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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时间:2024-05-04

李星

不到年关,吴梦妈已经开始给她推男人的微信。开春后她就要满十八虚岁,到说婆家的年纪。吴梦妈倒也不明说什么,只是给她发过去微信名片和照片,偶尔说,看中样子就加了聊聊,当个朋友处处。吴梦回答知道了。

那些男人大多是附近某个姨婶家的亲戚,在县城里做个保安、厨子或者保险业务员。妈虽然不说,但她的意思吴梦是明白的,只是每天她还是照常做自己的事。

眼下她正在镇上的一个药店里上班,一个月两千块钱,包一顿午饭。开店的老板娘从县城来,正在准备考研的女儿也在这。老板娘住在货架后面,女儿住在楼上。店铺不大,只摆着三四个货架柜台,门口一张桌子上放了一个电脑。店面挨着街边,门口两棵杨树落光了叶子,露出短细干枯的枝丫。几只流浪狗常经过这里,爱在树下嗅翻垃圾。

老板娘矮胖,說话活动似乎都吊着一口气,一定要显得精神抖擞才行,带着点独居女人特有的暴躁。她的女儿叫贺珠,实际比吴梦还大上六七岁,却因为一直做学生,显得比吴梦要稚嫩得多。贺珠个子也矮,脸和眼睛都圆圆的,笑起来也有两三分的好看。

在来这里之前,吴梦在家里待了足足三个月。吴梦妈则一直在怪她辞掉了上一份活。那是在表姐的美容院里做帮手,每天醒来就是洗毛巾,烫毛巾,把蓝色的毛巾挂满简易的铝合金衣架。吴梦妈在唠叨这些的时候,吴梦爸从来不插嘴。像镇上的每个男人,他在家惯于寡言。女人们都习惯并表扬这一点。那些爱谈天的男人反而被认为娘气,成不得事。吴梦和父母其实没有多少话说。父母早年间一直在南方打工,中间送弟弟回来过一次。直到这几年倒了许多厂子,他们因年纪大找不到什么好活,这才回了家。

吴梦妈倒还好,天然带着女人的熟络。吴梦爸在家里仍旧是严肃、淡漠的神情。他现在跟着别人推蜗牛,到了天热的时候,他们一群人套上厚厚的皮外套,跳到河边的泥沼里,趁着夜色把躲在泥沙里的蜗牛贝类一股脑儿都推到岸上。等到了天亮再仔细地挑拣,洗干净了卖给大排档和饭店。有运气好或是年轻有力气的,一个夏天能赚上好几万。他早年打工伤了腰,力气不行,最多能有个两万的进项。但他在家里不诉苦,甚至基本不提这些事。

在家里,吴梦爸只对弟弟偶尔笑笑。弟弟小吴梦五岁,来年就要准备考初中,有一个比较文气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只叫他蛋儿。吴梦有时候会训蛋儿去写作业念书,但心里和每个人一样,清楚他压根儿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她认得的读书最好的人就是贺珠。在药店干活的半年里,她和贺珠发展出一种微妙的、彼此依赖的关系。她有几分羡慕贺珠,羡慕她出生在县城,又去过更大更远的城市读书。大部分时间里贺珠都在楼上看书,下楼休息的时候她就和吴梦聊天。她喜欢讲另一个城市里的人,讲她大学时看的乐队演出。

有一次她讲自己的受骗经历。那是大二的时候,她刚稍微学会怎样支配钱。一天晚上她遇到一对母子,儿子说,他们现在必须要付两百块钱押金给宾馆,不然就要流落街头,但身上偏偏没了现金。她一向对男人疑心很重。但那个妇人开了口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能久在街头吹风,并且说给她留下电话号码,明天就给她送来。她于是心软,真的取了两百块钱现金给这对母子。可等它第二天再拨妇人留下的那个号码时,已经拨不通。这件事促使她学会了说脏话。她说自己以前从来没感觉到语言这么有力量。

吴梦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表姐的美容院,在相邻的城市,紧挨着一个有点落寞的商场。她喜欢听贺珠讲这些遥远的琐事。有时她也给贺珠讲村里的故事。

有一回她说,村子里有个男人玷污了自己的女儿,他妈知道之后痛骂他是畜生,结果男人一气之下把已经七十岁的亲妈大骂了一顿。他们一直在吵,周围几家都听到了。贺珠听了很气愤,问那结果呢,有没有报警?

