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吴燕青
简玲今日要到佐敦去试婚纱,不知道为什么,搭地铁时,心神恍惚,坐着坐着,就到了油麻地站。到了油麻地站,她也不觉,随着人流上了扶手电梯,等到出了地铁口的时候,才发觉是到了油麻地的碧街。
她在脑海中努力地画着地图,想象着碧街至佐敦的距离,想象着从碧街到佐敦的行走路线,想着想着头就开始微微痛起来。方向感模糊的她,干脆不想了。反正时间充裕,走到哪里算哪里吧,实在找不到时再搭的士去。
从碧街过到马路对面去,简玲是被街对面的水果档和菜档吸引过去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水果档菜市场之类的,她就收不住自己的脚,就算不买,她也会在水果档和菜市场里流连。她觉得自己的这种嗜好不但怪异,甚至是荒谬的。她曾不止一次想摆脱这嗜好。可她的步子还是踏过了马路,来到了一条摆卖水果和蔬菜的街上。
简玲走出婚姻堡垒已有三年了,在和远耀十五年的婚姻中,她足足做了十五年的家庭主妇。做师奶的十五年,她整整为那个家做了十五年的飯。做给丈夫吃,做给公婆吃,做给小叔子小姑子吃,后来做给自己的一对龙凤胎吃,再后来,家庭成员越发壮大,小叔子的小家庭、小姑子的小家庭,时不时地聚餐,做饭的都是她。
十五年,不可谓不漫长,从二十八到四十三,从面容饱满无瑕,到皱纹隐现。虽然从身材上看,她仍是美的,尤其是从背后看,依然有婷曼的身姿。脸呢,脸也是美的,不过岁月还是留了痕迹的。
十五年的做饭生涯,这真的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一看到菜市场水果档就收不住脚的原因了。
已是深秋季节,清凉的风吹过,她的头痛症松了些。晶莹碧绿的香印提子摆满了果档,日本的、韩国的,每一个果档都把香印一串一串地铺在档面上,看上去,颇是壮观的。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水果,红大的石榴、剥了皮的柚子、台湾橙子……琳琅满目。真是让人看不过来,简玲在心中比较着价钱。
差一点儿就要掏钱买下那一箱日本香印,想着儿子女儿爱吃,她真的几乎就要掏出钱包来给钱。当手伸进手提袋摸到钱包时,脑中似乎被细长的丝草绊住,摸着钱包的手松了下来。她想起儿子九月飞英国上大学,女儿也去加拿大上大学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扑啦扑啦,一下子飞得远远的。
她悻悻地离开那个果档往前走,穿过水果档菜档的街,她转到了一条布满装修窗帘水电杂货商铺的街,原来是新填地街,她来过买窗帘,印象深刻。
买窗帘的那一年,是八年前吧,那时候新买了房子,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彻底地从公婆的家里搬出去。终于是过自己的小日子的生活了。她的心仿佛装着一只飞翔的鸟,有说不出的喜悦,说不出的憧憬。等了十年啊,终于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家了!
远耀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真的,这个男人真是能不动口就绝不会开口的。简玲为此真是不知生过他的多少气,也不知道为此恼怒过多少。
对不善言辞的远耀,简玲在生活上所遇到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宣泄的出口。
想要说什么,永远都是未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硬硬冷冷地堵在喉咙里,有时候忍不住开了口,也永远是像被甩到硬墙上立刻反弹的实心球,沿着来路回到起点,甚至蹦到更远的反方向去。
“你在听吗?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被问的那个男人总是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听的,我在听,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你。”
简玲心想,很大概率他们的婚姻走到如此的境地,可能是因为远耀真的是太不爱说话了的原因吧。
婚姻走到尽头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简玲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事实上,要说原因的话,真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说不过来,三天两夜也可能说不尽。总之呢,她现在已单身三年了。
早晨的新填地街,并不太热闹。很多店铺刚刚打开门。卖装饰材料的门铺,卖瓷砖的,卖窗帘的,卖铁锁的……所有的店铺都只是刚开门。很多店员进进出出在摆置他们的货物。这是一个忙碌的早晨。
简玲着走着,脑海中浮起了他们八年前所买的窗帘。她曾一一抚摸过,精心挑选的窗帘,也想起了他们曾经的那个家。
刚搬房子的时候,他们在那个新家确实度过一段快乐时光。一对年轻的夫妻,一双可爱聪明的十岁的龙凤胎儿女,在外人眼中,真是令人羡慕的一个圆满之家。不过仅仅只是过了五年。这样的一个家庭就分崩离析了。也许那个家一直都在酝酿着分崩离析,包括她和丈夫的感情。
穿过新填地街,抬头一看,马路对面,居然是油麻地剧院。建于1930年的战前建筑物,现在已经是香港的二级保护建筑物了。翻新过后有了新的容貌,外墙是瓷白的,仿佛没有沾染任何岁月的痕迹、任何岁月的尘埃和皱褶。绿灯亮起时,简玲随着一群过马路的人,穿过斑马线,走到了戏院的门口。戏院的外墙挂着几帧粤剧的宣传画,画上的演员化着典型的粤剧妆。
