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华杉
父亲要续弦,冬雪春花姐妹俩跳起脚反对。
母亲早逝,父亲像母鸡护小鸡一般,苦挨苦挣把冬雪春花拉扯大。女儿小的时候,父亲不寻思再婚,如今这姐妹俩都长大了,出嫁了,都做了母亲,突然冒出个后妈来,像话么?再说,父亲要找的对象又是枣花。
冬雪这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年当生产队长的父亲,因高山冷浸田而不肯完成上面分配下来的种双季稻任务,大队革委会主任的枣花丈夫绰号黑和尚出尖得很,将父亲押上批判台强迫他就范。父亲梗着脖子死不答应。结果黑和尚把手一挥,几条壮汉就将父亲按住一根绳子绑了,悬悬地像屠户挂半边猪一样挂了起来,后来,父亲就被倒挂得两眼充血,眼泪鼻涕一起流。让我们革命妇女收拾这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这时,突然一年轻妇女冲进会场,扯着嗓子吼了一句,就将父亲从空中悠到地面,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地将父亲押走了。这年轻妇女就是枣花。
妹妹春花是个火爆性子,一句好话也说得磕磕碰碰,跟父亲照面肯定会上演大闹天宫,姐姐冬雪就以全权代表的身分去跟父亲谈判。
父亲持洗耳恭听状,听完冬雪的絮絮叨叨,就伸出两个褐黄色的手指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着,耸肩缩腹吸了一口,呆滞地看着袅袅升腾的烟雾说,我既当爹来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你们翅膀硬了,飞走了,有了自己的窝。我呢,人老了,越老越感到寂寞,俗话说,少来夫妻老来伴,你们该替我想想。
爸,您还不是担心老了身边没个端茶倒水的?您乐意跟谁过,我们姐妹不强求您。我和妹妹那儿都是您的家。
你不懂!别说多余的话,我长话跟你短说吧,我和枣花结婚是铁定了的。你们姐妹会做人,我们父女和和气气还是一家人,不然……不说了,我的脾气你是清楚的,两句话听得不耐烦就会发火。父亲的脸色越说越不对劲,刚点上的那根烟只叭哒了两口就扔掉了。
父亲的脾气冬雪是最清楚不过了,他想要做的事九牛二虎也拉不回。如果自己再饶舌,父亲肯定会红眉毛绿眼睛地熊人。儿女再硬也硬不过父亲。冬雪只得避实就虚,采取迂回战术地说,您想再婚,我们不反对,只是不能同枣花结婚。
你……父亲两道目光咄咄逼人,让人心惊肉跳。你们姐妹俩找婆家,为父的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们?如今你们倒拿大人的架式来左右我,你……父亲霍地站起来,捋出个干瘦的拳头。
你打也罢骂也罢,我肚里有话藏不住,我不愿看到枣花踏进我家的门,我恨那女妖精!
你说什么!女妖精?不许你屙屎放屁臭骂人!你……父亲那干瘦的拳头颤颤地晃了晃,你给我滚!
不用你赶,我走,而且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冬雪也动气了,一阵风刮出门去。
谈崩了,冬雪怄着一肚子气匆匆回了自己的家。妹妹春花来探听谈判结果,冬雪如实相告。春花气得嗷嗷直叫,大骂枣花是老妖精,大骂父亲是老糊涂。
姐妹俩商定不再回大崎山的娘家,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阵势。
父亲终于与枣花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冬雪春花装聋作哑,没心思去喝父亲的喜酒,眼不见心不烦,她们不愿意见到枣花。
中秋节快到了,乡下人有给亲戚送节的习惯。往年的中秋节,姐妹俩都各给父亲送去一只肥嘟嘟的鸭婆,一个香醇的大月饼。现在娘家突然多出个妈来,不知今年的中秋节怎么个送法。春花气鼓鼓地说,何不借送节的机会给后妈一点颜色看看。我们各给爸送半只鸭子半边月饼,气气那老妖精。礼物是给爸的,后妈只有看的份没吃的福,气不死她怄死她!冬雪觉得这样做太露骨了,但又拗不过妹妹,只得依了她的馊主意,各备了一只篮子,叫十三岁的儿子挑着给大崎山的娘家送去。
儿子在外公家歇了一晚就打道回府了,尽说些外婆很爱他很疼他的一些话,冬雪不耐烦地拦腰打断儿子的话,你晓得屁臭黄花香,谁爱你疼你我清楚!你少哆嗦,烦死了!
