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邵远庆
眼看要结婚了,日子却没定在哪一天。小米好生着急。小米焐在被窝里,掰着手指算了一下日子,到现在为止,她从广州回来,已经整整半个月了。半月时间里,小米脑海中只有一个字:等。小米想起临回来时,公婆对她的承诺:等年底回老家,立即就到她家下礼、商量结婚的事。可是,啥时候才是真正的“年底”呢?已经腊月二十八了,离大年初一仅剩下两天。马上要过年了,街坊邻居都忙得不可开交,蒸馍、煮肉、炸麻花、剁饺馅......村子的旮旯缝儿里都弥漫着喜庆的年味。
除了公婆外,小米还想念自己的儿子。儿子小蛋已经两岁多了,人也在广州,由婆婆李花香照看着。小米跟自己的对象——严格来说应该是她的“丈夫”,他叫莫小筐,是在广州打工时认识的。刚进鞋厂时候,领班的让小米负责抹胶水,就是在鞋帮和鞋底之间的连接处,涂上厚厚一层胶水。胶水比较黏稠,像从鼻孔里淌出的鼻涕一样。跟鼻涕不一样的地方,是鼻涕无色无味,晶莹剔透。而胶水却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化学气味,闻起来恶心、刺鼻,令人发晕。小米的眼泪很快被呛出来,止不住汩汩往下流。整个制鞋环节当中,抹胶水是大家公认的肮脏活儿,气味大不说,还严重危害人的身体健康,按照惯例,这种活儿一般都会交由新人去干。小筐原本是负责装箱的,看到流泪的小米,便放下手里的纸箱,主动跑到领班面前,要求跟小米调换岗位。领班用诧异的眼光,审视了小筐一会儿,指着小米问他,她跟你啥关系?小筐说,老乡。
小筐说“老乡”的时候,用的是家乡话。在此之前,他和小米压根儿没见过面,更谈不上熟识。小筐也是听小米说话带家乡口音,才断定她不是很远的人。调岗的过程,也是熟悉的过程,关心的过程,照顾的过程,甚至是拯救的过程,小米尽收眼底了。换过岗位后,小米的泪,并没因此而终止,相反却流得更欢。小米知道,尽管俩人没说一句话,心却走在一起了。
接下来,小米和小筐,跟生活在城里的小青年一样,谈对象→同居→怀孕......顺其自然的,按部就班的,走完人生的关键几步棋。
跟小筐不同之处,小米是只身一人来广州打工,而小筐家却倾巢出动。小筐和他父母,三口人原先租的是一大间平房,面积约二十来个平米,室内星罗棋布,杂乱不堪。靠前窗位置,摆放的是锅灶,还有板凳、脸盆、碗筷什么的;最里面部分,搁置一大一小两张床,床与床之间,仅隔着一道屏风。屏风由四块枣红色木质框架组成,一人多高,中间用印刷版的纸质山水画填充,倒也古朴典雅,美观大方。却中看不中用。小筐的父母年龄不大,都四十岁上下的样子,年富力强。白天忙活一天,晚上还忙。吵得小筐老是睡不好觉。很多时候,小筐宁可待在鞋厂内部的职工宿舍,宁愿去闻那臭烘烘的脚气味,也不想回家。
添了个小米后,住宿成了问题。如果小两口和老两口同时忙活起来,音量便不同寻常,把平房撑得像长满瘤子的土豆,浑身都在鼓包。小两口觉得别扭,老两口也不怎么自在。看父母依然无动于衷,小筐噘着嘴埋怨说,你们看看,这还像个家吗?还不如我们厂的职工宿舍呢。母亲李花香无话可说。父亲莫大头咂砸嘴,思虑一会儿,抬头对李花香说,下午别上班了,出去转一圈,重新找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吧。
在怀孕生子这件事上,一家人有了分歧。小筐和小米的想法,是趁早把孩子打掉,几粒药吞下去,即可免去一切后顾之忧。毕竟,小米和小筐都没到结婚年龄,正处在花骨朵时期,怎能去随意绽放?流产药很贵,要好几百。小筐买不起,伸手跟父母要。问明用意,莫大头和李花香几乎同时摇头。掌管家中财务的是莫大头。莫大头双手捂紧衣兜,生怕里面的钱被小筐抢去。一旁的李花香开口说话了,孩子是娘身上的肉,哪能说流就流?又吓唬小米,第一个流掉,说不定以后就再难怀上。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你自己看着办。
皮球踢给小米,因为缺乏经验技术,小米当时就蒙了头,紧张得汗都下来了,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莫大头也不失时机,紧跟着李花香敲边鼓,并且用一句歌词来安抚小米: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于是,小筐和小米,不但听了妈妈的话,连他爹莫大头的意见,也一并采纳了。
身形瘦小,有个针鼻儿样大的孔,就能钻过去的小米,产下的孩子却是喜人,七斤多重,胖乎乎,粉嘟嘟的,人见人爱。几乎不费一刀一枪,就得了个孙子,跟白捡的差不多。把莫大头和李花香喜欢得,睡觉都咧着嘴。看看胖乎乎的孙子,再看看瘦弱的小米,莫大头直感觉好笑,摇头晃脑地说,真不可思议,咋生下来的?
