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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的日子

时间:2024-05-04

巴图尔

太阳爬上地平线的时候,牧羊人买买提已经把羊群赶到草场上了。

吃过早饭,他听到拴在胡杨林里的毛驴干巴巴地叫了几嗓子,才想起来毛驴还没有牵到草场上。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了。在这方圆百里,除了一百多只哑巴一样的羊,就是这头还能叫几嗓子的毛驴陪他了,早上怎么还会忘记它呢!他边走边嘟囔着:哎,这个脑袋和卡巴克(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抬起右手狠狠地捶了自己脑袋几下。

把毛驴牵到草场上,他找了一片胡杨树的蔭凉,背靠着树干坐下来,看着野风翻动着胡杨树叶,像一双双女人的小脚在空中舞蹈着,不停地搅动着他心里那片静静的湖水。好久没有回家了,老婆孩子都咋样了呢?他盼着粮食早一点吃完,就可以回家拿粮食了,顺便看看孩子,再和老婆大战三百个回合。想着,他心里就有一股狂躁,裆里那东西也挺了起来,把裤子挺得老高。买买提低头看了一眼,用手扇了一巴掌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想老婆你爬起来干嘛,睡觉,别让我心烦。可是那东西就是不听话,反倒挺得更直了。

买买提不想让自己这么难受,把视线眺向远方。远方蔚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轻飘飘地游动着,他的心也随着白云飘走了。他想起了八岁的女儿茹仙古丽,三个儿女中他最喜欢这个小女儿了,聪明、乖巧、漂亮,就像小天使一样,他一看到小女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每次和妈妈来胡杨林送粮食蔬菜,茹仙古丽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会说话,见到他后,眨巴着,似乎在说:爸爸,该刮胡子了,再长就像一堆又老又硬的秋草了。买买提嘿嘿笑着说:像秋草就像秋草吧,反正在这里也没人看。

老婆总是抽空说说两个儿子上学的事,顺便捎带说说家里事。他低头听着,很少搭话。这个女人能干,家里的事不用他多操心。两个儿子虽然很调皮,但学习成绩还是可以的,虽说不上拔尖,但也是上中等。买买提对家里人都很满意,唯独对自己不满意,自己没文化不说还没有什么大本事,看着别人家里做买卖赚大钱,他心里也着急,可是他没有经营头脑,只能给别人放羊,一年挣几个有数的钱。说来他对生活也很满足,放了几年羊,新房子盖起来了,家里的生活也一年比一年好了。他想,再放几年羊攒点钱,留着儿子上大学用,他就在巴扎上做点小买卖,过几年安稳日子。

火辣辣的太阳猛烈地喷吐着烈焰,吹过来的风透过胡杨树的枝叶,像火舌一样舔舐他黑不溜秋的皮肤。买买提似乎闻到了一股皮肤烧焦的味道,他随着太阳的运转挪移着身子,挥动着手,把炎热驱赶出去,尽量扒拉着荫凉在身上。阳光如线针线,要把他的眼皮缝上。他刚想眯上眼睛睡会儿,就看到一只屎壳郎推着一个比自身大好几倍的粪球,奋力向前滚着。买买提觉得屎壳郎这东西太勤奋了,终其一生都和粪球打交道,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把滚粪球忙成了一生的追求。

买买提看着屎壳郎头朝下屁股朝天,用两只前肢撑地面,后面四肢很努力地向前滚动着大粪球,不知不觉笑出了声。他说,你这个小东西这么努力干嘛呀。他拿起一根小木棍,顶到粪球滚动的方向。屎壳郎努力了几次,可就是滚不动,急得上下左右地查看,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它不知道有人和它作对,几次努力还是没能滚动粪球,就开始急躁不安,爬到粪球顶部。此时,买买提用小木棍轻轻一拨,突然受力的粪球向前滚动,也把屎壳郎滚落下来,可它并没有放弃粪球的意愿,迅速爬到粪球前,继续向前滚去。

怎么和一只屎壳郎争粪球玩呢?!买买提觉得自己很无聊,他自言自语地说:买买提,你是个卡里瓦(傻子),和屎壳郎一起玩粪球。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屎壳郎,春天他就把羊群赶到胡杨林,到了秋末才能回到村子和家人团聚,羊群就是粪球,他一直在滚。他扳着指头算了算,还有好几个月才能滚到头。

