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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 土

时间:2024-05-04

徐东

天还没有亮,卓玛就起床了。

卓玛背着一只银色的水壶,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来到了河边。河水结了冰,她拣起一块大点儿的鹅卵石用力地砸向冰面。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后来被砸出了一个窟窿。卓玛一瓢瓢地向壶里灌水,清清的河水落进银壶里,发出脆亮的声响。水壶被灌满了,她用力拧上盖子,一扭腰,把水背到了肩上,一步一步地朝家中走去。

许多年前,放牛的达杰喜欢上了放羊的卓玛,可卓玛的家里人不同意他们相好。两个相爱的人赶着牛羊离开了家,过起了流浪的生活。

面北的一个地方,他们看到有两间用土和石头垒起来的房子,房子没有主人,就像是神仙给他们建成的,他们便在那儿住了下来。

房子看上去是金黄色的,柳木门上画着一轮淡黄的下弦月。屋子里的一角有一个用土坯切成的床,上面铺着牦牛皮,睡在上面感觉暖暖的,滑滑的。被子是用白色的羊皮缝成的,盖着既舒服又暖和。屋子里还有一张石头桌子,有一窝用石头支起的灶。灶火把房间都燻黑了。房屋里面住人,也住羊,里面有着厚厚的一层羊粪,羊粪被羊的蹄子踩得结结实实。

房子外面也有一个用石头支起来的灶,好天气时,可以在外面做饭。

那儿海拔比较高,没法儿生长庄稼,就连高一些的植物也很少。光滑的圆石头,还有那些带棱角的灰石头被埋在泥土里,也有一些浮在稀疏的短草中,让人误以为是一块块的宝贝。

如同西藏很多地方一样,那儿的天空也是湛蓝的。不过,那儿的天要比别处的还要蓝,那儿的云比别处的还要白。远处高大连绵的山不是青的,是棕褐色的。地上的草不是绿的,一年四季都是枯黄的,似乎从没有变绿过。牛和羊吃着那样的草慢慢长大。

每过几个月,达杰一家三口便会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县城卖掉一头牦牛,买回来青稞和砖茶,那样就够他们吃上一阵子了。

达杰在那片空空荡荡的原野上放牛,话儿越来越少了。有许许多多的话儿,他都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了。说给自己听,他以为卓玛也听到了。他爱着卓玛,有时候便觉得两个人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了,有一个孩子叫吉桑。

卓玛对达杰的感情,被儿子吉桑占去了一些。不过卓玛对达杰的那种爱沉在心里,总使她想要唱歌。她看到达杰赶着牛出门,或者回来的时都想要唱。唱什么呢,她想唱什么就唱了,有时候是一句,有时候是两句。唱完她就呵呵大笑,像是怕别人嘲笑她多情,要用笑声来掩饰一样。

卓玛背着水壶回到家里,额头上浸出了一些汗水。她把水壶放下,用火柴点燃干草,让干草把牛粪饼烧旺,然后又随手抓起一把圆滚滚的羊粪,填进火里。不一会儿,空气中便有一股香香的羊膻味儿弥漫开来。

那种味儿加上青稞的香味儿,被她家院子里的那十多头牦牛,还有从房子里跑到院子里的羊闻到了,它们感觉到新鲜的一天又开始了。那股子好闻的香味儿被风吹进屋子里时,达杰和吉桑闻到了,也就准备起床了。

卓玛不停地搅拌着锅里的青稞,青稞粒儿在铁锅里不断地发出“啪啪”的开花声,散发出一股儿好闻的焦香味儿。

炒好的青稞被倒进一块滩开的布上,卓玛抓了几粒放进嘴里嚼着,脸上流露出幸福欢悦的神情。

有几只贪吃的羊跑过来了,卓玛顾不上了,于是回头朝屋子里喊:“达杰啦,吉桑啦,快起床啦!”

