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书

葛筱强

读雪

从第一片雪花开始

我就想做一个散文的人

不分行，不喝酒，不隔空打物

也不再吐字押韵故作孤独

我将与跳跃的抒情、半截的风

和处心积虑的反讽决裂

即便在街头擦肩相遇

我也准备假装不认识他们

不和他们亲切握手。

从现在开始，我要把心跳

放得更平缓些，把呼吸的频率

调得更慢更安静些，只想一个人

在告别了黄昏之后

坐在落地窗前的黑夜里

一片一片，把灯火中透明的雪花

读出故乡越来越近的味道

远书

当火焰般的豹纹逐渐熄灭之后

我终于相信漫卷的滚滚乌云

是冬天无比寂寞的头盖骨

或是大风扬起的闪光冰块

裹挟着不可测知的黑暗

如果身体中层叠的地籁依然

轰响着十一月雪花构成的泥泞

如果自由的宽度依然

被窖藏日久的夜色越磨越锋利

我还会相信，在日落时分

乌鸦的双翼并非证铁的大氅

炼金术士手中的坩埚也不是

未知的秘密花园和天庭传来的悠扬牧笛

一条蛇是寂静的，两条蛇是安详的

而三条蛇扭成一团则是闪电

赋予我们想象中的出尘幻觉

譬如我们脊背上的灯光，它照不清

局部的真相，但能够照亮我们

头脑中躁动毕生的真理

即或前进途中，那被剖开的灰烬

忽然像跌落的身体有些趔趄

但我们仍要以火的蓝焰向左转身

或以金针的孤独刺入历史的肩胛

让爱与欲望在互相吞噬中完成和解

就是让纯粹的黑暗与纯粹的光明双手互搏

那月亮上流动的口音，光芒降临后慌乱的苔藓

让迷宫中飞行的梼杌在老去的天空下

坐守巴利利塔缓缓笼罩的沱茶色黄昏

像嘴唇越来越薄灵魂越来越厚的斧头

带着从未消散的温热和难以尽述的疲倦

把头颅埋入纷繁的星群和陌生的记忆

仍在众人踌躇的弧光中剧烈地晃动

黎明之前的颂歌

——致洛尔迦

在橄榄林起风以前

诗歌并不是死亡可能的隐喻

而是南方黝黑而灼热的风

吹开盛放姑娘秀美嘴唇的

宝箱。

如果用玫瑰喝水

用星芒点燃曙光中的梦境

那辗转的铃鼓就会摇醒

黑色的斗篷和清澈的天空

那被岁月之爪抚平的

不仅仅有田野上的蟋蟀

和维纳斯心形的蜂巢

还有高高的塔楼上

吹过橘林迷宫般的海风

洛尔迦，黎明之前的相逢

需要动荡的命运和愤怒的葡萄

才能构筑。

当钟声飞扬，六弦古琴

拨断十字街心窒息的空气

我已不是你笔下

古老河流的颤动，和

夹竹桃白色的眼神

故土上空的半个纸月亮

宛如净化的时钟和最后的夜曲

以及绚色花园冰霜般的烟景

它们如此平静，像

科尔多瓦树下不可多得的孤单

在无花果的叫喊中

令人惊惧地向下繁殖

晚香玉上的盐终于结晶了

在黎明翻开地表上的浓雾之后

洛尔迦，我们将一起凝视

草丛下水流的方向和芬芳

哦，藏在你沉默背后的

一百颗星，也将于明镜的反光下

从未知的惩罚中得以解脱

而刺伤薄荷清香的风信子

犹如铁砧之上的吉卜赛歌谣

“浑身是马和阴影的气味”

如果这还不够，就让我们一起

成为砍断右手的被传讯者吧

从悬满灯光的回廊里

发出突围的电报，或熄灭

蜡菊的杯盏，让黑暗与水，或者

水与黑暗互相不停歇地搅动

搅动成胸襟辽远的燧石

在永恒的渊薮中，引领

肮脏的灵魂向着乌云上升

在宋朝

在宋朝，晨起的雾不是我所能歌唱的

它曳地的长裙必是李易安

掌上的款款新荷

抑或是她玉簪上的一声鹧鸪

惊醒的梦魂，无据

仿佛她在夜晚的耳语

抖动我飘忽的长发，顾盼中

如秋千荡起的一蓑烟雨

在宋朝，我肩上的宝篆也是空的

柳枝上的新闻，池塘里的旧事

都与我有关，只需一场暮雨

我就能踏上桨声慢摇的兰舟

和卸装的落红一起

在花阴下醉眠