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志罡
老韩是在把老田送进医院的第二个星期遇见小文的。小文一见到老韩就笑,好像早就认识他一样。老韩并不认识小文,却对她的笑特别有感触,因为他记起他一样爱笑的前妻了。老韩有些羞愧,他怎么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想起那个不再属于他的女人呢?于是他冲对方抱歉地笑了笑。
“这是你母亲?”
老韩的目光落到了小文身后的病床上,那张床前几天一直是空着的,现在多了一个戴氧气罩的老太太。
“不是。”
小文摇头的时候也在笑,她告诉老韩,自己只是一个陪护,是老太太的儿女们雇请来的。
小文自报家门后,又问老韩贵姓,老韩说叫他老韩就行,小文却执意叫他韩大哥。小文太有礼貌了。老韩见不得别人对他这样有礼貌,因为他总觉得,那是有身分的人才配接受的。老韩是谁啊?不就是一个送水工吗?这个世上人人都可以踩他,而现在,踩他最厉害的就是躺在病床上的老田。
“哎哟!”
老韩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发出叫声的,正是他躲不过去的老田。老韩看了小文一眼,她本来一直在看着老韩笑,这会儿却把目光投向病人,心也好像被病人提起来了一样。
老田眯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但其实是醒着的,老韩一进门她就知道,老韩和小文的对话她也知道。老田见不得老韩和别的女人说话,就好像老韩是她的丈夫一样。老田知道老韩讨厌她,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必须承担责任,必须天天来医院陪护她。
“哎哟!”老田重新叫唤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大了些。老韩尴尬地冲小文笑了笑,也不解释几句,就坐到了老田的床头。
“哪里疼?我给你揉揉?”说着,老韩就把手摸到了老田的腰上,那里是问题的根源。老田没吭声,没吭声老韩就知道自己摸准了地方。还没揉几下,老田又尖叫了起来:“你想弄死我呀?这么大力!”
老韩脸红了,因为他觉得,在有人的时候,老田不应该这样伤他的自尊。老韩知道小文就在旁边看着他。小文是怎么想的?想老韩和病人的关系?想老韩这么大的块头怎么就这么窝囊?可不管小文想没想,老韩的本身都是窝囊的。
半夜,老韩出去倒尿,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小文从病房里出来,扬给他一张灿烂的笑脸。
“你老婆好凶啊!”小文一边笑,一边吐了吐舌头。
“她不是我老婆。”老韩立即予以纠正。
“不是你老婆?”小文不笑了,她张大了嘴:“那你干吗服侍她?”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老韩只能这样回答,难道他要告诉小文说:是因为他在跟老田偷欢的时候压坏了她的玉腿?不,老韩不能那样说,除了要维护颜面,还有重要的一点,是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肇事者。小文满意老韩的回答吗?估计是不满意的,可她还是在笑,笑得像他的前妻一样。老韩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老是把小文和前妻比?可是他从来不拿老田和前妻比,一次也没有比过。
没过几天,老韩就弄明白了小文的底细,原来她也是离了婚的,刚刚四十出头,娘家在莲花,就是老韩表姑原先住的那个村子。小时候老韩经常朝莲花跑,去了不做别的,就削竹子做水枪玩,印象中,表姑的屋前屋后全是竹林。小文也认得老韩的表姑,说她家就在他表姑家隔壁,经常吃他表姑家做的山楂糖。提到莲花,提到老韩的表姑,两人就有了共同的话题。老韩叹息,说这辈子不晓得什么时候还能再去莲花。小文说:“你随时可以去呀,你表姑搬走了,你就去我娘家落脚吧,我陪你一起回去。”话才出口,小文又意识到了不妥,正在脸红的时候,老田在旁边打岔:“老韩,给我倒杯水过来吧,我这会口干。”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每次在两个人说到兴起的时候,老田就会使上这一招。
