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任彩虹
1
春日的洽城暖意融融,李香玉呆呆地望向窗外,因了对面拔地而起的住宅小区,视野所触及的范围,只能是南市了。南市是洽城最大的果蔬市场,李香玉居住的玫瑰园位于南市西段,起个如此有情致的名字,商家定是费了心思。只是玫瑰园这个好名字,没招来几个爱玫瑰的年轻人,在这里定居的,多是六十往上走的老夫妻。
这一刻,李香玉想起几天前一个老姐妹过生日,一大捧玫瑰把老姐妹的脸映红了。李香玉瞅着火红的玫瑰,羡慕得不行。和骆有言一锅里抡勺把几十年了,没见过一朵玫瑰,看来这辈子没指望喽。李香玉苦笑着摇摇头,胡思乱想耽搁瞌睡,住到玫瑰园,就不错。
爱花花草草的李香玉,喜欢穿袖口带蕾丝的袄子,也喜欢往胸前别一枚玫瑰形样的胸针。就是系鞋带,她也能系出朵花。每天迎着晨光,李香玉和一帮老姐妹在天合园广场跳舞。这支属于姐妹们自发的舞队,有个响亮亮的名字——玫瑰舞蹈队。玫瑰舞蹈队演出用的服装,排节目用的道具,都是李香玉置备的。舞蹈队的伴奏舞曲,内容丰富,风格多样,好些个舞蹈动作,是李香玉凭着天性和眼力,去观看和研究,将传统与时尚的元素融到一起,琢磨出来的。几个年头下来,玫瑰舞蹈队吸引了花白脑袋的老姐妹,也迎来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李香玉将自己编写的一些节目,和舞蹈队几个艺术感觉良好的姐妹在一起排练。在洽城,叫得响的节目有《情同手足》《你是我婆婆》《老夫老妻》。三个节目在洽城电视台露过三回脸,这就让玫瑰舞蹈队和北环广场、梨园广场、庄园广场的几个舞蹈队,有了质的区别。剧情虽说简单,却蕴涵着生活的哲理。对观者有启迪,也有教人向善的意味。瞅着洋溢在姐妹们脸上的笑容,李香玉的心劲儿更大了。
“大半天溜跑喽!”李香玉侃笑着对几个老姐妹说,脸上的脂粉来不及擦,急急地去了南市,买了两块钱的手工面,几样儿蔬果,匆匆往家赶。一进门,凸鼓着眼的骆有言冲她大吼:“怎么才回来!”
这个一年到头没好脸的瘟男人,因了月底拿几个钱,因了老爹娘留下的三处旺铺和玫瑰园小区的一套三居室的单元给他撑腰壮胆,也因了和李香玉成亲那会儿,老娘给了媳妇子一颗如意祖母绿,觉得自个儿能成的。在单位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活成独人了。和李香玉说话,一贯是呵斥、指责和命令,要么就是乌着脸谩骂,想骂啥就骂啥,李家的老先人被挨个儿刨出来骂了几百遍。李香玉心里苦,没法儿给人说。
骆有言个头低,脸瘦,脾气上来了,李香玉连肠子都抻不直。嫁这么个男人,大了个十三岁,这不中那不行,每月的退休金,多半得递到骆有言手中。这个‘递字,用骆有言的原话,便是‘上缴。李香玉一想起这个每月重复着的,让人矮半截子的动作,心里不是个味儿。
当年那个张圪渣,一句话就是一根绳,将自己和眼前这个精怪男人系到一起。李香玉退休前,在饮食服务公司上班,侍奉老人,抚养小娃,功劳不敢说,苦没少下。唉,想这些干啥哩,李香玉的脑壳壳乱乱翻翻,低头去了厨房,烧水,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下面,盛饭,一连贯娴熟的动作,有股子说不出的压抑和憋屈。一会儿,热腾腾的炒菜面和一盘葱拌木耳,端上了桌。
2
我和李香玉的相识,是因了那个“锦绣天下”的铺子。
那年冬天,在洽矿上班的杜云飞被黑洼洼的煤给吞了。一个鼓鼓墩墩的人,说没就没了,给我留下了年迈的婆婆,一个上小学的娃。一夜间,鬓发挂了霜。亲戚和老母亲流着泪劝说,带个娃,拖个棺材瓤子,啥时候是个头哇。领着娃走,就有盼头了。
娘家亲戚和母亲说了许多话,扎着独根辫的我态度硬铮:“婆婆也是妈,这么利落走,我还是人吗?”亲戚们听了我的话,惊得张着嘴,说我脑袋瓜有差错,撞见不干净的,要母亲夜里带几个老寡妇到土崖下给我收魂。女儿枕在我的臂弯,瞪着扑棱棱的眼。婆婆佝偻着腰:云飞,云飞地叫。母亲号哭着抱怨命,哭她养的闺女憨,掂不清秤砣了!