寂寞的时光笼罩着整个胡杨林,瞌睡漫过买买提的眼皮,他合上了眼睛。

吃过午饭,困倦又爬上买买提的头,他不想睡在又闷又热的牧羊小屋里。牧羊小屋没有一扇窗户,当然也进不来一疙瘩风,睡在里面就是一大块馕坑肉。买买提可不想成为馕坑肉,那种感觉是不言而喻的,想起来就让他冷不丁打寒颤。他从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提溜着那件老羊皮的居瓦(一种没有吊面白板皮大衣),找了一片很大的荫凉,把居瓦往地上一铺,再把地上的土搂成一个小土包,用手拍了拍,算是枕头了。

几只蚂蚁在买买提的身上爬来爬去,他没有一点感觉,依然睡意很浓。不知哪只蚂蚁不耐烦了,张开小钳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买买提,他才用手挠了挠,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牧羊人的生活是很枯燥而又寂寞的,一旦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是回到家里也很难融入家庭之中。如果不是两个孩子需要人照顾,他就把老婆也带来放羊了。买买提有时候想,这辈子就这样了,下辈子说啥也不干放羊这活儿了。

居瓦是买买提一年四季丢不掉的东西,无论春夏秋冬,他都会把带在身边。天气凉的时候,披在身上防寒;天热了,是他随身携带的铺盖,往树荫下一铺就可以睡觉了;下雨了,就是他的雨衣。居瓦对于买买提来说是万能的,无论刮风下雨都能派上用场。虽然那件居瓦已经没有多少毛了,在胡杨林里也挂出不少窟窿眼,边边角角像被狗啃了一般,可是他就是舍不得扔。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坐在树荫下大针小线地缝缝,还自言自语地说:你跟了我十来年了,舍不得扔了你,你就好好地伺候着我吧,别老让我为你操心。

春天从村子里出来到胡杨林放羊时,羊老板斯拉木撂给他一件军大衣说:买买提大哥,把你那件又重又破的居瓦扔了吧,我给你买了一件又轻又保暖的军大衣。羊老板斯拉木给他的军大衣没有带,他想留给自己的儿子长大了穿。另外,他觉得军大衣好是好,就是没有老居瓦那么耐折腾。牧羊人整天在胡杨林里钻来钻去,军大衣出不了三五天就会刮出大窟窿小眼。

秋风飒爽,秋色渐浓,转眼之间胡杨林金黄一片。买买提披着那件破居瓦,站在一个大土坵上,迎着呼呼吹来的秋风,眼里是一片片秋色荡漾的景象。其实,他并不关心秋色有多美,再美的秋色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看不出秋天的胡杨有多美。一到秋天,胡杨林里就会来一些穿着怪模怪样的陌生人,扛着大包小包,架起照相机就啪嚓啪嚓地拍照。有时,这些人还要拍他。他就非常纳闷,一个脏不拉几的牧羊人有什么好拍的呢!

秋风再次猛烈起来,把破旧的居瓦也吹了起来,而且,在他的身后就像一面黑灰色的旗帜,随秋风肆意飘摆着。在买买提的心里,此时的居瓦更像是大将军的战袍,破旧的居瓦积淀岁月的痕迹,也积淀着他征战沙场的记忆。那时,买买提觉得自己就是千军万马前的统帅,眯着眼睛环视四周,那些往日司空见惯的秋草和金灿灿的胡杨,都像身披金甲的勇士,他们整装列队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一声号令,他们就可以冲锋陷阵了。

买买提将牧羊的鞭子高高地举起,用力向下一挥,啪的一声落下来,他的耳边便响起战鼓擂动声和阵阵的喊杀声。也许是秋风过于猛烈了,或许他挥舞牧羊鞭子时没有顾忌,破居瓦被抛向了空中,随着秋风越飘越远。买买提沉醉在梦境一般的画面里,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披的居瓦已经被秋风吹走了。

当买买提回过神来时,才发觉那件陪伴他多年居瓦不见了。他自言自语叹息地说:哎!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呀!

买买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黑又亮的胳膊,阵阵热风像无数小刀子划过,丝丝疼痛往心里钻,再仔细看了看,好像还在往外渗油。他想,这么热的天,要是跳到水里那该多好呀!羊群都躲藏在树荫下反刍着,这么热的天气,羊哪还有心情吃草。说真的,这么热的天,你想叫它们跑它们都不跑,还有什么担心的。反正也没什么事干,还不如找个海子(湖泊)洗个澡。他对打蔫的毛驴说:走,我们去洗个澡吧!