简玲在戏院门前停了下来,望向对面的水果栏,早晨十点的光景,果栏很多档口都未开,很多纸装箱的水果码在档铺的门口。一些年长的阿公阿婆慢慢地在果栏档口行过。老旧的建筑,年迈的人群,仿佛回到香港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让人恍然地觉得时光都慢了下来。
年轻的时候简玲喜爱听粤剧,坐在戏院里,听着戏中人婉转流动地唱,曼妙的身段灵动地舞动,流转顾盼的双眸闪着星辉的光,简直让人入迷。
简玲的五官,化上粤剧人物的妆后是令人惊艳的,原本就大的眼睛更灵动流转了,满天的星光都聚在眼中,闪着耀眼夺目的光。高挺的鼻梁,稍稍勾勒一下,更挺立了。化妆师每次在帮她上好妆容后,看得眼都要眨不开的。“太美了,仙女也没有这样的,仙女也及不上啊!”化妆师真是要晕头了,如果后面还有需要化妆的演员,她是连活都要不能干下去了的。
一出场,未开声,未起动作,只要一出场,掌声已久久不绝,整个场的氛围就热了。
订婚后,简玲就再没有上过台了。后来怀孕生子,整个身心都在为那两个肉嘟嘟、粉嫩嫩的婴孩转,在为一个新组建的家庭转,在为夫君及夫君的父母及家人转。戏院都没有进过,更别说化妆上台了。
眼光从对面的果栏街拉回来。简玲的目光落在了戏院门口左边悬挂的粤剧海报上,海报上的女子不年轻了,眉眼里却有抵不住的英姿。安曼丽,简玲轻轻地说出她的名字,脑里就浮现她们一起上台的情景来。
博士毕业后简玲在一所大学做助教,她兴趣广泛,画画和剧团都是玩的,有一段时间拜城中的粤剧前辈为师,前辈鼓励她上台。练过一段时间的基本功后,在工作的闲暇担任演一些前辈推荐的角色,渐渐得到观众喜爱。
二十四岁之前,简玲的恋爱史乏善可陈,她喜欢过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从中四开始喜欢。DSE(香港中学文凭试,相当于大陆的高考)考试后,简玲升读本城的大学。她喜欢的男孩考的是IB(国际文凭)大学预科课程,其实简玲知道,他一直有打算出国读书的。一个在美国,一个在香港,有着远远的距离。单恋、异地,简玲对其他的男孩更加心无旁骛了。
大二暑假的一天,简玲在郊野公园写生,接到一通电话。居然是喜欢的人的电话,简玲很是激动。约在太平山顶见的面,一年多未见,修长身材的人更加修长挺拔了。远远地,他对她露出整齐的白牙微微地笑,那样一个笑容,她的心都溶了,跃动的心脏有一百个海洋的波浪在起伏。
走近了,他向她伸出了手,手被握住的一刹那,全身都被电击般。简玲想:这一定是爱,绝对是爱。男孩说:“听说,你一直在暗恋我,所以我回来找你了,刚好我也喜欢你。”
这一句直白无半分遮拦的话,更是像一道闪电击中了简玲全身,整个人都是碎的。用万能胶,粘都粘不起来的那种碎。
站在太平山顶上,山下的维多利亚两岸灯火璀璨。那是一个夜色斑斓的夜。男孩轻拥她入怀,简玲忍不住全身战栗。从中四到大二,六年的时光,一直住在心房里的那个人,正拥抱着她。简玲的心里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了。
简玲看着海报上的安曼丽,露出舒然的笑。曼丽走得真远啊!早已是城中粤剧的风云人物呢。
秋日十点钟的太阳,从云片中露出来,是光亮的。在戏院门前回过神来。她走到对面的马路上去。那是果栏街,初始于1913年的果栏街,是九龙的传统市墟,是一个混合市场,从草棚到砖石建筑,已经历了百多年的风雨。现在是香港最大的水果批发市场,也被香港政府列为香港二级历史建筑。
果栏街大多商铺尚未开门,很多一箱箱的水果码在店铺门前,这些商铺应该是做晚市批发为主的。简玲往左手方向直行,石龙街一整条街的档铺全开了,和前面的冷清不同,这里人群川流,非常热闹。果档面前的水果,五颜六色的,整齐多样地摆放着。简玲忍不住,走了进去。新鲜的水果,果味飘香,令人忍不住深呼吸。
在一档摆满各式橙柑橘的档口,简玲停了下来。立刻就有人招呼:“靓太,中意不啊?可以试下,好甜好正!”(粤语:美丽的太太,喜欢什么?可以试试,很甜很正宗。)
远耀最爱吃橙了,每每放工回家,洗过手,简玲会递上一盘剥好的橙。远耀一边吃一边看新闻,举手投足里都是满足和放松,只睃一眼,就能慢慢地感受到。家里每天必定是有橙子、橘子的。那时候简玲常常开车到油麻地果栏,一买就是好几箱水果,放在水果冰箱里,可以吃一个星期。
孩子们爱吃的是提子,各种各样的提子,日本香印是他们的至爱,一串正宗日本香印其实不便宜的。简玲每次一买就是两三串,回到家细细地用流动自来水冲洗,然后装在孩子们的食物保鲜盒里,十粒左右一小盒一小盒地分装好,写上儿子女儿的英文名。这些小盒子,有的被带去学校做小息时的茶点,有的被当成家里的饭后水果餐,有的在接放学时当了孩子们打底的点心。照顾龙凤胎,简玲是极细致的。
家公家婆也有爱吃的水果的,小叔子、小姑子爱吃的水果以及后来的小叔子、小姑子的对象、孩子们爱吃的。简玲那也是备着的,并且一点也不马虎。吃的时候,她还会一一地削皮,切好,放在他们专用的盘子里,拿好叉子,一起递到他们的手里或是放在离他们最近的桌面上。
简玲在那个家里,得到最多的是多谢,唔该晒(多谢,谢谢),多谢家嫂(多谢儿媳妇)。这是家婆说的,她很少唤简玲的名字。多谢阿玲玲。这是家公对她说的。唔该晒阿嫂(谢谢阿嫂)。小叔子、小姑子常对她说的。后来,小姑子的丈夫、小叔子的太太,也常常对她说,唔该晒阿嫂。再后来,他们的孩子都会说话了,稚嫩的童音说,唔该晒大舅母,唔该晒大伯娘(谢谢大舅妈,谢谢大伯娘)。那么多的多谢和唔该晒。简玲是用体力精力和时间换到的。
脑海中跳出这些前尘旧事时,简玲正站在一个买香印(卖葡萄)的水果档前,看着一串串碧绿晶莹的香印,闻着阵阵香印特有的香味,简玲又忍不住要从手提袋里掏钱包了。
“啊!啊!是不是许太太啊?真是好耐没见啊!”