给云飞烧过百日纸,我在二郎巷租了间铺子,专营刺绣用品。面积小,偏央人写了个“锦绣天下”的牌匾,隶书字体,极有味道。铺子坐北朝南,是骆有言的爹娘留下的,我和李香玉,也就从陌生到相识,到熟知。
李香玉属兔,比我母亲大三岁。一逮着空闲,会和我唠话。我俩嗓门都大,话又稠。一个说,一个听,说到兴头上,听的会冷不丁切断话茬,不咸不淡地插一句或两句。俩人先是一愣,眼对眼哈哈大笑,笑到眼底漾一窝泪。时间长了,没个大小,啥话都不忌讳,啥话都能搬到嘴上。
有一回,李香玉苦着脸对我说:“真想抓把马粪,封了老骆的嘴。”
噗嗤一声,我被李香玉的话惹乐了。
“几十年了,生的做熟了,脏的洗净了,吃了喝了服侍了,就知道梗着脖子掰丑话,拎不清个好。别的失了彩,脾性没走样。我感觉,我的心没地儿放。”
“活着不容易,我家云飞脾气好,被老天收了。花开了花蔫了下雨了飘雪了,雪片儿飘在雪片儿上,积了几拃厚。千愁万绪,天地间的玄妙,就在这花开花落,雨里风里雪片儿里。我落泪流鼻涕打哈欠,躺下又睡不着,即便睡着了,也是被梦惊醒的。第二天,到云飞坟前坐一会儿。风吹过的噪音,像云飞的手拨弄我的发丝。久违了的气息飘来飘去,就在耳边,就在眼前。我两眼放光,没喊出云飞的名字,泪把脸淹了。娃娃个头蹿得快,眉眉眼眼的随了爹。我主意拿定了,这辈子砸锅卖铁,也要将娃娃抚养成人。婆婆往年纪上走,吃好喝好享几天好日子,我就不亏心。”
“人是苦虫,你我都有苦,苦和苦不同。这些年,送了骆家俩老人,给儿娶了媳妇。孙娃子能喊爷叫婆了,老骆还是扯着脖子吼。我无数遍地告诫自己,熬,熬吧,啥时候熬成仙家,都消歇了。”李香玉說着话,脸上是一种难以明言的平静。额上一绺绺深深浅浅的皱,似一把刀子,用一股子狠劲儿,在原本美丽的脸上刻下了一摞一摞的痕。日子把脸粗糙成啥啦,不易啊。我泪水模糊,有些憎恨骆有言,有些替李香玉难过,也有些替我自个儿难过。
突然,李香玉紧张而慌乱地拉住我的手。我愣了一下,朝门外瞅了瞅,轻声对李香玉说:“说吧,说吧。”
李香玉坐直了身子,也瞅了瞅门外,这才直直地瞅着我说:“脑壳壳混混沌沌,捋不清个头绪。”
我瞅着李香玉微红微肿的眼皮,内心抖了一下。
过了几分钟,李香玉绷紧了的神态好多了,虽说是陷入到一段雪藏的回忆,却似乎是对着窗外的雀儿说话,又似乎是在对我说别人家的事情——
那时候,父亲在洽城线偶剧团上班。说是剧团,也就十几个人。父亲天生一副好嗓子,擅唱旦角。老旦,小旦,半老旦,妖旦,丑旦,刀马旦,这些个角色的动作和行腔运调,是我爹用时间煮出来的。
你爹是台柱子?我插了一句话。
李香玉点着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爹是线偶剧团的大把式,肚里能装几百本戏。我爹饰演的老旦有蓝花旦和网子旦。兰花旦是青衣,网子旦是芳旦。青衣穿蓝色绣花衣,芳旦穿黑青色绣花袄。《金碗钗》中的崔丽娘,《凤箫媒》中的刘锦云,《苦节图》中的白玉楼,都是这一类角色。《花柳林》中穿无袖背心的桂姐,《白汗衫》中的杨氏……我爹将戏唱到哪儿,观众的掌声就在哪儿。有给我爹挂缎子大红花的,也有响鞭炮的。”
你看过没?我又插了一句话。
李香玉点点头:“幼时的记忆,多与线偶剧团有关。那时侯的剧团,门是坐北朝南开,团领导叫秦仁义,我叫他秦叔。秦叔能提线还能坐到“鼓板怀”说戏,也是个好把式。剧团看门的是秦叔的女人,一年四季戴一对儿南瓜头镯子。镯上的花儿,一朵挨一朵,蹿得正圆哩。那时候,我娘得紧病没了。印象中的我娘,爱将割回来的新鲜香菜编成辫儿,挂到房檐下。还爱蘸着水给我扎辫子,辫梢是用红头绳和绿头绳两种颜色配着扎,红头绳和绿头绳是我爹在庙会上买的。我爹常坐着胶轮车进山里演戏,一去就是几天。每出一趟门,我爹会托付秦叔的女人照看我。秦叔有个儿娃叫小亮,比我大十天,我喊他亮哥。亮哥脾气好,话少,从小到大,凡事都让着我。那时侯,我爹和秦叔常唠唠,香玉和小亮长大了,咱就做儿女亲家。”
咋嫁到骆家了?我急切地问李香玉。
“我爹提了四样儿礼物去请张圪渣择日子,张圪渣一句话将我爹定在原地,棒槌砸中谁,谁就没天了。”
没边没沿的话,我显得更急切了:“后来呢?”
“事情出在张圪渣身上。张圪渣对我爹说,你闺女和秦家那小子属相不对,八字也不配,硬配到一搭,麻烦就大咧。我爹不明了,问张圪渣究竟是咋个麻烦法?”
张圪渣黑着脸说:“一世孤单昼夜啼,要说的都藏在话里了。”我爹摸摸脑壳,心里直发冷。
张圪渣瞅了我爹一眼,又给我爹撂了一句话,亲爹还犯拧,没意思极了。
“张圪渣的话把我爹唬住了,我爹在炕上没吃没喝睡了三天。三天后,我爹和秦叔喝了个醉,一个指着一个的鼻子说,梦去吧,捂住被子好好梦去吧……不多久,张圪渣专程找我爹,说是看在熟识的份上,给闺女摆了一卦。我爹来了兴致,问是啥样儿的卦?”