李花香抬腿踢了莫大头一脚,自个儿却忍不住笑,原本正边抱孩子边吃饭,突然就笑喷了,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糟蹋了。莫大头在一旁提醒她,注意,别把孩子扔出去就行。
孩子满月了,可以交给婆婆李花香轮番照看了,腾出手来的小米,这才记起远在老家的父母,才想起给父母报信的事。可是,该如何跟他们解释?小米一直寻思。通常的话,未婚先孕已经很难开口了,可她倒好,孩子都呱呱坠地了,生她养她的父母,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连个信儿都没得到。
想到这儿,小米哭了。
李花香递过来一团纸,说,擦擦泪吧。赶上这场景,李花香一般不问原因和出处的,她只就事论事,当时解决当时的问题。等小米情绪稳定,李花香才开始追根溯源。这一问不当紧,小米的泪像坏掉的水龙头,反倒涌得更凶。小米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着说出自己的委屈和担忧。
手纸很快湿透,像一片遭受烈火炙烤的丝巾,迅速萎缩成一团。李花香不得不重新拽上一截,再次塞到小米手里,说,有啥可担心的?等我们回到老家,去你家一趟,跟你父母一商量,把婚事办了不就完了。
说这话时,已经到了年底。小米找小筐商量,提出回老家的事。小筐那时只顾埋头摆弄手机,也没正眼看小米,只用了一句“跟爸妈商量一下再说吧”,就把她给打发了。接下来,小米连续提醒小筐多次,把他的耳边都磨出老茧了,终于有一天,小筐借着跟家人聚一起吃饭的空当,向莫大头和李花香提及此事。李花香先是白了小筐一眼,又瞥了瞥小米,然后将筷子丢在碗口上,抱孙子站起来,拍打着屁股躲到一旁。莫大头却是不停地往自个儿碗里夹菜,又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仿佛自己乃是饿死鬼托生,仿佛要把整個碗都给吞下去。完了,莫大头直接拿手抹抹嘴,说,今年春节,咱就不回去了吧。
小米一听,急了,忙争辩说,都有下辈儿人了,我父母到现在还不知情,见了面咋说得过去?
莫大头伸着懒腰说,今年钱紧呐,我们好几口人,回家一次不容易,开销太大。又掰着指头说,从有小蛋后,看病、奶粉、尿布、衣裳、房租,加上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把我和你妈的工资耗得一干二净。不瞒你们说,现在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即便是能回到家,买礼物不需要钱吗?彩礼不需要钱吗?办喜事不需要钱吗?头一次见面,我们总不能手提十个红萝卜去见亲家吧!
