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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时间:2024-05-04

峻毅

1

夜已深。窗外很静,癌症病房内不静。化疗病人痛苦的呻吟声和手术病人麻醉过后疼痛的叫喊声,不只具有划破夜黑的张力,更让陪护的亲人们感到有噬心之痛。

早上,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时很平静,我稍少了些紧张和伤感。医生说,甲状腺癌的早期手术效果很好,在所有癌症病人中存活率最高,生活质量最好,术后活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实例很多,这让我宽慰了不少。然而,在手术室门口守等母亲出来的那四个小时,还是让我终身铭记了“度日如年”和“坐立不安”的味道。母亲出来时还处在全麻状态中,天蓝色的手术帽衬得术后蜡黄的脸更加惨白,躺在推车上显得是那样的弱小,好像只剩了一丝游气,令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影的大手揪得发痛……

我站起身,想到走廊上伸展一下坐得僵硬发胀的双脚,不料一阵晕眩,差点摔倒,赶紧抓紧母亲的病床扶沿。此时,我不用照镜子都能知道,自己准像一个灰头灰脸、披头散发的邋遢鬼,更清楚自己的体力和精力已耗得接近了极限。我想起自己曾经历过大大小小十多次手术,相同的病房场景,不同的是我和母亲的位置正相反。每当我从麻醉中醒来,母亲总是倚靠在陪护椅上,从不与我挤床,除了怕会碰疼我的刀口,还担心我会受凉。因为术后的我总是虚汗淋漓,迷迷糊糊中跟被子有什么大仇似的,又蹬又掀,特不安分。常常天刚蒙蒙亮,母亲便轻手轻脚地为我准备消毒便盆和干爽的内衣裤,服侍我漱洗梳理,一切都会在医生查房前把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拾得清清爽爽,并把我的病床和床头柜收拾得整整齐齐。知女莫如母,她最清楚我的秉性,我并不娇惯,也不挑三拣四讲究吃喝,就是个人卫生方面几近洁癖,即使在病中也很难勉强自己将就,她担心我自己收拾会碰疼刀口,所以每天先把我收拾妥了才放心离开,自己常常是空着肚子赶上班,从来没有因为要照顾我而影响工作。

然而,眼前躺倒的却是令我敬畏亦令我信任、令我逃脱又令我依靠、令我叛逆又令我敢于担当、哺育我成人又教会我坚强的母亲……

2

我心里的母亲很强势,可躺在病床上却显得特别弱小。稀稀拉拉散粘在枕头上的花发,不只凌乱,而且显得干枯无光,毫无生机。我握着母亲干瘪得没有一点弹性的手,真真切切地感到母亲老了,真的老了!看看父亲,已近谢顶,满脸胡子没有收拾,束手无策地站在母亲打点滴的一侧,从那双紧盯着母亲的眼神里流泻出来的,尽是惊恐和不安,那神态与遭到突然惊吓后恐慌失措的孩童在发呆几乎没有区别。唉!母亲住院才第二天,真正躺倒也只是一天时间,父亲已经承受不了了。其实也难怪,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另一个岛屿工作,每月回家一次,来去匆匆,除了帮家里担水劈柴,几乎不再管别的。父亲很勤俭,对自己更是小气,简直可称抠门,一年四季总是制服,一件汗衫穿了好几年,已经由白泛黄,满是细细密密的碎洞了还舍不得让其下岗,但他再怎么抠,也不抠我和妹妹去书摊看书的钱。父亲忠厚老实,胆小怕事,脸皮特薄,在街坊近邻是出了名的,眼巴巴地看着自家造房用的砖头石灰被人家拿走了都不吭一声;而且做事细磨细蹭,管你急不急反正他不急;遇有委屈从不抗争,只会回家生闷气,老实随和没有原则,却处处口碑载道,尤其在他工作的那个小岛上,家家户户没有哪家不认识他的。

母亲则不同,外表娇小柔弱,骨子却像是混泥土灌铸成的铜墙铁壁,而且思维敏捷,洞察力敏锐,处事果断爽直。别说是一般女子所不及,就是一般男子也没有母亲这样的胆识和魅力。