简玲听到这超乎热情高八度的招呼,倏然一惊,放下捏着的钱包,慢慢地回过神来。
“你好啊,虾头姐!”简玲小声地回应她。
“今日有好多靚货啊,香印又大又甜,要几多啊?”(今天有很多好货,葡萄又大又甜,要多少呢?)虾头姐热情招呼。
“虾头姐,我依家做返简小姐了(我现在做回简小姐了),你叫我简小姐吧!”
虾头姐头向后伸去,一边伸一边侧头,用满是疑问的眼神望着简玲,足足有一分钟。
简玲倒是坦然地轻笑着回应她。
“啊,啊哈,做简小姐好啊!同我买了十几年生果(和我买了几十年水果),今日先知道你姓简(今天才知道你姓简),做返自己梗系好啦(做回自己当然好啊)!恭喜你啊,简小姐。”
简玲礼貌地笑着谢了她。
匆匆穿过石龙街,看见对面马路的红砖屋,她径直走了过去。
是的,我是简小姐了。
简小姐是不用特意开车去油麻地果栏街一次买几箱十几样水果的。简小姐是可以空手离开果栏街的。
简玲脑里跳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已经站在红砖屋的门前了。
红砖屋位于上海街,前身是旧抽水站的工程师办公室,现已活化为戏剧及表演排练的场所,还被定为一级历史建筑物。高两层的红砖屋在一座位于窝打老道的几十层的私楼前,矮矮的古典建筑和高高的时髦高楼大厦,形成有趣的对照。在建私楼时,为了保住仅存不多的旧抽水站工程师办公室,私楼是做了谦让的,以至在靠近红砖屋的地方用了柱子做私楼的支撑,所以红砖屋有一大半在私楼的翅羽下,这样对视觉的冲击形成的反差感就更大了。
简玲没有进去过,演员休息室、排剧室、化妆室,如果简玲继续参与粤剧表演的话,这个场地,简玲应该是有机会进去的。包括前面的油麻地戏院,看戏和演剧,简玲也是连进也没有进去过呢。油麻地戏院翻新用于戏剧表演的时间是2009年,那时简玲的孩子们都还小,她整天围着孩子们转,根本无暇参与。记得曼丽在油麻地戏院有演出时曾给她挂过电话邀请她,甚至后面还多次寄嘉宾邀请券到家里给简玲。简玲是一次也没能抽得出时间,慢慢地,曼丽也就不再挂电话、寄邀请券给她了;慢慢地,在粤剧界,简玲的存在就越来越白了,就像天亮前空中没有隐去的残月,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完全看不见的。
简玲伸出手摸着红砖屋的石砖,凉凉的触感透过手指传到全身,让人有一种触动历史的感觉。
仿佛时光回到了战前的香港,那悠长的、缓慢的时光。时间仿佛就停了那样的时光氛围里,仿佛就这样站着就能一步一步走进过去的繁闹和苍凉里。简玲摇摇头,把手从石砖上抽了回来。人也回到了热闹的香港上海街。
走过红砖屋,前面是一排商铺,卖餐具、厨具、糕点模型和怀旧食品的商铺。第一间铺头临街的墙上,挂了许多做月饼做糕点粄粿的木模型,木质的模板上雕刻了花朵、金鱼、福禄寿等图案。简玲细细致致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心中暗暗地生出了喜悦。
小时候,太祖母最爱做客家粄粿了,简玲最喜欢的是糯米糍,蒸熟的、揉好的面粉包上炒熟的白糖、花生、芝麻等馅料,放在刻有各色图案的木模板里。拿出来时漂亮得就像橱窗的艺术品。太祖母总要拿出一套白瓷的碟子,把一个个糯米糍放在磁盘中,唤孩子们过来选自己喜爱的图案,简玲每每要挑印着鱼的,拿在手上也舍不得吃,总要细细地看。若要回忆做孩子的快乐,吃太祖母做的糯米糍那真是顶顶快乐的了。
有一次,简玲的家公办寿辰,家婆想弄些别致的传统食物作为宾客的回礼。简玲去荣华(香港著名的婚嫁糖饼店)订了很多糖饼作回礼,家婆看到回礼单上的物品,怎么都觉得还少了些什么。简玲也帮着想办法。想着想着脑海浮出了太祖母的糯米糍来。莹白精致的糯米糍,点上红丹,再放在木模板里刻上不同的图案,兴许会有些新意呢。这一想法一提出,家婆锁着的双眉立马就松下了,两眼放出了浓浓的笑意表示她赞成简玲。
表示赞成后,她又稍稍露出了迟疑:“白色用来祝寿好么?”她这样问简玲。
“点了红丹呢。”简玲答。
“寿桃包也是有红有白的啊!”简玲又加了一句。
见家婆尚在思虑,简玲想了想又说:“我可以用红萝卜、火龙果等食物取天然染色剂,给糯米糍加颜色,冲淡白色。”
听到这一部分,家婆的脸舒展开了,笑得似太阳花般灿烂。
“家嫂(儿媳妇)真系有办法。”她最后这样肯定简玲。
说做就做,简玲特意回娘家问奶奶,奶奶是得了太祖母真传的人,知道简玲记得这一传统食品,并且向她请教做法,当下是高兴得很的。
奶奶拿出了家藏的做粄粿的木模板,把做糯米糍的配方、方法、注意事项一一地,带着万般慈爱的眼神,细细地都教与了简玲。
当简玲把一个个颜色鲜艳精致的糯米糍一个一个做出来,再用不同的模板印出各样图案时,家婆的那张笑脸真真就像盛开的向日葵花般。再把这些颜色鲜艳精致的糯米糍放在千挑万选出来的盒子里时,家婆整个人都是要飞起来似的。明明操办寿宴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她却看不出丝毫的疲惫,优雅大方地把一盒盒回礼捧到宾客的手里:“小小意思啊!家嫂亲自动手做的小点心,希望大家中意啦。”宾客们惊叹简玲的好手艺。恭喜家婆娶得好新抱(儿媳妇)。這宾客的赞词中,这样的回礼家婆觉得十全十美。