老田是个障碍,可也不过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绕过去就行了。只要在医院,老韩和小文总是可以说上几句话,也总是可以相视而笑。因为小文,老韩不再讨厌上医院了,可他也不能总耗在医院,他还得吃饭,而要吃饭就得工作。
“韩大哥,你白天就安心赚钱吧,田大姐有什么事,我替替你就行了。”小文说。
老韩知道,小文是真心实意说出这番话的。为了让老韩放心,小文还跟他要了手机号码,便于在紧急时刻联系到他。老韩感激小文,可也不能把所有的压力都推给她,至少,中午他还是要回到医院的,他总不能让小文帮他给老田买饭吧?那样的话,不仅老韩自己过意不去,老田也不会答应,何况,老田是个有脾气的人,小文没理由代他受气。
小文的确是个好女人,明明老田看她不顺眼,她还时不时地帮她,连端屎倒尿的事情也肯干。老田想得很明白,这些事情本来应该是老韩干的,现在小文帮忙干了,要感谢人家的也应该是老韩。老田甚至想到这是小文讨好老韩的伎俩,没准她还想着怎样将老韩勾引上床呢。一想到这一点,老田就紧张起来,因为她知道老韩的心肠软。老韩在老田特别想男人的时候满足了她,满足过后,老田就将老韩看成是自己的男人了,她才不希望有别的女人来分一杯羹呢,谁来勾引老韩,谁就是她不共戴天的敌人。
小文哪里知道老田的心事?不管老田有没有摆一副苦瓜脸,小文始终将她当作一个病人,也始终是一脸的笑容。除了老田,小文让每一个人都感觉愉快,她让医生护士们愉快,也让她所陪护的从未醒来过的老太太愉快,最重要的,是她让老韩愉快。
天越来越热,半夜,老田开始打呼噜的时候,老韩还没有睡着。老韩手里玩着手机,心里却在想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也许是手机的亮光让小文捕捉到了,给他发来一条信息:韩大哥,你怎么还没睡呀?老韩回她:天太热,睡不着。小文又来了一条:那我们出去透透气好不好?老韩立刻回她:好。
一出门小文就活跃起来,像只小鸟似的;老韩也大口大口呼吸着夜晚的新鲜空气。这个晚上的月亮很圆,像个圆圆的灯笼挂在天上,不是很明亮,但为两人照明足够了。两人没走多远,就在一个小池塘边停了下来。前几天这池塘里还是空空的,现在已冒出了满塘的荷叶,像大大小小的雨盖顶在那里。荷叶间有零零落落的荷花,有的已经绽放开来了,有的还只打开一半,还有的仍只是苞蕾。落在水里的月亮,就在这些荷花荷叶中间碎了开来,不是静止的碎,是碎了又合,合了又碎,每一次碎合都是另外一重意境。池塘边有低矮的柳树,还有条椅,两人就在其中一张条椅上坐下来了。两人挨得很近,好像很自然地,老韩就碰到小文的身子了。小文的身子跟老田的不一样,跟他的前妻也不一样,那身子軟软的,温温的,有一股女人本身的味道。
老韩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流得好快,心也跳得好快,不知不觉,他就把手搁到了小文的大腿上。老韩记得不久前他曾把手搁到过老田的大腿上,相同的动作,不同的人,这其中的意义也是不同的。老韩此刻是在理智地做这件事,因为他体内并没有酒精作祟。跟装聋卖傻的老田不一样,小文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她站起身来了,于是搁在她大腿上的手,很自然地滑落到了一边。如此一来,老韩的人就显得卑鄙了。
小文觉得老韩卑鄙吗?不会,她不会觉得老韩卑鄙的,她还在跟他说话,笑吟吟的,好像她起身并不是他把手搁到了她大腿上的缘故,而是她正好在这个时候起身了。微风吹过,荷花荷叶婆娑起舞。小文向池塘走近了几步,又探出身子,使劲嗅着荷花荷叶的香气。这两样东西是一样香的,还有那带刺的根茎也是香的。
小文连说了几个“好香”。的确是香,就连向来感觉迟钝的老韩也嗅到了。嗅着香气,老韩不再为刚才的行为羞愧了,他恍惚自己内心一片空明。
“哎!要是病房里也能长一片荷叶就好了,那样里面的气味就不会那么难闻了。”小文突发奇想。
“那怎么行?除非把病房里灌满水。可那样一来,进出也不方便了。”老韩很认真地说。
“怎么不方便?可以撑船进出嘛,其实那些床也可以当做船的。船在水上漂呀漂,多有趣!”说的时候,小文的身体也摇晃起来,就好像坐在船上似的。
“韩大哥,你能帮我摘一朵荷花下来吗?我要把它养在病房里。”小文的眼睛波光闪闪。
“我试试看吧。”老韩说。