平日也是这样,买买提和驴和羊都像人一样说话,不管它们听没听得懂,已经习惯了。在这片胡杨林里,除了他是会说话的之外,剩下的就是这群羊和毛驴、狗,他不和他们说和谁说呢!其实,买买提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另外,在他的心里,动物有时比人可靠得多,最起码,它们不会欺骗他,不会把钱看得那么重要,就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钱就没他们所爱了,钱主导着他们去干事去思考。买买提想,是谁制造了钱这个坏东西呢?把人都变得不认识了。想到钱,买买提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老婆以离婚相要挟,哎!他才不愿意来胡杨林里的放羊。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整天像个大勺子(傻子)一样,赶着一群羊在胡杨林里转悠,他不和羊说话和谁说,难道让他和鬼说吗?

买买提又想到了老婆,他想:哎,这个女人哪儿都好就是太爱钱了,整天唠唠叨叨地说:你看看人家吐尔孙,住的是那么漂亮的房子,出门有小汽车,三天就宰只羊,整天家门前都是车水马龙的,就是过去的帕迪夏(皇帝)也不过如此。你怎么就做不到呢?人家吐尔孙也没有三头六臂,不也和你一样肩膀上面扛个脑袋吗,我们为什么就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呢?

毛驴打了个响鼻,蔫不拉几地跟在他的身后,穿过一片密集的胡杨林,买买提的脸已经成了大花脸,汗水留下的印迹像一道道小沟壑,把整个脸都画成了脸谱。这些年不知为什么,買买提悄悄地恨这个叫吐尔孙的。其实吐尔孙也不是别人,是买买提的一个街坊邻居,虽然相差年龄不大,可是人家现在富了有钱了,就成了很多人羡慕的对象。说起吐尔孙,他还是太了解了。吐尔孙这个人从小鬼点子就多,经常干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犯了事儿就往他身上推,挨打受罚的总是他,而吐尔孙又在琢磨下一个歪点子。长大了,吐尔孙南北疆跑了很多年,说真的,也没攒下多少钱,比他也强不了多少。可是这几年大不一样了,吐尔孙时来运转发了,一火车一火车的牛羊肉运到北京上海,不仅为他换来财富还为他挣来了荣誉。富了的吐尔孙大兴土木,把自己的房子盖得像富丽堂皇的皇宫一样,他家整天迎来送往高朋满座。县里和镇上还把他作为典型人物向外推,吐尔孙就成了红得发紫的人。

为什么恨吐尔孙呢?买买提并不仇富,他喜欢这种平平静静的生活,像吐尔孙那样,每天和那么多的人打交道,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有时,他觉得吐尔孙这小子很了不起,能把自己的事业做得那么大,没有点儿过人之处是不行的。可他很讨厌别人拿他和吐尔孙比,有什么好比的呢?各过各的日子,他富也是一日三餐,自己穷也没一天到晚饿肚子。

人常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他最讨厌老婆总拿他和吐尔孙比,好像吐尔孙是这天底下好男人唯一的标准。他对吐尔孙没有一点仇富的意思,是因为他们成了别人对比的对象,而自己是那个被人嘲弄的人,这当然是他不能接受的。

海子就在眼前了。买买提衣服都没脱,一头钻进水里。温热的水很舒服,他噼里啪啦游了一会儿才到岸上,把衣服脱了下来,拧了拧挂在树枝上,算是洗过了。他再次跳到水里,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而且力量很大。买买提赶紧爬到岸上,拔出挂在衣服上的皮夹克(刀子),砍了一根铁锨把子一样粗的红柳,把小头削得尖尖的,做了一个鱼叉。又悄悄回到海子里,站在水里,盯着眼前一米多宽的水面,高高举起鱼叉,突然向水里猛扎下去,当他举起鱼叉时,一条足有四五公斤的大鱼,在鱼叉上挣扎着。他尽力直立鱼叉,以免大鱼跑掉,不然今晚的烤鱼就没得吃了。

夜色降临,买买提坐在一堆篝火前,烤鱼的香味儿在鼻尖上绕来绕去。大黑狗早馋得受不了了,蹲坐在他的身边,舌头伸出好长,还不时往下滴口水。买买提把烤好的鱼头掰下来扔给大黑,说:你这个馋鬼,先吃个鱼头吧,等我吃饱了,剩下的都是你的。

买买提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想,吐尔孙现在在干什么呢?他有那么多的钱,是否能吃到这么鲜美的野生烤鱼呢?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变得渺小了,他也有了爱对比的毛病!

