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浪
她坐在一堆包裹中间,像最后一件没有被打进包裹的物品。屋子清理得和三年前她刚搬进来的时候一样:赤裸的四壁,光秃的床板,干净如遗忘的桌面和橱柜。这是她忙碌一天的成果。要在一天之内擦掉三年的生活痕迹,可真不容易呀。从昨天上午她就动手了,一直忙到深夜。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要不是男友打来电话,把她惊醒,她不知会睡到何时呢。
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在空空的屋子里,像只小兽舒展着四肢(过去它都是蜷缩在堆满的杂物间),用斑斓的毛发蹭着她的手背和脸颊。可是,她没有温暖的感觉。这一点她在昨天收拾的时候就察觉到了:随着物品一件件从原来的位置上离开,屋里的温度在降低。似乎为了适应这种变化,她有意放慢速度,像冬泳爱好者在下水之前,先往身上浇点水,再把脚伸进去,然后是整条腿,最后是整个身体。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她却收拾了一整天的原因。
而且那些物品,或者说那些记忆,也太过纷杂了。比如,当她拿起一把梳子,就会联想到当时买它的情景,后来不小心弄丢了,临时买了一把新的,再后来又偶然找到了。这时,它还和当初一样新,而新的却被用旧了。她觉得这里面有一种特别的意味,她喜欢沉浸在这种意味里。如此一来,原本几秒钟就能收好的梳子,她要花很长时间整理有关这把梳子的记忆。
但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男友打电话催她,让她在十点之前收拾完。现在是八点半,还有好多东西呢,她得抓紧了。床褥随便一卷,用包装绳捆好。鞋子有的扔掉,有的带着泥土放入鞋盒。油画从墙上取下来,滚成筒状,插进背包侧兜。桌上那些来不及分类的小物件,通通收到编织袋里。画具有专门的画包。护肤品有收纳盒。橱柜里缤纷的季节被她一股脑儿塞进旅行箱,压紧,拉上拉链。慌乱之际,她碰倒了鞋架上的一摞书籍和画册,夹在画册里的素描纸哗地倾泻出来,将她胆怯的脚踝埋在这场小小的雪崩之下。这些素描纸上涂满了她的习作。她喜欢画静物,杯子啦,水果啦,台灯啦,她都画过,有的还不止一幅。遇到好的素材,她会从各种角度画它个遍,就像卫星绕着地球咔咔拍照一样。有一次,她围着一只鲜红饱满的苹果连续画了好几天,直到它腐烂。
她没有在这些素描纸上停留多久。很快,素描纸回到了画册中,画册和书籍回到了鞋架上。她用包装绳把它们捆扎起来。忙完這些,她提着编织袋跑去卫生间,将洗漱用品掼在里面,又跑去厨房,拿了一些餐具。至于脸盆、电饭锅之类,就都留在原处了。
回到屋里,气温又猛降了几度。她想起床下还有一些杂物,都是她平时为了给新事物腾出空间而扔进去或踢进去的。她记不清有什么,因此想翻出来看看。在她弯腰去抬床板的时候,屁股撞到了扶手椅,一声脆响,搁在椅子上的水杯掉下来,摔碎了。她僵了一下,仿佛被这响声冻住。还好水杯里的水,在几分钟前被她喝掉了,否则后果真难设想,地上到处是她的包裹。但水杯落地的瞬间,那杯水还是在她体内迸散开来。她望着扶手椅上那个杯子形的空旷,和玻璃碎片在地面造成的一小片星空,忽然有些着迷。她画过那么多完整的事物,可是还没画过碎片呢。这些碎片摊开的样子,像某物坠进看不见的湖面所溅起的固态水花,每滴水都含着光。她想不到一只杯子会有如此炫目的时刻,这是她之前变换多少角度也无法看到的。
床下什么也没有。她脸上的表情,像验尸者打开棺盖却没有见到尸体一样。我死去的生活跑到哪里去了呢,她嘀咕着。她摸了摸额头,似乎脑子里的记忆紊乱了,而她要用手的磁铁,捋顺那些记忆的铁屑。事实证明,她压根儿没往床下放什么杂物,也许她早把它们扔掉了,或混在新事物中继续使用着。她发现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那支她正用着的唇膏,也许是她一直想丢掉的唇膏,是早就死去了的唇膏。那剪刀也是,那钢笔也是。她放下床板,环顾四周,问题变得严重起来:她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哪些还活着,哪些已经死了。
她是坐在一堆包裹中间想到这个问题的。此时屋里的东西,除了少数不要的,其它都收进了这些包裹里。也就是说,一些原本应该出现在床下的事物也被收进了这些包裹里。这让她感到沮丧。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搬家,由于新家的空间有限,父母只允许她带走两三个洋娃娃。可是应该带走哪两三个呢,她不知道。她站在一屋子的洋娃娃面前,嚎啕大哭了起来。生活需要一个床下的位置,可她没有好好利用。现在新的和旧的,活着的和死了的,幸福的和不幸的,都被毫无希望地打进同一个包裹里了。
阳光在屋子里打滚,亮堂堂的,这真是一个好天气。无论如何,她将带走这些包裹,这些散落在地板上、彼此保持着距离、像一场海难残留的漂浮物,继续以后的生活。
“怎么样了?带些随身物品就好,其它的我这里都有!”