达杰穿衣从屋子里走出来,赶走了羊,然后把炒好的青稞拎到一个小小的石磨旁,负责把炒好的青稞磨成面。

不一会儿,十二岁的吉桑也从房子里走出来了,不过,他的眼睛看不见,只能用鼻子闻着卓玛炒青稞,闻着达杰磨面。

达杰用一只手转动着磨盘,转得很快,磨边儿上涌出了金黄的青稞炒面。青稞面被磨成粉,空气中的香味就更浓了。那香味让达杰抽动着鼻子,感到唾液涌进了嘴巴里。

吉桑在八岁那一年,下了一场大雪。阳光映射下的雪光刺进了他的眼里,他就再也看不见西了。照说得了雪盲证用布挡住过几天就能好,可吉桑的眼睛再也没能睁开。达杰和卓玛曾经赶着牛,赶着羊走了很远的路,在县城里卖掉了一些牛和羊来给吉桑看病,但没见成效。

卓玛把酥油茶也煮好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她站起身来,对着儿子吉桑说:“吉桑啊,阿妈我是多么想让你看见啊,如果你看见了,不要说还没看见……”

“好啊,阿妈!”吉桑的声音就像雪花一样干净。

卓玛又说:“夜晚悄悄地走了,太阳升起来了,你看,太阳多亮啊,你伸一伸手,太阳的光能落到你的手上呢!”

吉桑伸出自己黑黑的手掌,嘴角上挂着一抹微笑,就像真的感到阳光落在了手中一般。

“想一下就能看见啊,天空是蓝色的,可能比你想的还要蓝一些,天上的云是白白的,那些白白的云啊,比你想象的还要白一些。地面是金黄金黄的,就像青稞炒面一样金黄金黄的,地面上有黑黑的牛,有四条腿,白白的羊,也有四条腿,你来说一说,牛是什么颜色的,羊是什么颜色的?”

“牛黑黑的,羊白白的,阿妈!”吉桑用嫩生生的嗓子说。

“黑黑的牛长着弯弯的角,白白的羊长着软软的耳朵。你来学一学,牛是什么叫的,羊是怎么叫的?”

“哞哞,在是牛的叫声,咩咩,是羊的叫声,阿妈!”

吉桑学着牛和羊的叫声,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可是人的嘴巴张开了,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情不错。

卓玛看着吉桑也高兴起来,她说:“吉桑真好啊,学得这么像,就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是啊,阿妈!”

“你要是晚上做了什么梦?醒来了就告诉我啊!”

“好啊,阿妈!”

吉桑失明已经有四年了,每一次做梦都会告诉卓玛。

吉桑梦见太阳和月亮的翅膀,只有他看得见。太阳和月亮飞啊飞啊,飞过了很多的地方;吉桑梦见石头从原野滚向了高高的山,又悄悄地从高山上滚下来,变成了一座座的房子;吉桑梦见草地上的牛羊在相互交谈,地面上的草儿听到牛羊的话,结果却开出了花儿。因为那些梦,吉桑的生命里便不会是一片模糊,一团灰暗。可是吉桑的梦越来越少了。

卓玛有很久没有听见吉桑说自己的梦了。

卓玛对正在吃糌粑的达杰说:“我想起来啊就发愁,咱们吉桑连梦也没有了,这可怎么办呢?你也说一说话啊……”

达杰用粗粗的手指沾着酥油茶在碗里搅拌着糌粑,他一边吃着,一边说:“我相信,吉桑是能看见的。”

“可是吉桑连梦都没有了,他怎么还能看见呢?有一天他也许会忘记牛的模样,羊的模样,还有你和我的模样。”

“能听见就能看见。”达杰坚定地说,“因为眼睛除了长在脸上,还长在心里,心里可是什么都有啊!”

