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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下的家园

时间:2024-05-04

纸墨飞花

1

小麦,是北方土地上最多的生命。

十月,犁铧声声破土,饱满的小麦种子,就被播进了深软细润而又黝黑的泥土里。

过不几天,小麦就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一粒麦粒,长出来就是一棵小麦,一大片小麦,长出来就是一大片小麦。状若韭,青绿青绿的。每一棵麦子都很相似,就如同每粒泥土都相似。

转过年五月,乡村就像厨房里的那锅开水,沸腾起来,升腾起来。稻穗,沉甸甸的,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闪着金晃晃的光彩。

爷爷怀抱一管大烟杆,半翕着眼,在田间地头上,看着身边蓬勃的小麦,接受着阳光的曝晒。

天气热,麦仁就饱满。小麦拼命地抽穗,拔节,麦芒恣睢地刺着太阳,发出丝丝的声响。有风吹过,就成排的弯腰,不是你碰着了我,就是我碰着了你,要不,就是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小麦就是小麦,长大了还是一株小麦。土里土气的样子,大大咧咧的脾气。

过了五月,麦海金浪翻滚,泥土与麦香混合在一起,弥散开村庄特有的气息。

“蚕老一食,麦熟一晌”。于是,整个村庄加倍忙碌起来。家家户户,在磨刀石上磨镰霍霍,似乎上战场一般。每天清晨,太阳还没露头就要下地,中午麦地里,烈日像个火球,烧在脸上,滚烫滚烫,人们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拼命地干,晚上摸黑才回家。小麦一旦成熟,需要趁好天“抢”收,因为麦收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倘若遇到雨天,甚至连雨天,小麦就发霉生芽。一年的忙活就只能落个欠收。割小麦的时候,往往好几家自发组成一个互助组,今天割这家的,明天割那家的,有割的,有拉麦的,有打麦的,有扬场的,有送饭的,快干,抢干,合干,非常快。麦收开始,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方移动,镰刀挥舞,小麦成排地倒下。

铺天盖地的小麦,看过了花败、木荣、果熟、草枯,就这样,又铺天盖地地倒下。

明年,它们还会从土地里长出来,它们不叹息,不留恋,在镰刀下欢快地呻吟。

麦垛一个高过一个,欢笑一浪高过一浪。村庄里,开始漾着好闻的新麦的香味儿。

晒谷场上,老牛拉着石磙旋转,跟着一起旋转的,是千百农人的日子,是村庄四季的更替,是小麦一样轮回的生命。

2

爷爷,就是一棵带芒的小麦。

他的青年,在犁铧的牵引下渐行渐远,老年,却在犁铧的哗啦声中应声而来。

谷雨还没到来,爷爷就开始把犁铧擦拭得雪亮。耕种时,他抖一抖缰绳,蹚出的犁沟,像绳墨拉出来一样直,亮尖的铁犁,翻开厚厚的泥土,散发着黑金一样的光泽。风里雨里,爷爷的目光,随着犁铧在岁月里翻耕,满眼丰收的热望。

农闲时节,犁铧就静静地挂在屋檐下。阳光撒着细碎的金黄,照在它身上。我会满心好奇地抚摸着它。两根粗粗的弯木套在一起,尖尖的犁头,戴着明亮的铁铧,这简单的犁铧,怎么就能开垦出那么神奇的土地呢?当我赤脚插进泥土,扶着犁铧翻起泥土,我就明白了,爷爷与土地,有多么难以割舍;也发现,犁铧的生命和爷爷的生命也融到一起。因为一部犁铧,可以犁消岁月,可以犁亮人生,可以犁出一个幸福的家园。

村庄,是真正的家园。在这里,每一叶草,每一棵麦子,从容而生,从容而长。孩子们摸爬滚打在大人烟火红闪闪的缝隙里,而太阳会无数次从躬耕的脊梁滑落,从穿针的缝隙流过。冬天,天空冷得像结了冰,没有蝴蝶在花心里睡觉,却有麻雀在悄悄觅食,一颗老树,正在发着自己生命的新芽,一些蛰伏的生命,都在雪地里,准备来年的梦想。万物复苏的季节,荒芜苍凉的土地有了绿意,飘散出独有的气息,还有阳光暖暖的味道。鸟儿衔来了一个水灵灵的春天。河水潺潺,流出两岸的青绿,流出一河的蛙声。村庄,盈盈地汪在心间,凉风悠悠,送来小麦和青草的香。麻雀把天空压的很低。一叶犁铧,舒畅地钻进黄土。