张圪渣说:“二郎巷骆家的独苗苗骆有言和李香玉八字合,两口相爱至百年,你家闺女跌到富窝了。我爹轻信了张圪渣的话,脸上有一坨藏不住的喜。”
这可咋办呢?我着急地问李香玉。
李香玉瞅了我一眼:“咋办?能咋办?跳窗,翻墙,不吃不喝,横的竖的,精都成遍了。最后想到和亮哥往外逃,一对儿苦瓜,说啥都要在一搭,谁也不撇开谁。我和亮哥背着包没出二郎庙,被秦叔追上了。秦叔啥话都不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小亮哭了,我哭了,一桩姻缘到头了。”
我说,丧良心了。
张圪渣做人不地道,但他一句话,就是一根绳,将我和骆有言拴到一起。时间长了,我爹觉察出闺女嫁到骆家屈心,肚里嵌了一疙瘩。唱戏的时候,接不住戏词,秦叔在边提醒,我爹像个痴人儿,一个字出不来。对于大把式来说,这是天大的笑话,没几天惊了半个城。此后,我爹哭哭笑笑,丢三落四。我得上班,得给骆家人做饭洗衣,还得照看我爹。骆有言灰着脸,瞅見我就骂。半月后,我爹好多了。那天,我爹捏着我的手说,该死的张圪渣好吃嘴,收了骆家三斤拌过芝麻油的烟丝,两包从三原捎回来的琼锅糖,践踏了我闺女的姻缘。”
我叹了一口气说,丧良心了。
“骆家和张家是拐了弯的亲戚,张圪渣是故意岔了这门亲。爹不该迷信这个狗屁圪渣。我爹说出事情的原委后,泪疙瘩爬了一脸,边用衣袖擦我脸上的泪,边擦边哭边抖着嘴说,张圪渣醉酒后将事儿嘟噜出来,惊了半截巷。”
我又叹了一口气说,丧良心了。
“张圪渣走夜路扎到涝池,被人发现时,泡成了一面鼓。当然,这是后话,咋着都换不回个黄花大闺女。我的命啊,闷头一棒,把我爹搭上了。我爹一辈子没说过一句过头话,不和谁争多论少,干活时嘴里总哼着戏文,这么个老好人……”李香玉哽咽着说:“父亲的泪眼和愁容,剜心割肺呐,我都不敢想。”李香玉停顿了一会儿,就又接着说了。那天,槐树上有老鸦子哇呀哇呀叫,晦气得很,我往空中吐了三口唾沫,去关帝庙口给我爹买甑糕。到我爹住处,满屋都是酒味,一地的瓷瓦片,我可怜的爹把委屈全撒到一摞碗上,光着脊梁挺硬了。不年不节的,从来滴酒不沾的人,咋就,咋就……热腾腾的甑糕贴了一地。那个给我买红头绳绿头绳,没事儿常哼着戏文的爹,说没就没了。寿衣,棺材是秦叔打发人置备的。”说到这里,李香玉哽咽地不成样子。
3
去洽城三小送女儿上学,是要路过天合园广场。那天从这里路过,我指着领舞的李香玉对女儿说:“香玉奶奶阳光明媚。”
女儿说:“您穿的不是黑就是灰,脸色跟袄一样,得向李香玉奶奶学习。”
这娃娃,教训起你的娘了。我一急就要发火,李香玉优美的舞姿,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跳得太好了,我心里很安慰,火气也没了。
玫瑰舞蹈队在洽城的名气越来越响,小广场跳不开,大广场上还有人在跟着舞曲和李香玉的动作一起舞动。
半个月没看到李香玉,见到她的时候,我傻眼了。鳖秃子,狗东西,猪货,二秆子货……一系列不中听的话全挂到嘴上。而她的脸,是因为过度生气变得通红通红,呼吸不均了。
可怜的人儿,心被剐伤了,要么不会这样儿,我在想。
李香玉苦着脸说:“蒺藜扎身,疼痛噬骨。”
肯定是骆叔的嘴又乱了章法,我在想。顺肠的安慰话还没从嘴里嘟噜出来,就被李香玉掐没了:“甭安慰,听,就是了。”
接下来不知道李香玉要对我说啥,她这么一说,我还是很震惊,某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头萦绕。要下雨了,我莫名其妙地咕哝了一句,又莫名其妙地望向窗外。
是要下雨了,李香玉也莫名其妙地咕哝了这么一句。说完,眼睛湿了,好像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这痛苦,唤醒了一些刻骨铭心的过往,一些被掩埋了的,平素从未触碰的隐秘和伤痛。
李香玉看着我,皱了一下眉,虽说只是片刻,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已经写到她的脸上。李香玉故作轻松地冲我笑了笑:“湿面沾手了。”
我递了杯水给李香玉,所有的话在她喝了两口水之后,从唇齿间蹦出:“活得够够的。”
过日子,谁没个磕磕绊绊?我忍不住地插了一句。
李香玉说:“我想清净地过日子,可这日子没法过。一而再,再而三地剜心,疼得受不了哇。”
多少年都过来了,再熬几年,骆叔的脾气就好了,我又忍不住地插了一句。
李香玉仰头大笑:“熬,熬吧,熬得钻了土喽。”说完,李香玉又正色道:“前些天我去省城学习,因了一位主讲老师临时有事,学习提前一天结束了。我急急地给老骆买了些不常见的吃食,坐最后一趟车回洽城。进了家门,灯光下一对影子晃得我眼晕,我羞得能把自个儿的眼给剜了。”
唉,没个老样子,叫唾沫锈死他,我愤愤地说道。
李香玉说:“唯恐惊动了灯底下那一对儿活物,我像个贼似的逃出玫瑰园。霓虹灯发出惊悚人的光,东西南北,我不知往哪里去?我诅咒我这个倒霉的家伙,似乎那里都去不成,只适合孤魂一样地在街道飘。那就飘吧,飘来飘去,实在飘不动了,坐在地上瞪瓷眼。这一夜,我无数遍地说服自己,把心路放宽,啥都不要想,就当是看了一出野戏,戏演完了,就完了。事情毕竟发生了,从眼里剜不出来。我迷迷瞪瞪地从玫瑰园逃出来,一只瘦溜溜的狗跟着我。我走那儿,它跟到那儿。这更让我烦躁,多年来积攒的憋屈,全变成了谩骂,甚至于脱了鞋壳拿在手中撵。无论我怎么做,它总是痴瞅着我。天呐,那是绵软的,温暖的,熟透了的眼神啊。我心头一亮,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怒气懈劲儿了,我不由自个儿地蹲下身,狗亲昵地围着我。我从背包里拿出从省城买回来的吃食,一点点地掰开。洽城的那个夜太长了,我抱着悲伤蜷在街角。给我壮胆儿的,是一只狗。”
李香玉说完这些话,哽咽地不成样子。
4
