资”。但张主任不喜欢去女儿家,他那小白脸女婿,张口“咖啡”、“红酒”、“白兰地”,闭口“西餐”、“奶酪”、“德彪西”,酸得人倒牙根。
到了女儿家,女婿才笑吟吟意味深长地告诉张主任,有大事要跟他商量。原来,煞费苦心的女儿,正张罗着给父亲找个好老伴。一听说这个,屁股还没坐稳的张主任,抬脚要走。
女儿丢下脸说:“爸,小心我跟你急啊!成不成是另一回事,最起码的礼节总要讲吧?我已经约了人家,你这一溜,叫我怎么做人?你没见报纸上天天讲,做人,首先要讲诚信!”
张主任心里说,拉大旗,作虎皮!就你这先斩后奏,能算诚信?嘴上却说,好的,见见就见见。女儿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消极抵抗?”
张主任赶紧说:“没有啊,我热烈拥护,积极配合。”
中饭前,女方来了。女儿预先说过,对方是个退休的幼儿园园长,丧偶,张主任就在心里描摹对方的长相。等见了面,张主任差点要当场笑出来,果然与他想象中的差不多——白白胖胖,细声细气,慈眉善眼。一句话,是个好母亲,好奶奶。张主任的女儿留老园长吃中饭,看来对方对张主任挺满意,不但没有推辞,吃饭的时候,慈祥的老园长还劝张主任少吃肉和腌制品,多吃木耳和西红柿等等,一二三四,不厌其烦。老园长跟孩子们说了几十年的话,所以,语气是出奇温柔,把张主任的寒毛都唤醒了。
饭后,聊了不到半小时,老园长犯了困意,就礼貌地告辞。张主任的女儿说了一些程式性的话,开车送对方回去。女儿回来后,问张主任感觉怎么样,张主任说不怎么样,就是受不了。
女儿说:“你当了一辈子干部,惯于被人服侍,给你找个细心人、贴心人,不是很好吗?我们在外面,也放心得多。”
张主任不服气:“谁说我惯于被人服侍?我再次向你申明——以前在家,都是我服侍你妈!从二十岁起,我就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在广阔天地的农村,在大有作为的乡野,挥汗如雨,战天斗地,育蚕桑,种棉花,搞示范田,建丰产片,从那时起,洗衣做饭,样样精通……”
“行了行了,不用再说了,老得没牙了。不错,那时候你先是服侍自己,后来又服侍我妈,够辛苦的了,现在不正可以享享清福,让人服侍你吗?”
张主任只是摇头。女儿说:“我知道你嫌人家老,可人家才五十七呀。你不老吗?你都六十三了,比人家大六岁呢。六岁还少吗?现在三岁就是一条代沟了,你呀,比人家大了整整两条代沟呢。”
当天晚上,张主任的女儿向丈夫说起,老头子没看上老园长,大概是嫌人家老。丈夫出主意说:“他要年轻漂亮的?有啊?我就认识一个,教音乐的,才四十多,刚刚离婚,没有孩子,挺漂亮挺新潮的。”谁知他随即遭到妻子一通骂:“屁话!你想给我爸找个妖精,一年半载的绿帽子就翻新?”
“发什么火?只是试试嘛,说不定人家还看不上老头子呢,人家好歹是个科班出身。再怎么着,也比那个拖着油瓶子的下岗女人强吧。”
张主任的女儿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合一番,成不成无所谓。应张主任女儿的邀请,那个音乐教师与张主任见了面。一碰面,张主任就心里有数,对方不可能和自己尿到一壶去。对方很时髦,风度也不错,但张主任看着就是别扭。就说那口红吧,涂得实在不高明。明明是张大嘴,却硬要在大嘴的轮廓中间涂出一张小嘴。大嘴有什么不好?干吗要隐藏?不过,对方倒是没在意张主任的年龄,主动和他拉话,问这问那,到底是现代派,对工资问题,级别问题,医疗保险问题,甚至每年外出旅游几次等等,都问得十分仔细。
吃过饭,对方告辞说:“抱歉,不能陪你们了,下午还要到老年大学开讲座呢。”
张主任心里说,操!到老年大学开个讲座,有什么好吹的?又不是上《百家讲坛》!
