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尹武平
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一颗桃核落在了我家院子西南角的蒿草中,长出了一颗小桃树,一出世便被雨露滋润着,随风摇曳,任性地疯长。
这棵桃树主干长到三尺高的地方便分杈了,一枝斜着伸向东北方向,两枝平行着向西南方向发展。三条枝干生出许多枝条,青绿绿的叶子在枝条上闪着油光,形成了一个偌大不规则的树冠。
老人们常说,桃三年杏四年核桃树长五年就结果了。可我家这颗桃树长了好多年,树身都碗口粗了还不开花挂果。要知道,不开花结果的桃树像不下蛋的母鸡,是不招人喜欢的。我经常攀到树上折下许多枝叶去喂羊,谁知折完后竟发出更多的枝条来,越发显得枝密叶茂了。
夏日里,这棵桃树下的一片阴凉,成为我和小伙伴嬉戏玩耍的好地方。我们或骑在树杈上,或躺在那两根平行的树干上,或坐在树下看蚂蚁搬家,看螳螂上树,看屎壳郎滚牛粪蛋儿,尽情地玩耍着。尽情玩耍的孩子会忘掉一切,包括饥肠辘辘的肚子。直到现在,若有人问我童年对什么事印象最深,我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肚子饿!这都归结于我们家穷。穷归穷,可父母亲灌进我耳朵里的那几句口头禅却始终是硬气的,什么“人穷志不短”呀,什么“再穷的日子都会有个头”呀……虽然儿时听着这些话似懂非懂,但我却在肚子饿得非常难受时,宁可在自家院子里哭着闹着甚至躺在地上打滚,也绝不会去邻居家讨要半个馍吃。
有一天晌午,我躺在桃树下,透过枝叶缝隙,看着蓝天上的云彩像雪白的棉絮一团一团从头顶飘过。突然发现,浓密的桃叶竟簇拥着几只鸽子蛋大小的桃子,饥饿与嘴馋催促着我翻身而起,爬到树上摘下那几颗半生的桃子吃了起来,完了还咬开桃核取出桃仁,塞到两只耳朵里。听大一点的伙伴说,桃仁放在耳道里还会孵出小鸡呢。虽然没有尝出桃味,也没孵出小鸡,却使我看到了那棵桃树的希望。
当又一个春天到来时,我家桃树上那些枝条挤满了的花蕾竞相开放着。粉红色的桃花,远远望去,像一团粉红色的云。近前细看,那桃花神态迥异,各不相同,引来成群的蜜蜂争先恐后地前来采蜜,十几只蝴蝶也在桃花里飞来飞去。这一树桃花给寂寥的院子平添了一道美丽的风景,带来了一丝希望。妈妈说:“这一树桃成熟好了,能卖十多块钱呢!”
一场春雨使桃花极不情愿地慢慢飘落到地上,与泥土掺和在一起,散发着自己独有的清香。满树的乳桃在春风的轻拂下,在夏雨的滋润中,还有空气、阳光,甚至月光也时常光顾其身,小桃子个个悄无声息地一天天鼓圆着自己的身子。全家人经常眼巴巴地瞅着这一树桃子,把唯一能给家里换几块钱的希望寄托在了它的身上。
那天,天刚麻麻亮,父母亲就匆忙地起身下地,提着老笼去摘桃子。待我从炕上爬起来时,母亲已经提着大半笼鲜桃回来了,接着拿出十几个桃子,分成两份,让我们姊妹分送给邻居家尝个新鲜。这是乡俗,更是我们家的规矩。
吃罢早饭,妈妈拎着一笼桃到几里路外的镇上去赶集,我跟在妈妈的后面。在镇上的街道边,妈妈放置好桃笼,揭去盖在桃子上厚厚的一层绿油油的桃树叶子,一颗颗青里泛白的鲜桃便呈现在人们面前,个个身披一层薄薄的绒毛!说实话,我家的桃子长得并不好看,不像别人家的桃子,外表白里透红。但只要吃上一口,就会感觉到味道醇正,渗甜渗甜的呢!街上赶集的人群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都瞄一眼桃子,便一走而过。妈妈开始着急起来,壮着胆子羞怯地喊了一声:“利胡甜桃!先尝后买!”话音未落,脸蛋先红晕起来。终于有一位中年男人来到摊位前问,“桃甜不?”“甜得很!”妈妈生怕买主走了,补充说:“先尝后买,不甜不要钱!”那中年男子便弯腰拿起一个桃,蹭蹭地在自己裤腿上擦了两把,放到嘴里咔嚓咬了一口,吧唧吧唧地嚼了几下,随后却抬脚走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的双眼瞪得圆圆的……