老韩绕着池塘走了一圈。不管是那些已经绽放开来的荷花,还是那些不肯露脸的花苞,都和老韩有一定的距离,不是伸手就可以勾过来的。老韩最后还是找到了办法,他折了一根柳枝,握住轻的一头,用岔枝做钩子,将其伸向了水中央。现在老韩能够碰到其中的一个花苞了,可也只是碰碰而已,要把花苞勾过来,柳枝还是短了点。老韩让小文在后面拉住他一只手,如此,他就可以尽量把身体探出去了。小文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可她还是拉住了老韩的手,用她自身的重量来充当天平的砝码。老韩是另一边的砝码,而他们连在一起的手臂则是天平的杠杆。老韩的手太大了,小文要两只手一起用力,才能把他的手拉住。老韩的手麻酥酥的,像过了电一样。老韩有点克制不住自己了,可最后,他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花苞上面。老韩把身体最大角度地倾斜出去。几经反复,老韩终于用柳枝把离他最近的一个花苞勾过来了,一直够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最后,一个比女人拳头小不了多少的花苞,被小文当宝贝一样捧进了手心。花苞隐隐开了一点缝,好像一个少女眯缝着的眼睛,在打量这个迷蒙的世界。
“韩大哥,你真厉害!你太厉害了!”小文一激动,在背后轻轻给了老韩一拳。
老韩有些恍惚,他是不是又回到初恋的时候了?那时候在前妻的娘家,当老韩一个人将一袋一百八十斤重的粮食扛上拖拉机的时候,前妻也是像这样,一边夸他,一边从背后轻轻给了他一拳。
“给。”
一条白色的手绢,这是小文递过来的。老韩满头大汗,可他只想用手掌将它们抹去。
“不要了,会弄脏的。”老韩吞吞吐吐。
“没关系,脏了就扔掉好了。”小文还在笑,稍微有点不自然。
老韩想了想,最后还是拿着手绢揩起汗来。手绢是香的,淡淡的香,比荷香还要好闻些。擦过汗,手绢就变黑了,老韩不好意思还给原来的主人,只好偷偷地塞进了裤袋。刚好这时候,小文又把头转过来了,对着老韩一脸灿烂的笑。
“你很爱笑,一天到晚都是这样。”老韩说,他在想,自己要不要跟小文提起一样爱笑的前妻?
“难道这样不好吗?”小文仰起脸,笑得更加灿烂了。
“好。”老韩的嘴里就吐了一个字,很快,他觉得这样是不够的,又加了句:“我就喜歡看你笑。”
老韩不打算提到前妻了,因为他发现了小文和前妻的不一样:前妻的笑里面隐含着狡猾,而小文的笑却无比透明。
“可有时候我也会哭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是笑一阵哭一阵就过去了,从不会放在心里。”
“这样很好。”
老韩很想自己也像小文说的那样,那样就不会心情黯淡了。老韩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小文。夜色中,小文那张脸白白净净,就像刚刚绽放出来的荷花一样,可白天这张脸就不怎么好看了,白天这脸上有细碎的皱纹和暗斑。
“韩大哥,你真是一个好人!”小文转移了话题。
“你又不了解我,怎么说我是一个好人?”老韩笑了笑,颇有一些不自在。
“可我能够感觉到,你一出现在我面前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再说,你要不是一个好人,你会在这里伺候田大姐吗?”
一提起老田,老韩的脸色就黯淡了起来,但是小文看不到。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老韩说话的语气也透着黯淡。
“可能别人会这样看你吧,但我不会。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小文说。
两人回到病房,老韩要开灯,手却被小文拉住了。看一看小文的眼色老韩就明白了,她是怕将病人惊动。老韩用手指了指小文手里的荷花,小文心领神会,就近拿起一只玻璃杯,将荷花插到了里面。刚将荷花放置好,就听见“嘭”的一声响,是玻璃杯掉地上了,但不是那只插了荷花的杯子。听声音,杯子是从老田的床头落地的。老韩赶紧跑过去,看见老田正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自己。
“我问你,刚才你野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道我夜里离不开人吗?”
