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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口老杨

时间:2024-05-04

秦彦东

一溜灰色的石箍窑洞,藏在黄土崖下避风;两扇干裂发黄的杨木大门,挂着一把灰色的铁锁;一垛柴火齐整地码在墙角;圪塄畔、脑畔梁上的枣花香弥漫了整个山头。这就是老杨家。从老杨家出发过道梁、下道坡,约莫有二里地,就到了太平峁村的村委会。这所由学校改建的村委大院正居村中心。

太平峁村处于一个土峁上,全村有498口人,留地人口387人,一条常年不断流的河从村底下流过,村民喜欢种果树,在整个县城也赫赫有名,被称为“花果村”。平日里兴许听不到一声狗叫的村子,今天却显得熙熙攘攘。像我这类常年脚边边都不沾村的绝大多数“村民”也被请回村里。此时的村委大院里人声喧闹,拄拐的老人、出嫁的女子、娶回来的媳妇、半大后生就像赶集一样聚在一起,大爷、婶子、叔叔、老嫂子的叫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的欢笑声和狗的尖叫声混在一起。四孔被粉刷成米黄色的窑洞坐北朝南,两侧是新盖的平房,围成方方正正的村委大院。院子中间,一面五星红旗迎风招展。大门外那棵老槐树依旧苍劲而葱郁,几乎遮盖了广场的一半。

那些归乡的村民们仔细端详着每个房间,感叹着村子的巨变,唯有那四副被刷得瓦蓝瓦蓝的纸糊门窗大概还能勾起过去那段快乐而又心酸的记忆。“还是金梁做的门窗扎实,几十年过去了,还完好无损”“窑面子也是金梁细出来的,现在没人会做这些活了,没那苦水了”“不用说这个院子里的东西了,村里大部分窑洞,家具都不是那个给做的”“那年改造时,金梁死也不让换成铝合金玻璃门窗,才保留下来的,好好的窑面子喷上些黄色涂料,难看得要命哩!”

晌午时分,太平峁村换届选举村民代表大会正式开始。老杨清了一下嗓子说:感谢全村老老少少二十来年的支持,做事有不周不到的地方,请老老少少们担待着,我也做够了,年纪大了,应该让年轻人执掌事了,当大家的面提出辞职,大家也不要再投我的票,选上也不当,投了票也不领你们的情。后来听村民说上村的点炮侠、下村的常有理、务工回来的地不平一改往日有会必言、言必伤人的样子,众人长出一口气,这个会是开好了,没有裂筋绊脑的。

最终投了两次票,第一次居然还是老杨当选。事后才知道是有人替老杨出头,要给老杨挽回荣誉。直到太阳落山,牛羊叫成一片,第二次投票才在老人们嘶哑的呼儿唤女声中结束。被折腾了一整个冬春的太平峁村恢复了平静,那些备受会议争吵折磨的村民们也舒了一口气,纠缠了一整个春季的账务和村务问题在老杨的卸任中应声而解,再也没人去追究。群众心里亮堂堂的,那几个“搅屎棍”的目的达到了,爱面子的老杨也最终获得了一个善终,一个时代的缩影就这样落幕了。

老杨,小名杨金梁,官名杨子城。村里人说,10岁时,在他爷爷的丧礼上向孩子们炫耀,“我们姓杨的有杨家将,可威哩”。孩子们投去羡慕的眼神,恨自己没有姓“杨”。这也不是孩子们幼稚,那个年代,说书、戏曲中的故事人物算孩子们唯一能感受到的超级英雄,尤其是杨家将的英勇故事在陕北地区妇孺皆知。看场的不嫌事大,一个好事者冒了一句,“杨家行的话,还要十二寡妇出征”。小杨发怒,直接用石头给好事者开了瓢。有很多大人也注意到,这孩子脑瓜子特别灵,做的玩具总是精巧好看。父母也发现这个儿子喜欢摆弄工具,家里垒个鸡窝、盖个猪圈总是让参与进来。老师也说这孩子有绘画天赋,村民们纷纷断言这个小子将来会有出息。就连算命先生也说这孩子有富贵之命,父母很是欢喜了一段时间。直至小杨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辍学,父母也就死了心。

青年时的杨金梁已经掌握了修庙、箍窑、打坝、打家具等技术活,甚至有了存款。结婚后,杨金梁把家务事都扔给老婆,完全醉心于手艺钻研。没过几年,已经在十里八村显露头角,尤其是在花样设计雕刻方面更是独树一帜,以至于成了城里人的首选匠人。杨金梁对购置工具物件非常痴迷。家用的器具一应俱全,就连擀面杖、扁担、锄头等物件都分出了大中小型,桌椅板凳更是多得家里摆不下,别提那些匠人所需的手头工具了。杨金梁也有个毛病就是邋遢,而老婆却是爱干净的一个人,为此事经常吵架。好在杨金梁能赚钱,是村里第一个拥有“三转一响”的家庭。在那个缺东少西的年代,村民们举办红白事务,婆姨们缝衣衲垫,男人们修车补胎总是向沟对面的杨家借这借那。村民们也常用两瓶酒、一支烟或一句话当作感谢。