她有点奇怪,那是她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报警?

贺珠又问,那这个人就什么事也没有吗?

她说,他后来扔下闺女和妈不管,和一个女人跑了。

贺珠为这事气了很久。于是她不太敢再讲村里的事。

不过吴梦隐约感觉到,贺珠实际上有点儿依赖她。当她在场的时候,贺珠母女之间的氛围变得不再那样紧张,那种母女间毫无缓冲的亲密和对抗因为吴梦的存在似乎被稀释了。贺珠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有些眷恋吴梦身上那种沉稳、近于土地一样的气息。她自己更像是一阵风,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向。她慢慢相信,吴梦其实在某些角度来讲是比自己年长的。

上大学之前贺珠一直做着一件事:考试。初二那年一次月考,她贪玩,跌出了前五十,被妈妈用皮鞋甩了脸。鞋底很重,还带着纹路。脸像是重重撞在一面墙上,在厚重绵长的钝痛后,才又冒出来火辣辣的烧疼。她站在小屋中间,看着妈妈没力气地跌坐在床上,喘着气摸索床边桌子上的练习册,一把拖拽下来,一本一本从中间撕开。昏黄的灯光隔在她们中间,成了一道无形的门。

贺珠妈说,这些反正你也用不到了,你上街去混吧,去和那些染红毛绿毛的混子混去吧。

贺珠哭着说不要,鼻涕流进眼泪里。

贺珠妈大喊,什么不要,你考不好,没有学上,还不是要去混!你考不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你这辈子就完了!

贺珠的双手交叠在背后紧紧握住,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盖不停地抠着左手上的肉,抠出一个浅浅的坑。她这时才觉得脸不疼了。

贺珠妈喊完后又大声痛哭,像是要把声音都呕出来,断断续续说家里没钱,不能养她一辈子。贺珠却摸着手上的坑,哭不出来了。她仿佛就在刚才,已经完成了一场短暂的出走。

这次责骂和以往一样,妈抱住她大哭,给她做了饭,两个人安静地并排睡了。贺珠没睡好,夜里听到了妈妈隐隐的哭声。

那天夜里,贺珠在漆黑的天花板上看出一道裂缝来,可能某一次的失利就会让自己陷进无穷深渊里去。她不知道这道缝为何存在,是因为她是女孩,还是因为家里穷。

她以为从那道裂缝边上逃开了,考上了一个还不错的大学,没有像妈妈害怕的那样成一个混子,也没有如爸爸的心愿去做一个裁缝。她看到吴梦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掉进裂缝里的自己,在潜意识里认定了吴梦的命运。

有时贺珠不想看书,会叫上吴梦骑电动车带自己去镇子里溜达。镇子的边上有一个湖,湖水无边无际的,连着另一个镇。因为要治理,很多渔船沙船都撤了出去,只在岸边留了几只小船当是景观。湖边的风更清冷。有时太阳好,湖面荡着绵绸的金色,又很温柔。常有几个小摊贩在湖边守着,卖气球、糖葫芦、塌煎饼。天气冷,摊贩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罩着一层锈红色的罩褂,戴紧了围巾和耳罩,双脚来回踱步。她俩在这坐一会儿聊聊,也就回去了。在听了吴梦说起相亲的事之后,贺珠不抱太大希望地对她说,千万不能在这个年纪就嫁人。