“心里没有眼睛怎么能看见呢?达杰啊,我闭上眼睛时试过了,虽说闭上眼睛心里还有光,可是时间久了那光就熄灭了。”

“我闭上眼睛也试过了,结果我看到的东西更多了。”

达杰和卓玛生活的那个地方,虽然山很高,地很广,可是草太短小,牛经常吃不饱,因此达杰只好去远一些的地方放牛。

有时候达杰带着那顶用牦牛的毛织成的帐篷,和一些食物走得远一些,一连几天不回家。一连几天不回家的达杰,独自放牧着那群牦牛,会望着云想念卓玛。望着山想念卓玛,望着牛想念卓玛,倒是儿子吉桑,他倒不怎么想。因为达杰觉得儿子吉桑和他的妻子卓玛就是一个人。因为对卓玛想得太多,达杰已经不想对卓玛说过多的话。不过,每一次回到家里见到卓玛时,他会走过去抱一抱卓玛。

长着长长的,红红的,黑黑的脸的达杰,身上穿的是一件厚重的羊皮袄,毛在里面,皮在外面。羊皮袄对叠在一起,用一条蓝灰色的带子扎着。牛皮绳在手中,有时也被掖在腰带上。他头发乱乱的,上面扎着一束红色的丝绳。脚上穿的是一双用牛皮做成的靴子,因为走过很多路,踢过很多石头,牛皮靴裂了几道口子。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看过很亮的阳光和很白的雪,因此变得迷蒙蒙的。不过他的心里是亮的,他看到儿子吉桑所看不见的一切,便以为自己看见了儿子也是能看见。他愿意这么相信,并且认为只要自己相信,这就是真的。

卓玛的脸是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她所看到的一切就是它们本来应该有的样子。她的心里有着牛和羊,有着达杰和吉桑,有着糌粑和酥油茶,她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她很简单,想唱歌的时候就唱给蓝蓝的天空和金黄的大地听,唱给牛羊,唱给达杰和吉桑听。她的歌声如同从雪山上流下来的水,像似天空中悠游的云。

每一次,从达杰走出去放牛的那一刻开始,卓玛便盼望着达杰回家。在时间的无始无终里,在空间的无边无际里,在那片寂静的高原上,日子一天一天的就那样过来。

这一次,他们一家三口,赶着牛羊出去了。

在路上,坐在牛背上的吉桑说:“阿妈啦,我想听你唱支歌!”

“想听一支什么样的歌儿呢?我的吉桑!”卓玛看到四周的风景,又因为达杰在身边,心情非常不错。

“黑黑的牛啊,有四条腿,白白的羊啊,也有四条腿,为什么高高的人啊,只有两条腿……”吉桑边唱边说,逗得卓玛笑了起来。

达杰的脸上也漾起了甜甜的笑纹。

卓玛自己编了很多歌,关于石头的,关于山的,关于草地的,关于青稞的,关于天空和白云的,关于牛和羊的。在达杰去放牛的时候,她一边放羊,一边唱给吉桑听。

吉桑要听歌儿,卓玛清了清嗓门儿便开始唱了。

唱完了一首,又唱了一首。

在卓玛的歌声中,达杰觉得远处的山变得更远了,可是也让他觉得更近了。天上的白云变得更低了,却也更高了。

在离开家的第三个晚上,在离他们要到达的县城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大雪很快盖住了地面,后来雪花变成了鸡蛋大小的雪团儿,越下越大。

卓玛忧虑地说:“下雪了,地上的草会被雪花盖住,牛和羊就吃不上草了!”

地面上的短短的草,还有石头,很快就被雪淹没了。天空越来越暗,达杰有一些分不清方向了,只好和卓玛一起清出一片空地,扎下了帐篷。

走进帐篷时,落雪的声音静了些,接着又沙沙地响起来。达杰感到这场雪,就像许多场雪一齐落了下来。他忍不住对卓玛说:“雪下大了。”

卓玛难过地说:“是啊,雪下大了,羊在外面会冻死的,可是帐篷里也盛不下那么多羊啊!”