简玲把这个场景描述给奶奶听时,奶奶摸着简玲的手,欣慰笑着说:“好孙女儿,你开心便好。做人媳妇自古难啊,奶奶不希望你受苦来着呢。”
简玲抱抱奶奶,她当然知道奶奶的话的意思了。在几年的婚姻生活中,对婆媳的微妙关系,已有了不少的实战深切体会。她知道奶奶是为她好。
早晨的阳光照在墙上的木模板上,简玲觉得那些花呀鱼啊福禄寿啊都飞起来了。飞到简玲的心里,热热闹闹地在她心里盛宴欢歌呢。那是孩提时代家族盛聚在她身体和生命里的温暖。
顺着街铺走下去,城市的烟火味渐渐浓溢起来,挂在商铺前的咸鱼干、腊肠、虾米干、鱿鱼……都让简玲忍不住驻足。
远耀在吃到合心的食物的时候,会脱口而出地赞:“好吃,好吃,味道真好!”然后会微微俯下身,捋捋袖子,调整坐姿,好像要全身心地认真地投入到吃中去,体味吃的乐趣。每每这时家婆会向简玲瞟一眼,飞过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给简玲,有时就是一个表情,有时还会飘来一句:“家嫂真是好手艺。”
远耀爱吃鱿鱼,简玲久不久就会去大屿山的大澳,买当地海上人生晒的新鲜鱿鱼,精选细选一番,会买上够吃一段时间的量。
回到家用温温的水泡一泡,再把鱿鱼梗去开,然后用刀在鱿鱼的反面轻轻划痕,再顺着纹理切成一片一片。切好鱿鱼后,再用温温的水泡一泡,就开始准备芹菜、蒜苗。芹菜、蒜苗在放了香麻油的滚开的水里清焯到软身后捞起放盘中备用,最后把温水泡开的鱿鱼放入锅中滚过两三滚,放盐、放橄榄油、放白胡椒粉、放蚝油,调好料后,放进水开过的生粉埋芡,再把炒好的鱿鱼和芡汁铺在芹菜、蒜苗上。一道色泽完美、香味四溢的炒鱿鱼就出锅了。
每每捧出这一道菜,远耀的吃劲就会被唤起。家婆向她飘来“家嫂真是好手艺”,也是在鱿鱼捧上桌的时候。当然简玲的拿手菜不止一道鱿鱼。
穿过上海街,简玲的脚踏进了一条比上海街更热闹的街,原来前面就是油麻地街市。街市四围的小街道上,有很多的水果摊菜摊,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地穿过城市的烟火色。
从油麻地街市走过时,简玲明显地听到腹中传来的咕噜咕噜的声响。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原来从碧街走到油麻地街市,差不多走了两个半小时,已到午饭时刻。
简玲本想进油麻地街市看看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街市,总是想要进去,哪怕不买什么,随意看看,对简玲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乐趣。她自己也叹息过自己的这一个怪异的嗜好。
简玲想好了,无论如何,这一次穿婚纱,一定要穿洁白的婚纱,再也不穿什么粉红婚纱,传统裙褂套装了。只穿纯净的白的,无论几套都只要白色的。
结婚那年,在挑选婚纱的时候,准家婆有陪同,她看简玲试了几套纯白的主婚纱后,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她牵着简玲的手在一袭粉红晚礼服前停下说:“就这件吧,粉红的,结婚穿粉红的兆头好,太白的,穿着结婚怎么都觉得不合适的。”
简玲听完,心里虽然起伏着反对的情绪,但是,她没有不满的表露。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简玲把身上穿的梦寐以求的白纱裙换上了准家婆钦点的粉红晚礼服,站在镜子前,准家婆对镜子里的简玲露出了满意的笑:“家嫂身材标致,穿这件真是好靓啊!”镜子中的简玲轻轻地笑了笑,回应着准家婆。
镜子外的简玲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兴致去试其他的服饰了。尤其是当简玲提起粉红晚礼服走到远耀面前问他是否好看时,远耀说:“阿妈的眼光真是好,我们听她的不会错。”她的心都要沉到大海里去了。后面的礼服和传统中国裙褂全是准家婆选的,每选一样她都会认真地问简玲:“喜欢吗?”简玲全都说好
婚礼上,家婆满面吹风,一直在和宾客们夸奖简玲是如何大度如何听长辈的良言,那么高兴的她,比新娘子结婚还要高兴的她,简直就是那场婚礼的真正女主角。
在家婆看来,简玲在婚礼上的大小服饰都依她,她觉得儿子找的女人真心不错,能照顾到当婆婆的面子。这一点令她在简玲结婚很久很久以后提及时都是满面笑容的。“今时今日的香港,能找到这样的新抱,睡着都要乐醒的。”她常常和亲戚们这样说简玲。
简玲确实不喜欢与别人起争执,在选婚纱时她听到家婆的风水论之后,就已经决定放弃自己喜欢的那件白婚纱了。还有远耀当时的话,就更让她连稍稍坚持一下的心都沉入深不可测的暗隧道里。
结婚当日的婚照和录像,简玲是看也不太乐意看的,简玲觉得相片和录像带中的那个穿着粉红晚礼服当婚纱的新娘根本就不是自己。她是另外的一个别的女子,是一个从少女步入婚姻的女子,可能是很多不同的女子,可是,就不是她自己。