买买提点燃莫合烟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喷出,在无风的空气中慢慢地挥散,可他心里的愁云却越绕越浓了。他抬起头望一眼刺眼的阳光,一种眩晕的感觉飘来,让他赶紧把视线挪开,落在那些缺血的胡杨身上。面对干旱,胡杨的状况也不乐观,叶子不仅变得蜡黄,而且叶面也变得小了。看样子,胡杨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死亡好像在一步步逼近它们。它们只能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慢慢地走向死亡。

买买提不知道今年为什么这么缺水,他想,一定是和田河上游开垦的土地太多了。买买提猜对了,和田河上中游又开垦了几十万亩地,水都被截去灌溉了,哪还有下流的水呢!他自言自语地叹息地说:嗨,这些人呀,只管眼前的利益,从来不管生态问题。一片片胡杨林死去,都变成了一片片荒漠,这样下去,人就成了毁灭自己的凶手。

没过几天工夫,羊群喝水也成了问题,那个胡杨林里最大的海子(湖泊)也彻底干枯了。羊群没草吃又没水喝,再待下去已经没意义了,他不想看到羊一只只渴死饿死,就算羊的主人不说什么,那也是让人非常心疼的事情。买买提咬咬牙一跺脚,他不得不放弃这片他放了十几年的牧场,他要寻找一个水草丰盛的牧场。

在这片胡杨里放了十几年牧,现在说走就走了,买买提心里还是有一点留恋。他站在牧羊小屋前东瞅瞅西望望。最后一扭身钻进去,开始收拾屋里的东西,锅碗瓢盆,铺的盖的都收拾好了。可是他却茫然起来了,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更不知道哪里才有他希望的牧场。这时,小毛驴在屋外昂昂地叫着,他弯下腰提起土炕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出屋外,往小毛驴背上一绑,就带着羊群出发了。盲目地走了一段路,羊群边吃边走,其实也没走出多远。买买提忽然拍了一下脑门,他想,为什么不顺着和田河向上走呢?虽然和田河已经没有水了,可是低洼的地方一定有水,最起码不用担心羊群的问题,另外,和田河两岸还有比较丰盛的草,迁徙的路上羊群不至于挨饿。

买买提相信,一定有个水草丰茂的牧场在等着他。羊群顺着和田河慢慢地行进着,他也不急于赶着羊群往前走,反正他心里也没有一个目的地,再说,羊群走到哪里都是吃饱肚子。白天,他跟着羊群慢慢地前行,看到牧草长势好的地方,估计羊群要吃上一会才能往前走,他就找个阴凉处睡上一会儿。晚上,他不敢睡踏实了,不停地在羊群周围转圈,怕万一走丢几只羊,那可就麻烦了。

走了多少日子,买买提没有算过。他的心里有一个完美的牧场,具体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可他坚信那个牧场是存在的。也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距离他和羊群已经不远了,有时他甚至觉得那个牧场,就在头顶的蓝天上。牧草渐渐丰盛起来,和田河里的水也多了起来。本来他想就此停下来,搭一个帐篷就可以了。可是,买买提觉得,这里的牧草还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丰茂,确切地说,不是他心里理想的牧场。

很多日子没睡一个好觉了,他刚停下来,眼皮就像窗帘一样,拉上就不想再打开。买买提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努力了几次之后,没有阻挡住瞌睡的来袭,靠在一棵胡杨树上,呼呼地扯起了呼噜。小毛驴突然在他的耳边昂昂叫时,把他吓了一跳,他唬愣地睁开眼睛,看到羊群快吃饱了,有的已经卧在地上反刍。他站起来,张开大大的嘴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一个很舒展的懒腰,才赶着羊群继续往前走。

当夕阳西下,羊群拐向一个小山坳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水草丰盛的牧场。青青的草场,如同铺开巨大的绿毡,各色的小花儿争芳斗艳,潺潺的小溪,像一条条银色的飘带,在草场上弯来绕去。买买提看傻了,这不是他心里那个牧场吗!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可是,一切都真真实实地摆在他的眼前。

忽然,买买提的眼前出现一座漂亮的牧羊小屋,屋前有一个略微发胖的女人,在干着家务活儿。他越看越觉得熟悉,那不是自己的老婆嘛!再往远处望去,两个小孩子在那里玩耍着,他心里在想,这两个小子不好好上学,跑到这里来玩。买买提很生气地喊了一嗓子,再看两个儿子不见了,回头再看,牧羊小屋和老婆也都不见了。

买买提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哎,是幻觉。要是真的有多好,一家人待在一起,就是不说一句话,那也是最美好时光。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细细的秋雨过后,胡杨林就被染成了金色,一片片树叶就像挂在树上的金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眼望去,就像置身于一片金色海洋之中。那时,看金色胡杨的人就多了起来。胡杨林里时常开进来三三两两的越野车,从车上跳下来一群人,举着照相机一顿狂拍,之后,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就住下了,还有人跑过来要买他的羊。可是他不卖,他说,这是羊老板斯拉木的羊,他不能随便卖,卖了,他咋样向羊老板斯拉木交代。别人说多给钱,他也把头摇得像风车一样,那些人就摇着头走了。买买提觉得这些城里人太没见过世面了,胡杨有什么好看的呢,到了秋天,胡杨叶子不黄还会变绿吗?