达杰看不得卓玛难过的表情,便掀开帐篷走了出去,把羊群赶到帐篷的一边,又把几头小羊从羊群里拎出来,放进帐篷里。

吉桑抱着一头小羊,用手抚摸着。小羊咩咩地叫着,调皮的吉桑也学着小羊叫。

风大了起来,风夹着雪,呼呼直响,几乎把帐篷都要吹到天上去。

卓玛听着外面的风雪和羊的哀叫声,一夜没合眼。

不过,达杰却睡着了。

达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自己变成了有着黑灰色羽翼的雄鹰,睁着圆圆的眼睛,在清清冷冷的空气中飞翔,时而发出一声啼。卓玛、吉桑,还有所有的牛和羊变成了红嘴鸦,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中飞翔。雪是无声的,很大。风也是无声的,也很大。气流把所有展开的翅膀都给压低了,后来,达杰感到自己飞不动了,一头扎在雪窝里……

达杰醒来了,穿好衣服,费了很大的劲才揭开帐篷的门,因为门被积雪压住了。

揭开门,一股寒流吹了进来,那冷就像尖刀扎进了他的心窝里,使他打了一个冷战。

外面的世界灰蒙蒙的一团。

风在吹,雪在下,达杰的眼里是白茫茫一片。

达杰走到帐篷外面时,他看到羊被埋在雪里,全都被冻死了。那十几头牦牛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身上被雪花也盖住了,只露着弯弯的角,和黑黑的眼睛。

达杰走过去,用手抚去牦牛身上的雪花,可很快又有一层落在上面。他用手放在牦牛的鼻翼上,可牛鼻子喷出的暖暖的气息,瞬间被斜斜地吹来的风雪给吹打散了。

只在外面停留了不一会儿,达杰就感到手脚失去了温度,骨头好像也快被冻成了冰块儿,于是只好回到了帐篷。

回到帐篷里,达杰和卓玛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该穿过暴风雪,因为留在那儿不知道雪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化。羊都被冻死了,只剩下在帐篷里的几只小羊,如果牛和羊吃不上草,天又这么冷,用不了多久都会被冻死。

他们在帐篷里煮了滚热的酥油茶,又吃了一些糌粑,身子温和了一些。

达杰用羊皮被子把吉桑和一只小羊一起裹起来,然后放在了一头健壮的牦牛身上。另外几只小羊也被捆放在了另几头牛的背上。

达杰走在前面,用手牵着领头的牦牛鼻子。

卓玛在后面,用力的,大声地赶着那头牛,可她的声音很快就被风带走了,被雪熄灭了。

不过那头牦牛终于迈开了步子。达杰和卓玛赶着他们那十几头牦牛,在风雪中缓慢地迈着步子。

雪,落向一切原野,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不是在梦里,仿佛也不是在现实中,达杰和卓玛不知走了多久。

后来,卓玛和达杰感觉到风雪像刀子在一片片切去他们已经失去温度的骨和肉。奇怪的是,他们的心里却没有了恐惧和痛苦,因为他们透过风雪看到一扇画着上弦月的门,推开那扇门,他们看到有一条用黄金铺成的路,路面上镶嵌着红宝石、水晶石、松绿石,路边是碧玉一样的草地和银子一般的河流,图画一样的村庄和树林。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那样离开的,不过,据说在路的尽头便是与尘世相隔万亿时空的净土。

转 山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地方是神奇的,也有许多人是神奇的。

有的人认识不到自己的神奇,也看不到别人的神奇,便认为过着有吃有喝的生活已经足够。我要说的这个人,是个心里有条河的人,他想要对别人说的话是那滔滔不绝的流水。

这个喜欢不停地说话的人叫强巴。

强巴出生的那片天地,五种颜色的高山调和了天空的颜色,大地的颜色,湖水的颜色,牛羊和树木的颜色,就像是被哪位神仙画成的。

在一座高大的五色山下,在色彩斑斓的山坡和一片绿盈盈的油菜花间,有一个被绿树围绕的白色村庄。村庄不大,不管是阳光照着的时候,还是月光照着的时候,都很安静。

那个不大的村庄里,有强巴的家。

强巴的家用石头垒成的房子,既结实又漂亮,漂亮的房顶上插着经幡。房子一共有八间,正房有四间,强巴和央金住一间,强巴的阿爸和阿妈住一间,两个孩子住一间,还有一间当厨房。配房也有四间,两间住着一群羊,另两间住着几头牦牛。墙壁上贴着牛粪饼,墙顶上撂着很厚的一层干树枝。