反倒是家公家婆,洗晒了婚礼当天的很多相片,挂在或摆在家中的很多地方,甚至还给加拿大、美国、大陆的亲朋好友都寄了不少。
简玲每次看见家中挂的大大小小的框在相框里的婚照,都想把它们翻过去,取下来。她曾偷偷地把摆在柜子上的一些收到抽屉里。
在夫家里,简玲甚是不爱说话,只是埋头默默地做手上的事。孩子来了之后,她的笑容和话语才多了起来,对着孩子,她会笑得很放松,对着孩子,她还会模仿和扮演各种不同角色的声音。婚纱的遗憾,在孩子来了之后,渐渐地像潮水一样褪去了。
可这褪去的潮水还是时不时地在会她的心里起伏着潮涨潮落。
认识遠耀并不偶然,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工作,大学读的还是同一所学校。简玲升读大学那一年,远耀刚好硕士毕业,去美国读博士,所以,虽然是同校,并不认识。等简玲读完本校博士工作时,他们才第一次在工作的学校认识。远耀是生物医学系的,从事分子与细胞生物学研究和教学。简玲是分子与细胞生物学教学助理。
同在一所学校,同一个学院,自然有交集。简玲的印象里,好像没有和远耀有什么正面接触。但是远耀却说对她印象深刻。是远耀主动追求的简玲。刚开始简玲对远耀没有多大的感觉,那时,她正主动结束一场异地恋,整个人非常的疲累,已经不再想接纳任何人,不想有新的恋情。
那个身材修长的男子,在简玲大二那一年找到简玲,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一直在暗恋我,所以我回来找你了,刚好我也喜欢你。”这一句话,让简玲开始了和他的异地恋。其实除了异地之外,实在找不出这个男子的缺点,刚开始简玲还很怀疑他对她是否是爱的。后来随着恋情的发展,简玲真是感受到他给她的爱。
但异地恋是这场恋爱的死梗,近五年的时间,简玲有非留在香港不可的理由,而他,也有非留在美国不可的理由。两个人拉扯着,不是他飞香港就是她飞美国,飞来飞去近五年的时间就过去了。简玲在飞来飞去中渐渐地累了,在明确知道他无归期之后,主动提出了分手。本来只是想试试他会不会改变主意的,没有想到简玲的分手两个字刚出口,他就爽快地答应了。这让简玲觉得再无留恋了,断然地转了身,给了自己单身的一个新身份。
恢复单身的简玲,很认真地把十多年的爱,在心里清除的清除,埋藏的埋藏,处理好后,整个人虽然累,虽然偶尔也有心痛到俯下身去起不了身的时刻,但是总算是结束了恋情。简玲的心是一点一点放空了的,给了自己全面的自由。远耀是在简玲单身没有多久时追的她。
论学术和前景远耀是不错的,年轻有为四个字放在他身上就像量身裁好的衣服,既合身又好看。
但是,那时候的简玲真的对他的追求感到辛苦,她很明确地对他说我想保持单身。
远耀对她的拒绝,保持了宽容。我等你等到你不想单身时。简玲记得远耀说这句话的那种淡定和冷静。这似乎是一句没有什么压力的话。在简玲的意识中,这是一句被拒绝后的礼貌响应而已。被拒绝后还能保持这样冷静的心的人,想来也没有爱得多深,简玲是这么认为的。
被远耀表白后,简玲还有不同的追求者,一个年轻漂亮的学历和工作都不差的女子,受到青睐那是很正常的,像简玲心性那么好的女子,就更加不用说了。“温婉可人,宜家宜室。”简玲的女上司曾这样赞她。
简玲对追求者们都是以我喜欢单身这个理由去拒绝的。
在单身的时候说我喜欢单身,并坚持,在结婚很久后,简玲都觉得是她人生中至为奢侈的一段时光。不为任何人,只为内心最想保持的一种状态。关闭了人间烟火的爱后,简玲觉得自己真是在生活了,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吃自己喜欢的食物,去自己喜欢的地方旅行。一个人,从心里到身体都只是自己一个人。
简玲是常常在抱着孩子,忙着各种各样的家事时回忆她的恋爱后又恢复单身的那一段时光的,无限感慨。一个女子为何一定要结婚呢?一个女子为何又要生儿育女呢?一个已婚女子总比一个已婚男子被婚姻困住的地方要多得多。
那时候远耀常要去不同的国家、不同地方的大学做学术交流。有时候一去就三几个月或是半年,短的也要三到十天半月。远耀不在家的日子,孩子、家事简玲都要一一地担着。虽然远耀在家,那些事也是简玲的事,远耀也是帮不上忙的。但至少人还是在身边的。
远耀不在家的时候,简玲觉得那个家真是各处都不适应,处处都是陌生的。她总感觉自己是那个家的陌生人,怎么努力都融不进去。
简玲在拒绝远耀后,从没有想过,这个冷静沉言的男人和自己的人生有什么联系。
一个加班到深夜的冬天的夜晚,简玲走出校门的时候,街上连人都没有了,更不要说车的影子了。香港的深冬要冷的时候那是真的冷。如果再刮点风,下下阴雨,那冷就会透过你的衣物,穿到你的骨头里去。又湿又冷的午夜街头,简玲裹紧身上的大衣,在左等右等等不来车的时候,简玲准备徒步沿着阶梯从半山走下去。