在买买提的心里,胡杨林春绿秋黄,这都是季节变换正常现象。一个季节结束了,下一个季节才能到来。说心里话,买买提根本不关心这些美丽的景致,他只关心他和羊群回村的日期。这些天,买买提心里很不痛快,原本想,这几天羊老板斯拉木就回来,来了,他就可以把羊群赶回村子了。前几天,羊老板斯拉木开着皮卡车来了,脸上荡着非常快意的微笑,嘴上翘着小牛角一样的胡子,也好像比往日翘得更高了。羊老板斯拉木一跳下车,捋一下高高翘起的牛角小胡子说:买买提大哥,今年秋天把羊群晚赶回去几天。

买买提感觉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凉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往年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家了,那感觉多好呀。虽然老婆不漂亮还有些胖,但并不影响他的审美。他喜欢老婆扭着厚厚的身躯,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这个女人在买买提的心里,就是一块肥而不腻的羊肉,咬一口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买买提在胡杨林里一待就是十来个月,说不烦不想家,那是假话鬼话。想老婆想孩子都不说了,一天到晚见不到一个人,白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到了晚上翻来覆去都是黑漆漆的夜。买买提早就盼着秋风吹奏的时节了,可是羊老板斯拉木一句話,就把他满心的欢喜浇了个透心凉。

买买提偷偷地瞥了一眼羊老板斯拉木,又低下头小声地问:为什么?

过几天有几个旅游公司,要带客人到这里来看胡杨。羊老板斯拉木收回远望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说:还有一家影视公司要拍个金胡杨的片子。

买买提手里的牧羊鞭子,在地上胡乱画着,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羊老板斯拉木笑着说:买买提大哥,和我们关系大得很,旅游公司的人说了,客人们就想看胡杨林放牧的样子,影视公司还要拍摄放牧生活的镜头。买买提大哥,你和羊都要上电视了,那样的话,你就成了大名人了,说不准以后你就变成了影视明星了,到了那时候,你可不要忘了我哟。

我才不想当什么明星,再说我也没有那个命。买买提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想把你的羊放好了,不死,不被狼吃了,到了年底把工钱拿回家,明年孩子们的学费就不愁了。

羊老板斯拉木望着买买提哈哈大笑地说:买买提大哥,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在胡杨林里多待一天,我就多给你一天工资,一天一百元,你看行吗?

买买提猛地抬起头,望着羊老板斯拉木说:真的吗?

那还有假,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羊老板斯拉木说:不过你要给我卖羊杀羊,他们不会做烤羊肉和清炖羊肉,你要帮他们做,你还可以收他们一点加工费。

买买提说:在胡杨林里也可以卖羊吗?

羊老板斯拉木说:当然可以,羊赶回去不也得卖嘛,在哪儿卖不是卖?

买买提喃喃地说:前几天,来了一些人要买羊,说价格不是问题,可是我没有卖。

羊老板斯拉木问:为什么不卖?

买买提看着羊老板斯拉木说:羊少了,我怎么向你交代?

羊卖了,钱装到口袋里不就行了嘛!羊老板斯拉木拍了拍买买提的肩膀说:我的买买提大哥呀,羊总是要卖的,不然我们都自己吃了吗?养羊就是为了赚钱,羊卖了就是钱。

买买提叹息了一声说:哎,我哪儿想那么多,我就想把你的羊放好了。

羊老板斯拉木开着皮卡车走后,买买提听着身旁秋风哗啦哗啦地翻动胡杨叶子的声响,好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寻找着什么。买买提忽然觉得,秋风就是羊老板斯拉木那双会搂钱的手,在这片胡杨林里搂得腰包沉鼓鼓囊囊的。买买提望着远方蔚蓝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白活了,怎么不知道羊卖了就是钱呢!他的眼前出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比以前大巴依(地主、财主)住的宅院还要大还要好。他坚定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那就是我未来的家。

买买提站在秋风之中,轻轻地颔着首,好像是悟出了什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决定,明年不再给羊老板斯拉木放羊了,他要给自己放羊。

责任编辑|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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