母亲出身在没落的大宅门中,年幼丧父。外婆原是大门不出、小门不迈的大户人家的小脚媳妇,为了生存,带着母亲靠给人家缝缝洗洗度日。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母亲跟着外婆串村走乡,东家吃一餐,西家讨一顿,不但跟着外婆学针线活,还给人家抱孩子洗尿布。在逆境中自强不息地成长,能和野小子们一起下海滩捉蟹捏螺,上山砍柴挖野菜,高高大大的男孩子都不是母亲的对手,小个子母亲硬是练就了大胆能干又不乏心细手巧的本事。尤其是她的手工编织,真叫了得,几乎从不按常规出手,织出的毛衣款式别致,花样新鲜,颇受雇家欣赏和赞许。13岁那年,母亲随外婆在一位姓林的教书先生家干活时,不只受到先生夫妇的怜悯和爱惜,更是对母亲的聪明伶俐和勤劳好学欣赏有加,在他们的资助下才有机会背上书包。母亲在班里年龄最大,她很珍惜来自不易读书的机会,很勤奋,很努力,学习成绩令先生和同学们刮目相看,连连跳级。

母亲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她铭记恩师的培养,恩师谢世后视师母为再生之母,逢年过节都会领着我和妹妹带上厚礼去“教书爷爷”家探望“先生阿婆”,年年正月初一是“先生阿婆”的专利,雷打不变,从没间断,直到老人西归。

3

在我们中华民族,尤其在我们汉族传统中,家几乎是以父为栋梁的框架,基本是严父慈母的格调,然而,我却是在慈父严母的家庭框架下长大的。母亲刻苦耐劳,严于律己,对我也很严。在我们姐妹心里,母亲就是我们的天。如果硬要我把父亲比为家庭栋梁的话,那么我的母亲无疑就是支架栋梁的墙!没错,就是支架栋梁的墙。没有这堵墙,再好的栋梁也没处可架。在我们家,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母亲去面对去打理,但事事也需征得母亲意见才行,遇上好事、坏事、高兴事、不高兴事,首先想到要告诉的人就是母亲。

记得“文革”前期,因为早逝的爷爷是地主成分,一夜间家里没了安谧,首当其冲的是患有严重肾病和高血压病的奶奶。长期靠药物控制病情的奶奶被划为地主媳妇后,批斗不算,竟然不准求医。断了药物支撑奶奶终于没能熬过病魔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命如轻烟,弥撒人世。然而,我家的厄运并没有因为奶奶西归而告结束。那些左臂膊套着“战斗队”红袖章的人,不准我们为老人殓葬修坟送入土不说,甚至连奶奶盘了近40年的发髻都不放过……母亲实在看不过去,明知会引火烧身,但还是据理力争。谁家没有父母?谁不是受父母之体?结果可想而知,母亲不但没有争取到送奶奶入土为安,反被扣上了地主阶级孝子贤媳的帽子,早批晚斗,代奶奶受过。父亲在痛失奶奶的惶恐日子里,看到自己生性好强、清清爽爽的爱妻遭受如此羞辱却无力保护,心疼不已,天天承受着心被啃啮似的煎熬,觉得对不住妻儿,更不敢想象一双鲜亮的宝贝女儿因为有“地主家庭”的背景前程无望……

那天,父亲突然回来,先到外婆家看了看我和妹妹,知母亲又在单位挨批,没有说什么,给我们姐俩洗了头,塞给我贰角钱,让我带妹妹去小书摊看书,自己走了出去。我们以为他去接母亲了,没想到他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心里尽是活着不如死了干净的念头,省得妻女跟着他这个地主儿子倒活霉,匆匆回到自己家中,选择自缢了生。幸亏母亲那天不知怎么的,没有像以往那样,总在外婆家吃了晚饭再回家,都已经到了外婆家门口,又莫明其妙地折身,急匆匆地回家了。母亲至今还在念叨祖宗有灵,父亲的生死定夺就在母亲推门进入的一刹那,要是晚回两分钟,唉……

那年我才7岁。我成人以后,尤其是亲历了恋爱、婚嫁、生育后,才渐渐地明白,父亲很爱母亲,但其中更多的是敬畏和依靠。母亲其实并不爱父亲,他们的性格差异太大,尤其是父亲在母亲跟前几乎没有主见,这是母亲最失落之处。母亲之所以会如此尽心尽力尽职地呵护父亲和这个家,是为了给我和妹妹营造快乐成长的蓝天,是出于一种母性护犊的责任感。我理解了母亲常说的话,一个人虽然是个体的,但也是由亲情、道义、承担、责任等世俗情感的因果所凝聚的;人活着,其本身就含有一份担当和责任……

