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白狄
这地方叫水庄,却没有一点水地。
所以为什么叫这鬼名字?
不知我那位脾气倔强、性格暴躁的二外爷带着家人迁到此处时,脑海里是否有过同样的疑问。
他自言曾是名军人,只不过选错阵营,当了国军。在世时,常于天阴雨湿或赶集上会,同旁人讲起战场上的种种往事,最愿意讲打日寇,说到激动处往往唾沫四溅,自夸英武,有人就嘲讽他“说古朝”。他还常不识趣地同公社干部讲,日本人是我们打跑的呀,怎么电视上都是你们打的,我也打了呀!人家或板脸,或笑。
普通人常有英雄梦,遐想些英雄壮举安在身上装点门面,多到不足为怪。
要有证据不是?
证据呢!
没有证据。只有一段故事。
他自述,1949年7月兰州战役开打时,他实已脱离军队,领着军人津贴,却在兰州某个制呢厂里当工人。兰州攻克,每天都有国民党特务、奸细或罪无可赦者被推至城外枪决。他是经过层层审查,没有大问题的。因先前军中抓到共产党,上刑逼供、执行枪决或施行其他手段,他从未沾手。他大字不识,大道理不懂,可性格刚直——日本人都杀不完,为什么杀自己人?上级每每强迫,他就以卷铺盖回家要挟,竟能得以清白。
他看着每天枪毙人,还算淡定。
可他的妻子害怕了。
他这任妻子是张掖城里财主的女儿,人生得眉清目秀,能识文断字,能做一手好衣裳,还有高超的刺绣技艺,如绣龙,绣凤,绣胖娃娃、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只要看见了就能照模样绣下来。结婚时,他二十八,她十八,违逆父母意愿,硬跟他跑出来的。
妻子跟他说,你不是有老家吗?咱赶紧回呀,再待下去,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他于是“半个月内请了十八次假”,拿到厂长开的路条。先走到西安,花重金落西安市户口,在泾阳砖茶作坊觅得工作,每日铡茶为业。苦很重,但工资高,能维生。没多长时辰,到处又抓国民党特务,作坊中已有人被带走枪毙。这次他怕了,带上妻子细软欲回陕北。出城时关卡森严,队伍前头时有哭爹喊娘被揪走者。他帽中藏有国民党党员证、徽章、抗战证明书。路旁有井,装作取水,头一低,这些证明他历史过往的证据随着帽子一同沉入井底。
哟,您真会编!那你这位漂亮的妻子呢?
妻子也没了。又是一段故事。
不睁眼的老天爷不肯成全他这段好姻缘!他从兰州起身时良心不忍,不愿意带她走,一则两人年龄差距太大,再者老家的生存条件太恶劣。可她死心塌地。他说回我老家可能要吃糠。她回说不怕,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两人逃出西安,走到延安旦八,歇在某同姓亲族家中。妻子感冒甚重,咳嗽不止。听说村里有保健员会扎针,请来,只扎一针,妻立即呼吸急促,挣扎着说,我喘不上气了,赶紧给我找衣裳,我不行了。他打开箱子,急得乱刨了两把,转头一看,那保健员已逃出门外。他跳下炕追出门,抄起一把铁锨追上垴畔,其人已消失于茫茫黑夜。急回住处,妻已香消玉殒。终生后悔,追那人干甚哟,怎能不握着她的手陪她最后一程,怎能让她在异乡独自长逝?!
懂行者告诉他,那一针很可能扎到了她的气眼上。天亮后欲取那人性命,亲族不肯透露姓名住处,又苦劝,人死无生,打死那人又是一命,你还要顶命。他只能认,当那是命中注定的讨债鬼。
天气热,遗体带不走,买齐棺木祭品,将妻在当地下葬。长立坟前,说,你在这儿好好地住着,三年后我来接你,我一定把你接回家……
咳咳咳,您可别编了。
说到底,人证、物证都没有不是?
反倒下面这些狼藉事,为兄弟及后辈亲见,杜撰不得。
他1950年当兵回来,三十五岁,话多,脾气大,什么事都看不过眼。待了一阵子,死活要回兰州,母亲兄弟全都嚎倒在地,硬要拦住他。
当初为什么跑出去?