小米的头一下子大了,她晃了晃身子,差点儿从小凳子上滑下去。莫大头说的是实话,他的工资,加上李花香的工资,满打满算,一个月也就五千左右。小筐的钱,除了手机费、打的费,还有抽烟喝酒、吃喝穿戴,基本上够自己用。小米从临产几个月开始,因为行动不便,一直闲在家,哪有多余的钱办正事?无奈归无奈,小米仍赌气说,来广州打工一年整了,不要说见父母的面,连电话都节省着打。你们不回可以,反正我得回去。
不等莫大头开口,李花香在一旁忍不住插话了。李花香带着训斥的口气说小米,这闺女,平常表现很好,关键时候咋这么不听话!广州离老家一两千里,小蛋才一个多月,经得起这么折腾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担负起这个责任?又舒缓了下语气,安慰小米说,等明年吧!明年咱省吃俭用,攒了钱,抓紧时间把你跟小筐的事办了。又说,时间长着呢,哪在乎这几天,又不是不见日头了。
小米低头默认。晚上,小米把电话打给自己的父母,以加班挣双工资为借口,把回家的事给搪塞了。
这是小米近二十年来,头一次长时间离开父母,没在他们身边过年。
小米又要去鞋厂上班了。不是小米非要闹着去上班,小米其实一分钟也不想在鞋厂滞留,不想去闻车间内塑料熔化和化学胶水掺杂交织在一起的刺鼻味道。还有,小米更舍不得、也放心不下自己嗷嗷待哺的儿子。主动上班的原因,主要是因为钱。莫大头和李花香的工资,合在一起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开支。而丈夫小筐呢,工资依然如数花在手机费、打的费、抽烟喝酒和吃喝穿戴上。有几次,小米的手机欠费,让小筐帮她充话费。小筐尽管心中不悦,碍于情面和责任,还是往小米手机上充了十块钱。内地的话费标准高,广州的似乎比内地更高,十块钱能折合多少分钟?更别说偶尔的几个长途。小米每次打长途,但凡小筐在场,总会千方百计阻挠她,让她草草结束。每次结束,小筐都少不了揶揄她说,你的一个长途下来,话费都赶上火车票的价钱了。
小米随即对他进行反击,鞋厂离咱家不远,充其量也就三五公里,你每次上班,能不能改坐公交?一个月的打的费省下来,够我俩小半年的话费。
小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小筐惹毛了。小筐哼了一声,瞪小米一眼,不满地说,现在全国都在流行AA制,你的电话不全是打给我的吧?干嘛让我给你充话费。
小米委屈地说,孩子这么大了,花过你一分钱吗?你给孩子买过一袋奶粉没?买过一件衣服没?
小筐说,孩子有我爸妈养活着,根本花不着我的钱。
俩人越说声音越大,由正常交流变成激烈争吵,很快惊动小筐的父母。
莫大头原本正烧火做饭,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又把抱孩子的李花香叫过来,一家人像个大头蒜一样围起来,共同协商今后的出路。莫大头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样子,抖了抖胸前的衣襟说,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没有钱,怎么供养孩子?没有钱,拿啥给你俩办婚事?以前,我和你妈的工资,勉强能包住一家人的开支,从来没向你们开口要生活费吧?现在有了小蛋,情况就不同了,多一张嘴吃饭不说,各种各样的开销,压得我和你妈喘不过气。再这样下去,我俩真撑不住了,甭说攒钱办喜事,说不定连喝西北风的可能性都有。
李花香一边拍打着孩子,一边建议说,还是制定个规矩吧!不然的话,日子真的没法过。
莫大头看看小筐,小筐低头不语;再瞅瞅小米,小米也没话可说。最后对着小筐拍了板,从这个月开始,你每月要挤出来一千块钱的生活费!
话音刚落,小筐就像个掉在地上的弹簧一样跳起来,急赤白脸地说,我顶多只能交五百!你们若不同意,从今天起我就不回来吃住了。我们厂内有宿舍,有食堂,在哪不能生活?