我的目光在村庄里游移,一只猫,躺在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那头老黄牛啊,正咀嚼着嫩嫩的青草,偶尔,还恣意地抬头“哞——哞——”叫几声。蝴蝶,在油菜花里追逐翻飞。半空中懒懒的炊烟,袅袅的,淡淡的。姑娘们被春风吹去了臃肿,一个个明亮鲜艳,风摆杨柳地走在街上,男娃的目光像醉汉,跟姑娘如水的眼神,蹒跚一碰,就有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随着草色绿起来了。

在村庄里,我看见过超乎寻常的茂盛,听见了土地的呼吸,看见了麦香,目睹了五谷丰登。

村庄,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是黄的。泥土是黄的,小麦是黄的,那一排排斜坡顶的泥屋是黄的,摊在屋顶的挂在墙上的玉米是黄的,就连花盘似的立在向日葵的枝干上的太阳,也是黄的,和土地最近的人,那些耕种土地的人,也是黄的。他们热爱土地,在麦田劳碌,魂灵也渗透泥土的芬芳,一双卑微之手,让家园山清水秀,风生水起。

他们像小麦一秋,看一朵花的盛开与凋谢,一轮太阳的升起与落下,一只鸟的迁徙与回归,不觉,已是经年。

最后,也像小麦一样,倒在岁月的镰刀下,生于泥土,又归于泥土。

爷爷也是这样。岁月,是一把无情的镰刀,割去了他成熟的生命。那叶犁铧,离开了爷爷,也就离开了泥土,锈迹斑斑,一副老泪横流的模样。

人,真的就像小麦,岁月的镰刀割去一茬,就又疯长一茬。年年都有人,相继离去,愈走愈远。新降生的生命,也呱呱落地,村子并不见荒芜。

离去的人,像小麦倒在了岁月的镰刀下,而孩子身上,有刚刚发芽的新鲜气息。

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在轮回中,生命永远鲜活。就像爷爷走在田埂上,我跟在他的后边,像甩不掉的尾巴。

3

我离开了村庄,那时的我,是绿油油的小麦的模样。

而爷爷和犁铧,在我的生命里,渐行渐远渐无书。

当生命的犁铧,掀起蜇伏的离愁,思乡的心如河流,千迴百转,流淌出一条思乡之河,流淌着一个寻找家园的灵魂,那人,那小麦,那迷人的村庄,总在魂牵梦萦中。

残日余晖里,一个人,对着遥远的天空,心,扑棱棱就飞到了村庄。

村庄,是我人生的起点,也是我精神的归宿和终点,如果做了失根的兰花,漂流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我将何处寄托自己的灵魂?

村庄,那是一片只能用心灵触摸的土地,是我精神和物质上的圣土。天地万物,一荣一枯,就在不断的变化更替中,该消亡的消亡,该孕育的孕育。麻雀、谷粒、辞句、阳光与渴望,都是村庄的客,只有土地,才是村庄的主人。

我的生命,是思索与寻找的宿命,它来自村庄,也必将在村庄老去。我的根,深深扎在鲁西南的平原,那里是无限美好的精神家园,那里有我童稚的欢乐、有淳厚的乡情,更有我对生命最朴质的认识和理解,一滴水,就让小麦有了葱茏;一把犁,就让爷爷的脚步有了方向。

4

我的灵魂,是犁铧在引路。我把目光,投向田间耕作的黄牛,投向河流绕过的芦苇荡,投向落日下的袅袅炊烟,就像一只麻雀,始终不曾远离晒谷场上的小麦。爷爷的犁铧透射着我的灵魂。一部犁铧,可以把耕耘融入生命,可以消磨一个人的一生,也可以打磨一个人的一生。犁铧,将我和爷爷的生命,深深地连在了一起,两株小麦,沸腾着犁铧的热血,走着相同的路。我无数次在纸上耕耘,把犁铧,深深地插入泥土,试图犁过整个春天。我的文字,写着土里土气的梦 想,犁铧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穿透泥土,穿透季节,穿透人生和思想。

我的笔尖,注定是倔强的犁铧,注定躬耕家园的幸福,去寻找生命的依附和归属。

家园,如正午的阳光,在我的心中渐渐地浓缩。浓缩了,便落在异乡,落在笔尖下,落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一片淳朴的土地,在前方守候。我静坐城市一隅,笔尖,如犁铧破土,要开垦出一片繁花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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