在简玲抬头深呼吸,为行走做准备的时候,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停在了她的左手边的马路上。简玲转过头就看到了远耀的脸,高高的鼻子,直挺的鼻梁,然后这个高大的男人就站到了她的面前。“坐我车吧。”说完,他打开了车门。简玲坐在车上,身体还是止不住发抖,她搓手,搓膝盖,搓脸颊。远耀看她的眼神是怜爱的,很深的眼色,然后他开始调车的暖气。调完递给她一个保温杯,并已拧开了盖子。“喝口汤吧!”远耀说完这句,又补了一句,“我妈煲的。”
简玲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那汤真好喝,浓浓的花旗参乌鸡汤。简玲身上渐渐地暖了。暖了后她才缓过来,有了力气和远耀道谢。简玲和远耀说了谢谢,远耀也只是答了句:“我顺带。”
之后车厢就陷入了沉寂,两人都似乎找不到适合的话说,两人都保持着沉默。那是简玲和远耀第一次近距离的单独接触。虽然没有什么话,车厢里却在沉寂中有一种柔和与融洽在轻轻地扩展。简玲想起车厢的那种柔和与融洽的时候,她不仅仅认为是暖气开得适宜的原因,应该是还有点什么的。或许那是简玲渐渐卸下戒备、柔软下来的心。
车子到了简玲的小区,临下车时,他们坐在停下来的车厢中。远耀看着简玲,那么安静地看着,起初简玲是急促不安的,不知怎么地,她也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回望他。他的手伸了过来,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了。他的手掌真大,肉真多,还真暖。简玲在心中说。两人就在寒夜里温暖的车厢中静静地看着,静静地握着手。时间都要停下来了,停到他们都不知道的时空中。
最后,簡玲是披着远耀的西装大衣回了家的。回到家中,她给远耀发信息表谢意。
“做我太太吧。”一声嘀的手机响后,简玲看到了远耀发来的五个字。
她的心有点晃了。
半年后他们就举行了婚礼,婚后一个多月,简玲就怀孕了,孕三十七周,龙凤胎就出生了,结婚生子的人生大事,几乎一气呵成。
朋友们都说她是神速,连简玲自己都觉得是在梦里似的。很多出神的时候,是龙凤胎粉粉嫩嫩的小脸和灿烂无邪的婴儿笑把她拉回了现实里的。“是的,是真的结婚了。是的,是真的做妈妈了。”简玲这么对自己说。
婚后,简玲住进了许家,许家住在一幢三层,每层700呎(约70平方),香港称为村屋的房子里。简玲和远耀住在第二层,其实是第三层,第一层常常被习惯地成为地下层,所以,简玲和远耀住的三楼也被称为二楼。
远耀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简玲结婚后,弟弟妹妹还没有结婚,大家一起住,许家可以说是热闹的。
许家请了一个印尼女佣工,叫Yila,Yila在许家有七八年了,大概三十上下。
简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进许家的厨房,一步一步走进许家的油盐酱醋茶,一步一步走进许家的日常生活的种种事务里面去的。
婚后的第三天,家婆说让简玲陪着去买菜,不等简玲回应,她就挽起她的手,促她出门去。
买菜回来的时候,家婆耐心地教她做饭。简玲就这样被一步一步地推进许家的厨房去了。刚开始是偶尔做,后来变成了日常的一部分,变成简玲婚后生活的一个重要的部分。
简玲做事情条理性强,收拾房子和清洁家居,有时候真是做到完美的地步。简玲到了许家后,家婆真是对Yila做的家事越来越生气,衣服洗得不合意,衣服本来是洗衣机洗的。不过许家有奇怪的规定,内衣、袜子、比较好的衣服是分开不同的脸盆手洗的。Yila被骂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些事就慢慢转移到了简玲身上去了。Yila渐渐成了简玲的下手,在简玲做饭清洁的时候打打下手,工人的很多活儿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转到了简玲的身上。
休完产假后,简玲开始工作,简玲家婆答应帮忙看孩子,加上Yila,还有一周三天,简玲的妈妈也会来帮忙。三个人在白天照顾一对龙凤胎,一个月不到,真是鸡飞狗跳啊,简玲家婆说累到腰酸背痛,完全没有自由。Yila常常泪汪汪地看着回家的简玲,自己的妈妈倒是没什么的,她还每周多来一天,从三天变成了四天。
其实简玲丢下俩孩子去上班,她的心也是煎熬的,想孩子啊,真想。一想,她的双乳就发酸,就汩汩地流出乳汁,她就要到休息室去挤奶。一天下来挤的奶,带去的八个奶瓶都不够装。在围胸里面垫双层乳垫,还是会把衣服给弄湿,各种说不出的狼狈和尴尬。
有时候,午饭时间,她和远耀约好在食堂吃饭,吃着吃着,奶又涨了,乳房石块一样硬,吃都没有吃完,她又要挤奶了。再后来,她都不敢和远耀一起午餐了。看到远耀她会更想孩子,她会不停地问:“现在,孩子在睡觉吗?在喝奶吗?不知道有没有哭?不知道会不会想妈妈呢?”远耀只是听,没有回应,没有安慰。仿佛说的是别人的孩子。
才工作了一个月,太漫长了,太煎熬了。简玲整个嘴唇全长满了泡。
一次远耀大概是不忍心了,说:“不如先把孩子带大一点吧!”