李花香气冲冲地责怪小筐,你说这话负责任吗?你是孩子他爹,都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小筐没接话,身子蹲在墻角,一根接一根拼命抽着烟。
莫大头忙说,交五百就交五百吧。有五百块钱,总比没有强。
矛头虽然没直接对准小米,小米却有自知之明。小米主动说,这样吧,从明天开始,孩子由我妈照顾,我也去厂里上班。又说,我除了负责给小蛋买奶粉外,每月再向家里交一千块钱的生活费。
李花香和颜悦色地夸赞小米,还是我家儿媳妇懂事儿。
这样一来,等于小米跟婆婆李花香调换了岗位。小米去鞋厂上班挣工资,李花香负责在家照看孩子。
小米在鞋厂的工资,不缺勤情况下,每月能拿到三千左右。鞋厂内部有员工宿舍,有食堂,还有小卖部,吃喝拉撒睡,均可在厂区内解决。加上平时工作时间安排较紧,小米口袋里即便有钱,也不一定能花出去。三千块钱的工资,对于一个单身女孩来说,除了日常开支,每月还能节省出一半多。现在情况不同了,小蛋平时有个感冒发烧、肚疼拉稀,小米就得请假,外加迟到和早退的罚款,肯定不能像以前一样,如数拿到工资。小米还要从不完整的工资当中,先抽出一千块钱的生活费给莫大头,而后再考虑小蛋的奶粉和衣服。一两岁的孩子,每天像被拽着头脚一样疯长,不但吃得多,衣裳也换得勤,隔段时间,小米就得为他买一次衣服;每次买衣服,至少要两三套。不然的话,连换洗都会成为难题。
这段时间,小米经常为缺钱而犯愁。
小米很向往以前的单身日子,那是多么无忧无虑和逍遥自在的生活啊!小米喜欢在网上购物。晚上下班后,小米仰卧在床,双手抱着手机,在淘宝、京东、亚马逊网站中逛来逛去。遇到喜欢的,小米用芊芊细指轻轻一点,然后便乖乖地坐等宝贝儿送货上门。偶尔,小米也会挑几件发给自己的妹妹。妹妹正在老家上初中,没实力也没精力网购。初中生,没见过世面,眼界也有限,每次收到礼物,妹妹总会以银铃般的笑声告诉小米,姐,真洋气。
现在,甭说给妹妹买礼物了,连小米自己都觉得难以应对。小米甚至已经忘记那些购物网站的名字,浏览的机会和次数,就像买彩票中大奖一样,偶尔不小心触碰到了,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上一眼,然后悄悄对自己说,算了吧,不管它是多么傲娇的品牌,还是呆萌的价格!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是一年。
没等鞋厂放年假,小米就接到妹妹的电话,问她打算啥时候回老家。临结束,妹妹还以不解的口气问小米,今年,你不会仍留在厂里加班挣双工资吧?
一句话,让小米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实话说,究竟能不能回去,小米自己心里也没底。一年来,家里跟以前相比,除了小蛋在一天天长高外,其他方面基本没发生任何改观。虽说小米按月补贴进去一千块钱,但是却以婆婆李花香不上班为代价。至于小筐的五百块钱,杯水车薪不说,具体交没交?还是个悬念呢。
尽管如此,小米还是极爽快地答应了妹妹,放心吧,姐今年一定回。
谨慎起见,小米决定先绕开公婆,从小筐身上找到由头。毕竟小筐是自己丈夫、孩子他亲爹,小两口之间,一切都好沟通。一天傍晚,小两口都下了班,出鞋厂大门,顺路往回走。因为有事相商,小米故作亲热,一只手拐着小筐的胳膊,依偎着他,肩并肩行走。小米的异常举动,引起小筐警觉。小筐原本正低头摆弄着手机,可能感觉气氛有点儿过于融洽,跟以往有所不同,便忙中偷闲,转头看了小米一眼。就在这“看”的一瞬间,机会便被小米逮到了,小米像摇铃铛一样,晃了晃小筐的胳膊,盯着他问,今年春节,咱啥时候回老家?
小筐怔了一下,再次转头看小米,坦率地说,我说了不算,你得回去问爸妈。
夕阳落在小米脸上,越发的白。
小米赌气说,要问你去问!我等你的回信。说着,小米甩开小筐的胳膊,紧走几步,将他撇在身后。
好在,小筐总算记住小米的话,并很快给了她结果。结果和小米担心的一样,莫大头和李花香仍以缺钱为借口,把小米给婉言拒绝了。
小筐的话,说起来很平淡,但对小米而言,无异于头顶猛然一颗炸雷,差点把小米击倒。刹那间一种即将崩溃的感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小米的热切期盼和希望,就像即将枯竭的油灯一样,努力忽闪几下,便灭了。晚饭间,小米坐在桌前,一句话不说,只管低头往嘴里扒饭。李花香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试探着问小米,年底回家的事,小筐跟你说了没?