张主任不想在女儿家呆下去了,这样下去,保不齐女儿女婿会找出牛头马面来,热情洋溢地介绍给他。于是,第三天一早,张主任叫女婿开车送他回去。
刚刚到家,还没有来得及泡壶茶,小院外又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张主任以为女婿落下什么东西了,出来一看,却是儿子的奔驰车。两声车门响,儿子和儿媳妇双双下了车,意气风发地跨进小院。
儿子大着嗓门说:“啊哟喂,瞧我们家老爷子,真是事务繁忙啊!”
张主任皱着眉说:“嚷什么?我是你老子,不是你员工,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腆草包肚子,亮阎王嗓子!”
儿媳妇只是叫了一声“爸”,不再多话。儿子进了屋,说:“老爷子,我们到楼上去,跟你谈正经事。”
张主任跟儿子上了楼。谁知儿子居然也是说媒来了。对方是刚退下来的市总工会副主席,虚岁五十六。张主任一听就寒了心,他认识对方,高个子,阔身板,整天吊着一张脸,就像满世界的人都欠她二百文似的。
张主任摇头说,找女人找女人,首先她得像个女人。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的,坚决不找!
儿子说:“那也只是相对的嘛,我跟你说,这世上就没有绝对的事。再说了,谁都知道她是个正派人,工作能力一向很强。论出身,论资历,人家哪一方面配不上你?别的不说,就说级别吧,还比你高半级呢。”
张主任笑着说,退都退了,还玩这些虚的,有什么用?
儿子严肃地说,怎么是虚的呢?人活着,争的不就是天天向上吗?什么是天天向上?不就是财气、名气行情看涨吗?
张主任说:“什么财气、名气?我看都是下通之气!”
儿子愣了:“下通之气?什么玩意?”
张主任大声说:“屁!”
儿子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严肃点,我在跟你说正经事!”接下来,儿子就说到了正题——关于苤蓝,关于苤蓝的管理者慧慧妈。
楼下的儿媳妇听到楼上的父子俩声调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强硬,只好上楼去,假意劝了公公两句,拉自己的丈夫离开。
当儿子的兀自愤愤难平,一边下楼一边给老子发最后通牒:“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就是我说的,你那穷亲事,想都别想!”
当老子的也不甘示弱:“兔崽子,什么明星企业家?奸臣逆子!”
儿子和儿媳妇下去了,约莫半分钟,张主任也下了楼。几天没看见他的苤蓝,也没看见慧慧妈了。此刻的他,恨不得一步跨到大转盘里。是的,两天半时间不算长,甚至说很短,但是,让张主任这样的男人下定一个决心,作出一次抉择,那是绰绰有余。
本以為儿子、儿媳妇已经出了小院,谁知儿子尿急,正像小时候那样,站到围墙下的一棵绿树后解决。他媳妇呢,正在旁边嘀咕说,老爷子也真是,有这精神,还不如上浴室找小姐按摩。那些小姐,别提多欢迎老干部了,又有钱,又文明……
儿子低声骂道:“放屁!”
儿媳妇小声问:“对了,这院子登记的是谁的名字?”
儿子没有回答,扣好皮带走出小院。
站在门框后的张主任只觉头脑里嗡的一响,浑身乱战,手脚都麻了。等儿子的汽车远去,他这才想起,要去大转盘看苤蓝,等慧慧妈。
还没走上北二环,张主任就觉得不对劲。他看见一个红甲虫模样的怪物在大转盘里爬行,同时,他听见了机器沉闷的轰鸣。他的手脚,又一次麻木了!
天哪,发生了什么?才两天半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主任气喘吁吁奔到大转盘边上,拾起两个饱满的苤蓝球茎,一手一个,死死抓在手里,朝那推土机吼道:“停下,快停下!谁让你干的?谁让你干的?”
机声隆隆,司机根本听不见,直到张主任将一个苤蓝球茎咣的一声砸到推土机挡风玻璃上,司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停车熄火,司机怒气冲冲跳下冲来,骂道:“你这死老头,发什么神经?”
“谁叫你干的?谁让你毁我的蔬菜地?”
“你的蔬菜地?”司机不觉好笑,“笑话!这是我们的工地。”
“什么?你们的工地?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司机右手在面前划拉了一下,“这一大片,刚被我们张总买下,合同都签了。”
“张总?哪个张总?张龙图?”
司机愣了一下:“你认识我们张总?”
张主任把另一个苤蓝球茎砸烂在地,汁液四溅:“张龙图,你这狗杂种!”
张主任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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