男友又打电话催了她一遍。现在是九点十分。她想说她已经收拾好了,可是看着满地的包裹,她只得改口了。男友是一个办事利落、讲究实效的人,把这么多包裹挂在身上,像春运的农民工,这将违背他的美学。她能立刻想到她会在他无奈的注视下,叹口气,放下所有的身外之物。
她逐个解开那些包裹:旅行箱、提包、编织袋、收纳盒、鞋盒、背包、画包、购物袋,加上被褥、书画、吊兰,合计十一件。那盆吊兰是她昨天从窗台移到走廊的,她担心走的时候会忘,因此提前把它放在离开的必经之路上。她要面临选择了,或者说,她将重新判决它们的生死。
起初这样的判决还算轻松,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被褥、餐具、很久没穿的衣服和不可能再翻看的书。购物袋里的零食可以扔掉,许多小物件她也能淡然舍去。可是再往下进行,就需要一点勇气了,仿佛这些身外之物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比如护肤品,是她美丽的一部分;衣服,是她心情的一部分,等等。这些事物,从她爱上它们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外在的了。它们的完好也是她的完好,它们的损伤也是她的损伤。有时,她多么羡慕动物,鸟类迁徙,鱼类洄游,千山万水只带上自己,而人走到哪儿都拖着生活的辎重。她甚至羡慕那盆吊兰,一辈子扎在一个刚够自己生存的地方,直到枯死。
她继续做着减法,像做着一场切除手术。她把还喜欢着的裙子扔了,把可以更换的护肤品扔了,把更多能花钱买到的东西都扔了,带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旷达。这是减少,但也有某种愉快,在她的心里增加着。这是一次减少的狂欢节。她感到越来越轻的自己,像气球一样飞了起来;不是一只气球,而是一群气球,五颜六色地飞了起来。
她想到人往往在危机面前,才会如此豁达。就像楼房失火,人在逃跑之初,总想多带一些东西出去,随着火势增大,人就改变主意了:只要保命就好。而她面对的并不是危机,相反可以说是某种幸福生活的开始。从今天起,她就要结束独居的日子了。
总之,经过一番删减,现在只剩下旅行箱、背包、画包、提包和吊兰了。她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背包里是电脑、照相机、钱袋、档案等贵重物品。提包里是一些书画和纪念品。旅行箱里的东西五花八门:音乐盒、水晶灯、竹简、沙漏、夜光杯……都是这一年来,男友送給她的礼物。在这些礼物的缝隙,她塞了几件内衣。
快到十点了,她左肩背着背包,右肩背着画包,左手拎着提包,右手拉着旅行箱,准备出发了。她最后望了一眼屋子,满地狼藉,像被洗劫过一般。这屋子将和它死去的一部分继续活着。她又动起了把它画下来的念头,但就和她想画碎了的杯子一样,只能不了了之。她来到走廊,把提包换到右手上,然后用左手抱起那盆吊兰。熟悉的线条和清香,三年前,她就是这样抱着它,把它从学校抱到了这里。
手机响了,她知道男友到了。他一向很准时。她腾不出手来接电话,快步走了出去。她住在六层,这是一幢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她快步走下楼梯,先是一步两个台阶,然后一步三个。她跑了起来,全身的包裹都在摇晃她。她感到右手上,旅行箱和提包的分量越来越沉。她把提包挂到左臂上,继续跑着。手机不响了,从四楼窗口,她看见男友在楼下走来走去的身影。她加快了脚步,踏得整幢楼房咚咚作响,斑驳的墙壁在往后退,三年的时光在往后退。旅行箱撞着她的腿,提包蹭着她的胯骨。她肩上的背包和画包,也因相互碰撞而摇摇欲坠。每当一边的包要掉时,她就把身子向另一边倾斜,直到另一边的包也要掉了,她再倾斜回去。她就这样顾此失彼地跑着。终于,在二楼拐角,她被旅行箱绊倒了,花盆飞了出去。随着一声巨响,她闻到了土壤的气息。手机又响起来。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抓起吊兰就跑,根须上的泥土纷纷撒落。她抓着它越来越微弱的呼吸,飞跑着,向她的新生活跑去。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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