全拜他那位诨名“贺大脚”的母亲所赐。这女人出了名的暴脾气,家教又严,王法又重。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儿子、媳妇胖揍一通。
他十六岁那年,不知因何惹她动气,她抄起镢头就要抡他。
他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做母亲的紧追不放。
他在前头跑,她在后头追。跑了十几里跑到外婆家,叫舅舅救命。舅舅跑出院子拦,却怎么都劝不听自己的妹妹。她握着镢头不松手,就要抡死他。
他也随了母亲的暴脾气。整天在家挨打受气干什么?有人来征兵,他站起身就走了。
这次回来,母亲快六十了,脾性消磨了不少,哭哭啼啼,要他留下。他心一软,留下了。
留在那穷山沟干什么?
种地,砍草,拦羊,放牲口,打坝——横山赵石畔青龙寺大壩。刚解放不久,做工的民夫中有人要暴动,计划先抢公社武装部,拿枪上横山,占波罗,攻打榆林。没来得及行动,县里的部队已在沟畔两侧架起了机枪。他自诩打过日本兵,怎能看上这些小把戏,没介入分毫。反因劳动积极受到奖励,一支钢笔和红皮皮笔记本,封页书:奖给修建青龙寺大坝劳动积极分子——贺银山。
后来这个本本顶了用。
三十七岁还在打光棍,托媒人到处打问。人听说是那个当过兵的暴脾气贺二,连连摇头又摆手。一晃四十二了,着危了。听闻东沟畔后面的柳沟阳畔,有姓张的病逝,留下一妻四孩,上门探问。说欠下了账,要经大队同意才能娶。
到大队书记家,那人小看他,说,这个车重了,我看你贺二拉不动。
他暴脾气上来,哼了声,你说说,我看看有多重!
只要你把这些事情解决,我们没有意见:姓张的爱抽烟,赊下大队二升旱烟,七毛烟钱,还有三升咸盐,一副棺材钱,外带一个老娘,四个碎娃。
他“噗嗤”一声笑了,我寻思多重的车呢!就这?
甩下欠款,带走那女子(我二外婆),当起四个孩子的继父,赡养起张姓死鬼的老娘。后来自己又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八个孩子排了行,三个女儿:老大张姓,老二老三亲生,即我二姨我母亲;五个儿子:大二三张姓,老四老五亲生,即我四舅舅五舅舅(我叫小舅舅)。
孩子多,生存条件差,他实在拉扯不过来,就将三岁的亲生小女儿(我母亲)务裔给四弟。
四弟住在东沟畔,也没水地,可只有一儿,想要个女子。
两地相望不过二三里,真要走起来,就是望山跑死马。中间隔着的那条沟,太深!东沟畔这边下坡,尚有一条盘盘转转的生产道路能走。水庄那边上坡,几乎是百米长、九十度陡的沙洼,路是羊肠道,常在沙中埋,走一步溜半步。
小女务裔出去没几天,他想得不行,三天两头就翻那条沟过来看,弟媳(我外婆)不乐意了,远远看见他从梁上走来,大声说起了难听的话。他进不了门,墙头外看了眼,哭了一鼻子。回水庄愤愤地给妻子说,小女不务裔了,抱回来!
不能,抱回来你们就做不成弟兄了。
忍着伤心听了妻子的劝。
倒算是个好继父,没亏待过张家的孩子和老娘。娶我二外婆三年后,张老太太病逝,棺木老衣他备的。砂锅张家大儿摔不破,他摔的。引魂杆张家娃娃们扛不动,他扛的。旁人说应当张家孝子扛,你万万不能替他扛!回敬道:哪有那么些事!张家的车我都拉了,扛个引魂杆算什么!张家大儿精神不稳定,谁家女子都不愿来,好不容易有一家应了声,开口要五块响洋,糜、麦两石,当时农村的高彩礼。他赶忙答应了。就此彻底挖空家当。部队带回的响洋没了,凭一身气力积攒多年的粮没了。紧接着大年成,水庄地面儿八九年不落滴雨,全村三百多人见天儿锁起门来去乞讨,中间就有他的妻和子。
看到水庄实在无法养活所有家人,就想法子陆续将张氏兄弟迁回其家族聚居地——纸房沟,那里有水地。
兄弟两姓,又居两地,这样的家庭必牵扯我二外婆去世后埋在哪儿的问题。老太太得病后也曾召集所有儿女,对张氏兄弟说,我后半辈子都在水庄这边生活,没在纸房沟给你们磨过光景,不能也不想回纸房沟。但你们是亲兄弟姊妹,嫑争嫑抢,我殁在哪儿就把我埋在那儿。当天她就要求写下字据来。