小米觉得李花香的话,犹如往自己原本溃烂的伤口上撒盐。小米抛下碗筷,直截了当地说,不管你们回不回,反正我是铁了心要回去。又自言自语说,再不回去,我连爹妈长啥模样都记不清了。说完,小米再也把持不住泪水,捂着嘴跌跌撞撞跑出门。
小米并没走远,而是置身于墙角处,埋头难过一阵子后,很快就返回了。小米不肯跑远的原因,主要是心中牵挂小蛋。小米跑出屋子的时候,看见小蛋在后面举起胳膊,对着她的背影哇哇大哭,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像涂了厚厚一层透明胶水。小米心疼。
刚走到门口,小米就听见莫大头说,千万不能让小米回老家!人一旦走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接着是李花香的声音,对!即使小米想回来,她爹娘如果知道她在广州有了孩子,肯定会阻拦的。
......
话显然是对小筐说的。尽管莫大头和李花香将音量调得很低,小米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主题和内容。从老两口一替一句的激烈劝说中,小米明显感知到他们内心的焦灼和急切。
小米坦然走进去,大声说,放心吧,有孩子在你们手里,我一定会回。
鞋厂终于放假。安顿好小蛋后,小米简单收拾下行李,像落伍的孤雁一样,形单影只的,匆忙上路。刚登上火车,小米就将电话打给了妹妹,把自己回家过年的喜讯,传达给家人一起分享。
一路上,小米不吃不喝,心里又忧又喜,又激动又担心。思来想去,小米决定把生孩子的事主动告知家人,是福是祸,是生是死,早晚都要过这一关,听天由命吧。
让小米为难的是,自己该如何开口?
一见父母的面,小米的眼泪就下来了。母亲抱着小米,像安检员对待嫌疑分子一样,反过来正过去地看,而后说,两年不见,小米变样了。
小米吃了一惊,心想,母亲所说的“变样”, 究竟指的是什么?胖了还是瘦了?高了還是矮了?成熟了还是苍老了?一系列的疑问,像吹泡泡一样,在小米心里拥堵。不过这些问题,都不可能成为问题,不会令小米在乎或者担忧。小米最忌讳的是,母亲会不会从她相貌变化或者只言片语中,觉察到生孩子的事。所以,小米必须抢先下手,在父母未知之前,及早告诉他们。
主意拿定,小米宛若一个作案前事先踩点的窃贼,一直在悉心寻找时间和机会。
吃过晚饭,小米找个借口,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仅剩下父母在场的时候,小米话未开口,扑通一声先给二老跪下。小米这一非常表现,把父母吓了一跳,二老战战兢兢地问,小米你这是干嘛?小米哽咽着,把生孩子的事讲给父母听。
小米讲这段故事的时候,嘴没闲着,眼睛也没偷懒,她一直在暗地里偷窥着父母的表情变化和反应。小米看见父亲泛黄的身影,在并不十分明亮的灯光下晃了晃,最后到底没支撑住,像一堵根基不稳的土坯墙,轰隆一下便瘫软在地。
母亲抹着泪,像搂一捆散乱的麦秆似的,紧紧地将父亲抱住。母亲这样做,首先是怕父亲栽在地上发生意外,更重要的,还是担心他会伸手打小米。常年在田间劳作,父亲健壮得像一头耕牛,胳膊比小米的大腿都粗,万一失手打伤小米,这个年该怎么过?人该怎么活?一切跟报废有什么两样?