每逢集市,杨金梁最受游商小贩们的喜欢。他也从不让他们失望,集集都要买点东西,高兴得那些游商小贩满嘴恭维“杨万元”。据说,那些游商小贩们可以根据杨金梁裤裆来判断购物数量。而杨金梁也总是毫不避讳地从防盗裤衩里面抽出钱,潇洒地扔给他们,惹得那些端详半天也不买的赶集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的裤裆。杨金梁也有烦心的时候,村民们开始向他时不时地借钱。而更可怕的是,个别婆姨们开始拿杨金梁来当作好男人的参照物。一些借钱的人开始耍赖不还钱,杨金梁媳妇不得不帮杨金梁催工钱。关于杨金梁家的闲言碎语就开始在村里传播。

也就在那几年,农民务工潮开始席卷所有农村。太平峁村变得死一般寂静,杨金梁的手艺也慢慢地失去用武之地。虽然杨金梁也曾外出过一段时间,但习惯了平静悠闲的杨金梁,对城里起早贪黑的工作方式非常厌恶,况且自认为不是个打工受苦的人。杨金梁回到村里后,开始搞养殖,砍了果树,建起羊棚,买了几百只羊,雇村民养殖。要说养殖设施、规模,在当时的条件下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爆发于万里之外的东南亚金融危机会影响到他,连续几年市场不景气,再加上村里的水电问题让金梁的首次创业彻底失败。心情沮丧的杨金梁开始怼上了村主任,外出务工的村主任扔了一句,“村集体不行,人也喊不来,你行你来干”,便扬长而去。村里只剩十来户人家,村干部统统务工外出,村里就数杨金梁年轻,也识些字,留守的村民就依靠杨金梁张罗着解决各种问题。有人也提议干脆让杨金梁当村主任,但是很多村民却讳莫如深。得亏是乡干部三番五次做思想工作,杨金梁才勉强挑起了这个担子。

作为新任村干部代表,县上组织到先进地区观摩学习。其实这样的活动每三年就开展一次。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就當一次旅游。杨金梁看到另一个世界后,惊讶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宏伟的梦想随即涌上了心头。

金梁深知自己学历低,为了弥补文化缺陷,开始疯狂买书,家里面摆满了精装版的大部头书籍。在村干部信息登记的时候,他可以自信地将文化程度一栏填上高中。家里来人,都会被一屋子书而震撼,当然少不了,也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在偶尔翻到《曾国藩传》后,觉得自己的名字不上档次,便在户籍上改成了子城。这样一个清新脱俗的名字放在一个40来岁的农民身上显得有些水土不服,村民们也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叫过他,这个名字就一直以文字的形式,安静地躺在户口本上。

老杨对荣誉异常重视,自从担任村干部以来,年年作为先进代表登台发言,引得别的村干部经常奚落他。为了发言稿,老杨到处求人代写,众人都揶揄这位“高中生”。为了发好言,可以一夜不睡背稿子。有一次发言的时候,穿着皱巴巴的西服,顶着两个黑眼圈,声音沙哑地说道,“没文化,讲得不好”。有个村干部起哄,“高中生還没文化?怕是没吃饭”,惹得众人哄党大笑。老杨红着脸膛悻悻地瞪别人一眼。

“别拿村干部不当干部”,金梁在村务上从来公私分明,导致和他搭班子的村干部都将工作推到他身上。对于村里的各种基础建设,杨金梁有很高的标准。但有限的资金根本满足不了杨金梁的设想。为了省钱,杨金梁就自己设计,自己垫资,自己施工,导致很长时间到处要钱补窟窿。

在任村主任的第九年,太平峁村拥有了修葺一新的村委办公室、宽阔的村委大院、入户自来水、入户道路、整洁的村貌。老杨成为留守老人的保姆,随叫随到。尤其是村民耕种劳作时,伴随着大喇叭播放的新闻和戏曲,村子里整个就是一幅田园诗意般的画卷。

但是事情却悄悄地变化着。

近年来,因煤炭资源的开发,政府加大对农村的投入,再加上国家修铁路征占村民耕地,完成财富积累的村民,为逃避政策迁户的村民、年老的村民等都落叶归根,彻底打破了这个保持了二十多年沉寂的小山村。老板们裹挟着村委会举办一次又一次的群众活动,相对贫困的群众失衡心理,宅基地问题、耕地问题、邻里纠纷、补偿款分配、惠民政策分配等诸多问题导致村子的治理问题日趋严重。更头疼的是,杨金梁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村里的建设上,家庭经济状况几乎成了村里的垫底户,家庭关系紧张到无法调和的地步。所有的这些问题压得杨金梁喘不过气来。