时间是治疗伤痛最好的良药。过些日子,咬咬牙跺跺脚,嵌在李香玉心中的那一疙瘩,应该就没了。实则事情没我想象中的简单。哦,应该说事情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而是以另外一种样态呈现。让我惊讶的是,事情还会牵扯到从洽城文广局退下来的老屈。玫瑰舞蹈队曾在省市广场舞比赛中获过几个奖项,给洽城人争了光。老屈一高兴,给舞蹈队赠送了一套五圆鼓,几十套演出用的服装,款式,质地,均属上乘。老屈退下来后,常来玫瑰舞蹈队跳广场舞。两人在工作上有过交集,算是再熟悉不过了。李香玉排节目的时候,老屈因了对文化事业的热爱,乐意义务帮忙。聚堆儿的人有了嚼头,传来传去的没影儿的话嚼馊了,到了骆有言耳中,就是大事。
那天,李香玉彩排完节目,急慌慌地回到家。
“贱骨头。”骆有言嘴里骂着,拳头就上来了,一拳抡飞了李香玉三颗牙。
自己头上一堆屎,闻着别人屁臭味,老骆真够狠,将污水一股脑儿全泼到李香玉身上。
女人六十没有家,这是李香玉的奶奶活着时说过的一句话。这一刻,李香玉真真正正地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李香玉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往哪里。天气慢慢凉了,我常常望着窗外發呆。
见到李香玉的时候,已是几个月后的事。那天特别冷,虽说节令还是秋,但冬的味道迫不及待地来了。李香玉是带着一股刀子风进铺子的。几个月没见,褶子把嘴围严了。我望着眼前的李香玉,由着泪往下淌。
骆有言一拳头抡出去,将李香玉仅存的一点儿可怜的自尊打没了。李香玉仰天长笑,眼前的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是顺着他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肆无忌惮?!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那一刻,骆有言也被李香玉的笑声唬住了。
“老骆啊,一家亲的人啊!”李香玉盯着骆有言,一字一句地说。
第二天,李香玉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在律师调和的过程中,骆有言似笑非笑地说,叼到嘴上了,能撇了嘴?笑话。她要想回到玫瑰园,还得有两点保证:一,决不跳舞;二,把工资卡上缴……
苦命的人儿,世上男子千千万,偏嫁了个赖子?同为女人,我真真正正地感觉到,李香玉面对的不是个男人,而是一个索命的魔鬼。
李香玉低下头,又抬起头,我瞅见三指宽的头皮裸露着,我不惑地望着李香玉。
李香玉怔了怔,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说道:“老骆揪住头发往下拔,接着的是一顿猛揍,我疼得不知啥叫个疼了。”
瞅着眼前的苦人儿,我的头皮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我感觉我的头发,正在被一双恶魔的手,连根拔起。
5
洽城人开始忙“年”的事了。手巧的女子用彩纸给灶王爷剪帘子,等到除夕夜将彩色帘子贴到灶神像上。老婆婆也颤巍巍地拿起搁置已久的剪刀,边剪边说祭灶的风俗,新女婿娶媳妇子的闹趣,洽城的前世今生。半天过去了,老婆婆嘴上絮叨的,变成了民间社火,戏曲故事,四季花卉,鸡猪牛羊……贴在窗上,门上,墙上,瓮上,缸缸罐罐上。年味道真的来了。
再见到李香玉的时候,她提着一件做工精良的红色羽绒衣。她说,红颜色吉祥如意,给老骆买的。她又说,和她曾经要好的一个姐妹从南方回来,邀她吃了一顿饭。李香玉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个老姐妹叫吴雅,从小学到初中,两人做了五年同桌。老姐妹说她一进洽城,老家没顾得回。
原来,李香玉这个叫吴雅的好姐妹要先见她的原因,竟是因了一个梦。
李香玉告诉我,吴雅说她回洽城前做了三个相同的梦,梦中的骆有言被一股阴郁之气包围着,咋都挣不脱。李香玉说老姐妹说话不带拐弯儿,直戳戳地将这瘆人的话嘟噜出来。
吴雅的话像秤砣一样压在李香玉的心里,失了形样的脸没能拦得住吴雅的嘴。吴雅说,到年跟前了,咋满脸的十月一?十月一前后的日子,天上会零零星星飘几滴雨,感觉阴沉沉的,因为当地有“鬼不行干路的说法”。
别说了,别说了,李香玉浑身发抖,哑着嗓子冲吴雅喊。喊毕,身子软成一团儿。
自从见过这个老姐妹之后,李香玉被施了魔咒般缩骨了。走路一瘸一拐,直溜不起来。她呢,反而拍拍腿,侃笑着说:“跛驴子驮扫帚,走得慢扇得快。剩下顺地溜了,也算是有福人。”
这话儿刺心入骨,我抱着李香玉大哭。
洽城人将正月二十三这一天叫作“吊药葫芦”。李香玉记得小时侯,娘总会在正月二十三这天“遗药葫芦”,说是可以把病丢到地里。正月二十二这天,李香玉用彩纸剪了葫芦形和葫芦穗子,又将用丝线串起来的“药葫芦”放到年前给骆有言买的红色羽绒衣兜里。
正月二十三,李香玉早早起来了,悄无声息地从红色羽绒衣兜里取出“药葫芦”,一瘸一拐地走了很多路,将“药葫芦”遗到地畔儿上。小麦苗不管不顾地往出拱,水灵灵,绿汪汪,中看极了。李香玉不眨眼地瞅着,瞅呆了。她的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美好。
老辈人说,地菜做的“红眼麦饭”赛灵丹。做熟的“红眼麦饭”,拌上油葱花,蒜辣子,能香到脑壳里。回去就做,美美地吃三碗。李香玉这样子想着,突觉胸痛难忍,她费力地喊了三个字。身子轻飘飘地晃了晃,倒下去了。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母亲在暗处夹着哭腔唠叨:“俺闺女活得苦哇!苦哇!”晕晕乎乎中,李香玉似乎听到骆有言变了腔,在她耳边大喊:“老婆子!老婆子!老婆子!”