看父亲情绪渐渐稳定,母亲拍拍小米的肩膀说,你先去睡吧。
小米一夜无眠,到天亮时,小米还能听到从父母卧室内,传出的如蚊蝇飞翔般的嘤嘤说话声。
父母仿佛一夜间苍老许多。一向步履如飞的父亲,第二天走起路来,竟然颤颤巍巍的,双腿直打飘。
在家待了不到一周,也就是刚过完大年初三吧,小米便提出要走。父亲始终阴沉着脸,紧闭着嘴,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小米的心一下子悬在了嗓子眼儿,顿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
母亲慌忙站出来打圆场,并且毫不避讳地说,走吧,那边孩子还小,当妈的都会挂念。
父亲咂了咂嘴,没说话,却重重咳出一口乌黑的浓痰。
如获赦令的小米,又像得手的盗贼一样,匆匆忙忙上了路。
小米的出现,让莫大头和李花香如释重负,俩人好像不小心让馒头噎住食管一样,不停地抚慰着胸口,喘气。
问明家里的情况,莫大头和李花香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今年年底,我们一定回老家过年,也顺便把你和小筐的婚事给办了。
这番话如果放在一年前,小米肯定会深信不疑。但是现在,小米仅仅抿着嘴微笑一下,便拉起小蛋的手,追着他满屋子疯跑。玩耍当中,小米又听见莫大头和李花香俩人兴奋不已意犹未尽的对话声:
李花香感叹说,到年底,小蛋都快三岁了,终于可以认识老家究竟门朝哪了。
莫大头感叹说,是啊,小蛋终于可以挣到老家的亲戚们的压岁钱了。
小米躺在床上,好生着急。小米想给小筐打电话,问一下广州那边到底啥情况,包括小蛋哭闹没有?工厂放假没有?车票买好没有?等等。每次把电话拿起来,小米迟疑片刻,又将它放下了。小米不敢一个劲儿催促小筐,她生怕引起小筐反感,然后带来一连串的不良反应,最终导致公婆临阵变卦。可是现在,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广州那边,仍然像一潭死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哪怕泛起一丝小小的涟漪,也会让老家的小米感动,让小米兴奋不已。想起儿子小蛋,小米如今可谓又恋又恨。聪明活波、调皮可爱的小家伙,像一包必不可少的调味剂,确实给小米如嚼白蜡的生活,平添了无限生机和色彩。同时,也把小米植入到被动甚至万劫不复的境地。就好像两个人打架,还没正式较量,小米就把自己的腿伸给了人家;就好像一场赌博,牌刚起好,小米就提前亮出自己的底牌;小米就好像一只被束缚住腿脚的羔羊,随时可能面临磨刀霍霍的危险……
一周之内,小米一共给小筐打了三个电话。小米循序渐进,头一次问的是小蛋哭闹没有,小筐回答没有;第二次问的是工厂放假没有,小筐回答没有;第三次问的是车票买好没有,小筐的回答,除了比前两次多了个“吧”字外,又说,你直接问我爸妈吧。
小米心里更没底。小米只能硬着头皮,把电话打给了李花香。电话刚接通,没等小米把话说完整,就被李花香给打断了。李花香草草地说,让你爸给你说吧。就把电话转递给了莫大头。
小米一连“喂”了数声,莫大头才在电话那端开了口。莫大头哼哼唧唧地说,回家?路费还没凑齐呢。要不,你先打过来点儿吧,算我暂借你的。
小米原本干瘪的胸脯,突然间鼓胀起来。强烈的窒息感,压得小米几乎喘不过气来,更别提继续说话了。但是,小米仍然强迫自己,勉强挤出两个字:“好吧。”
莫大头一行,是在腊月三十那天上午到的家。脚刚落地,莫大头大概是想证明他和李花香并没食言,想表明老两口的信誉度仍处于良好状态,很快把信息告知给小米。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因为过于激动,小米的手在剧烈颤抖,导致手机突然变得调皮起来,像鱼一样从掌中滑落。小米忙不迭地捡起来,连灰尘都没顾得上擦拭,便直接捂在耳朵上,此刻她很想知道,莫大头接下来的安排和打算。
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小蛋稚嫩而又亲切的叫喊声,妈妈,我想你了。
除了小蛋的聲音以外,小米还依稀听出,在小蛋说话之前,里面还有个声音,在以同样的口气说话。小米知道那是婆婆李花香的声音,她一定在一旁鹦鹉学舌般教小蛋说话。小米感觉自己像是得了疟疾一样,浑身一阵燥热,接着又一阵冰凉。
勉强听完儿子的唠叨,小米催促他说,把电话交给你爷爷,妈妈有话对他说。
小米不再征求莫大头的意见,而是直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们赶紧来吧!我这就让爸妈准备午饭。又说,已经是最后一天,没时间再等了。
莫大头吭吭哧哧地说,礼物还没买呢,上午怕是来不及了,我们下午再去吧。
小米彻底愤怒了,冲着话筒叫喊,你们是来商量我和小筐的婚事,不是平常的走亲戚串门儿,哪有下午登门的道理?