我们娘俩在摊位前,看着街道上人头攒动,企盼着下一位顾客的出现,但总是碰到问价格的多,摸个桃子尝鲜的多,实实在在买的顾客并不多。忽然,街道斜对面传来叫卖声——热油糕!又香又甜的热油糕!镇上食堂一位师傅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帽子,在支起的油锅前边捏着油糕高声叫卖着。伴随着他的喊声,一股浓浓的油糕香味随风钻进我的鼻腔里。我不由自主地把不断涌出的口水咽到肚子里,但我不会给妈妈提要吃油糕的要求,妈妈卖桃赚钱太不容易了!倒是妈妈看出了我的馋相,抚摸着我的头说:“等妈把桃卖完了,给你买油糕吃。”我企盼着那个甜蜜的时刻。
农村集市上交易的商品很少,赶集的人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集市就散去了,可我们的桃子还没有卖完。这时妈妈毅然地挎起老笼,顶着烈日带着我走街串巷去叫卖。记不清串了几个村,说不上走了几里路,那一筐桃总算是卖完了。回家的路上,妈妈一直跟我唠叨着,盘算着卖桃得到的七块八毛钱怎么花:要先给我留一块五毛钱的学费呀,要给姐姐买双鞋面布呀,要买一斤盐呀……
那一天,也就是那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内心深处埋下了要发奋读書摆脱贫穷的种子。两个多月后,我开始走在上学的路上……
知了情
盛夏,夜幕悄悄降临了,乡村渐渐笼罩在夜色之中。鸡已上架,鸭已进窝,鸟儿也归林了。连大花猫也趁着夜色在墙角弓着腰,瞪着一双圆油油的眼睛,死死盯着老鼠经常出没的洞口,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只有村头偶尔传来“汪汪”的几声狗叫和门前小河里“咕呱咕呱”的蛙鸣声,劳作了一整天的大人们都已经歇息了。这时候,我却怀着童年的好奇心,趁着夜色,跑到院墙外的树杆上摸知了去了。
听大人们说,知了蛹在靠近大树的地皮下要生长好多年呢。它靠吸食树根液汁过日子,光在地皮下就要退四次皮,钻出地面后还要退一次皮,才变成能飞会叫的知了。
我对知了退壳有一种特别的好奇心。因为时常听到妈妈给我说:人活一辈子,不脱几层皮,难得过上好日子。人脱几层皮与知了退壳是一回事吗?疼不疼呀?它的壳好好的,为什么要退掉呢?带着这些好奇,我要摸个知了蛹,看看它是如何蜕变成知了的。那时候没有照明的任何器物,更不要说手电筒了。大人们总告诫:小心摸着蛇和蝎子!听了叮咛难免有点胆怯,但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出了家门,借着朦胧的月光,我首先看见大槐树旁边,刚刚从地皮下钻出来的一只知了蛹,它浑身土黄色。那通体硬壳酷似披挂了一身铠甲,肥硕的身躯很像是一位孕妇。前边的两只小爪子像两把锋利的耙子,又像是两把伐木的大锯,爬行起来颤颤悠悠的,但却一步一个脚印威风凛凛地朝着自己感知的方向、预定的目标前行着。
我转过身来,又看见在那棵梧桐树光滑的躯杆上,一只知了蛹正在坚忍执着、义无反顾、艰难地向上攀登着。它似乎觉得距离地面越高,就会越安全一样。但我还是有点担心它两只前爪是否抓得很牢,可不要掉下来呦!掉下来会摔死的。
我仰起头,在淡淡的月光下,还看见老榆树高高的树杈旁,有一只知了壳。在它的旁边,一只知了倒挂在树干上,湿润润的身子,在月光的照耀下还发出微弱的亮光呢。柔软而透明的翅膀已经完全舒展开来,我似乎还看见了它那露珠般的一双眼睛。
我没看见知了退壳的详细过程,很不甘心,便带着捉到的三只知了蛹,回到自家院里。找来搪瓷脸盆,把知了蛹放在里面。然后,趴在凉席上,静静地看着它们。三只小家伙在脸盆里不断地爬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只是盆底太光滑,只见爪子动,不见身子行。不一会儿,它们就停止爬动,静静地呆在那里。随着一阵抽搐,它们后背上绽开了一道裂纹,裂纹越张越大,渐渐地露出粉红色的躯体。这个躯体不断地挣扎着,我能感觉到它们的痛苦!这痛苦又显得非常漫长,以至于我的上眼皮与下眼皮不停地打起架来。
待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才发现早上的太阳已照到院内墙头上了。我一骨碌爬起来,看见脸盆里只有三只知了壳。我的知了呢?我着急地哭了。难道是被大花猫吃了?我拿着棍子要去打大花猫。这时,妈妈拦住我说:你的知了翅膀硬了,飞到院外树上去了,等到中午天气热了,它们会出来的。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院墙周围的树上,开始传来知了的鸣叫声。我穿件小裤头,赤着上身,光着脚丫子,顺着知了的叫声,伸长脖子去寻找我曾经捉住的那几只知了。