杨金梁已近70岁了,别的村已换过很多茬了。老杨依旧对工作充满热情,村民们看不出他有离任的丝毫迹象。明年就是换届,其实杨金梁已经准备再整理几十亩坝地后光荣退休。结果被个别村民猜忌成不离任的信号,于是发生了村里有史以来第一起跨级信访举报。

这几年,国家实施各种惠农补贴政策,补贴金额虽不大,但是惠农存折却由不同的银行发放。由于信息上报错误,户主更换,更正程序复杂,很多没文化上年纪的村民无法应对这么复杂的事情,导致年年修改,年年错。杨金梁就和村民们商议将全村的补贴放到几个诚信可靠的村民名下,由集体统一领取,然后扣除医疗保险、籽种化肥钱、用工费后,再给大家发下去。这样村干部不用为修改错误信息而奔波,不用一家一户收钱,也方便了村民。这个事情从政策上讲是违规的,于是个别村民就把这当作是侵占群众利益的违纪案件直接捅到了纪委部门。按照纪律,村干部要被处分的。杨金梁却认为,他不仅没有错反而有功。但是法纪不容情,为了保住自己的声誉,和上访的村民妥协了。大家心照不宣地促成了这次换届选举。

按照惯例,乡上会派出德高望重、资历老的领导带队慰问老杨。老杨骂,“我前几年就说不能当了,结果干部们过了一茬又一茬,都日鬼我,差点弄个晚节不保”。干部回骂“你个老和尚,全村人为你多投了一次票,土也埋在脖子上了,还有甚想不开”。众人哈哈大笑,那些乡干部和村干部们总是在说骂声中开展工作,也只有说骂声才显得工作还有乐趣。老杨为了留干部过夜,将大门反锁并威胁,“干群以前是鱼水关系,谁也离不开谁,现在怎么变成油水关系了,谁也见不得谁,今天不过夜吃饭,以后到村里来就背上锅”。就连从不多说话的金梁婆姨也一起挽留。三十多年来,杨金梁家就是那些乡上干部们走村入户的歇脚地,干部一茬一茬地走,杨金梁家这个牌子却一直不倒。金梁婆姨不仅爱干净,还做得一手好饭,最重要的是热情。老杨拿出孩子们送他的酒,婆姨忙前忙后地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干部们给这位默默无闻支持工作的婶子敬了酒。金梁婆姨说,“只要不嫌弃,以后没有吃饭处和住处,尽管到家里来”。干部们猛然醒悟“新当选的村干部清一色都是出门人,以后的吃饭休息还真成了个问题”。

从来不喝酒的老杨那晚喝了不少酒。满嘴酒气地说,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个结果。想当村干部的没人选,合适当村干部的不想当。我们都心存侥幸,总想着熬过一天是一天,结果熬到你们没当多大官,熬到我这把年龄,还落了这么个下场,这种现象非常不正常。这么多年,得亏是村里人少,我也舍家抛业干得不错,不然早被撵下台了。为了融入村里,不受排挤,我们杨家在太平峁村倾注了三代的心血,终于得到了大部分村民的认同,得到了党和政府的认同,我已经满足了。

有人问,“你真是杨家将后人吗”。老杨仰起头撇着嘴唇说,“谁还给祖宗编瞎话,不然的话,怎么给杨家城捐一千”。我听说,“你祖上是从河对面过来的”。老杨又仰起头,“哎,要从根上说的话,我们都是从那面过来的”。

老杨给我讲起他祖辈走西口的故事。民国时候,他的曾祖担着一根扁担,披着一张烂羊皮走西口,曾到过杭盖掏过甘草,到过后套挖过水渠,拉着骆驼到三边贩盐,积蓄了点钱财后和太平峁村的女子结婚,不幸被土匪抢劫,最后落脚到太平峁村。

有人说,走西口的都是敢闯敢干的人,你这人可是奸得很,连个门也不敢出。

老杨说,要不是为了口饭吃,谁愿意走西口,都是逼得没办法了。但凡有口吃的,谁肯受那个罪,走西口丢命的人也不少。

有人说,还是现在的社会好,家家都吃得白面大米,不用担心吃不饱,但就是不满足。

老杨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过去是人们很简单,就是为了吃,现在人们的追求古式怪样。

有人说,至少人们再不用走西口了。

老杨说,过去的走西口和现在的出门打工有啥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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