母亲此病,对于父亲来说,无疑是家里发生了大地震,他惶恐不安是可想而知的。

4

凡见过我奶奶的老一辈,都说我的长相极像奶奶。但我性格里那种倔强和敢于担当的秉性,承传了我母亲的基因。

或许我是长女的缘故,母亲总是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洋囡囡似的。我身上的衣裙总是与众不同的,很多是独一无二的,因为那是母亲用旧衣服翻翻拆拆剪剪拼拼亲手制作的。我记忆最深的是那条白色缕空绣花的公主裙和洋红色的线衫,别致典雅,甭提有多洋气多秀丽了,没有人怀疑那不是上海南京路大商场里的高档洋货。其实,那条公主裙是几块绣花手绢拼做的,洋红色线衫是用缝被子的棉纱线编织的,总共没花几元钱。

从我记事起,母亲的手四季不空,编织活不断。常常左边挟着正在编织的毛衣,手右挎着盛放毛线团的小竹篮,边走路边织。边走路边编织平板毛衣倒也正常,江浙一带勤劳能干的母亲们大都这样的,而母亲的绝活除了边走边能织出各种栩栩如生的花样,就是编织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反正我身上的毛衣年年翻新,件件合身。每当有人夸我衣裙漂亮,赞我长得像洋囡囡时,母亲总是淡淡一笑,并肯定地点点头,以示默许。家有女孩的妈妈们看着母亲能用旧衣服旧毛线把我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高雅得体,常常找上门跟母亲学编织,我也有事没事地缠着母亲教我,渐渐地也能煞有介事地织围巾手套等小玩意了,久而久之便学得了一手漂亮的编织活。我有了儿子后,我的编织手艺成了小家伙的专利,他享受着我小时候一样的待遇——年年新毛衣,件件合身得体。

5

那是2004年国庆前夕的事。

我们单位正全力以赴迎候国家ISO9000质量认证通过的最后审核,一个基层所牵着整个局,我作为所长自然明白责任轻重,衣兜里已躺了几天(因心速140~150/分,极度盗汗,四肢颤抖厉害等甲亢危象)的住院通知单都不好意思掏出来。

那晚,我正在整理第二天模拟认证要用的资料,电话铃频响,一看是母亲来电,岂敢怠慢。

“婀娜?”母亲习惯叫我乳名。

“妈,是我。”

“有些日子没打电话了,最近出汗还多不多?”母亲总说她不担心我的工作能力和处世行为,只担心我从小就糟糕的身体。

“还好!最近忙,没给家里打电话。您和爸怎样?”对母亲问及我的身体现状,我总是含糊其辞,轻描淡写,母亲的担忧会让我产生心理负担。

“国庆节带阿超回来住几天吧!半年多没有看到他了。”阿超是我儿子的乳名,小家伙打小就很独立,十岁便独自上省城读寄宿学校了,虽然很有个性,也顽皮,有时候甚至也会调皮捣蛋,但本性善良懂事,喜助人为乐,厌助纣为虐,特孝顺长辈,很讨师长们喜欢,尤其是母亲。

“国庆节我们都加班,全力投入ISO9000认证复验,我们所是被抽到复验的单位,我肯定脱不了身。要不您和爸来吧!”

“那就算了,等过了国庆,你有空了再说吧!能回来当然最好,春节还有半年呢!半年……”母亲在“半年”这个词汇上卡了壳,好像有些沉重,没有再扩展下去。接着岔开了话路,叮嘱我要严忌高碘食品,不能大意心动过速等等。别看我平日里大大咧咧挺有主见的,但对母亲的话总是唯唯诺诺地应承,从不对抗,好像母亲就在我跟前。尽管她远在舟山老家,根本看不到我的任何表情。对母亲的敬畏像刻烙在我的血管壁上,只要我的血液还在流动,那么对母亲的敬畏就自然而然地存在,不管母亲在不在跟前。

放下电话后,我感觉不太对劲。母亲话语虽然平静,稍稍一想,还是令我忐忑不安。因为母亲深知我身体状况不好,平日即使我主动提出想回家看看,她都觉得又是坐车又是过海的,太耗费体力了,就连最疼我的外婆过世,母亲也因为心疼我会累而阻止我奔丧,看我到家时那副疲惫不堪、怏怏欲倒的样子,母亲心疼地嗔怪我,说外婆若有知准会和我急,以后可不允许我再这样折腾了。可今儿是咋了?我明明已经说了不能回去,怎么还说“能回来最好”啊?