是老骆的声音,李香玉的鼻腔酸了,小声念着一首古歌子——
正月二十三
老驴老马歇一天
麦子锅里煮枣山
药葫芦,用线串
把病遗到门外前
……
突然没音了,李香玉的身子疲沓了,缩成一团儿。天地间荡起了一缕白晃晃的光,铺在那张苍老、粗糙,满是褶子的脸上。
在洽城,把民间吹打乐器的艺人俗称“龟兹”,同时请三家“龟兹”,也叫作“对事”。出殡那天,洽城下雪了,雪花落得到处都是,泛着银子般的白光。骆家雇了纸糊匠糊了“全套”纸扎,并安排执事请了三班“龟兹”。其中一班是洽城最有名的“晁家班”,据说“晁家班”的祖上,得到官方的认可,有官府里赐的“龟皮”。雪片子飘飘悠悠,三班“龟兹”吹吹打打。吹奏的过程中,几个把式各尽所能,比个高低,丧事在银白银白的世界里,辦得热热闹闹。激越的五圆鼓,伴随着高亢的响器家伙,震了雪片子,震了耳膜,震了空气,震了屋顶,震了整个城。
李香玉在外工作的儿和媳妇,打电话老说是忙哩,忙得能褪几层人壳壳。这回总算是不忙了,穿着拖地长的麻衫扶棺号哭,身子一抖一抖,惹得在边的人跟着落泪。头顶着黄麻布的孙娃子,在人堆里跑来跑去,时不时地指着祭桌上的挂像,奶声奶气地喊:“那是我婆,那是我婆。”
李香玉安葬的第二天,洽城到处疯传——
一只狗扑到李香玉的墓冢前,破命地撂开爪子,刨出一朵朵血红的玫瑰。
四重奏
一
峪河的夏天来了,我的心空落落的。如果没有那场该死的车祸,你一定会坐在奶奶留下来的藤椅上,瞅星星,瞅月亮。靠墙根栽的两垄韭,一茬一茬地被你掐秃,一茬一茬地丰茂起来。蔓上带露水的黄瓜,被你变成了四样儿菜。条状的,片状的,丝状的,块状的,全凭你鼓捣。你嚼着黄瓜,唱着古老的歌。
歌声在夜空中飘飞,把一禾迷住了。一禾爬上墙头,脖子杵得跟只鹅般。
你个砍脑壳的,媳妇子一声喊,一禾从墙头摔下来。媳妇将一禾听歌摔下来的事儿当笑话给别人说了。传来传去的馊气话传到你耳窝,是几天后的事。你不说话,似是在想事情,似是在用面色的平静来掩饰内心的闹腾。忽地,从缀满梨子的梨树上跌下来一坨鸟屎,端直砸在你头上。你的脸变了,像是被剐伤了。
几个时辰过去了,又过去了几个时辰,你往我手心搁了个绣着绿底红花的绣包,包口是用红头绳缠着的。你盯着我说,姑姑不在了,才能打开。你脸上的凝重一寸寸地滋长,给你的话儿平添了许多力度,使得那个早已备好的神秘绣包,有着不容质疑的清冷和庄严。说啥不在呀不在的,好好的干嘛说这个?在我心里,这几个字儿是遥远的遥远,遥远到仿佛可以不管。但你一连着叮嘱了四遍,“死”字像电流一样击我一下,又一下。我害怕了,紧紧地抱住你。
你摸摸我的头,目光落向别处,以平静而低沉的语气说,人各有命!
你说过这话的第四天,那场该死的车祸就来了。奶奶留下来的老藤椅,还有那辆从峪城买回来的轮椅,就搁在院里的梨树下。记得买轮椅时,我是满怀希望,想着过些日子,你就能走路了,我又能听你唱古老的歌。
那场该死的车祸,让你变成另一个你。走不了路,说不了话,眼神是木的,更是傻的。你在轮椅上坐了四天,把我丢下了。那天,巧婶给我说老辈人留下来的规矩:一个七是七天,到三七,到五七,是要烧七斋纸的。过了四十九天,要烧五十日纸,还得给亡人插伞。
巧婶花了几个时辰,用黄裱纸做了个黄罗伞,用白纸糊了个褡裢,又做了七个三角小白旗。那天和月份的八号刚好重合,峪河人叫作“着八”。我在“着八”先一天的黄昏,将三角小白旗依次擦到墓堆旁,将黄罗伞插到墓堆上,再将装着米和面的褡裢放到伞顶,围着墓堆转圈子。我一边转圈子一边念诵——
左转三匝
右转三匝
阎王要是来捉你
你就缩到伞底下
给你米给你面
你背上褡裢到处转
阎王等你不得见
铁拐打你你跑呀
没米没面你回啦
下雨时你缩到伞底下
……
念诵完毕,我流着泪往回走。
巧婶说,往回走的时候莫回头,这是有讲究的。我没敢回头,一到院里,就再也忍不住了,冲空中野野地喊:姑姑,念诵的那些话,你听见了吗?