对于可能会有的困难,吴梦其实远比贺珠明白得多。

她长得不算漂亮,肤色发黑,脸型宽大。但她的身材很高挑,四肢丰满,带着一点朴素的庄重。从刚上初一开始就有男人对着她献殷勤,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是蛋儿同学的哥哥,还有的是她爸的工友。他们的热情简单随意,不得到回应也就即刻熄灭。她从来对这些调侃式的好意不当回事儿。

但小燕不是。小燕和她是一个村子的玩伴,在小学和初中都是同班,快中考的时候,小燕已经不大来学校。有天太阳正大,她突然带来一个男人把自己的书通通拿走,从此再也没在学校露过面。她比吴梦漂亮得多,眼睛圆润,总是含着媚态。老师们背地里都骂她是天生缺男人的货。吴梦有时候也会纳闷,穷人家的女孩哪里来这样白的皮肤。

很快她就从别人那儿听说,小燕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了。搬书那天,她倒是留心过这个男人。他看起来二十多岁,眉毛之间藏着两道深深的印痕,嘴角留着一道疤。他力气很大,那天穿了一双很新的运动鞋。

她有时会和小燕聊聊天,但说得并不多。直到半年后,小燕一通电话打过来,哭着让她赶紧到自己家来。

小燕家还在村子里没有搬走。五年前这个村里还有三百多人口,现在大半人家都已经搬走,有的和吴梦家一样去了镇上,有的买了县城的房子,也有几家人全家搬迁到了打工的城市。加上私奔、发疯、意外身亡的几个人,全村只剩下了几十口,许多都是无法搬走的老人。最穷的是住在村东口的瘸腿老太。她三年前死了女儿,从此没有人照顾,只能拖着瘸腿把自己种的菜拿到市集上卖,赚几个钱花。她隔壁的疯女人有时会帮她洗衣服、做饭。大家也都说疯女并不怎么疯,只是有时看见小孩疯疯癫癫的,但从不去接近,所幸她父母还在。剩下的十来家也只是比这样的境况好一些。不时就听闻谁家的外地媳妇受不住,无声息地跑了。

小燕家在一棵大槐树下。家院外面用空心砖堆了一个旱厕,寒天腊月里仍散着一股阴臭。大红铁门早已生锈,斑驳不堪。铁门大敞着,从外面就能看到小燕正瘫坐在铺满碎石子的院子里。吴梦跑过去,发现小燕正在哀嚎。她从来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美和丑是如此接近。小燕的鼻梁扭曲着,鼻涕和眼泪一起流进一张一合的嘴里。她害怕得几乎停住了脚步,好像眼前是个怪物。

小燕歇斯底里地发作,大叫:明明是你塞给我的男人,怎么现在又说我丢人现眼?

吴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看向小燕妈。那是一个十足刻薄、暴怒又悲哀的中年女人。她的五官和小燕很像,但已经完全变了形,耷拉成一副农妇的面孔。

小燕妈双手环抱冷笑,说给你的男人?人家说要你了吗,说认你肚子里的野种了吗?

吴梦听不下去,求小燕妈不要再说下去。小燕妈却更来了精神,反手指向她们两个怒骂,不说?我是她亲妈,你是哪个!

顺势,小燕妈也一屁股坐到地上,哭着喊着,我命太苦了,养出来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作孽啊!要是你老子今天在家,我绝对不管你老张家的人,可我哪知道他和那个野女人去哪儿了啊!你哥不争气,你还给我丢人,你让我怎么见人……

在小燕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吴梦生出一股奇怪的冲动,她把小燕的一只胳膊架到脖子上,拼了拼力气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想把她拽着走出去。小燕妈本来还在呼号,很快发现不对,连忙起身去捶打吴梦。混乱中,小燕绊倒在地。她闭了眼睛,胸口大幅度地来回起伏。小燕妈被吓住,伤心地流出了两行眼泪。