老田用了一个很难听的“野”字,可老韩不仅不能生气,还得赔着笑脸,正想着怎样解释一下,一头的小文开口了:“田大姐,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我心里闷,让韩大哥陪我出去走了一下。”
“只是走了一下吗?我看着时间呢,足足有一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又是孤男寡女的,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老田话是说给小文听的,眼睛却仍然朝着老韩。
“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小文可没有得罪你。”老韩不高兴地说。
“嫌老娘说话难听?某些人做的事才叫难看!我还没死呢,是不是现在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韩你个没良心的,你嫌弃老娘了,想换个新鲜的是不是?可当初你为什么要趴在老娘肚子上?告诉你,老娘这辈子就是要拖住你,你别想逃出老娘的手掌心。”
老田话说得横,声音却带着委屈,说到最后就开始哽咽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老韩本来即将要发作的,见她一副可怜样,心肠立刻就软了下来。老韩担心老田所说的话刺激到了小文,想用目光表达一下歉意,发现小文趴打开折叠床躺下去了,这让老韩多少去掉了一些担心。现在,老韩只需要让老田保持安静了。老韩递过去一条毛巾,让老田把鼻涕眼泪擦干净,不擦还好,一擦反而跟决了堤的,再也收拾不住。
老田折腾了一夜,直到天亮时才安静下来。老韩看一看时间,睡觉是不可能了,可好歹还能眯一会。老韩也不打开折叠床了,就把头抵在老田的床边,闭了眼,进入到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不过就半个小时,走廊上便有了响动,接着,同房间也有人起床了,毫无疑问是小文。
小文收拾好折叠床,去到外面刷牙洗脸。不一会,老韩也拿了毛巾牙刷跟了过去。
“别在意老田的话,她那个人,疯言疯语惯了。”老韩说。
小文低着头刷牙,听见老韩跟她说话,掉过头来想搭腔,却一嘴的白泡子,只好笑着点了点头。老韩细心地看着小文,感觉她气色还是不错的,但眼睛里有不少的血丝,似乎表明,昨晚她并未得到充足的睡眠。老韩有些愧疚,不管怎么说,是自己牵连了小文。
小文刷了牙,又抹过脸,可以开口说话了了:“韩大哥,昨晚没休息好吧?都怪我,要你陪我出去轉了圈,结果让田大姐有了误会。”
“误会”两个字从小文嘴里说出来,老韩总感觉有些刺耳。什么意思?难道小文真信了老田的话,以为他们是一对事实的夫妻?老韩也不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想跟小文解释几句,可词儿还没想好,小文一转身就回病房去了。
自此以后,小文便不再约老韩出去散步了。老韩理解小文的顾虑,所以也不勉强,只是老韩没想到,一场风波过后,她和老田反倒更加亲近了。
周末傍晚,老韩下了班来到医院,一进病房就看见老田笑嘻嘻地在同小文唧咕着什么。
“老韩你来得正好!正好小文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你就帮她看着点老太太好了。”说话的是老田,入院以来,她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和颜悦色地跟老韩说话。
“小事情!小文你就放心出去好了,我会替你照看好老太太的。”老韩大大咧咧地说。
小文的脸比平常红,有好几秒的时间,她一直看着老韩,眼珠子好像定住了一样:“韩大哥,你不问我去做什么吗?”
老韩有点纳闷,可还是笑着说了句:“你不说我哪里知道?”
“田大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说是人很好,我想见见面总是无妨的。”小文说话有些像小姑娘一样腼腆。
老韩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把目光厌恶地投向老田:“你给小文介绍的对象是谁?我认不认识?”
老田眉毛一扬,笑嘻嘻地说:“开的士的老蒋,你应该认识呀!”