夏天来了,峪河沸腾了。峪河的水是从黄龙山一个叫木耳坪的地方流下来的,远远望去,像一条银色的飘带,一漾一漾地舞动着,舞出一个又一个村庄。东王家河,西白家河,冯家河,朱家河,张家河,管家河,梁家河,杨家河,袁家河……村庄大小几近相同,像是芝麻杆上结的规规整整的芝麻。装扮这些芝麻的,是一棵又一棵歪脖柳,糙皮柳。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粗细不均,却让一个又一个芝麻杆上的芝麻,有股子生命的倔强,灿然和活力。
你挽着笼子带我去峪河捣衣。峪河有个拐弯处,大小石头挤在一起。你在石上捣衣,我用笼子捞鱼捞虾子。我将笼子往水里摁,又猛地将笼子提起。捞上来的是寸半长的虾子和水草。奇怪,没有鱼?我好失望。
你用沾满皂沫的手摸摸我的脸,冲我灿然一笑,捞稀奇,捞稀奇嘛。
这话儿醒神了,我使劲儿将笼子摁到水里,闭着眼数了十下。不,应该是四十下,遂将笼子提起。
捞上啦,捞上啦,我蹦跳着嚷叫着。你盯着笼子里的鱼,眼底有一窝藏不住的伤。你说,小生命真可怜,这话儿像是对鱼说,像是对你自己说,又像是对我说。
说真的,我舍不得这条捞上来的鱼,又一想,还是姑姑说得对。被我放回水里的鱼,乐悠悠地找鱼娃娃去了。你靠在一棵歪脖柳上,指着河对岸对我说,那是块肥地,种啥成啥。今年种苞谷,满眼都是金。明年种萝卜,红格盈盈的铺一地……
我心头常升起金灿灿的苞谷,铺了一地的红,也想起你靠着歪脖柳对我说话的样子。我仿着你以往的动作,往水杯里放一枚金针,再往另一杯水里搁一片阴干了的香椿叶。虽说清香扑鼻,却有股阴郁的味道。
姑姑,姑姑……我呼唤你的声音在天地间飘飘荡荡,却喊不回个你。那辆你坐了四天的轮椅,早已是锈迹斑斑。奶奶留下来的藤椅,硬是被岁月涂了一层重重的釉色,在静默中诉说着久远的传奇。
二
峪河边的糙皮柳绽出了绿芽儿,沉睡了一冬的峪河水,一漾一漾地舞动着银飘带。就在这时节,你来到峪城。陪你来峪城的是一禾的爹。一禾的爹辈分大,峪河人喊他四爷。四爷带着两瓶酒,一包点心,一个卤好了的肘子,送你到赵师傅的理发铺学手艺。四爷离开的时候,从腰包里捏出几个钱塞到你手心,说道,秀儿,日子要往前走,好好学手艺,好好活人。
那一刻,你想喊一声四爷,嘴巴抖得厉害,死活出不来声。
赵师傅拍拍你的肩,用响响的声音说,艺不压身,苦命娃,好好学!赵师傅的硬铮话漫了你的心,你硬是没憋住,破开了嗓子。
赵师傅的理发铺不大,活儿不少。洗头,洗毛巾,捂胡子,扫发渣……都是你该干的。晚上打烊了,还得将脊背捋直,练两个时辰的站工和腕工。时辰一过,赵师傅的胖婆娘会隔着贴窗花的木格窗喊,秀儿,秀儿,睡啦,睡啦。喊着喊着,几个年头喊没了。你也由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出落成一朵美丽的花。有人当着赵师傅的面,说要给这朵花捏和个好婆家。赵师傅发出朗朗的笑声,没说个啥。这类话听多了,赵师傅听躁了,一句胡说八道啥哩,封了人家的嘴。
夜里,赵师傅和胖婆娘在被窝里商量,秀儿这朵花太惹眼,对外得说是咱的大侄女。因了这个大侄女的名儿,赵师傅让胖婆娘扯了块花料子,给你做了件绿花袄。那股绚腾腾的劲儿,美到没法儿说。不多久,胖婆娘在一个雨天滑了足,后脑壳杵在捶布石上,没能醒过来。
胖婆娘走了,赵师傅瘦成干筋了,有事没事的爱骂人。夜里呷几口苞谷酒,味儿重得能跌到酒缸。其实,你惧怕的不是赵师傅的骂,也不是苞谷酒散发出的味儿重,而是赵师傅呷了苞谷酒后的那双灼人的眼。大半夜了,赵师傅打起呼噜了,你才敢蹑手蹑脚地回到屋,天没明又得起。烧水,煮饭,给赵师傅洗袄子,端尿盆,七事八事的都是你的事儿。你的腰杆挺得溜溜直,心里和峪河的水一样澄澈。那天,你盯着赵师傅的皱巴脸,一脸平静地说,师傅,我怀恋师母在的日子。您这样儿,分明是要将秀儿撵走,要将秀儿遗弃。你的声音平静,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赵师傅的心上。赵师傅张着嘴,深陷着的眼窝痴瞅着你。那一刻,你觉得眼前的赵师傅像你那去了的爹。心里一暖,热乎乎地叫了一声,爹。
赵师傅手中的酒杯哆嗦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啷响。
赵师傅不骂人了,不说糙话了,也不喝酒了。鼓起心劲儿让自己振作,也振作起来了。你们一老一少,毛毛躁躁,一春一夏一秋一冬,你当理发铺是自个儿的家。买根葱买把韭,能跑大半个城。你把胖婆娘的旧袄子拆了,给赵师傅做了一对儿棉裹腿。赵师傅抱着棉裹腿,眼里闪着泪蛋子。
四爷来峪城了,一进门就笑,說好事临门,好事临门啦。