一年后,吴梦和几个女生也一块儿离开了学校。在去表姐的美容院之前,她做了小燕的伴娘。

那个男人请了镇上的婚庆在自家院里搭了个简易的台子,安排司仪走了遍流程,也摆了几桌酒,放了几挂鞭炮。小燕那天倒是收拾得很利落,盘了头发戴了耳夹,身上的婚纱裙摆宽大,但并不白,应该是上次出租收回后没有清洗干净。幸好没有什么人注意婚纱白不白,他们更在意桌上的菜够不够吃,还要忙活着用塑料袋多装一些带回家去。她的大姑姐一路帮她抱着儿子。小燕一直笑着,一下也没有哭。

后来吴梦还是听别人说,那个男人之前进过局子,据说是因为吸毒。

小燕结婚后和吴梦的联系越来越少,但吴梦却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她。她去了表姐那。表姐是妈一直说给自己听的榜样,三十岁,结婚八年,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的老公在外跑大车,按月给她打钱。每次看着表姐炫耀手机上的转账,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抱怨孩子调皮,她总是会想起小燕来。

青春年少好嫁人。她想,不能像小燕一样赌错,要赌对。

她和贺珠讲了小燕的故事。那时候小燕的丈夫已经失踪,只剩下她和孩子。据说,她有时候会带男人回家过夜,第二天又带着儿子上街买奶粉。吴梦在街上撞见过她,她仍然漂亮,但眼里没有一点光。贺珠听完,瞪了瞪因看书而干涩的眼睛,最后一句感慨都没有说出。

夏天快要来的时候,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贺珠考上了研究生。她的学生生涯得以成功地再延续三年。正在贺珠为接下来的无所事事发愁时,本科时的一个男同学发来了邀请,请她去北京玩一趟。

出于一些必要的考虑,贺珠妈做主给吴梦买了车票,让她也跟着一起去。

她们于是收拾了一箱子的行李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车。为了省钱,她们选择的是慢车的卧铺。狭小封闭的车厢里,一侧是排成三行的床铺,一侧是可收起的桌凳,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过道。在车厢的尽头处是厕所和洗手池,总有不停歇的列车员推着装滿小食品的小推车叫卖。她们坐在凳子上,看玻璃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其实那才是她们更加熟悉的地方。广阔的田野、其间错落的坟头、贴近车窗飞行的电线,随着太阳落山,这些风景一点点暗下去,最终溶解在无边的黑暗里。

不太真切的感觉托着吴梦的思绪,压制住她第一次出远门的热情,反而让她整个人露出羞涩的凝重,土地的气息更加确切地在她身上出现。她大多数时都在沉默,听贺珠讲自己第一次离开家门的经历。贺珠说放寒假的時候买不到卧铺票,她只好买坐票回来,车厢晚上不灭灯,总有人说话吵闹,等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却发觉自己的脚肿得像馒头一样。

吴梦早早去了铺上睡觉。贺珠在过道上又坐了一会儿。她其实想不通这个同学为什么邀请自己来。后来总算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位同学马上就要去到国外留学,眼下实在无聊得发慌。她去洗手池洗了脸,还刷了牙,脱下鞋子爬到上铺。她很喜欢在火车上睡觉的感觉。有节奏的律动,近乎沉默的声响,时间被刻度,路程向着唯一的、已确知的方向。

其实他们的旅行只有两天。头一天的白天他们去了故宫,到了晚上他们去后海的酒吧一条街。吴梦只要了一杯果汁,贺珠也只要了杯啤酒。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对酒精会依赖到哪种地步,但那天晚上她只是要了一杯啤酒,并且喝得极慢。酒吧里的电视正在直播一场球赛,她和吴梦一起听着男同学讲解,心不在焉。每个男人都或多或少得到过这种礼遇,一份无限激发他们表达欲望的沉默。

第二天,他们乘坐小火车去京郊爬山。铁轨夹在翠绿的藤蔓间,有种台湾偶像剧的虚幻感。他们进了车厢,发现里面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三个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吴梦找了一个座位躺下,玩了会儿手机就沉沉睡去。贺珠和男同学聊天,每经过一个山洞,他就讲一个鬼故事,她装作被吓到的样子,引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经过昨天一天,贺珠看得出来这个男同学对自己有一点好感,吴梦也这样说。但他不明说,她们也就装作不知道。这点好感无法换算成任何东西,婚姻、爱情,甚至是一点轻飘飘的承诺。