我说的是真的嘛!儿子困惑地望着冬雪。
按惯例,每次给娘家送中秋节,父亲总要回送一些东西,什么花生呀,柿子呀,板栗呀,塞得满满一竹篮。这回也是如此,冬雪掀开竹篮上盖的毛巾,看见竹篮里躺着一双精致很见功底的布鞋。冬雪托在掌上,转过来转过去审视端详,有点爱不释手。突然,冬雪的目光被拉直了,这是一双一长一短的同边鞋,两只鞋都是右脚穿的。冬雪呆呆地默了好大一会兒神,终于释然了,我们姐妹俩只给父亲送去半只鸭子半个月饼,自然后妈要各给我们姐妹回赠半双鞋。好精明的后妈呀!冬雪心里嘟哝一句,就将那双同边鞋压于箱底,她想总有一天要将鞋完璧归赵。冬雪不敢将鞋分一只给妹妹,冬雪知道妹妹是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倔人,她接受不了这种回赠。
腊月十二的那天是冬雪的生日,冬雪满四十五岁。爱热闹的乡邻在大门前放了几挂鞭炮,就吵着要喝寿酒。冬雪横推竖挡堵不住,只得称肉打酒在自己屋里摆了几桌酒席,妹妹春花来帮着下厨,脚跟闪出闪进,忙得像旋转的陀螺。
天空飘飘悠悠下着雪,尖啸的寒风裹着残枝败叶在雪地上打滚,鸟儿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偶尔冒出几声啁啾也显得杳杳袅袅。旷野一片雪白,雪地上行人踩下的足印像一行浅浅淡淡的省略号标在雪地里。
暮色渐渐暗了下来,厅堂里亮起了灯光。客人围住八仙桌,或嗑瓜子,或喝茶,或抽烟,单候主人发号开宴,空气中飘着撩人的酒肉醇香。
突然,大门外响起了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哟!这个时候了,还有掉伴的祝寿客人。
莫不是父亲来了?绝对不会!冬雪马上推翻了这种想法,因为在乡下,长辈屈尊给晚辈做生日是近乎荒唐的怪事。再说,中秋节姐妹俩得罪了后妈,自然也就得罪了父亲,亲不过枕边的夫妻情嘛。那么来者是谁呢?