莫大头迟疑了一下,喃喃地说,那好吧。
通完电话,小米立即跟父母一起,开始着手准备丰盛的午宴了。小米的父亲,是个传统的庄稼人,实诚。小米的事,确实让他纠结,让他无地自容,让他在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面前,既抬不起头,又说不得嘴,颜面尽失。但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又不得不迎头面对和接受。小米的父亲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到啥时候,纸里包不住火,雪堆里埋不住死孩子,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所以,小米的父亲采取的是变被动为主动的办法,平时在跟熟人的闲谈和碎语中,自然而然的就把小米生孩子的事透露给对方。每次看别人用惊讶和异样的目光审视自己,小米的父亲外表上虽然坦然、平静,但是内心却如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这一切,对他来说只能选择默认和承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办法来补救呢?
尽管内心感到别扭,憋屈,窝囊,但是一听说小米的公婆要来,小米的父亲还是默默地推着三轮车去了集市。原本要过年了,家里的菜已经准备充足,然而这些菜都是些家常菜,如白菜萝卜鸡鸭鱼肉什么的,对一般的客人来说,已经很丰盛了。但是小米的公婆是头一次登门,而且是来“下礼”的,属于很隆重的一个仪式。按照本地规矩,陪同他们前来的,一定还有本门的叔伯兄弟,加起来应该不少于七八个人吧。饭菜质量不够档次的话,人家肯定会笑话的,会说这家人的闲话的。小米今后还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活,如何能挺起腰杆做人?
饭菜准备完毕,小米看看表,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可是小筐那边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在帮忙做饭过程中,小米一直支棱起耳朵,细心聆听着外面的动静,每有汽车喇叭发出一声轻响,小米就会情不自禁地跑出去看。小米站在大门口,脑袋宛若炮楼上的探照灯,顺着狭窄而又悠长的南北胡同,不停地扫来扫去。
应邀前来陪客的,除了小米的爷爷,还有几个同门的叔伯。叔伯们大概已经饥饿难耐,一个个像被关在铁笼里的猴子,不停地在院里蹿来跳去。作为主人,小米的父亲虽急,却一直强忍着没说出口。小米的爷爷倒是把持不住了,不住地催促小米,打个电话问问,看小筐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小米刚要拨号,手机铃声就响起来,是小筐打来的。小米缓缓松了口气。
小筐说,上午没找到车,我们下午再去吧。
小米差点儿跳起来,压低声音说,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陪客也找好了,怎么向人家交代?
小筐说,留着晚上吃吧。
小米声色俱厉地说,不行!你还让不让我们一家人活下去?
小筐说,找不到车,我有啥办法?
小米再往下说时,小筐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小米捂着脸,嘤嘤地哭。
无须小米解释,她父亲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父亲朝大家摆摆手,苦笑说,来来来,他们不吃,我们自己吃。说着,径直走到餐桌旁,拧开一瓶白酒,对着瓶口便是一阵狂饮。
莫大头正式出现在小米家门口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十分,接近于傍晚了。冬天,白天时间短,夜里时间长。五点多的时候,太阳已经架在村子西边的树杈上,哪怕稍稍晃动一下,就会倏地一声,掉地上便没了踪影。
随莫大头一起下车的,还有四五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将礼品从面包车上拎下来,踩着莫大头的脚跟,朝小米家方向走。没等进大门,就被小米的爷爷伸胳膊拦住了。小米的爷爷抖动着山羊胡子,问,你们从哪来的?走差门了吧。
莫大头讪笑着说,我是小筐的爹。
小筐?不认识这个人!小米的爷爷摇着头说。
莫大头踮着脚尖,冲院里喊,小米,小米,我們来了,你出来接一下呀!
小米一家人都在屋里闷坐着。听到喊声,小米刚晃动了下身子,就被她父亲的一声怒吼给镇住。她父亲指着门口说,敢走出这个门,我把你的腿打断!