“瞎搅和!你怎么把老蒋介绍给小文?你不知道他的为人吗?”老韩急得直跺脚。
“老蒋怎么了?人家比你有钱。我看,你是眼红吧?其实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
老韩真怕老田说穿自己的心事,怏怏地耷拉下了脑袋。小文赶紧插言:“不过就是见个面,二位放心,我分得出好歹的,怎么说我也是四十岁的人了。韩大哥,拜托你照看一下老太太,我抓紧时间,快去快回。”
老韩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文走出病房。他没有忘记小文的托付,时不时地,他都会跑到老太太的床头,查看一下情况。
老田一直在看着老韩笑,让人感觉到她心花怒放。明明她这会儿并无不适,却连声“哎哟”,让老韩赶紧过来给她捏身子。
老韩皱着眉头给老田捏着身子。老田一直在叽里呱拉,不断地将口水星子弄到老韩的脸上。
“我看小文和老蒋挺般配的,说不定今晚他们就会开房……哎哟!老韩你个王八蛋!”
老田正说得带劲,老韩狠狠在她身上捏了一把,摔门而去。
老韩一出病房就拨打小文的电话,这是最紧要的事情。电话通了。“韩大哥。”小文先老韩发了声。
“你人在哪?”老韩问。
“快到约会点了。”
“赶紧回来。”
“出了什么事?”小文的声音透着紧张。
老韩难住了,告诉小文说什么事也没有?他只是不想她跟别的男人约会?不,还是撒个谎吧。
“老太太出了点状况。”老韩说。
“是吗?我这就回来。”说完,小文就急急地挂了电话。
老韩有些后悔,有必要撒这样的谎吗?这不是在咒老太太吗?想到这里,老韩转身就回到了病房,也不去伺候老田,就呆傻傻地坐在老太太的床前。老太太什么状况也没有,还是如同活死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不过十来分钟小文就跑回来了,一头的汗水。
“老太太怎样了?”小文问。
“刚才出了点小状况,现在没事了。”老韩打定主意,要将谎言进行到底。
小文不再理会老韩了,她细心地查看着情况,很快她就发现,老太太真的快不行了。
当天老太太就死掉了,医生护士们尽力抢救了她一阵,没用,结果还是给她盖上了裹尸布。最伤心的是小文,哭得跟泪人似的,她哭得越是伤心,老韩的心里就越是难受,因为他总觉得,老太太的死,是因为他的粗心造成的。没有人责怪老韩,他却自己给自己在心里压下一块巨石。
老太太一死,小文就消失了,也没跟老韩打一声招呼。那朵荷花呢?那朵被小文养在杯子里的荷花,不久也枯萎了。也许当初老韩就不应该折下它,可它要是待在池塘里,也早晚是要死的,这是事物的必然,就如同老太太的死是生命的必然一样。
老田就快死了,这也是生命的必然。
老田没想到这一点,她总觉得死是离她非常遥远的事情,否则,她就不会憧憬着跟老韩一起幸福地过日子了。老田威胁过小文,让她成天紧张兮兮的,还好,这女人很快就在她跟前消失了,而老韩,仍然被她牢牢地控制着。老田不管老韩喜不喜欢自己,只要她喜欢老韩就行了。老田稳操胜券,因为她深知老韩的弱点。老田不担心自己的病情,那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医院早晚能让她康复的。都快一个月了,也该康复了吧?老田正这样想,诊断结果出来了:晚期卵巢癌。其实老田腿上的毛病,就是因为癌细胞的转移引起的。癌细胞从老田的卵巢转移到腰椎,破坏腰椎以下的神经功能,刚开始是两腿的局部麻木,最后情况越来越严重,造成两腿大面积失去知觉,医学术语称之为截瘫。
诊断结果宣判了老田的死刑,也证明老韩先前是被冤枉了的。老韩并不是肇事者,他跟老田的病症半点关系都没有。老韩可以走了,既然肇事者不是他,他就没有理由继续由老田控制,也没理由继续耗在医院受罪了,可是,以他做人的良心,他又怎么忍心丢下老田?老田傻眼了,她想一定是医院弄错了,把别人的诊断结果弄到了她名下,等到事情确定无疑,老田又变成了一个疯子,她号啕大哭,把所有的东西都朝地上扔,还在自己身上抓出了一道道血口子。可怜的人!命运于她也太不公平了,命运让她的独子进了监狱,又让她的丈夫死于非命,而现在,又宣告她得了绝症!一直以来,老韩也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铁饭碗丟了,妻子跑了,做生意又遇到骗子,积蓄花光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没错,命运对他是苛刻了一点,可跟老田一比,老韩突然觉得命运并不对自己苛刻,而是格外关照了。老韩是一个不喜欢得到格外关照的人,他总得做一点事情,才能消除良心的不安。现在,老韩打定主意,要陪着老田走完她生命最后的时光。