大门口站着一位年近六十的妇人,右手拄一根拐杖,左手挽着一只竹篮,全身披着白晃晃的雪绒,冬雪一时辨不清来者是谁,这么大的风雪,她是怎么滚爬出山的?这时只见儿子飞一般冲了上去,略一迟疑就抢上前挽扶住老人,朝冬雪乐颤颤地说,妈,这是外婆。
冬雪傻眼了,呵,是枣花!冬雪好为难哟!她不知该怎么称呼,是直呼其名,还是喊妈?冬雪虽然怄着一肚子气,但上门的都是客,况且碍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总不能做出有失体面的举动。冬雪像个很难进入角色的蹩脚演员,脸上强挤着一丝笑意,做了个让进的手势。
春花,给……上茶。冬雪本想说给妈或给外婆上茶,但这话只在心里打了个转,终于没有吐出口来。
你没看我正忙着,你自己动手吧!春花斜视了一眼枣花,冷冰冰地掷过来一句话。
要喝,我自己来吧!枣花边拍身上的雪花边说,这雪好大喔!你爸霸蛮不让我上路,我想你们从小没妈,没人心疼,我这就来了。
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冬雪心里暗自冷笑,可表面上还得假戏真唱。冬雪说,那就难为你关心了。冬雪把关心两个字说得很重。
嘿嘿,谈不上,谈不上。枣花连连摆手。
突然拱出个妈来,她该坐哪儿,冬雪又犯难了。
来,他外婆坐上席,客人很响地叫着外婆入席。于是就有人推推搡搡让枣花入座。
不!我随便坐哪儿都一样,耽误大家了,你们快吃快喝吧!枣花像怕上战场一样,脚生了根一般打死放赖硬是不愿坐到上席。冬雪也违心地劝了几句,枣花仍朝前撑着双手连连往后退,不想一脚将春花的脚踩了,春花呻吟一声,皱皱眉头,挂一张不冷不热的青菜脸说,人家不愿坐上席,就随便吧,不要磨蹭了,菜都冷了。
于是人们就不再劝了,把枣花晾在一边不管,各自端起了酒杯举起了筷子。
枣花悄悄拣了边上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客人们仰着脖子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菜,瞪着迷蒙猩红的眼睛破喉烂嗓猜拳行令,闹闹嚷嚷折腾到半夜才渐渐散去。厅堂里只剩下冬雪和春花还有枣花三个人。
冬雪和春花闷声不响地收拾着杯盏器具,春花将杯盏弄得乒乓直响,好刺耳。枣花也弯腰打扫着地上客人留下的呕吐物,不时从地上蒸腾出一股股酽酽的酒肉酸臭味。枣花用毛巾死紧地堵住嘴,终于堵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彼此谁都不说话,难挨,揪心的沉寂。
门外扑扑闪闪蝗虫般的雪花发出沙沙的响声,寒风呼呼地掠过窗棂,撩拨一路响声。
收拾停当,该做的事都做了,春花哈欠连天,说要回家。
冬雪,我给你的那双鞋合脚么?枣花终于耐不住寂寞,问了冬雪一句。
冬雪正在寻思如何提起那双布鞋的事,不想枣花倒先点燃了导火索。凭心而论,鞋的样式针脚没得话说,就是不合脚!冬雪想不必拐弯抹角,劈面说出来总比怄在心里舒服。
不会吧?枣花怔怔地看着冬雪,眼里闪着些许困惑。
春花,你的那雙呢?枣花把脸转向春花。
你自己看吧!春花说话从来就是木匠推刨子直来直去。她嚓地从腋下抽出一双布鞋,叭地甩到枣花手上。枣花一楞,发现是一双同边鞋,只不过都是左脚穿的。
想不到春花也收到一双奇特的鞋,怪不得枣花一露面她就堆云砌雾一脸不高兴。
枣花将两双同边鞋托于掌上细细地看着,突然她一拍脑袋大笑起来。唉哟,看我糊涂到家了。错了,原来两双鞋被我配对错了,现在你们穿上试试看。枣花将四只鞋重新配对,分别递给冬雪和春花。不长不短,不大不小,刚好合脚。咳!一场误会,姐妹俩错怪她了。只是,心里想起当年父亲被挂半边猪的事,冬雪心里仍然高兴不起来。
你爸说,你们姐妹从小没妈,命苦,很少穿布鞋,我闲着没事,就给你们做了两双。三人围住一个火盆,枣花用铁钳拨弄着炭火,叹了口气。出屋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我当你们的妈是不合适的,你们姐妹是不乐意的。要怪就怪你爸情义重,那一年你爸被我家那死鬼黑和尚挂了半边猪,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设计将你爸弄走,我给你爸擦伤上药,在山上牛圈里藏了好些日子。我这一招,旁人不清楚,就连黑和尚也摸不着头脑,恐怕你们姐妹至今还恨我心黑手辣吧?
冬雪震惊、诧异,转而感激、愧疚。冬雪紧紧抓住枣花的手,嘴唇剧烈痉挛起来,自己该向她说点什么呢?