张氏兄弟中的张二说,都是兄弟姊妹,写什么字据!不用写呐,您老人家留下话来,我们就遵从你的意思。
除儿女外,老汉儿的态度也很关键。他们一起生活已超三十年。
八九十年代,水庄的生活条件还是差。妻子得病后,他就让她去了纸房沟张氏兄弟处。一来那里离县城近,看病方便,二来那兄弟三人都有水地,光景稍好,能吃得好点儿。旁人说你小心人殁在那儿,你们贺家拉不回来。他不予理会,只想让妻子晚年享点儿福,
头回得病,张家伺候,出医疗费。病好后老太太回了水庄。
二回得病,我小舅舅出医疗费,张家伺候。还在休养阶段,老太太就偷偷托人捎话给老汉儿,让他派儿子到纸房沟接她。怎么回事?吃不饱饭,眉眼都饿得不好看了。我二姨也嫁到纸房沟,听见这讯息,赶紧把老太太从张二家里接到自己家。上午接来,吃过晌午饭,她出去劳动了。太阳没落回家来,遍寻不见老娘,地上连个踪都没走下,急得跑到四处问。人说好像有个娃娃赶个驴车车接上走了。谁接走了?第二天才知道。我张家大姨听到风声,派孩子来接的。
说是不争不抢,此时已在明争暗抢。
老汉儿没说什么,只派我小舅舅把人接回家。
一年后,1993年,身体阴阴晴晴的我二外婆,正月病重,二月去世。人殁当天,张氏兄弟即登门吊唁,表示遵从母亲遗愿,就将遗体葬于水庄,还表示要出点钱物,共同举办葬礼。然第二晚,忽听见垴畔上卡车响,说是张家人上来了。满以为他们是来给老娘守灵,不想人滴溜溜地往进来走,十余人涌进窑洞,交头接耳,神色诡秘。
此时家中全无防备。我小舅舅外出报丧请人,我四舅舅的房子在半里开外。只有老汉儿和我小妗子。
张二推搡着让老汉儿上炕去。老汉儿不上,对忙着烧茶倒水的我小妗子说,咱杀猪刀呢!给我拿来。
你要杀猪刀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了!赶紧给我拿来!
我小妗子听他语气不对,知他脾气暴,没给取。
张二反问,二大你想干什么?
你们不是想抢吗,你们给老子动一下试试,不怕死的,来,来一个老子杀你一个。此时他已是八十一岁老翁,可浑身的胆气和杀气,使张氏众人神为之夺,气为之沮,一时不敢有动作。
那你说怎么办?张二又问。
怎么办,人一砍两半,张家拿一半,贺家拿一半,你看行不行。
他历数张氏兄弟不是,先说恩,给你死烟鬼爹开账买棺材,给你奶奶送丧扛野坟杆,给你三兄弟问婆姨修地方,就问你们能不能对得起老子?后说罪,你老娘活着时你们不好好孝顺,歿了倒忙忙地来抢这副死骨殖,你们对得起她?大意可不就是说张氏兄弟不孝不义。
在这相持阶段,得到讯息的我四舅舅手持钻子藏于卡车附近,只待有动静,打碎车灯,车胎上再扎个黑窟窿;我小妗子跑到庄里找了亲戚家的孩子,让他速到东沟畔喊贺家人。
我时年八岁,正待在外爷家。炕上煤油灯光芒昏黑,我已睡意迷糊。忽然窗外有人声音低沉地说了几句什么。不一会儿,院外大路上人声嘈杂,火光通红,屋里的男人哗啦啦下炕走了。窑洞安静下来,我外婆长时间望着窗外,面色凝重。长大后我才知道,当晚贺家的男人们几乎全部出动。这边四个外爷,十四个儿,加上孙子们,四十多人打着火把灯笼,急行军似的赶到水庄,再加水庄的相邻院舍,约有六七十号人,团团将那十余人围起来。
张家想抢已不可能,贺家也不可能将丧礼变成冲突流血事件,只能坐下来谈。当晚群情激昂下谈出的结果是:先办丧事,入土为安。待贺家埋过三年,再谈。
埋人当天就起争端,为的是扛野坟杆。身兼此任者,按理应为长子,故张大要扛。可贺家长子我四舅舅不同意,我们贺家举办葬礼,凭甚你张家要扛。本是极小的事,能商量,但因此前抢夺事件,都有情绪,就在院子里争执起来。老汉儿看棺材大门都出不了,两旁世人看着笑话,暴脾气又上来,撂下一句话,只要我活着,你们张家别想把人拿走。
张家既出了贼声,露了贼相,贺家自是提高了警惕,硷畔上喂起了大狼狗。
老太太埋得很近,就在兄弟二人的垴畔上约百米处。葬后初春,兄弟俩每晚轮流睡在附近的草垛上,北方天寒,冻得脸上都蜕了层皮。其后每夜即使不闻狗吠,也要起来看上两趟。
三年间平安无事,但张家没有来谈判。
假使谈判,结果会如何?