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爬上那座山,从山顶往下看,只看到一团白雾。

在离开北京前的那个晚上,贺珠和北京的几位同学聚餐,她让吴梦也一起去。

吴梦像是见到了几个不同样子的贺珠。他们聚餐的地点在金融街的一个餐厅,其中好几个人都在那里实习。隔壁桌的年长些的职员聊着千万上亿的生意,他们也谈自己的学校、实习单位、认识的大人物……没有人说起超市里打折的酸奶。

贺珠向同学介绍吴梦,说是自己的远房表妹,来年就要高考。大家都对年轻投来故作羡慕的眼神。吴梦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们坐地铁回去。从地铁口出来后就看见横立在公路中央的天桥,明亮的灯光照出它陈旧的骨架,栏杆在走道上映出深浅不一的影子。数不清的车子呼啸而过,她们默默走在一边的人行道上,道边的灌木开出黄嫩的小花。贺珠突然向吴梦说,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回到学校,接着读书?吴梦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走过一个路口才回答,还是算了。

从北京回来后,贺珠才知道这个夏天的第二件大事,也许算得上是真正有意义的一件事:吴梦怀孕了。

和吴梦的预期不同,贺珠没有对她发火,也没有骂脏话,只是在愣了很久之后,很客气地笑着恭喜她。她却有点失望。老板娘也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反应。母女俩都对她说着恭喜好事将近的客气话。在她们并不算热心的追问下,吴梦大致和她们说了对象的来历。

过完年后,她的婶婶姨妈也都加入到介绍对象的队伍里。她的三姑发现了一个男人,在县城里做家装生意,还在县城买了房,说是正在打算买车。只是年纪稍大一些,比她要大上十岁。

两人在湖边见面。湖面很大,时值太阳落山,水波吞噬夕阳的残光。几辆昌河小卡车奔波而来,是推蜗牛的一群人。男人长相挺周正,如实说,自己家里比较穷,前两年忙着赚钱,也就忽略了个人问题。他说得不多,和吴梦爸差不多的做派。她信任这种寡言。男人对她的庄重和持家也很满意。散步结束后,两人基本上就算确定了恋爱关系。男人对她很好,给她买零食,买衣服,把跟她的合照发到朋友圈去。她也对男人滋生出不少喜欢。

但是为什么会怀孕,她没有提及。

起初只是那天回家有些晚。她叫了门,却无人应答。男人自告奋勇要帮她安顿,开好房间后却迟迟不走。他的手指划过她的手背、手腕、小臂,终于到她的肩膀。她不害怕,只感觉到一股黏腻。接下来的进程里,男人掌控着绝对的力量和权威,在这个房间里压制住她的身体和心灵。她稀里糊涂地失去了童贞。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强烈的痛苦或遗憾,这一切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她只为自己的从容不迫感到一丝焦虑。男人在她身边很快睡着了,满足地枕着她的颈窝。前几刻的君王此时退化成依赖着妈妈的婴儿。吴梦没有立即睡着,她努力回想叫门时屋里是否还有动静,她总觉得门后掠过一道身影,很像是妈。

贺珠其实并不是一点迹象都没捕捉到,那些陆续到来的小零食,吴梦身上的新衣服,都是有迹可循的线索。但她没有深问。说到底,她们是在不同轨道上行进的人。

肚子大了之后,吴梦辞了工作。入秋的夜晚凉爽清净,她有时晚上和妈妈一起遛弯,还会到店里来坐一坐。她本就宽阔的脸庞上时常显露妇人才有的神情。而贺珠去了学校。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也有一个湖,水波干净,设施完备。贺珠却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工湖。