强巴家不远处有一个寺院,寺院旁边有一块巨大的青石头。见过那块石头的人都知道,那块石头不像是从四周的山上滚下来的,也不像是人从别处搬运过来的。那块石头有一道深深的凹槽,路过的人们都会用手和膝盖去触摸,据说可以为自己和亲人消灾祛病,带来好运气。在强巴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时常盯着那块带凹槽的石头看。似乎那是一块会说话的石头,一直在说给他听。直到有一天,他觉得那块石头被他的心盛下,又被融化了。于是他感到自己的生命里有了一条河,那条不断流淌的河让他不停地说话。

那些听过强巴说话的人,都觉得强巴所说的话儿都是清澈的、温润的、美妙的话儿。因为见人就开口说个不停的强巴,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变得沉默了许多。仿佛他们心里的话儿都被强巴说出来了。

强巴不说话的时候,一定是他在做梦的时候。

在万物幻变的夜晚,有一回强巴梦见了一个冰雪的世界。在那儿,有一座高大的雪山,雪山上的天说不出有多蓝,云说不出有多白,那从白云和雪山上流下来的水,在金子般的地面上流过,说不出有多清澈。因为梦见了那样一个地方,强巴感到有一股从白云和雪山上流下来的水,流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感到有一种力量不再是来自于村子里的那块青石头,而是来自于无限的苍穹。一种由内到外的喜悦感,伴随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升起,使强巴在眺望着远处时,感到有一股从梦中流出来的清水,流进了他的心里,在他的身体里淙淙流淌。

强巴听到了那种声音,那种流水的声音使他想要对远处的雪山开口说话。

在去向那座雪山之前,他想要去见一见寺里的喇嘛索朗次仁。

索朗次仁年纪很大了。

因为看多了太阳和月亮,他有着迷雾一样的眼睛,和水晶一样的心。因为经历了太多风雨和时光,他那张金灰色的脸上有着数不清的皱纹。因为心里有着今生和往生,他的手里握着经轮,转动着的经轮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不断有鸟儿飞向远方。

强巴说:“我因为说了太多的话儿,现在觉得自己的心里空空荡荡。不久前我梦到了一个地方,在那儿,天不知有多蓝,云不知有多白,从白云和雪山上流下来的水,在金黄的地面上流过,不知有多清澈。在那个地方有一座神奇的雪山,如果我能把那座雪山盛在我的心里,我想我一生一世的话儿想说也说不完。因为这个梦,我想来问问你,那个地方怎么样才能到达,还有那座雪山叫什么名子?”

索朗次仁用一只手捏了捏鼻子,似乎想把记忆扯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理想世界里有一个快乐的源泉,隐藏在雪山之中。那儿的雪山如同莲瓣,每座像莲瓣的雪山都有河流穿过。中间有一座高大的雪山像莲蓬。那里没有贫穷和苦恼,有的是幸福和安宁。人们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切。那个地方,有一道像牦牛一样的山脉,横卧在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中间,叫岗底斯山脉。那道长长的山脉上有一座高大的山叫做岗仁布钦。我听说,在那座山上所聚集的能量,可以实现人类所有的寄托和祈求。你要想到达那个地方,需要翻过一重接一重的高山,渡过一条又条的河流,走过大路与小路。到了那儿,围着山转一圈可以洗清一生的罪孽。转十圈可以在五百轮回中免受下地狱。转一百零八圈可以在今生今世成佛。我看见了那个地方,在那儿,星辰朝着四面八方涌动,天空中的云朵与阳光会幻变成花朵、水晶、宝塔……”

索朗次仁用嘶哑低沉的嗓音说出来的话语,像一股夹着冰碛的流水,注入强巴的心里。以至于强巴感到自己身体的温度都发生了变化。

强巴谢过索朗次仁,回到了家里。

家里头,妻子央金,那个胖胖的,圆脸的女人正在煮酥油茶。

强巴说:“因为说过太多的话,我觉得自己心里的那条河就像快要干涸了,现在我要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雪山,名字叫做岗仁布钦。”

央金向灶里填了一块牛粪饼,望着散出发淡淡香味的烟火,打断强巴的话儿说:“等一会儿酥油茶煮好了,喝口热茶再去吧!”