简玲很认真地思考过离职带孩子的问题。最后,她咬牙选择了坚持工作。
孩子半岁大时,突然地生了一场病,两个孩子都是从高烧开始。一家人为孩子忙得兵荒马乱的。在这关键的时候,简玲的妈妈也住进了医院,脖子做了个微型手术,医生嘱咐要静养。简玲实在不敢再让妈妈来帮忙了。
巨大的难题摊开在简玲眼前,工作还是孩子呢?那时候简玲已从助教升到副教授的职位了,一直往下走的话,职业生涯的光明前景是摆在了眼前的。可当她想到孩子的时候。她真是难得发愁。
一场家庭会议召开了,远耀的想法是,家他会养,孩子他会养,养简玲他也觉得是自己的职责。家婆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两个孩子一起照顾,真是力不从心。家公也发话了,孩子妈妈带是最好的,我们家不那么缺钱,妈妈应该多考虑孩子。
整个会议,简玲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也似乎没有她开口的机会。
就这样,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简玲把脚步转向了家庭和孩子。就这样更深地踏进了许家,从职业女性变成了全职妈妈。从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十几年中,有好多次,简玲试着偷偷地找了工作,可每一次都因为家庭和孩子的原因做不长时间。
家庭和孩子才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这样的声音,无数次在她的耳边响起。
晴好的天,天空浮满鱼鳞一样的片片白云,太阳一会躲进云层中,一会穿出来,地面上一会是阴的,一会是光亮的。简玲想起往事的时候,脸一会是暗淡的,一会是光亮的。
不知不觉,走到了天后庙,庙宇很高,从门里飘出点着的烛火味,天气舒爽,庙前的一大片空地上三三两两的露宿者躺在自己的地盘上晒太阳。简玲穿过天后庙,走到了庙街的大门坊下,高大的门坊上,横匾写着“庙街”两个字。庙街是香港的一处特色风景,白天的时候庙街比较静,看上去似乎和油尖旺地区的其他街道没有什么不同。夜晚就不一样了,摆摊的,算命的,测塔罗牌的,唱歌的,跳舞的,甚至很多到街头找生意的“凤姐”也会在夜舞的庙街出现。
简玲的脚步有点快了,快到佐敦了吧?她找出手机地图,输入婚纱店的名字,老牌婚纱店,上海老板,扎根香港佐敦几十年。简玲很快看到了地图上的店名,她看着地图的指示箭头往前走。到甘肃街玉器市场了,白天的玉器市场,人流不多,老板和员工们有的站在门前,有的在店铺里擦玻璃和整理摆放玉器制品。前面的几家比较热闹,很多人聚在一起,简玲走过的时候,听到选举、特朗普、股票、跑马等字眼,纯粤语的街坊口音,浓浓的香港生活烟火气息便扑面而来。
简玲提着箱子离开家的时候,远耀在上班,孩子们在学校里。她分别给孩子们和远耀留下一封信,提着不大的箱子,找到了朋友出租的劏房(香港的分租房,一套房子间隔出几个房间出租的房子),一间不到一百呎(十平方米)的房子,有小小的厕所,淋浴的花洒就在坐厕的上面,简玲想洗澡的时候把厕板打下就是凳子了,要不然洗澡都没地儿站呢。坐厕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迷你洗手盆。厕所边上有一块大理石石板,上面放了个单头的电磁炉,电磁炉上有一个小小的锅。房子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三呎左右的床,床的左边有一个一米二高左右的布拉链衣柜,右边有一个60厘米左右高50厘米左右宽的小台柜子。房间除去厕所和床的位置,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位置了。簡玲一边打量一边放下了手里的箱子。有一剎那,她有想退出去,可仅仅是有一剎那的小冲动。简玲就放下了手中的箱子,在床沿上坐了下来。阳光从窗帘透进来,安静地照着她。
简玲和远耀婚后,整整和远耀的父母家人一起住了十年。那十年里,除了开头一年还让简玲有点留恋外,其他后面的九年,简玲连回忆都不想去回忆。在那十年里,简玲想不透自己是怎么一点一点地从一个大城市的高级知识分子、职业女性,走进一个全职家庭主妇的身份里去的。
提起简玲,家婆每次都是夸奖的,家婆似乎是没有嫌弃简玲的时候,在家里,在众多亲戚面前,在简玲娘家的父母亲人面前。她出口就是夸奖:“家嫂做饭一流啊,家嫂的家务活一流啊(很会做家务),家嫂劲有耐心教小朋友(很有耐心教小孩),家嫂脾气冇得弹(脾气非常好),家嫂好识大体……”
有一次家里来了家婆娘家的客人,简玲忙进忙出张罗晚餐。她不时听到“家嫂做饭一流啊,家嫂的家务活一流啊,家嫂劲有耐心教小朋友,家嫂脾气冇得弹,家嫂好识大体……”的话。手上切菜的刀一下子切到了左手的食指上,奔涌的血喷了出来,简玲痛得呼吸不上来,滑坐在地上,整张脸都白了。Yila看到流血不止的简玲:“啊!啊!啊……”惊慌凄厉地大叫。那个伤口见了骨,里里外外整整缝了三十多针,表面伤疤八厘米。医生测试简玲的手指神经,最后评估出,有部分神经坏死了。简玲觉得坏死去的,还有胸腔中跳跃的一部分心脏。
手指切伤事件后,简玲坚决地要买房,娘家的支持和自己工作时的积蓄,迅速地付了首期。