开学不久后贺珠就谈起了恋爱。先是学长,又是学弟,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就和她之前在大学里的恋爱一样。每次结束后,她都更爱酒精一点。妈细细过问她每一段恋情,有时候赌气抱怨,有时暗示她一些拿捏男人的技巧。你得给男人面子,妈说,要矜持,也要主动。有时说,还不如当时和你那个同学在一起算了。贺珠听了无可奈何,有时烦了也想怎么没有成功的人教授什么经验呢。

等到毕业时,那个同学倒是像刚回过神儿一样,找她谈了段恋爱。

吴梦听说这件事,笑着说很好,总算圆满。她那时已经和贺珠不怎么联系,全身心在家里带女儿。

但这场恋爱并没有持续多久。

这个男生过着贺珠过去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父母是知识分子,生活稳定,遭遇过的最大危机是求职不顺。她去过一次他的家。陈旧但整洁,各种杂物有条理地堆积着,一间房里堆叠着好几摞书,从细小窗户间钻进来的阳光投射在泛黄的书页上,像一堵静默的墙。这堵墙隔开他们曾经相似的求学生涯,不可抗拒地划分出两个世界。

有一回她带着他去吃路边的麻辣烫,吃完他说,家里从来不吃路边摊,不知道居然这样好吃。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上。

路边摊起初是妈带她去吃的。那时她们刚从镇上搬到县城里,什么都摸不到方向。有时忙得晚了,贺珠妈就带米线或擀面皮回来。口感咸辣,吃得人过瘾,只是这样花销太大。后来院子里另一个租户给她们介绍了一个去处,就在两条巷子里有一户人家做快餐,土豆丝两块,米饭一块,开水两毛钱一壶,价格很公道。打那以后再想吃路边摊都成了困难。

他们的恋爱更像是三年前那次短促出游的延续,是从各自生活里的短暂逃离。然而恋爱相比出游过于漫长,彼此间不断酝酿的微妙敌意终于让两个人都生厌。她以为妈会生气,可偏偏这次妈并没有说什么,贺珠甚至觉得她是松了一口气。

这场恋爱结束的时候,贺珠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吴梦。可她们已经太久没联系,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也莫名其妙。贺珠妈也从镇上搬回了县城,和吴梦也没了什么话聊。在镇上这几年吴梦攒下钱买了县城的房子,很多镇子上的人都买在这个小区。

吴梦大多数时候还在镇上,并没去县里的房子。她的婆婆与她们家只隔着一条街,每天半夜里就起来做豆腐脑,天亮了挑到街边的摊子上。这是个瘦削又沉默的寡妇。怀孕那年,男人拖上半年终于和她订了婚。而后女儿生出来,两个人赶在十一假期摆了几桌酒,热热闹闹办了一场。妈替她抱着女儿,爸对着一棵树沉默地抽烟,扔下烟头,狠狠踩了两下。蛋儿满场地闹,不时又凑过来。

小燕也来了。她领着孩子,气色好了一些。她说在跟着姨姐卖衣服和面膜,改天拿几件给吴梦试试。她帮着吴梦妈逗了会儿孩子,笑盈盈的。

贺珠急匆匆地赶来。吴梦笑着问她恋爱怎么样啦?什么时候结婚?她有点尴尬,不在意地说,哎呀刚分了手。吴梦知趣地没有多问,开玩笑让老公给贺珠介绍对象。三个人笑着打哈哈,心里都清楚这个事情说完就算了。

当天晚上吴梦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一直在跑,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但又看不清,只是迷迷蒙蒙的一团影。她被追到了海邊,回头看了一眼正在逼近的影子,不得已跳进了海里,结果全身立刻被烧得通红,灼烧着的肉块从骨头上剥落,飘落到滚沸的海水里。她猛醒过来,看到怀里的女儿,和她一样的宽阔脸颊,肥嘟嘟带着肉,肤色也像自己,黄黑,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白。只是一双眼睛像男人,圆圆的,经常呆呆望着周围的一切。她勾住女儿的小手,梦中的害怕散去大半。她十九岁了,有一个丈夫,一个女儿。她的父母都还在。也许再过两三年,她会生个儿子,也许是另一个女儿。男人虽然拖了半年订婚,但还算负责,也乐意开着车被丈母娘驱使。她想自己算是赌对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喉头很酸,眼睛里却流不出泪。