贺家的意见分成三派,或者说两派。
感情派我四舅舅:是咱妈,不给。
理性派我小舅舅:是咱妈也是人家妈,先嫁的张家,凡事有先后,只要能说出个道理,就让人家埋了!
暴躁派老汉儿:不给不给就不给,只要我活着,他们想都别想。暗地里却与我小舅舅意见相同,那就是讲出个道理来。
什么道理?
在老汉儿看来,人活一世,别于羊牲口,在于有情有义有尊严,所以行事就要知行知恩知礼节。
蟊贼行径,离人道远了。
张氏兄弟不来,或自付不能过老汉儿这关,或贼心至坚,或不急于一时——他们的烟鬼爹在娶我二外婆前,也娶过一个妻,殁了,两人骨殖已然并葬。即便他们真的抢不到,也不用遵从本地风俗,花大笔钱“请女骨”。唯一促使他们抢夺遗体的,其实是情感和尊严,从需求上讲,这两样东西当然没有那么急迫。
又八年,依旧平安无事。老汉儿九十了。
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张氏兄弟中张大有精神病,不管事。张三出车祸,送医抢救四十余天后方保住性命,但人已行动不便。身兼大任的张二虽一支独木,但有一帮已成羽翼儿和侄。贺家兄弟这边,日防夜防,防过十余年,人也松懈了。有人出过主意,让他们偷偷倒个地方。他们怕风水有影响,未予采纳。
这年春,张氏大家族预备集体搬埋祖坟。我二姨得知消息后,断定张家肯定会偷,打电话给两兄弟叫他们加强防备。这么多年无事发生,也得益于她在纸房沟,张家不好行动。
一夜,我小舅舅的狗狂吠不止,他起身去看,硷畔上有条黑驴,是邻居家的,脱了缰跑来寻草吃。以为狗吠驴,回去睡了。
不想两天后,张二登门,面有得色地告诉我小舅舅,咱妈我接上走了,我们现在要搬埋祖坟……
你怎么接走的?
张二自供。刨坟时正是狗吠夜。那天恰好我二姨父生病到市里住院,二姨同去伺候。
你还算个人了!我小舅舅怒火攻心,哪管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就要找东西泯灭他的张二哥。对方见势不妙,夺门而逃。我小舅舅追出去,抄起一把镢头向他头上抡去,我小妗子手疾眼快,拦腰将他抱住。镢头幸亏差了那么一寸。
张二脱险,一溜烟儿跑了。
贺家兄弟两人到坟上一看,墓刨了,棺材空了。
两人到张家去,翻地三尺找,先是白天光明正大地找,一人手握一根把子,张家敢阻拦就打。张家自知理亏,任由他们翻。一人藏物,千人难寻,哪有那么容易。后来夜间去找,还请起家族兄弟,抬了当地据说非常灵验的神龛找。如此折腾将近两月,一无所获。
且说张氏兄弟当夜做贼心虚,听狗声狂吠,慌里慌张致骨殖损坏,将几块碎骨落在棺材里。我小舅舅捡了,存在瓶里,藏了起来。本地人说骨殖不全,灵魂就不完整,埋了可要作怪。不过也就是个说法,张家非要埋,这点儿上搁不住。他们急于将爹娘葬进家族的祖坟,待事态稍平便上门谈判。
老汉儿说,你们当时要是上来商量,把你妈接到你们那儿,平平顺顺地把人埋了,不是不可以。你现在做出了这种事,还征求我们的意见干什么?你想埋就埋。
我小舅舅却四处放风,你们张家尽管埋,你今天埋,我明天就偷。
张二说,刨人祖坟可是犯法的。
犯什么法?偷妈的遗体犯法吗?你们能偷我不能偷?就算犯法,为了妈,坐牢我也心甘情愿。
张氏家族听见风声,便不同意张二把爹娘葬进祖坟了。真被刨了祖坟,一世抬不起头。可要跟贺家算账,自家人先偷的,理亏,贺家又是大户,不好惹。
张氏兄弟找到我二姨,透露出拿钱摆平的意思。
谁还拿钱卖妈了!你把人偷走已经把我们欺负得够够的,现在还想欺负?