一缕阳光沿着窗缝挤了进来,落在你的身上。四爷笑眯眯地,眼里透着的是蔼然可亲。你的神思飘远了,那时侯你还小,鼻底下吊两行稀溜溜的鼻涕,爹常牵着你的手去峪镇赶集。每到集上,爹会给你买油糕,买炒凉粉,买炒花生。爹不吃,不眨眼地瞅着你吃,心里爽气得很。过年了,娘会给你扯花布料。娘说,老王头是从大地方来的,裁剪的式样儿耐看。那会儿你才多大,爹眯眯着眼,说你是个小屁孩。
赵师傅给顾客理头发,剃胡子,刮脸。忙完手中的活儿,又和四爷相对而坐,两人说说话,抿几口酽茶,吧嗒几口水烟锅。你除却给顾客洗头,理发,剃胡子刮脸,将熬过的像红糖水一样的酽茶搁到桌上,依然站在窗边。阳光轻轻地跃了几下,太阳落山了,四爷回峪河了。理发铺没来顾客,搁在炉子上的一壶水沸了又沸,闹出很大的动静。赵师傅没催促你,你也没将水壶挪到一边儿,任其发出搅扰人心的咕嘟响。
那个夜里,不三不四的鸟叫声骤然而起。真是罕异,鸟的叫声清冷孤寂,忽远忽近,在空旷的天地间横冲直撞,俨然是要将黑夜撕破,将黎明迎来。你瞪着一对儿大花眼,怎么也睡不着。过得真快,四个年头没了……
四爷说,三日集那天,要来峪城卖瓷货,顺道儿接你回峪河,说是给你捏和个好婆家,回去定亲,结婚。四爷没给你打招呼,连日子都择好了。四爷说,好日子挨得紧,是神的旨意。对于这个将要和你在一锅里揽勺的,这个你从没见过面的白云,你没有一丝儿哀怨,你牵心的是赵师傅。你在想,如果你离开理发铺,把赵师傅独个儿丢下,就是把亲人撂在荒野,你一辈子都不安心。那几天,你将赵师傅的袄子,理发铺的毛巾,围布,洗得干干净。剪子,剃刀,一把把地磨好,摆好,连旮旮旯旯都扫遍了。
赵师傅的酒瘾犯了,喝闷酒喝凉水一样,仰脖子就灌了。你抓住赵师傅的手说,别喝了。赵师傅不耐烦地冲你大吼,喝死算球了。你瞅着赵师傅,毛发耸立,从来没有过的惶恐。究竟是为什么,你抓破脑壳也想不明白。
离开峪城前的那个夜晚,赵师傅爬上了你的炕。
你的呼叫声跌跌撞撞,全跌到夜里了。夜得黑将世间的风物掩埋了,谁能听到你的呼喊!
三
秋风粗拉拉地吹着,缀在树上的几只梨子摇摇摆摆。啪嗒一声,又一声,摔得稀碎稀碎。你的心被眼前的破败撕裂了。那感觉,是用锋利的刀子,将你的心划开了一道长口子。沿着口子渗出来的,是殷红色的血。
四爷说过,你和那个叫白云的姻缘,是神的旨意。你死活不和白云见面,再说好姻缘,就是虚话了。
四爷僵着舌头念念叨叨,说得好好的,咋就变了呢?那一家子都是实诚人。秀儿一结婚过自个儿的日子。压在我心上的那一疙瘩,全落地儿了。俺老腿老胳膊,有今儿没明儿的,不好说。到天那头了,也能挺着脸面见秀儿她爹。
回到峪河的日子,四婆教你做女红。你也会跟着四爷和一禾去峪镇卖瓷货。逢着雨水天气,四爷一家人在屋里嗑话。你的神情不那么专注,犯瞌睡,捂住肚子干呕,要么就是瞅着窗外的雨,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六婆以为你着凉了,往你身上披了件厚袄,吩咐一禾倒杯煎水,多搁些糖。
你苍着脸对四婆说,想吃老崖上的酸枣子。
提说起了酸枣子,四婆才记起后院的石榴树上干干地挂着四个不太周正的石榴。四婆笑着说,咱后院的石榴长得丑,味道比酸枣子纯正。
你连着吃了四个丑石榴,又说你浑身瘫软,没一点儿力气。四婆瞅着你的馋样和疲倦劲儿,“害口”这词儿从脑壳壳一跃而起。害口,莫不是害口哩,四婆这么一想,脸上没了人色。
四婆一辈子生了一串子娃,成了一禾一个,是个带锤锤的。十亩地里一颗谷,叫一禾吧,四婆对四爷说。不管咋着说,四婆是经几回事的人了,眼力劲儿准准的。四爷知道了,奋力唾了一口痰,嘴里一个劲地嘟囔,俺老眼昏花了,那天成另一世的鬼,就逍遥了……四婆听了,脸上有了惧色,老东西的魂,怕是叫“不干净的”魇住了。
那天夜里,四婆搭着灯笼,几个老寡妇抱着大公鸡,拿着扫炕用的笤帚,到土崖下给四爷收魂。夜深人静,烛光泛着幽幽的黄,黄和寒气在夜色里乱颤,乱窜,颇有几分仙界气息。大公鸡被老寡妇揪着尾巴,用笤帚打得直叫唤。德厚,回呀,回呀……喊叫四爷名字的声音直上云霄。回来咧,回来咧的声音在空中久久不息。
四婆回到家中,用箩面箩子在四爷身上转了几个圈儿,筛了筛,所有的“不干净”似乎都筛没了。
第二天,四爷四婆带你到峪城。四爷去庙儿巷给你买红糖和酥麻花,四婆领你去医院。说是医院,实则是隐于峪城的小诊所。电线杆上贴的野广告花花绿绿,瞅得人眼晕,四婆颤着声说,咬牙跺脚攒足劲,坎儿就过了。
从峪城回到峪河,四爷挪不动腿了。去了几家诊所,峪城的大医院也去了,大夫一致诊断,四爷没病。