知了,真是个小精灵呦!我家院子周围有许多树,我看见知了偏偏喜欢扎堆爬在榆树上,因为榆树汁有点甜味啊!我想起来了,二三月闹饥荒那阵,家里没一粒粮食吃了,妈妈领着我去田野里挖野菜回来煮着吃,榆树上长出了榆钱儿,便捋下来煮着吃,就连后来长出的榆树叶也吃个精光。后来老父亲干脆把那几棵榆树皮也扒下来,在门前的石头窝里捣成碎末煮上半锅用来当饭吃。黏糊糊的,喝起来挺光滑的,还有点甜味呢!怪不得知了都喜欢爬在榆树上。桃树个子长得矮,它爬在上面可能觉得不安全;槐树的汁是苦的,它肯定嫌味道苦;椿树身上有一股特殊的臭味,它才不愿意闻臭味哪!这知了真聪明啊!
知了好像听见了我的赞扬声似的,开始争先恐后地鸣叫起来。最先鸣叫的那只,只见它两只翅膀微微张开,爬在那一动不动,只顾高一声低一声地诉说着自己生来是多么不容易,在地下生长那么多年是多么寂寥,退壳的过程是多么艰难和痛苦,它要把这满腹的积愤从胸腔中吼出来,随风飘扬。它上面的那一只,显得很兴奋,似乎完全忘记了前世的寂寞。它不愿意回忆退壳时的痛苦,更不愿意因回忆往事而占据眼下的大好时光。它憋足了劲,使出了浑身的力量,边鸣叫边快速地向树杆的最高处爬去。它认定了爬得越高,会看得越远,叫声越響。它知道,蛰伏阴间十年光景是多么的不容易,来到阳间,一定要倍加珍惜这区区几十天的生命光景,活一天就要活出精彩,唱一声就要唱的悠扬。它旁边的那一只更有趣,边鸣叫边后退着,我企盼着它后退到我能够着的地方时,一把抓住它呢!不料它退了一阵后,又欢叫着向树杆上方爬去了。我很失望,但是失望并没有阻断我的联想,这只知了一定知道自己一生的路不会平坦,前边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它甚至知道无奈的后退是为了更好的前进这个道理。它甚或在体验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愿景,不然它怎么会在退却时还高歌永放呢?喔,还有一只,刚才怎么没看见呢?它静悄悄地爬在枝头,嘴巴扎进树皮里,心无旁骛地吸吮着树汁。它尾部有一根长长的尾巴,据说这是母知了,天生不会鸣叫,只知道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一生只为知了传宗接代。
太阳正当午,我伫立在炽热的阳光下,仰起头,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看着知了有趣的表演,听着知了悦耳的鸣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我满脸通红,汗水顺着额头一串一串流下来,钻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不停地用手抹去脸上的汗水,脸上的灰尘和汗水搅在一起,真变成了唱戏的大花脸。小脚丫子站在滚热的地皮上,还真烙的有点痛,只好一会把左脚掌放在右脚背上,一会又把右脚掌放在左脚背上,这会口渴肚子饿的感觉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完全被这群小精灵的大合唱陶醉了。
那是我学龄前的最后一个盛夏。我感谢盛夏里那些知了给我的启蒙。
不过,从那以后,我真的再没有听见过知了悦耳的欢叫声。也许是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淹没了它悦耳的叫声,也许是军营里嘹亮的番号声掩盖了它悦耳的叫声,也许是古城里林立的高楼阻隔了它悦耳的叫声,也许……
又快到盛夏了,我多么想见到那时满足过我童年好奇心的知了,能听到给我带来无限童趣、悦耳的知了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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