张二着急了,三天两头上门,赔礼道歉演苦情戏,多次请起头头脸脸的人说情。天长日久,人心肉长,何况身上流有相同的血,情分终不能绝,又坐下来谈。
谈判结果正是老汉儿十一年前葬礼上的话:等他殁后,打开寄存在东沟畔的張掖女子骨殖的坟墓,如果骨殖没有被盗,我二外婆就由张家埋去,如果被盗,张家自动把骨殖送回来。
张掖女子真有其人?
恐怕是的。
当年我二外爷回来时,带回一本夹满花样儿的厚书,两箱子缝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一张她的照片——见过的人都说像画里的。
1953年,他如约回到延安,把她的骨殖背在身上,一步一步,背了三百余里,背回东沟畔。他一直觉得愧对她的家人,晚年数次要去张掖,想给其家人一个交待,可没钱,动不了身。
六年后的2010年,老汉儿去世,终年九十六岁。
打开那封了近六十年的坟墓,甘肃女子的骨殖还在等着他。
两人合葬。
是年秋,张二带儿登我小舅舅门,大哭,其儿跪地磕头,诉说家中孩子得重病,北京都没治好,现口鼻出血生命垂危,于庙中问得,是我二外婆孤埋作怪,请他开恩让他们把人埋了。
我小舅舅猜度孩子得病只是他们的借口。可又想,孩子病成这样,咱不能真因此害了他性命,再给祖祖辈辈落下个话柄。
我小舅舅小时顽劣,青年浪荡,没多少文化,可心底良善处,像我二外爷。尤其这良善之心在张二做出另一毒辣之事后依然保有,更显难能可贵。
却说老汉儿去世的前两年,我四舅舅从妻子的老家贾家畔一贾姓之人口中听来一则消息,这人说他有天在山上砍草,看见张二鬼鬼祟祟地提着个篮篮在某处烧纸,地点儿指得清清楚楚。我四舅舅得此消息后,长埋心底,老汉儿去世当晚,才将此告知兄弟。我小舅舅心存疑虑,贼猾的张二怎会露出这马脚?可兄长坚信不疑,力主去盗。
当晚又叫起家族的两个年轻人,到那地方挖,顺顺利利挖出棺木中一副骨殖。以为事成,带回家中秘不示人,打算出丧时取出与老汉儿共葬。我二姨镇定,问骨殖形状。回说白骨,掉一门牙。她断然否定,妈没掉门牙,且当年她问过张二开坟时情形,对方说人还不利(肉身未腐完),如此则骨殖应为深黑,怎会发白?二日找来当过教师的我舅舅看神砖墓瓦,字迹漫漶,浇上白酒显出笔画,上竟书一男子姓名。兄弟俩叫苦不迭,打电话向阴阳求教后,于当晚即将那副骨殖送回原处小心埋好,还搭上了两块被面——一铺一盖。后据纸房沟一郭姓人道出,当年他推地推出一副骨殖,被張二捡去埋了。又据说,透露消息贾姓之人,也为张二买通。想这张二,《三十六计》的忠实信徒乎?