在许多嫁给男人的女人中,央金是个好妻子。家里外头的活儿,比强巴干得多,可从没有过什么抱怨。央金喜欢强巴对自己说话儿。不管是有用的话,还是没用的话。不管是听得懂的话,还是云里雾里的话。只要是强巴开口说话,央金就觉得他的那些话儿长了翅膀,像鸟儿一样扑进她的耳朵里,钻进心窝里,让她的心里有了太阳,有了月亮,有了山,有了河,有了树,有了花和草。因此央金的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

可是强巴说他要离开家去寻找梦中的雪山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央金说:“你以为我不能理解你,可是我知道,在你过去对我说过的话儿里,我看到了你说的那座雪山了。你说你要去那儿,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你离开家的时候,我想我的心也会跟着你去了吧。我会想起过去你对我说过的话,那些话就像鸟儿飞来了,又像鸟儿飞走了。”

强巴听着央金说话,自己却低头不语,因为此刻他的心仿佛已经离开了家,在回头把他张望。

央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出来,可她依然笑着说:“你以为别人不理解你,可是所有听过你说话的人都知道,你的心里有一条河,话儿说到的地方,草地更绿了,牛羊更肥了,人的心更美了。”

强巴虽然在听着央金说话,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开口说话了。

央金起身盛了碗酥油茶,递给了强巴,让他趁热喝下去。

央金说:“以前,在你对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对着别人说话的时候,我总想着你的话儿留着点儿说,我怕你的话儿说完了,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强巴喝完了酥油茶,还是一声不吭。

强巴的阿爸阿妈,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们没觉得强巴要出远门是个事儿,因此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央金在晚上有自己滚烫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强巴,对着强巴不停地说一些甜得像蜜一样的话。可是强巴一句话也不说,强巴觉得自己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央金见强巴拿定了主意,第二天一早她便开始给强巴收拾路上要带的东西。

央金说:“你决定了的事我知道自己是没法改变的,你想要去就去吧。你把家那头年龄最大,个头也最大的牛带上,让它驮着你要带的东西。你迷路的时候,就让它给你带路。”

强巴的心里有一副画,画着山,画着水,画着过去、现在和未来。而他的妻子央金,把他心里的那副画展开又合上,让他上路了。

一路上所见到的风景,如同被风吹过,雨穿过,冰雪覆盖过。强巴感到有什么从生命里带走了,又留下了一些什么。

渐渐的,他感到自己的身上有了一种上扬的力量使他变得轻飘飘的,就像行走在地面上的一片云。就像一片云,去有心无心地寻找另一片。

在许多个穿过阳光才到达了的夜晚,和穿过夜晚才到达的白天。在某个心神惶然的时刻,强巴最初梦见雪山时的那种怅然与喜悦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因为一路上扑面而来的风景都需要他用心来记取和消化。

夜晚来临的时候,强巴扎下帐篷。那头健壮的牦牛守在帐篷的门口,可以让强巴安心睡觉和做梦。强巴在梦中梦见自己说过的话儿,关于山的,关于水的,关于牛羊和村庄的,关于蓝天和大地的话儿,幻变成花朵层层开放。

醒来后天也快要亮了,他走出帐篷,望着远处巍峨群山,和天际零落的星辰,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活在过去,如同一个传说。

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光中,强巴感到人生的过程就像一场有形化为无形,无形化为隐秘的无形的过程。一切由心外流遍向心内,最终流遍向更深入的心内,于是有了一个精神的时空。精神的时空与物质的时空并不一样,对于强巴来说,自从他踏上了寻找雪山的路,同时也是在经历一个由现实世界向精神世界幻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要放弃原有的一切,变得像一块石头那样简单,像云朵一样敞开。只有那样,他才能无知无觉,自由自在,真正到达他想要到达的地方。

路上强巴遇到了不少人,那些人让他清楚,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净土,每个人既是自己,也是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是无数流转轮回的河流中的一滴水。