有的时候她会想起贺珠,想起北京路边短暂又漫长的车流。好像在那个夏天里,她曾经短暂地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她离得那样近,却走不进去。她也常常想起小燕。吴梦妈偶尔还过来帮吴梦带孩子,一个人的时候,却颇多艰难。大多数时候,她谁也不想。天气暖和后,她带着女儿去湖边兜风。摊贩们还在,只是又换了一波人。女儿很喜欢水,对着湖面伸出软软的胳膊,嘴里咿咿呀呀说着话。

贺珠比吴梦更怀念这一切。她成了一名老师,似乎朝着她梦想中稳定体面的生活又近了一步。学生大多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有着校服也压不住的年轻。她十五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幻想着成为一名外交官,说着法语、德语、西班牙语,谈笑风生。

而再往前,五岁的时候,她压根没有理想。她陪着妈妈坐在一所小学前的石凳上,半夜起了风,吹得她俩都打战。她始终记得,妈妈在脖子上系了条淡黄色的丝巾,柔软地遮挡那块青紫。那年妈妈还很年轻,腰身没有发胖。后来她们搬去了县城。那条路上栽种着许多高大的玉兰花树,到了春天,大而洁白的花朵坠在枝头,散着甜腻的香气。她喜欢抬头看这些花,那么透明,那么脆弱。从那以后她们搬了七次家,直到上了大学,她才在宿舍里拥有了一个真正属自己的床铺。毕业后她去了上海,又回到镇上准备接着读书。没有办法,这是她唯一的一条路。大拇指的疤痕提醒她,如果不走这条路,她就要坠入到那无边深幽的裂缝里。在店里,她对在这里见到的每个女孩都说,去读书,去上学,不要早早嫁人。有时她们会反问,那读了书之后不还是要嫁人吗?起初她总是会说上一堆道理,而后来她想解释很多,但又觉得无趣。

又过了两三年,吴梦生了儿子的那一年,贺珠去参加了一个同事的婚礼。

那是一场真正盛大的喜事。同事的爸爸生意做得很大,她又是独生女,平时却低调不摆架子,比起贺珠要好相处得多。对方据说也是殷实家庭。婚礼场地在市里最好的一家酒店。为了吉利,婚礼蛋糕叠了六层,渐变的浅红色,最上面雕琢着玫瑰花。

在新娘爸爸领着她走向新郎时,贺珠看着提着洁白宽大裙摆的新娘,忽然想起了吴梦和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小燕。

新郎激动得厉害。好像每一场婚礼上更容易动情的都是男人,他们为自己的情绪感动,好像婚礼真的是一次重生。

贺珠盯着新娘那张从容又略带疲惫的脸,那种神情像极了吴梦结婚时。她们好像在克制的愉快里藏起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悲哀。尽管吴梦只有一个简易搭起来的台子,身上的婚纱也很寒酸。但这些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重要。贺珠为这巨大差异间的相似难受起来。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她一直以为自己读书考试,就可以远离吴梦的生活。她也以为自己永远都触碰不到另一个世界,就像吴梦难以进入自己的世界一样。

可这并不是生活。生活不是并排的赛道,也不是相隔绝的小世界。它只是一团混沌。这里没有想象中的裂缝,也不存在固定的目的地。偶然随机地组成了生活。她们只能以自己所知的方式艰难地向前走,但对前方始终无法确定。

这一刻,她想要回去见见吴梦。

婚礼结束后她走出酒店,面前是一个晴朗的夏天。天气湛蓝,对面被拆除的建筑横摊在地面上,沉默地向天空伸展着长短不一的钢筋,仿佛巨大到无法被吞噬的远古尸骨,像凝固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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