装修妥当后,一家四口就搬到了新居。临走的时候,令简玲没有想到的是哭得最厉害的是Yila。十年了,在许家,Yila是最体谅简玲的那一个人,没想到体谅自己的居然是这个家庭里的工人。家婆家公在他们出门的时候连出门送一送都没有。后来小姑子说是因为他们太舍不得了,心痛到不敢出来。简玲听到舍不得三个字的时候,身体哆嗦了一下。
在新家的第一年,真是快乐啊,自己的家,吃的用的,各种布置和摆设都是自由的,穿衣服更是自由的,不会因为简玲穿了薄一点的裙子,家婆就会问:“家嫂,你吾冻啊(不冷吗)?”香港的大夏天,人都要中暑了,有人问你会不会冷,简直是个不能笑的笑话。简玲听了,那条喜爱的裙子就永远地不见了。也不会因为孩子太闹,晚饭没有准时,家公就会说:“阿玲玲啊,晚餐太晚,对身体好有害啊!”新的家里,没有他们的任何声音,只有简玲、远耀、孩子们的。
后来远耀的声音渐渐少了,他常常回他父母的家晚餐,后来常常在父母家留宿。孩子们周末也去爷爷奶奶家的时候,简玲觉得,世界就又剩下自己了。
再后来,不知道是第二年还是第三年,简玲的新家突然热闹起来。起先是小姑子带着丈夫和孩子来吃周末晚餐。小姑子说:“太久没有吃阿嫂做的饭了,想得睡不着觉。当然来哥嫂家最重要的是想哥嫂和侄子侄女们啦!”这一句充满温情的话,很是让简玲感动。
一周周一月月,小叔子一家也来了,家公家婆也来了。Yila也过来帮忙了。惶惶地,简玲觉得时光回到了许家的时候,一模一样,人都在,只是房子不一样,房子的主人不一样。其实房子的主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简玲的家公家婆在简玲家也是俨然的主人。
一年一年下来,热闹的周日节假日家庭会,大家族的晚餐。简玲的窒息感又来了,她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我要走,我要走……”很多个夜晚,不止远耀被简玲的梦呓吓醒,连孩子们都醒了,跑过来抱妈妈。
无数次,简玲的脑中响着:我要走,我要走,我要走……
“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们周末和节假日不要来啊!我们慢慢来,我会想办法的。”远耀说。
“一天一次,每种一次三粒,有需要时,蓝色的可以加一粒。”心理医生对简玲说,算下来,简玲的總药量已经加到一天九粒有多了。这么多,副作用也多,简玲是知道的,她的行动变得慢起来,反应也慢,容易忘记眼前的事情,手震,飚冷汗,怕嘈杂的环境,怕人。她好久没有回过娘家了,妈妈打电话来,她也不要听。每次都是远耀向妈妈解释简玲在忙,没有听到电话铃声。朋友也不见了,简玲简直怕了人,门也渐渐地不出了,家里窗帘拉得实实的,白天黑夜都实实的。
远耀到了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简玲的心理疾病是不轻的。这个步入婚姻十五年的男人,似乎才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妻子的存在。他带她看医生,还想带她去旅行。可简玲连门也不要出了,见光也怕。
孩子们看到这样的妈妈,都哭了,他们抱着简玲哭。他们的泪一滴一滴地滴到简玲脸上手背上的时候,简玲才惊醒地跳起来,她要去做饭,做给孩子们吃。孩子们抱紧妈妈,说:“妈咪,你要休息,我们会照顾好自己。”那一刻,她才发现,孩子们长大了。是的,他们都中四了,长得好高好高了,鼻子挺挺的,他们都快要是大人了。
简玲很努力地吃药,做运动,找工作,工作。医生说药会帮简玲的,会让简玲静下来的。简玲是真的静下来了。想起了十五年的婚姻生活,想起了身边的男人远耀,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她想呀想,终于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叫简玲,婚后她都没有听过简玲这两个字。夫人、家嫂、许太太、妈咪、阿玲玲、舅妈、伯娘……一大串称呼里,哪里有自己啊?
一天天地,婆家那边的人是静了。“妈,她要养病,需要安静,你们暂时不要来了。”远耀在电话里这么对家婆说了后,果然是静了。静得人也看不见,声音也听不见,仿佛就在世界里消失了一般。
简玲把大份的银行卡留下,给女儿和儿子的账户存入相同数量的钱,把家里该买的都买齐,儿女的衣物、远耀的衣物都多添了一些。做完这一些,她拉着箱子住进了新租的劏房。
分居一年后,他们在离婚纸上签了字。(香港婚姻法关于离婚的规定之一:离婚须夫妻分居一年)
简玲终于走入佐敦道了,街面是热闹的,婚纱一条街的特色有点让人兴奋。简玲想到一会就要穿上梦寐以求的白婚纱,心里甜甜地涌出淡淡的蜜。十八年前就应该穿的婚纱在十八年后才穿上,想想也是激动的。从油麻地的碧街,简玲居然走到了佐敦,居然准确无误找到了预约的婚纱店。
阳光又从云层穿出来了,正午的太阳,又暖又亮地照到了简玲的身上,舒舒服服,自自然然的。还是单身最舒服啊!最奢侈啊!婚纱都可以自由穿。简玲想到这。
嘴角微微地扬起来,对着阳光,安静地闭上眼。脸上的笑越来越舒展,越来越舒展。嘴角越来越调皮,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岁,她对追求者们说“我要保持单身”时的简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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