看不见小米的影子,莫大头在门口搓着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米的叔叔走过去,一边给客人递烟,一边抱怨说,这么重要的事,你们不该到天黑才来呀。
随行的几个人只是接住烟,却都像哑巴一样,没开口说话。面包车司机朝莫大头努努嘴,轻声对小米的叔叔说,他是主家,有啥事跟他说吧。
接着又有人小声嘀咕,我说下午来商量事不妥吧,大头哥还非让来,瞧瞧,热脸撞了人家冷屁股不是?
莫大头嘴皮子本来挺灵活,现在一遇见难题,竟一句话也说不囫囵了。无奈之下,莫大头回身对司机说,你去跟那老头儿说说,先让咱们进门再说。
司机硬着头皮,手提两箱礼品走过去,刚放在门口,就被小米的爷爷一脚踢开了。有一箱火腿肠,禁不住小米的爷爷这一脚,撑开了口,骨碌碌散了一地。司机顾不得去拾,灰溜溜地跑开了。
小米的叔叔说,你们先回吧,等过罢年,他们的怒气消了,你们还可以再来。
大年初一晚上,小米接到小筐的电话,问初二让不让去她家走亲戚。
小米犹豫不定。究竟让不让小筐登门,哪由她一个人说了算。半天,小米才说,等我的电话吧。
小米将小筐要来走亲戚的事,先说给自己的母亲。她母亲一脸为难的样子,叹口气说,让他来吧。来时顺便带上小蛋,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外孙。
看小米心存疑虑,她母亲又安慰说,别担心,你爹那里,有我去说通。亲戚越走越近,时间长了,慢慢就适应了。
小筐如约而至。小筐骑着一辆电动车,前面脚踏板上放了一件“火腿肠”,后座上用绳子捆着一箱“王老吉”。看小米眼中闪烁着鄙夷的目光,小筐撒谎说,家里本来准备的礼物很多,但是没办法带,电动车装不下。言外之意,寒酸的原因不在他,是电动车的责任。
一进门,小米就把小筐拉到自己卧室,关上门悄悄问他,不是对你说了吗,咋没带上小蛋?我妈想见他。
小筐支支吾吾地说,我妈不让带,她担心你爸妈会扣住孩子不让回去。
小米又问,我要你说实话,头一次走亲戚,怎么只带两件礼物?
小筐争辩说,这两件还是我在小卖部赊的账,再多了,人家不让欠。
小米追问,前天你爸来时带的几件礼物呢?
小筐说,那几件也是他赊来的,回去后立马退还给了小卖部。
小米撇撇嘴,说,很快要下礼了,家里准备多少钱?
小筐说,三千。
小米差点儿失声喊叫出来,人家都是“万里挑一”,你家再穷,也不能只拿三千块钱敷衍人啊!
小米又打比方说,一头猪还能卖几千块呢,何况一个大活人。最起码也要勉强说得过去吧。
小筐挑起眉头说,你又不是不清楚家里的状况,不瞒你说,这三千块钱,还是向亲戚们暂借的。我爸说了,这笔账将来得由咱俩负责偿还。礼金越多,咱俩的包袱越大。
小米差点儿晕倒,愤愤不平地说,人家下礼,三“金”不说,现钱还得一万多。你家倒好,拿三千块钱,让我咋跟父母交代?别人问起来,就不怕戳你们的脊梁骨?
小筐开玩笑说,你咋老跟别人相比?人家是黄花大闺女,你咋是个带着孩子的小媳妇!
话音刚落,门哐当一下,就被人踹开了,小米的父亲,怒目圆睁出现在俩人面前。她父亲像山洪暴发一样,手指门口,愤怒地对小筐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临出门时,小筐又听见小米的父亲咬牙切齿说,原以为这样就算了,认倒霉了。现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米往火坑里跳!
此后,小米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小筐知道,小米一定是被她父亲给控制了。又多次差人去小米家通融、协调,未果。不久,小米的父亲主动托人给莫大头带话说,亲事是不可能了。至于小蛋,最好送过去交给小米抚养,他保证今后绝不会向莫大头索要任何费用;如果莫大头执意不肯,丑话说在前头,即便把官司打到联合国,他也决不会出一分钱的抚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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