我小舅舅同意张家埋人,但提出条件:我们这里还放着妈几块骨殖,你们把阴阳请上,幡子举上,所有子孙披麻戴孝,迎这几块骨殖回纸房沟,把妈的魂儿也招去。
这算刁难吗?算。
可假如当年谈判成功,张家也要走这路数。
张家给老娘备下的是松木棺材。老太太生前的心愿就是殁后睡个柏木材,贺家备着一副。我小舅舅就把几块骨殖放在那棺材里,让张家运了回去。葬礼当日,贺家兄妹也全体参加,看着母亲的遗体埋进张家的墓穴,心底自是五味杂陈。但角色转换了,葬礼上张家战战兢兢,全程贴身厮跟贺家人,生怕贺家动手抢夺。
老太太最终顺利下葬,这段长达二十余年的纷争,至此落下帷幕。
我二外爷逝去后,他的那些故事亦随之长埋地底,可儿女们还记得他“说古朝”时留下的只言片语:部队在包头驻扎过;在临河、磴口打过日本鬼子;靠着一门大炮轰下柴登昭;离开桃力民时嘴笨的长官不说话,害得百姓欢送了一里又一里;不抽洋烟不喝酒,当上白海风的贴身警卫;白司令是蒙古人,当过国民大会代表;部队在甘肃靖远改编成骑兵,他所在部队番号为骑九师;四川接过新兵,凉州接过战马,张掖娶了娇妻;见过兰州战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籍其人生轨迹,正与那支曾在草原上留下美名的国民革命军新编陆军第三师的履历相合。
这支军队前身为蒙政会保安队中因不满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亲王,内蒙古王公)投靠日本,于1936年2月举行武装暴动的千余名军人。
1937年春,国民党中央派黄埔军校一期毕业生白海风(蒙古族人)收拢了这支队伍;10月即在归绥城南大黑河参与了阻击日军的战斗。
1938年,国民政府正式将这支部队改编为蒙旗独立旅。
1939年又扩编为新编陆军第三师(以下简称新三师),划归第八战区副司令官傅作义指挥。同年多次在伊克昭盟抗击日伪军进犯。这支军队的士兵绝大多数为蒙古族,主要骨干又多是共产党员。自有建制以来,历任官长皆为白海风,但军中最著名的将领,却是化名云时雨的政治部代主任——即后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乌兰夫。
1940年,新三师在达拉特旗境内的黄河沿岸阻击了日伪军进犯。
1941年春,新三师配合傅作义部第101师攻克东胜境内的日伪军据点柴登。夏,军中多数共产党员身份暴露,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先后三次下令,命其至甘肃靖远整训。胡宗南亲自给白海风打电报,催其动身,并密电令其立即处决乌兰夫。白将密电内容告知乌兰夫。乌带领暴露身份的共产党员迅速撤回延安。新三师随即开拔,离开驻地伊克昭盟桃力民前往甘肃,开始长达四年的“整训”。
1943年和1944年,新三师在甘肃靖远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骑兵第七师、第九师,师长白海风。
抗战胜利后,白海风欲东归内蒙古,先头部队已过宁夏石嘴山,却被蒋介石急电西开至甘肃张掖。
1946年,新三师缩编为旅,白海风为中将旅长;11月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
1947年春和冬,该旅两次与解放军交战,均被击溃。随后白海风抱病去兰州休养(想必我二外爷就是此时随他到了兰州)。
从上述履历看,白海风自从上了蒋介石的不信任名单,就没有被重用过。我二外爷作为其警卫,最高只做过班长。
新中国成立后,他曾苦寻白海风未果。其实此人实为隐蔽在国民党中的共产党员,是中共北方局发展的最早的蒙古族共产党员之一,也是1928年莫斯科召开的中共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唯一的蒙古族人。1949年9月,白海风在宁夏率部起义,促成阿拉善盟和平解放。1956年病逝于北京。
假如我二外爷地下有知,自己贴身守护并愿为之牺牲性命的人,竟是个共产党员,该做何感想。
他常说,这辈子有两个想不通:一是国民党装备精良,为何会败于大刀长矛起家、破衣烂衫的共产党?二想不通的是,共产党攻打兰州城,从云梯往上冲的年轻人,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重机枪扫射下,珠珠般往下滚落。可掉下一波,又冲上一波。这景象他在国军里可没见过,打不过就跑才是常态。为什么这些人就全然不怕死?
记得我二外爷的人,现在提起他来,除责难他的暴脾气,均赞他能吃苦。正因能吃苦,所以吃了一辈子苦,八十多岁时犹在地里劳作。头上永远扎着白羊肚子手巾,脸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瘦又小,可神情里永远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晚年背驼了,腰弯了,可走起路来,一步紧跟一步,步步有力,宛如部队行军。
他到底是刚强,一辈子没向人低过头,没服过软。可最后一个春节我去拜他,久已缠绵病榻的他,突然哭泣着揪住我的衣服,让我给他点钱。还再三叮嘱我,让我带话给我母亲,让她早点来看他。一个月后他就去世了。每每想到这一幕,以及他凄凉的晚景,我就难过得要掉泪。等我终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也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时,他已不在了。
暴脾气贺二,贺银山,活了九十六岁,没有等来这世界本应给予他的公正。
栏目责编:许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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