不对劲!母亲准有事没说,而且不会是小事!一向有主见的母亲,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我回家的。会是什么事呢?不问清楚我也没有心思做事了。

“姆妈,您好像有什么事没说吧!”电话就是方便。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你想阿超了。你有空的话就回来一趟。”

“不对!您还是实说吧,要不我心挂两头,什么事也做不好。”

“没什么大事,局里安排我们体检,外科医生说我甲状腺肿大,复检确诊为甲状腺肿瘤,劝我早尽做手术。”尽管母亲语调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但还是让我吃惊不小。“已确诊为甲状腺肿瘤,劝我早尽做手术”这一结论,让我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而且母亲自己肯定清楚真实病情,否则她不可能要我回去的。

“什么时候手术定下来了吗?安排在哪家医院?”

“舟山医院。医生说反正要做的,宜早不宜晚,过了节就做,你有空就回来,没空就算了。”

“这是大事,再怎么忙我都会安排妥的,您放心。”

“先别跟你爸说。他这胆小黄狼,我倒没事,他倒先吓得犯血压高要人服伺他了。等要住院时再跟他说也不迟。”母亲就是这样。

我也不敢和母亲多说,她装出很轻松的样子就是不想让我太担心,那就顺着她的意吧。

我接着和妹妹通了电话。妹妹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她不会不知道详情的。果然,妹妹说母亲的病已确诊为早中期甲状腺癌,她也是刚刚知道实情,母亲自己最早知道。本想等母亲住院手术时再告诉我和父亲的,早知道了早担心,又没有什么作用。

6

相比之下,母亲对我的管教要比妹妹更严,自律要求也相对严些,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一直让母亲引以骄傲的,可能是对我期望高吧。

记得我已经读初二了,暑假的一天,我按母亲的规定练钢笔正楷,觉得字帖中的行书比正楷好看,就龙飞凤舞地玩开了。本想趁母亲不在随兴写着玩玩,谁知一玩就玩上了瘾,一头扎在行书字帖里,涂来画去,整个上午把母亲布置练正楷的事忘了个彻底,连母亲下班在我身后站了好一会都没发觉。这下把母亲惹恼了,一个女孩子练字不守规矩不说,贪玩竟然到了置之度外的地步,对身边的动静应有起码的警觉性都没了,这还了得?母亲正训斥我时,邻家婶婶来找母亲有事。母亲向来很注意维护我的自尊性,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喝道:“站在这里不许动,好好反省!”母亲的声音真的很轻,几近耳语了,但在我听来仍有铿锵之味。

母亲让我站着的时候太阳不在场,母亲刚走太阳便开怀大笑地钻出了云层,好像存心看我笑话,火辣辣地爆晒我。父亲心疼我,外婆心疼我,可他们谁也不敢理直气壮地对抗母亲的旨令,只说帮我在门外盯着,母亲回来时再回原地站就是了。我从小就倔,偏不,并拒绝父亲给我撑伞,还把外婆给我戴上的凉帽扔得远远的,不吃不喝,硬和像火球一样毒辣的烈日抗衡。其实,母亲一出门早忘了对我下达了“站在这里不许动,好好反省”的旨令。太阳再狠也有换岗的时候,星星上岗了许久,母亲才回来。看父亲黑着脸,外婆在抹泪,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母亲看我还在原地面壁而立,桌上的饭菜都不曾动过的样子,恍然想起出门前对我下过的旨令,知道这下坏了,这多病的丫头怎么经得起不吃不喝地暴晒啊。母亲赶紧把我拉到里屋,看我被晒得通红的脸,手臂和后脖颈都已晒脱了皮,心疼得直掉泪。

那夜,我中暑了。发烧。呕吐。母亲整夜守在我身边,反复地呐呐念叨:“真是死心眼的犟牛啊!唉,这死心眼的犟牛啊,怎么会那么死心眼啊……”

在我们家,一切习惯由母亲做主,一切都在强大母权的惯势下,听从自然也成了惯例,而且是无条件无商量的惯例,我再怎么犟也不例外。

7

我对母亲依赖、信任、敬畏,甚至害怕,好像都是与生俱来的,多时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但随着年纪的变化,尤其是当我自以为有了一定的自我判断能力,个人意识渐渐觉醒,逻辑思维越来越清晰的时候,我的逆反心理也在扩张。我总在伺机逃脱母亲的视线,逃脱她为我安排的一切。我努力奋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逃离母亲的强势管束。我先是下小岛,又调到了县城,最终如愿调离了海岛,终于脱离了母亲的强势束缚。