没病咋成这了?四婆的脸上浮了层阴云,烙了油馍去庙上问神神儿。一禾的脸摧成了猪肝色,终于搜集了几个“丹方”。那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草药,熬了黑糊糊的一大碗,四婆用木勺喂四爷,四爷鼓胀着眼,死活不张口。
你和四爷四婆从峪城回来,满打满算共四天,四爷蹬脚走了。临终前,四爷鼓足气力,硬是说了几句话,老糊涂发酒疯,倒栽葱扎到水里了。
四
五十天过后,四婆老泪纵横,从木柜里取出两匹土布,一深一浅,一青一黄,意味深远绵长。这是四婆专意为你织的。在峪河,但凡有闺女出嫁,土布压箱底,是应有的陪妆,也是爹娘的体面。
你抱着沉甸甸的两匹土布,给四婆磕了响头,到四爷的墓堆前,父母的墓堆前,磕了响头。冬天来临的第四个早上,你带着一青一黄两匹土布,两包阴干了的香椿叶和晒干了的金针,离开了峪河。站在峪河边望着你背影的,是满脸褶子的四婆。
四天后,峪镇多了间理发铺。隔壁女人扯闲话,峪镇以前逢着集日,峪河的一个老汉,在理发铺门前卖瓷货。瓷坛子瓷罐子瓷盆子瓷碗碗瓷碟碟,要啥有啥。老汉面善心慈,卖的瓷货,都是走远道儿拉回来的正经货,好些日子没见老汉了。你沒吭声,但你知道女人说的卖瓷货的老汉,就是四爷。
峪镇街道挨挨挤挤着一些店铺,镶牙店,钟表店,药店,杂货铺,酱菜铺,干果铺,馍铺,卖羊肉的,卖布的,修自行车的,捏糖人的,扎花圈的……还有两家理发铺。一家是你新开的铺子。另一家夫妻店,男的自称“平头王”,理平头刮光头剃胡子。女的做饭兼干杂务,逢着集日,也逮住剪刀喀嚓喀嚓剪开了。
来峪镇理发的都是掮着老镢头,拿着拦羊鞭的乡亲。他们急急火火,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一张张布满褶子的脸,像心疼你的父母,你的四爷四婆。你会给他们多洗几遍,将胡渣子刮得干干净。有些心里过意不去的叔伯婶子,会赶个大早,将几根葱几颗蒜几个自家蒸的酵面馍,搁到理发铺门口。使得每一个冰冷冷的冬日,温暖如春。
每晚关严铺门,你将自个儿脱得一丝不挂,坐到木盆里搓洗,发呆。搓洗和发呆这两个动作,成了你每天的必修课,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秀儿这闺女心肠好,手艺精,当当响的话儿在峪镇传开了。绾着髻儿,穿着绿袄花裤的媒婆子踮着脚来了,硬是将地面踩出了几坨梅骨朵。你脸上的平静跟刀子一样,斩断了媒婆的热情。
这世间,有些事儿是没法说理的,没人知道,你心里有多苦。
那天一大早,闹哄哄的声音撕了你的梦,你急慌慌地打开铺门。不远处,一大圈人在侃话,热闹得很。虽说你没好奇心,但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着你,吸引着你,你不由自个儿地走过去。人群凑堆儿围了个笸篮,笸篮里放着个用绿花被裹着的娃娃。娃娃咕嘟着嘴,很俊,瞅着叫人心疼。你缓缓地蹲下身,摸了一下娃娃的脸。
娃娃哭了,声音清脆洪亮,惊了人群。
有人说,大冷的天,把娃娃撂到这儿,真狠心。
有人说,作孽,作孽啊。
又有人说,是个女娃娃吧。
……
女娃娃三个字儿锥了你的心。真是怪了,你从笸篮抱出用绿花被裹着的娃娃,娃娃立马不哭了。人们的眼神聚在你身上,有个上年纪的人拽拽你的袄,气喘喘地从嘴里蹦出三个字,活,人,难!
太阳在空中滚了几个圈儿,给你的背影涂了一层金灿灿的光,使得抱着娃娃的你更为美丽。而你毫无畏惧的笃定和果断,就更令凑堆儿的人们疑惑了。落在你身后的,是冷笑的目光,是不屑的神情,是怪声怪气的一些丑话。
其实,你将娃娃抱起的那一瞬,一团幸福的暖意,一直暖到心窝,你一下子不孤了。
几年后,一个叫乐乐的娃娃扯着你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叫,姑姑,姑姑……
人間最动听的音符哇!
你将乐乐拥入怀中,爽朗朗的笑声在空中奔跃,追逐,撼天动地。
到夏天了,你将指甲花加点儿明矾捣碎,给乐乐染红指甲。四爷四婆在的时候,年年在院门前种蓖麻,四婆在油灯下舞动着苍老的手,用木纺锤将麻旋成一缕一缕的麻线,熬夜将麻线染成红红绿绿的花麻线,专意为峪河的娃娃染红指甲用。
吃完饭,你总会泡一青一黄的两杯茶。你喝,你的乐乐也喝。乐乐是喝着青黄色的香椿茶和金针茶长大的,也是听着古老的歌子长大的。乐乐没有忘,也不能忘,这就唱给你听——
红辣子
绿把把
我娃坐到姑这达
姑给我娃织布纳褂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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