春花紧绷的脸也慢慢松弛下来,脸上堆满愧色,勾下了头。
那一年,生产队割了一车烧砖瓦的茅柴,准备送出山卖掉,社员都等着钱过年哩!当时河里正涨大水,没人敢开船。黑和尚硬逼你爸起锚送柴,说这是走资派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你爸心一横说,我开船,有胆量的同我一起去!黑和尚想充好汉,也硬着头皮上了船。黑和尚掌橹,你爸稳舵。水急浪高,眼看船就要撞礁石了,你爸大喊大叫要黑和尚跳水逃生,黑和尚真的跳了水。木船轰地朝礁石撞去,没想到跳水逃生的被水淹死,驾船撞礁石的反而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船被撞翻以后,你爸双手死死箍住舵把手不放,随河水流了四五里,终于被人救上岸。可事后你爸却后悔得捶胸顿足,说他原本想叫黑和尚死里逃生,自己将船绕过礁石,拼死保住那船茅柴。可结果黑和尚死了,船撞烂了,茅柴也没保住,害了黑和尚也害了我。这两年你爸看你们都成家立业了,见我孤孤单单,清心寡欲地过日子,就动了同我结婚的念头。
妈,我错怪您了,我……冬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
什么?你叫我妈。枣花摇摇头说,我不配做你们的妈,还是叫我叔母吧。
妈,您别见怪了,都是我们不好!您这一大把年纪,在这样的天气里来给晚辈过生,我实在担当不起。请您告诉我,您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们姐妹也该表示一下孝心。
唷,干嘛你想得那么复杂呀,我的生日,你们不必破费了。
妈,您就告诉我们吧!直到这时,春花才正儿八经跟枣花说上第一句话。
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不谈这些,大家睡吧,我也感觉到有点累了。
枣花不愿说,冬雪也不好硬逼着她说,况且时候也真是不早了,只好等明天再说。
翌日一早,枣花执意要回大崎山。她说,你爸一个人冷冷清清在家,这两天支气管炎又犯了,我放心不下。冬雪姐妹俩苦苦挽留得流泪也无济于事。冬雪又向枣花说起生日的事,枣花脸上闪一丝苦笑,摇了摇头说,你别问了,我该走了。话音末落就拄着拐杖蹒跚地迈出了大门。
皑皑白雪锁住了山川,弯弯曲曲的山道像一条银蛇样溜进山去,行人留下的足迹如蛇身上闪闪晃晃的鳞片。枣花走了,那枯瘦的身子像个移动的惊叹号。
妈——请您告诉我们,您的生日是哪一天?我给您跪下了!冬雪拖长声气地喊起来。见枣花不回头,冬雪真的咚的一声跪下了。
枣花终于驻足回首,在风雪中凝成一尊雕像。寒风送来个苍老颤栗的声音,冬雪,你快起来,我以后告诉你吧!
枣花掉过头去,步履艰难地朝前走去。冬雪疯了般拔腿朝枣花追去。
这辈子让冬雪最后悔的是,冬雪终于没能将枣花追回来,枣花在回家途中跌入山谷,是赶山的猎人将枣花的僵体弄回大崎山。
第二年的腊月十二到了,父亲捎信来,让冬雪回娘家过生日,要妹妹春花也一同前往。
也是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也是寒风凄凄厉厉地刮,父亲带了酒肉,说要带她们姐妹去看看枣花的坟。
荒山上一座孤零零的坟冢,陪伴枣花的是疯长的野草。
父亲在坟前摆上酒菜,插上香,点着纸钱,神情庄重,一字一顿地说,冬雪,春花,你们记住,你后妈枣花的生日也是腊月十二!
冬雪脑中轰地响了个炸雷,震得她头晕目眩。
父女三人呆呆地伫立了好久好久,父亲眼里闪着泪花,春花掩面啜泣着,冬雪竟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清明节,后妈的坟边祭着两只鸭,两个月饼。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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