开始还给母亲写信,随着通信设备的发达和自己在电信工作的方便,打电话代替了家信,有事三言两语直截了当,母亲再也收不到我的字了。婚前,我有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母亲还可以盼着我的归期;婚后,我的探亲假自然而然归于分居两地的爱人了,特别是有了孩子后,整天不是忙工作,就是忙孩子,收拾完家务,就归隐在文字堆里读读写写,写写读读,给母亲的电话越来越少了,偶尔打个电话,说的还是孩子长孩子短的。

儿子两岁,正是学说话的时候,我又一次因肾结石手术住院。谁带儿子?婆婆和保姆不识字,没法用书面话和儿子交流,谁带都没有让母亲带对儿子学说话有利,令我放心。但我知道,母亲退休后已受聘居委会主任之职,正红红火火地发挥她的余热,而且带领班子人员做手工,额外收入也不薄,可能真没空帮我带孩子。我征求母亲意见。母亲怪我:“这还用问吗?再忙也有轻重,让你安安心心治病康复是做娘的头等大事。我这就准备准备,迎接我的宝贝外孙,你们尽快把阿超给我送来就是了。”

母亲雷厉风行,立马把我小姨招来,俩人一起帮我带孩子。奇怪的是母亲对待孙辈远没有像管我时那样严厉,不但带宠,而且明显有娇惯倾向。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隔代亲吧。因为儿子在母亲那里,我和母亲渐淡的联络一下子又恢复了稠密。

我想,当初我总想逃脱母亲的视线,努力地朝着摆脱母亲“专制”的方向跑啊跑,可一遇了上困难才发现,自己始终没有远离对母亲的依赖,这不又义无反顾地急转身,朝着母亲奔去。这验证了一个根源性的事实:母爱的无私和无私的母爱,注定了儿女们的将永远承活在母亲的牵挂和关爱里;注定了儿女们永远逃脱不了由母爱衍生的苦恼与幸福、叛逆与责任、挣脱与绑定;注定了儿女们永远逃脱不了成为母亲河畔的一脉潺潺不息的溪,或者一株蓬勃蹿高的树。溪水再怎么绕道,流得再怎么远,变得再怎么雄伟庄丽的瀑布流飞,最终还是奔向母亲的怀抱;树越是高大越是苍劲,根在泥土里就越深,落叶归根的自然现象足以说明一切生物都有归属,有血缘亲情的人更是如此。我曾以为从海岛跑到了大陆,就脱离了母亲的视线和管束,其实不然,那种脱离只是一种表象,充其量只是一种心理愿望的逃逸。事实,母爱无疆,母爱就是这条明净的大河。无论我跑到哪个角落,只要我还具有思想,还有情感,那么我这条小溪总归要流向大河,已为人母的我,体会更深了。

8

眼前的母亲,变化太大、太快了,一下子老得让我无法接受,之前我怎么一点都没有觉得母亲老了呢?我还真没有留意过母亲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强势了,不再机械地给我下达像按电脑键盘上的N或Y那样干脆的Executive指令了,变得胆小、多疑、没主见了,而且总是牵挂那个,担心这个,就连我从她那里驾车回家也会担心,一会一个电话问我到家了没,遇上我途中有事没有直接回家,东一拐西一转,又把手机忘在了车上时,她便坐立不安,会一直不停地拨电话……

母亲老了。虽然我很清楚生物的自然规律——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当生命力抵达最高峰最旺盛之后,就会自然而然进入了由强到弱的回归下滑,就像四季年轮,就像植物返季,是不受人们意识控制的,是人们无法改革和抗拒的自然现象罢了,但我还是很伤感。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过强势的母亲会那么快就变得这么老弱无助,会那么快就需要用女儿的主见去坚定她的信念,会那么快就需要借以女儿的臂膀当作康复的拐杖,会那么快,会那么快……

我凝望窗外越来越浓的黑,知夜已很深很深。收回目光,凝视安详而睡的母亲,便知母亲的精神依旧是我意志的基垫,是我有勇气有胆量走向夜深的灯。我呢?我也将会老去,随着那条不可逆转、不会干涸的时间小溪,潺潺地向着母亲河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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