当强巴经过一个叫做扎达布热小寺时,一条小河从寺前流过。河边的石头上挂满了经幡,经幡随风飘扬。不远处的山坡上堆满了玛尼石,望着那些刻着字的石头,强巴感到自己走进了一扇神秘的门。走过那道门,温泉热气腾腾地从地下冒出来。强巴找了一个大一些水坑,用手捧了一些水喝了。奇怪的是,晴朗的天空一不会儿就刮起了大风。天空变乌云密布,冰雪从天而降。

强巴和牦牛中继续行走,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冰雪,阳光从西边射过来的时候,岗仁布钦展现在强巴的面前。那座神奇的山如同水晶砌成,直插云霄。椭圆形的峰顶,被四周几座像莲瓣一样的雪山围绕着,云雾弥漫,就像中上边住着神仙一般。看着那座梦中的雪山,强巴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变得透明了,透明的心让他以为看到了天梯的台阶。

强巴的那颗心,已经不再是世俗的心,他的心中的祈愿无色透明,如同空气,让他感到自己无法再继续前行。于是他在一个山坡上扎下帐篷,睡了一晚。

那一晚,强巴梦见了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梦见了自己的家里人,也梦见了那块有凹槽的石头。在他对家里人说话的时候,从石头的凹槽里流出了清清的水。那个梦,让他想要回家里看一看,这是不是真的。

第二天,强巴从帐篷里走出来时,发现那个山坡上扎满了帐篷。帐篷中间还有一些牛羊和汽车。帐篷里的那些人,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转山的人。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是从千里之外磕着三步等身的长头赶来的。从遥远的家乡,走到那个遥远的地方,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一路上不知要经受多少场风雪和磨难。不过对于那些人来说,他们相信肉体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会在来生获得回报。

强巴用自己那颗透明的心,看到了那些人的灵魂,也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正在穿越时光,飞向岗仁布钦这座神奇的雪山之巅,飞向更远的地方,然后像雨雪一样,像阳光一样撒落在苍茫的大地上。

强巴决定围着那座雪山转上一圈。在走向雪山的路上,强巴没有对牦牛说过一句话,后来他感到自己生命中的那条河流虽然隐去了,可是他的话儿却像泉水一样冒出来。强巴特别想通过说话,来调和自己的内心,因为他怕跟着自己的那颗心带着自己的灵魂飞到他感知不到的地方去。于是强巴边走边对那头黑色的牦牛说:

你用比我还要黑还要大的眼睛看到的风景里,住着神仙;你用比我还要多两条的腿转山,转一圈等于我转两圈。不会说话的你有更多的话儿也许想要对我说,你说出来也许这个世界就变成了天堂。黑黑的牛啊,你看,太阳出来了多么明亮,明亮的太阳把人的心也照亮了。走路吧,走路,我们沿着这段布满碎石头的小道到达经幡场,在那儿转上三圈就可以看到又鲜又嫩的草……

说着话儿,强巴和他的牦牛很快就来到了经幡场。那儿立着一根又粗又高的柱子,经幡被系在牛皮绳上,五色的经幡随风飘扬。经幡场的西侧有一个玛尼堆,玛尼堆上有着许多彩色的刻着藏文的石头。强巴捡了一块漂亮的没有字的石头,放在了玛尼堆上,然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阳光照耀着地面,前方是一个开阔地带,强巴抬头看了一眼雪山,山上的雪正在融化。雪水汇聚成河,流向山脚,流向远方。强巴想到自己以前说过太多的话,怕把心里的话儿又说完了,便收住了话头儿,默默地往前走。

经过许多个个白天和夜晚,强巴转着岗仁布钦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他在转山的出口看到那头牦牛,牦牛的鼻子里喷出白色的热气,伸长了脖子发出了长长的哞声,似乎在提醒着强巴,他的妻子央金,手里端着香甜的酥油茶,正在等着他回家。

回到家里之后,强巴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变得话儿不多也不少了。村子里的人都感到有些奇怪,强巴说,我在转山的路上,把那些多余的话都讲给雪山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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