老田疯了一阵,后来又像个死人一样,身体僵硬,两眼空洞。等到了晚上,老韩把饭喂到老田嘴边时,她才意识到了老韩的存在。
“你走吧,我不要你服侍了。”老田说。
“可你现在离不开人。”老韩说。
“你是可怜我吧?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可你又是谁啊?是我的男人吗?”老田一脸嘻笑。
老韩沉默了一会,最后硬着头皮说:“只要你乐意,你现在可以当我是你的男人。”
老田没想到老韩会这样说吧?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不管老韩是不是真心,也不管他是不是特意要讨好一个将死之人,老田都从内心感激他。
一個月后,老田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人世,死时,老韩是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老韩,有你陪我到死,我真的很满足了。去找小文吧,她才是适合你的女人。”这是老田的临终留言。
处理完了老田的后事,老韩的人好像空了一样,不知道用什么来填补。这个时候,小文就从老韩的心底冒出来了,一个劲地对他笑。老韩明白了,自己只是将小文藏在心底,并没彻底忘掉她。
老韩试着拨打小文的电话,结果成了空号。茫茫人海,老韩该何处寻找小文的踪迹?也许老韩这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小文了,可也许,会在一个最不可能的地方,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冥冥之中好像是天意,一年之后,老韩还真如愿了。
“这不是韩大哥吗?”
那天老韩去超市买米,打秤的时候,对方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文呀!”
老韩当然还认得她,不看她的人,只听她说话的声音,他就知道是小文。
“怎么,你在这里上班?”老韩问,这问得实在有些多余。
小文一边笑,一边用力地点头,她还是从前那样,一点也没有变。“从医院出来后,我去了浙江,不习惯就又回来了。田大姐呢?她已经出院了吧?”
“你走后一个多月,她就去世了。”老韩说。
“哦,”沉默了一会,小文又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还能怎样?还是做我的送水工呀!”老韩苦笑。
“其实,做送水工也挺好的,活着就好。”
老韩感觉自己跟小文是心意相通的,也许真如老田所说,小文是最适合他的女人?
“对了,老田临走前送了我一幅十字绣,没绣完,你可以帮我绣完它吗?”
“十字绣?好呀!这样吧,你出去在门口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下班了,我跟你一道走。”
不到半个小时,小文就出来了,一屁股坐上了老韩的摩托车。摩托车实在是太旧了,就跟老韩穿的衣服一样,不过小文并没有嫌弃。看得出来,小文的心情好极了,才一坐上摩托车,她就从后面伸过手来,塞了一颗圆糖到老韩的口中。
“甜吗?”
“甜。”
的确是甜,甜到老韩的心里了。老韩的心飘了起来,可他的人还在摩托车上,他要小心驾驶摩托车,不能出半点意外。
“咳,你怎么开得这样慢呀?开快一点吧,我喜欢快。”小文从背后轻轻给了老韩一拳。
“好吧。我要加速了,你要抓紧我哟!”
老韩的话里透着从未有过的狡猾,多么奇怪呀!这么老实巴交的人,居然也学会了狡猾!不过,坐在老韩身后的小文并没有发觉这一点,她乖乖地把身子贴向了他,手也搁到了他的腰上,丝毫没有难为情。小文怎么会难为情呢?从她第一眼见到老韩起,她就知道,她注定会把她娇小的身子倚向他的,他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也是善良和正义的守护神。摩托车飞起来了,小文的头发也飞散开来,时不时地,就会轻拂老韩的脸。所有的东西都在避让,都在后退,都在纷纷远去,而他们一直无法到达的梦想家园,就在不远的前面……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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